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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刚点没多久,哥哥就开始不耐烦了,一开始只是不高兴,后来他不停地抽烟。当然我也很不高兴,一等就等了好久。“他们应该设自助餐才对。”他说,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也想要抽烟,但只是静静坐着,无动于衷。餐厅是露天的,沿着沙滩搭建了结实的木板,顶上是墨绿色的巨大遮阳伞,有些微微摇晃。早晨还没有很热,给我们先上的两杯橙汁都喝剩一半了,玻璃杯上密集的水珠也随着下移。等到我真的想要抽烟并准备伸手去拿哥哥的烟盒时,有侍应端着早餐过来了,快快走路的样子。
“很抱歉啊,让你们久等了,厨房里刚刚发生了一点小事情,不过机灵的厨师很快就把问题解决掉了。”侍应说着奇怪的英语,满面笑容,头发绑得高高的,肤色有些黑,大概是长期居住在海边的缘故。哥哥有些不满,嫌弃地盯着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这个时候把话说成这样并不会让人愿意露出笑容。
“没事,谢谢啊。”我看了一眼哥哥,对女孩说道,好像再不说点什么的话他会做出过分的事情。
“不过是烤一些面包而已,你看,三文治还是自己选料组成的,干嘛非要那么久?”
侍应走了之后,哥哥就开始抱怨了。我没有说什么,给自己的面包抹上黄油,乱七八糟地把什么碎料都夹起来一起吃掉。这样两个人吃下去就不再说话了,庆幸食物还是好吃的。
昨天夜里到达机场已經很晚了,上了的士没多久司机忽然冷静下来,坚持不肯打表,那时汽车都已开始飞奔在机场公路了,哥哥还在跟他争吵着。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地方所有人的英语都非常奇怪,我实在听不下去,连连按住哥哥的手臂,让他放弃算了。“我就知道会遇上这种状况,明明能预知到却不能避免,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他用中文跟我说。到了酒店我们以为会好一些,结果前台的女孩在电脑前搜寻好几遍都没有找到预定号,又耗费了一些时间。深夜里酒店大堂非常安静,近处的大海也没有一点声音,隔开玻璃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女孩不断点击鼠标的声音。行李生站在两米外的地方,没有等到房号也只好静静站着,目光呆滞。我同哥哥不再有力气解释什么,用剩下的耐心等着一切。后来大家都太累了,也是今天早上醒来才淋浴。
“好像要热起来了。”哥哥说。
“始终是热带的地方。”
“嘿。”他浅笑了下,嘴里咀嚼得很快,好像因肚饿而顾不得思考在吃着什么。很快他就吃完了,把橙汁喝光又点了一支烟,侧身面向远处,双脚抬起来支在另一张凳子上。
“真不愿相信自己正在做这样一件事。”他又说。
是啊,我回应着,继续埋头吃早餐,也真的不知有什么好聊的,这种时候亲情也好似在发生着诡异的转变。这是我第一次跟哥哥一同出远门,他并不比我热情多少,也不懂为什么两个人还能心平气和组织出门。这些年我们的关系没有十分亲近,也不是特别生疏,我一个人在外面住,他跟父亲待在原来的家中,每一次见面之前我都小小地期待着我们的关系会好一些,心里还是会想要听见“啊,阿凯,你变壮了,最近有参加什么网球训练吗”之类的话,但并没有。就像每年过年我们都会在心里祈祷新的一年能过得更好一些,也并没有。
“怎么会有人吃东西这么慢?赶紧吃完上去,先给爸打个电话再出门。”
“知道了。”我回应着,但感觉食物在喉咙咽不下去,难吃的沙拉酱毁掉了一整盘蔬菜。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哥哥扬起手要埋单,还是那位满面笑容的侍应。昨夜回来得晚,在机场快速兑换的一些当地纸币也付给了的士司机,哥哥在钱包里抽出一张信用卡过去。她问我们吃得好不好,有没有酒店的积分卡,我们摇摇头。
“也许大堂有自助货币兑换的那种机器。”我说。
“就这破酒店吗?我还不相信。”
“那就到前台去换。”
哥哥蹙起眉头,不太开心的样子。等侍应拿着小票回来时哥哥给了她二十块人民币,她好像有些惊讶,但也感恩地收下了,用生涩的中文说谢谢。
回到酒店换了衣服,哥哥趴在床头给父亲打电话,号码拨了几次都失败,又打到总机让接线员开了国际线才能打通。父亲说话很大声,哥哥在“爸”了一声之后就嗯嗯啊啊回应着,不一会就把话筒给我,除了交代注意安全就是注意安全,本来也没什么好说。
“也不是一定要干什么或是得到什么,就试试看好了。”父亲说。
我有时点头,有时反应过来又才开口说话。酒店的床很柔软,往后不知父亲还在说什么,我渐渐有了睡意,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后来哥哥在洗手间将水喉开得很大,把我惊醒,电话那边父亲已经说完准备收线了,我有些恍如隔世。
结果大堂没有兑换纸币的机器,也只好排队在前台换,大多数客人都在办理退房,等得有些焦虑。后来又问了工作人员一些乘车的方式,也顾不得天气就走出酒店了。外面的空气很湿热,好似所有的风都从海边吹来,湿淋淋的,脸上总是感觉黏糊。有门童帮我们拦下一辆的士,司机没有开冷气,问了他两遍,他不懂英文,说着当地语言又快又粗鲁。我想起昨夜那个司机,也只好放弃了。哥哥打开地图又大致浏览了线路与方向,出国时已经在网络查询了好几遍了,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好像这些事都是他在管,包括酒店与机票的事情,我没有插手。出发前我问过要不要帮忙,他只是问我要住海边还是市区。海边吧,我说,心里也没在意什么地方,脱口而出只是因为他先说了海边。但显然昨天深夜他在抱怨酒店的时候也有抱怨我什么都不帮忙。
的士慢慢靠边停车时我还是有些担心就在这里下车,我们到了一个看似非常落后的小镇,附近连楼房也不多,有稀稀疏疏的游客跟摆卖本地玩意的小商贩,看起来是个找不到什么人的地方。
“确定是这里吗?”我质疑。
“应该是这么走的,也没有其他路了,这地方很小。”
实际上我们是沿着海边绕了一段距离,是往更南面的方向,靠近一个小小的码头。还没有到中午,太阳已经热得不行,强光让我没办法看清更多。哥哥从前面给我递来一副太阳镜。
“接着我们要搭小渡轮过去。”
“什么?”
“搭小渡轮。”他指着前方码头。
“这渡轮看起来好像随时要沉下去的样子。”
哥哥笑了:“可是没办法啊,我们要去那个村,就得先过这片小内海。也许那边住着许多人。”
海面看起来很平静,不像我们住的酒店那边,但海水有些浑。我跟在哥哥后面,不时有人问我要不要买这个,我多嘴问了下是什么东西,结果那人一直说话跟着我到码头,也没有听懂他说什么,他比划两根手指,看起来也不贵,但我还是没买,他失落着往回走。有大婶在窗口售票,手持两张票根我们就登上渡轮等待出发,同船的除了工作人员外还有几位游客,大家看起来都不太高兴。有一对像是台湾来的情侣,一边讲话一边在拍照,船要开了才停下来,可过没多久又拍了起来,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一开始渡轮摇摇晃晃,开出了一段距离就顺畅起来了,低头细看这片内海还会发现有鱼在游,海水也渐渐明净起来。
“难道她那边没有电话吗?”我说。
“大概有电话我们也不会知道号码。”
“我意思是,这样唐突去找一个人,看起来会不会不太对。”
“有什么对不对的,反正不管怎样你也不会感到高兴。”
我心里承认确实是这么一回事,父亲说过我,他责怪我总是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看得没那么重要,好像每天晚上拉起被子就不会想到第二天要跟什么人保持更多的联络。我反驳过他,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出国前一个礼拜文妍当面发我的脾气,说她受不了这样子的冷嘲热讽。我说我没有,我只是不太善于在感情中说话,她无奈地摇头,说事情不是这样,仿佛对我很绝望。那一刻我真的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绝望确实存在,虽然会替她感到跟我在一起有些可怜,可还是庆幸自己对她真的没有什么能力与感觉去维持了,也因此有些松了一口气。那时大概听了一阵她对我的意见,我几乎都要走神了。等到她停下来,我以为可以终止这一切,但她又强调了一次。后来我实在听不进去,侧过身子去看星巴克,里面有位打开手提霸占一张桌子的顾客,偶尔喝两口咖啡并尽可能慢。最后等她静下来,我没说什么就走了。她在背后喊了我两声,我装作听不见,听不见还是好的,停下脚步只会引来更多的对峙,也许那时候把故事延续下去才更是一个错误。
“你们把我讲得太薄情了。”于是我说道。
“难道不是吗?”
“是吗?”
哥哥站在船沿,双手撑在上面,彼此戴着太阳镜也看不清是什么眼神,于是他又低着头,往下看被渡轮滚动起来的海水。
“并且讲薄情这种词才是真的薄情,我只是认为自己冷静一些。”
“我敢说所有这些词放在你身上都是对的。你以为你做过了什么?”
我没接话,虽然我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引来其他游客的目光。
“连父亲进医院动手术的事情你也不参与。”他又说。
“我只不过是没有赶回来,你何必把这件事牵扯那么远。”
“你要是有心又怎么会不回来?”
“往后不就及时回来了吗?难道我就没有帮忙照顾他吗?你到底在争什么?”
恰好船上有工作人员从船舱走出来,告诉大家再往前就要靠岸了。好像也没有多远的距离,在渡轮的时间并没有多久。我们的对话也到此结束,船头依偎着的情侣也停止了拍照。渡轮渐渐慢了起来,突突突地发着轻微的低鸣声。即将靠岸时,有开着摩托与三轮车的司机靠着过道上的出口挤,开始要载客。踏上岸时忽然感到地面太坚固而没有站稳,哥哥强行拉了我一把。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感到有些焦急。
“所以这个地方也是个旅游地。”很快我们又回到正常聊天的状态,尽管也没什么值得我们认真聊下去。我再次感到与亲人太过亲密的那种状态,对我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折磨。
“快十二点了,要不考虑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也行。”
很快就进入一个小镇,没有非常热闹,但也有不少游客在观光,有顾客集中在路边,仔细观察这边盛产的豆蔻,很多商店在卖。两排的屋子依然是矮,没什么建筑特色,看起来也只是非常普通的小地方。在一个岔路口我们犹疑了一阵要往哪个方向走会有更多吃的,显然地图上没有标注这个小镇的详细讯息。这边,哥哥说。天气热得他已经不想再多说话了。
于是我们一直期盼着有冷气的餐馆,随便一家什么,但走了很久也都只是一些当地特色小吃类的摆摊,碰上几个店面也没有冷气。最后怕走远了还须绕回来,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还是看见有一家西餐,固然干净的玻璃与闭门的冷气开放状态是我们当刻的选择。我们走了进去,正是中午,进餐的都是旅客。有侍应带我们上了二楼,那边还有几张桌子。
“这么热的天气,要试试我们这里的黑啤吗?”
还没坐下侍应就开口问了,可是听见黑啤也真的很想喝。“也许我们该试试,我听说这里的黑啤是真的很好喝。”我强调。
“来两杯吧。”哥哥也没有犹豫,马上又点了两份娘惹,还有沙爹烤串、冷面跟咖喱海鲜煲,芝士鳕鱼,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当地好吃的,肚子饿听起来就什么都想要点。侍应试图要介绍,哥哥却丝毫没有停下来跟他对聊的意思。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禁止吸烟的警告,才又点了烟,刚点着一会儿,两杯黑啤就端上来了,杯子很大,看起来足有半加仑的量。
“怎么会这么大一杯?”
“原來是麦城黑啤啊。”我喝了一口。
“什么?”
“起源于马来西亚的一家黑啤公司,后来由新加坡的公司在管理吧好像。”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没有啊,国内也能喝到这个,不过这个口感更好。”说完喝了一大口。
哥哥疑惑地看着我,仿佛仍然想要追究我是不是常常喝酒这件事,我没有理会他。两杯黑啤泛着蛋黄色泡沫,细细密密的,入口很轻,黑啤也很冰凉,不一阵子我就喝到一半了。这期间的等待好似又回到早上,两个人显得无聊。透过玻璃能看外面的旅客,渐渐变得多了起来,天气热得每个人都不耐烦,依仗着帽子与墨镜遮掩了他们的脾气。等我把黑啤都喝光了,才上来一份咖喱海鲜煲。
侍应转身之际,我说,“你好,再来一杯这个”。
沿着这条大道走到尽头有一家小超市,往右转再走一段路,直到房子都被抛在身后,看见村庄的入口,在一条小岔路的开端。哥哥拿着地图,再三确认,口中念念有词。也是个小地方,看似很落后,偶尔还有摩托在村庄路上飞奔起来。这里距离大海有一点距离,那股海水特有的奇特味道渐渐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农家人的烟火,混杂了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不可能是这样的地址嘛,你看,到处都不一样了。”哥哥说。
“我看看。”
我拿过地图,又看了下地址详细的牌号,却发现这里的小屋子已经重新排了顺序,门牌号也复杂了起来,大概是屋子越来越多的缘故。只好决定找个人问问,于是我们走进村落中间最大的一条道,期望那里会有更多的人。不到一会就看见有士多店,卖一些零食与汽水,还有泳衣跟帽子,很小一家。上年纪的店主穿着松垮垮的白背心,摇着扇子坐在门口,什么也不干,看见我们朝他走去也只是看着。我跟这位老伯打了一声招呼,他警惕了一下,不说话,保持着看陌生来客的状态。
“请问你认识林秀蓉女士吗?”哥哥直接问他。
老伯说了一句什么,我们听不懂,哥哥又问了一遍,老伯似乎也不懂英文,摇摇头又摇摇扇,左手伸出去拉了一下裤腿。随后店内有位看起来年轻一些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老伯跟他说了些什么,他问我们有什么事。
“我们想找一位叫林秀蓉的女士,但这边的门牌号跟地址都对不上了。”
“林秀蓉?”中年男子仿佛回忆了一下,“好熟悉的人啊,是打蜜糖的吗?”
我跟哥哥对望了一眼,“这个也不清楚,但她是中国人。”
中年男子也不太确定林秀蓉是不是中国人,这里乔迁过来的人很多,但他告诉了我们这位可能是“打蜜糖的林秀蓉”的住址,沿着大道走近小广场后往右,门牌号是十三。我跟哥哥道谢后便也真的按他说的走去。我把地图递回给他,那是今天早上问酒店人员拿的,他随意折叠起来塞进了背包里,好像对这一切开始感到迷茫,又有些厌倦。
“即使见到她又怎么样?我不知道这对以后有什么改变,也不知如何跟父亲聊这件事,如果真的还有这个人的话。”
我点头。
“还是不愿相信自己正在做这样一件事。”
“是啊。”我又附和着,忽然很想念刚才的黑啤。但转眼就过了那个人所说的小广场,无非是一些社区的健民设施,往右转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沉了下来。
“十三号,这里是从七开始,好了,到了。”
我们停下脚步,好像这一刻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面对醒目的门牌号,或许里面住的并不是林秀蓉,但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多少还是带着点运气。这是一排独立的楼房,房墙很新,看起来条件设施好一些,比外围村落的房屋要干净整洁得多。哥哥按了门铃,里面传来了脚步声,他退了两步,我只好又退了两步。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女孩,看起来是在念初中的年纪,肤色有些黝黑,一头散落的头发,还湿淋淋的,大概刚洗过。哥哥打了招呼,告诉她我们从中国来,问她这里是不是林秀蓉的家,又拿起手中的旧住址给她看。小女孩愕然了一下,三个人彼此凝视了一阵。
“我应该听过这个名字,但在哪呢?想不起来,我妈妈不叫林秀蓉,她叫林慧珠。”女孩说。
我跟哥哥都有些发怔,没有林秀蓉这个人,却又听过这个人。
“也许我妈妈会认识这位林秀蓉。”
哥哥似乎获得了一些额外的鼓励,松了口气:“唔,那请问,林女士她在不在?”
“你们请先进来吧,外面热。”
也许在看到旧住址以后,她也不那么警惕了,引我们坐在藤条椅上,问我们喝茶还是冰水。哥哥很客气,说随便两杯水就好了。天气很热,冷气没有开,只有风扇在转,女孩背对着我们倒了两杯水,又从雪柜取了一些冰块丢进去,发出哧哧的声音。“我确实是听过这个名字,但我不太清楚,你们先坐一下,我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她刚刚出去把下半年订报纸的费用给交了。要知道,落后的村里总是要亲自去填表。”她将杯子放到桌面,看了我们一眼。
“谢谢。”
我拿起水杯,冰凉的触感又让我想起中午喝的黑啤,似乎来到这个地方除了黑啤也没什么让我留心过。但在喝过水后,坐在别人家的那种心理顾虑好似也消除了。女孩没有说再多的话,没有问我们跟林秀蓉的关系,只是建议我们吃点生果,我们摆摆手礼貌地拒绝了,但她还是转身到了厨房,很快传来水喉冲水的声音。我环绕四周,房子客厅有些大,摆设很简洁,大多以木制品为主,除此之外的饰品都是棕色与白色,没有任何花俏的纹理,也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瓶子是装着蜜糖的。我以为会等很久,有些替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感到尴尬,但不过几分钟,林慧珠就回来了。
起初是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我放下水杯与哥哥相望了一眼,恰好女孩从厨房端着切好的生果走出来。门外走来一个妇人,年纪看起来跟我们父亲相差无几,身着素色套裙,但即便是裙子,也显得有些朴素。黑色发间有几根显眼的银丝,松垮垮扎在脑后,眼神在发现家中有来客时不免炽亮起来。她大概就是林慧珠,我没有感到很焦急,只是有些不自在,刚才消除的顾虑又冒起来。
“你好。”哥哥站起来打了一声招呼,我也跟着站起来,向她點了点头。女孩放下生果盘,喊了她一声妈,又大致说了下情况,林慧珠就走过来了,认真看着我跟哥哥的面容,看了挺久的,好像真的能从中看出什么来似的。但我跟哥哥长得都不像父亲,不过朋友说神色与他相近。
“坐,坐。”林慧珠说,并用中文跟我们说了起来,“我好像没有什么亲戚在中国了,这么多年都是没有消息,大多数早些年都在新加坡跟马来西亚落地了。请问你们找谁?有什么能帮到的吗?”
“冒昧打扰了,其实我们是来找一位叫林秀蓉的女士,但你女儿的意思好像是,你们有听过她的名字。”哥哥停顿了下,看了看我,仿佛再说下去就会发生什么不真实的预言似的,“是父亲让我们来找她的,我这里还有林秀蓉以往住在这边的地址,但地址好似都不一样了。”
林慧珠看似有些警惕,又或是紧张,脸部肌肉看起来有些绷住,那一刻我确信她知道林秀蓉这个人。她接过哥哥给她的住址,我期待她能说出关于这个地址的一切,但她急急又问了一句:“你的父親?”
“噢,抱歉忘了介绍,我叫阿挺,这是我弟弟,阿凯。”哥哥望向我,又别回去,“我父亲是瑞平,温瑞平。”
林慧珠听见我父亲的名字显然一时没能控制,口中发出轻轻的叫声,这足以表明他们相识。她把住址又看了一遍才递回给哥哥,身子往前伸,眉头都蹙起来了,加上皱纹的堆积,整个人显得愁眉苦脸又情难自控。
“瑞平啊。”她又轻轻叹出一口气,仿佛昔日往事翻涌起来,拍打在那早已荒芜成竭的身子里。哥哥想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了好几遍,最终还是等待着,大家静默足足有几分钟。
我的身体越来越沉,对安静的等待总是抱有无限的想象。我跟文妍也总是这样,常常讲话聊到一种无法挽回的地步,争吵多了便会在适当的情绪中刹住,避免将火焰烧得更旺。以致于我们也有很多和解的时候,大多数以冷静沉默对抗,可能会彼此不出声地看一出戏,或者下楼点一份好吃的牛腩面,算作潦草走过。那些时刻我也会感到身体沉下去,在仅有的接近绝望的情感对流中遏制自己。
“太熟悉了,怎么会不认识。”林慧珠忽然微微笑起来,又一次仔细端详着我跟哥哥的脸,一会这边,一会那边,我有些不好意思。
“瑞平他,还好吗?”
“唔,上年纪了,做了小手术,身体本来也多病痛。”
“他年轻的时候身子好得很。”
哥哥不好意思,细声地问起她:“如果你也跟我父亲相识,那么我想你是否认识林秀蓉?”
林慧珠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们:“是瑞平让你们来的?”
哥哥点头。
她似乎在寻思着什么,脊梁又弯了下去,两手的指间相互捻着,样子忽然哀伤起来,好像碰触了什么不可回望的事情。“林秀蓉已经不在了,我是她的妹妹,堂妹妹。”她说,眼睛暗了下来。在厨房擦干碗筷的女孩忽然说了句什么,是本地的语言,我没法听明白,林慧珠让她住嘴。我想说点什么,但她接着又聊起我父亲年轻时的事情,短暂地感慨着,无非是一些她知道的关于林秀蓉与我父亲两人相恋的细碎。不过这些事很早之前就听我父亲提过,只是又多了些别的说法而已。
“后来瑞平在那边做着什么?”
“他在机场翻工,当机务,也就是飞机维修。”我回应着。
“怎么他没有一起过来?”
“他行动不太方便,手术之后基本就在家中了,并且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林秀蓉还在不在这里,那住址都是好多年前留下的,我们也只是替他碰碰运气,当作一趟出游。”
林慧珠抵着头,双眼似乎有眼泪在闪,又极力睁大眼睛挣扎着,尽量克制。她忍住了。“想不到啊,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回过头去,介绍她的女儿,叫Carrie,女孩跟我们打了招呼,就不再说话了。“是怎么出事的?身体有大碍吗?”她接着问。
“在一次飞机降落时发生了意外,飞机的前起落架断裂了,但那时已经接近地面,我父亲当时在附近的客机检查机舱,发现后马上开着车前去。”我怕她不太清楚我的解释,又比划起手势,两只手分别演示车与飞机,“他把车开到起落架的位置顶替,这样就减少了飞机降落滑行失事的可能性,但同时也因为重量的承受问题,汽车受压严重几乎要毁掉了。最终他右边的小腿部分无法使用了,有几处骨头是断了的。”
哥哥在我说完后又补了一句,“是粉碎性骨折”。林慧珠非常诧异。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我们都已接受了事实,再去悲叹也无济于事。于是看见林慧珠为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惊讶与惋惜时,我有些不自在,仿佛她才是须安慰的那个。这下她没有哭泣,但面容却软了下来,像是真的关心着我父亲,为他日后成为了半个残疾人而感到心痛。
“行动不方便啊,你们照顾着吗?他后来有再婚吗?”
我摇摇头,以前确实有过一个女人跟着他,叫做阿佩,我们叫她佩妈。她也愿意照顾我们,但那时我还小,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儿时。感情也是有的,但是后来几年她又走了,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哥哥没吱声,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毕竟我们同林慧珠是第一次见面。但这其中也还真的数我同佩妈最熟。
她又说了一声抱歉。
窗外的太阳移到更斜一点的方向,光线从玻璃窗户照射进来,整个客厅看起来非常干净清灵。桌上的水杯布满水珠,我伸手将它拿起时水珠便往下滴落,有些沿着我的手掌滑下来。水已经不冰了,饮下去仅是凉,有如当刻的心情,没有很高兴或很难过,只是有些困惑,凉凉的。后来她留我们吃饭,非常坚持,我们都拒绝了,因为要赶傍晚的渡轮回去。她建议我们留下夜宿,但还是没能留住我们。最后她也没什么能说的了,也就放弃挽留了。临走前哥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小台灯,外形接近一瓶矿泉水,“当然灯已经坏了,换新的也不亮,也不是电池的缘故,总之它就是坏了。父亲让我把它给林秀蓉的,但既然她不在了,阿姨你留下吧。”他把小台灯给林慧珠,林慧珠仔细看了好久,我猜她对这物件有十足的记忆,双手拿起它的时候甚至不太利索。也许她有些老花,将台灯与双眼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她没说话,转过身去将台灯轻轻放下,但她用手背擦眼睛的动作我们谁都留意到了。她提议让我们带一罐蜜糖走,那是她与她丈夫在本地的一个蜂场工作打得的蜂蜜,我们没有好意思要,她坚持提过来。“真的不用麻烦了,而且一罐太大了,上不了飞机的。”我说。她又让Carrie找小罐的来,那一刻我们静静等着都有些尴尬。事后哥哥责骂我没礼貌。
后来她没有说要联络我父亲的事,仿佛有太多话,这唐突的事情显然令她有些不能自已。最后她只是说让我们有机会下次来度假可以来找她,她很欢迎。不过哥哥还是建议我写下我们的住址给到她,又留下了我的名字跟电话。告别后我们原路返回,在码头买了最后一班渡轮的票,静静等着它的到来。
“回到酒店还是你跟父亲聊吧。”
“聊什么?还有什么好聊的。”
“要不要告诉他事实啊。”
“事实?你说事实。”
“我猜林慧珠隐瞒了自己。”
“我也这么想。”
“她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女儿的反应让我起疑了。”
“那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
“唔……”
“那么应该是后来改了名字罢,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显然她还是有难过的,只是不愿意在两个孩子面前道清事实。”
“是啊,惨情或美好都不相干,只是一并回忆起来总是有点凄凉。”
“但即使抛开孩子,会有人故意不与当初的丈夫相认吗?何况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事情,又不是不堪回首。”
“你怎么知道,或许有过什么太伤心的分离故事也难说,有时候人们总是不愿意提起往事,那对他们没什么好处。”
“你是说当父亲拿出信件的地址给你时,你也认为他在做一些无用的事吧。”
“我只是看在他小腿失事的份上。”
“不过林秀蓉也没有要认我们。”
哥哥苦笑着:“如果你喊她一声妈妈,我想她会崩溃吧。”
傍晚的海风吹起来了,温度也热,但稍微降下去了一些。见林秀蓉的事情好像就这么过了,终究也是没能知悉自己今天的行为是有多么莫名其妙,尽管在父亲看来可能是一种期待,但他究竟要期待什么?
“你说父亲要期待什么?”我说,同时点了一支烟,哥哥也要了一支,两个人吞云吐雾坐在小码头边。四周等待渡轮的旅客零零散散在晃动,景色忽然曼妙起来。
“也许他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他知道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已经完了。”
“回到酒店我想要喝点黑啤,没有的话我出去买,太好喝了。”
哥哥摇摇头,不再说话,手里的船票被他捏得起褶了。我看着指间慢慢燃尽的烟,除了黑啤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渡轮在远方渐渐露出容貌,仿佛越过远洋终到一个小海岛。
下
过去好多年了,我以为关于林秀蓉的事情会因为一次远行未果而彻底终结,或者至少告一段落,毕竟在跟哥哥一致认同不必再去找寻的想法后,父亲也似乎默默应许,没有再提起过林秀蓉这个人。也许他从我们口中所描述的事情中能够得知林慧珠与林秀蓉不过是一个人,只是把话说清楚也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然而,要见面的这一天也真的到来了,在很久之后。林秀蓉来了。是的,是林慧珠,她在下了飞机后才给我电话,过去太多年了,我一时没有听出声音来。刚好是冬天的时候,我站在公司的安全通道里抽烟,玻璃窗坏了无法关住,只能拉紧一些,外面狂风呼呼吹来。我那时差点要换电话卡了,当我打算从公司离职走人而不想有任何人联络我的时候,我总会有这样逃避抑或说自我更换的念头。是在接到她的电话那一刻,才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愚昧,换与不换同样不会改变什么。她问我家里的住址有没有变更,我说我去机场接她,她说不用麻烦,又告知我她已经在等机场大巴了,按照地址司机建议她在中华广场附近下车,还说了出发的时间。本想建议她打的会更快一些,但想到她已经买了票了。我当时正准备抽完烟回去开会,没有及时问候她太多。我以为我能保持平静,但多少还是走神了,心里不经意想起亲生母亲漂洋过海的场景。她在电话中告诉了我她本名叫林秀蓉的事,她坦白了,并且讲得毫不顿塞,只是有点抱歉的语气,但我没有一点惊讶,也许她也猜到我们早已知悉。但还有一件事情是,我的父亲那时已经去世了,我想,在她回到大陆马上从我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并不太好。当然我在接下来与她会面时应当提及,只是那样的场景与感受必然非常突兀。
因为已经递交了辞呈,再有两天就交接完工作了,开完会后我跟新来的同事又对接了一次,把剩下的工作一下子全部转移给他。可能他感到初来的工作量有些大,我心里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也开口告诉他我第二天不来了,他有点无趣的样子,问我真的就这样走了吗?我笑笑。临走前又去了一趟人事部,身穿职业套裙的人事经理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提前兩天的话也相应扣除两天的薪水,那眼镜都快滑到鼻梁中间了。我讨厌她说话的样子,冷冷点头,只想快点把文件签完。办公桌的东西也早已分拣好了,大多数无用的东西都扔了,能用上的都给了新同事,最后只剩一个小箱子。还没到落班时间我就提前离开了,同事都在忙,我除了跟新来的同事及一两个平日还有话说的同事告别,没有跟其他人说一句再见就直接到停车场。虽然有些为自己与他人相处的关系冷冰感到诧异,可能跟别人聊起在这家公司干了那么久却没有能称得上关系良好的同事,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但车子启动的时候这样的念头转眼又忘了。父亲说过我太过不看重人际关系,有时候好像是这么回事,但谁知道呢。上一次回忆起他这句话时,还是同哥哥在异国渡轮上。时间嗖地一声就飞走了,他也不在了。
下午四时多,天空下着毛毛细雨,风减弱了些。我躲在车中,感觉身子越来越沉。林秀蓉还没到,我给哥哥打了个电话,他跟太太在度蜜月,即使不远,我也不忍让他们专程赶回来,他让我尽量留下林秀蓉多住几天。我说我很难留住她,大概最终还是取决于她吧。当然我心里也希望哥哥回来,很有可能我跟她没有任何话可以讲。但我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其实我们可以提前两天回去,晚上我看看能不能订到这两天的机票。”他又强调了一次,“但是让你亲生母亲留下来多住两晚难道是一件很难的事吗?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我应了一声便收线了,不想要再听他责骂,同哥哥争吵那会让我非常折磨与焦虑,现在他是我仅剩的生活在一起的亲人。
林秀蓉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恰好打开收音电台,车内一阵丝丝拉拉的电流声,我花了一些时间调至流畅的频道才接通她的电话。她说了某栋我不熟悉的建筑,我打开雨刮试图看清前方,跟她艰难地沟通了一阵,好在很快就找到了。她在人流密集的商业街口站着,是一个三叉路口,看起来很无助,又好像老了一些,尽管我们只见过一次。那一刻我心里是有些酸的,但我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与她的关系。
“先上车。”我下车前去帮她接过行李,放到尾箱,她一直笑着站在车身旁,等我完成这些才钻进副驾,拎着手提包的手在关车门时有些笨拙。
“阿凯呀,好像又大了一些。”
“本来就不年轻了嘛。”
我没有办法喊她妈妈,阿姨也是不对的,不管怎么称呼都很尴尬,我只能点头或者微笑。
“飞机很累吧?要好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还好,糟糕的是机场来回都有些远,这样更像是用了一整天。”
“如果你订了夜机,睡醒就到中国了。”
她笑笑,双手还是紧紧抓着手提包。
“你该提前跟我说的,我好帮你安排飞机的事。系上安全带,我们先回家休息。”
她急急地转身拉起安全带,又因动作太快使得安全带强行停顿了两次。
“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啊,刚才已经给我女儿聊过了,等机场大巴的时候。”
她这样说话后又即刻静止了,显然有些尴尬,似乎考虑到了我的身份。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我们都没有聊很多,只是随口谈谈这边的情况,迎面路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话我便开口试图打破沉默,但感觉并不起什么作用。与大多数我所认识的妇女不同,她更安静一些,仿佛每隔几分钟须保持一些力量或气息,又或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原因。总之我们都不可能像久别重逢那样的欢呼着。
“其实我可以睡在酒店的,Carrie说已经帮我预订好。”她说。客厅有些凌乱,太久没收拾,随便把东西拨到一边,给她泡了茶我便去把客房腾出来,她坐了一会也走进来帮忙了。我将枕芯塞进一个枕头套里,说你尽管放心在这里住下,反正有地方睡。她也没再反驳了。不知是被子抖动了房间的灰尘,还是真的难过,当她开口问我“瑞平不在家吗”的时候,我有些眼湿鼻酸。我无法正视她,只是依旧保持整理被子的姿态,轻轻告诉她父亲前几年已经去世了。她发出非常惊讶的叫声,还说了一句语无伦次的话,我没有办法辨清她说的是什么。那种感觉太凄凉了,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重新见面,也许当初同哥哥前去找她这件事就不该发生。
我把窗户推开,窗外的雨停了,冷风旋即吹进来,帘边的流苏轻轻飘动着。而她好像忽然跌落进一个什么困境中,久坐在刚刚铺好的床上,不再多言一句。冬天又冷又湿的气候在那一阵显得格外放肆,好像南方的冬季太短暂了,它有必要在某些时候突出自己的存在。天气有些寒冷,通了一会风我就把窗户关上,留下一道缝隙,“累了你可以先休息,我到客厅收拾下。”我试图转移,可她没有回答。我关上门靠在外墙上,我想我们都在依靠身边仅有的硬物,以此撑起自己一时的脆弱。
因为家里没有准备太多食材,开冰柜只有半锅吃剩的猪骨汤,于是晚餐决定出去吃,她说她来下厨,我拒绝她。“不好,你累了。”她勉强笑笑,难掩心中失落,大概还停留在我父亲已经不在的这个消息当中。
晚上气候又凉了些,出门前我建议她穿上外套。
“对不起,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我说,心里又想着至少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可以通知她一声。
“哎,千万别这么说,我也来得冒昧,唐突了些。”
“你能来我们都很欢迎。”
“阿挺呢?”
“旅行呢,跟他太太,刚刚结婚了。”
“啊,都结婚啦。”她又有一些惊诧,前夫与大儿子的消息在我口中陆续道来,“也许我该早一点来。”她轻声说道。
“新婚不久,本来几年前要去领证的,但那时父亲身体变得愈来愈差,他还躺在床上列过清单要请哪一些人前来晚宴的,虽然人数也是少得可怜,有时候我都看不下去。父亲是春天走的,哥哥为此取消了宴席,也一直没到民政局领证。啊,好难说成立一个家庭与亲人的过世之间需要怎样的磨合才合适,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大家都有些放弃去追究这种事,干脆什么也不做了。”
“也许会有些冲突,只是怎么看这两件事,外人多数会有些猜疑吧,在喜事与白事的对立来说。”
“我刚才给他打过电话,他讓你在这里多住几天,他很快回来,如果机票还有的话。”
她笑笑,神色流露出一种感恩的欣慰,但没有对多住几天作回应。
“我是后来才搬进来的,在父亲身体不太好的那段时间里。”
“没有住在一起吗?”
“没有呢,哥哥跟父亲住,那时候他太太还是女朋友,他们照顾着父亲,一直到小腿失事之后我才搬回来,差不多是去马来西亚找你的前一年,具体我也想不清了,那段时间大家都过得很疲惫。”
她没有说话,大致能从我口中知悉了一个家庭简单的轮廓,以更好地拿捏住往下的话语。我们一直在走路,经过了一个小型的商业区,有商店放着暴躁的音乐,我们彼此别过头去看看,好像大家都不太适应此刻境地。我不时碰到口袋的烟盒,想要抽烟又不好意思,好在过一会点燃香烟的欲望也慢慢减弱掉。天很快就暗下去了,那一念之间的想法让我难过起来。我不知道父亲倘若还在的话,如今他们真正相见会是什么样子。这感觉就好像所有人的相遇都在错过、都无疾而终。
我搬回家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我才准备出门会见文妍时,父亲叫我回家吃午饭,正是五一休假的时候,南方已经初夏了,并且热得很快。那日我还问起文妍是否跟我一起同去,顺便跟家里人介绍她。后来她认为自己没准备好,也因为我们一整天的约会取消掉而闷闷不乐。
午饭并没有多特别,吃饭时我问父亲有什么事那么急,他说,“待会一起去看看那套房子吧,你们谁开车?”
“我开好了。”哥哥说道。
“什么房子?”我问,显然他们已经事先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感到茫然,“谁要买房子?”
“先看看,不一定买。”父亲说。
“不买的话看来又做什么?”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有事情在你看来都是无用的。”
我懒得反驳他,吞下一块难以咬烂的牛肉:“今天的牛肉火候过了。”
“厨房还有汤,阿挺你去烧点水,待会喝点茶就出发。”
后来茶也没怎么喝,哥哥就到停车场取车了,我扶着父亲下楼的时候等了一阵,又走进士多店买了三瓶水,出来的时候哥哥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他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还是那辆老旧的车,爸爸从前的挚爱,但手动的汽车我总是没法上手。
“远是远点,但毕竟也在这个城市,买在市区的也不必了,那不如直接住在这里就好了。”父亲坐在副驾驶,开始谈起买房的事情,手里始终握着那支拐杖。一开始他很反感,小腿出事时坚持不碰,再到后来就不得不低头了。
“可是我没有想要住很郊区的地方,那对我来说有点太远了。”
“就是因为接近郊区才买得起。”哥哥说。
“这么急着买房子,那不如你住过去好了,反正你要先结婚。”
“谁住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迟早要有多一套房子,现在住的地方太小。”
我没再说话,既然只是决定去看看的话也无妨,只是没懂父亲怎么来问我的意见,通常事情往往就他们两人之间斟酌,大多忽略问我。开出市区后我们走上了华南快速,我嘟囔了一句要买到那么远,住过去了又怎么样。父亲发出轻微的鼻鼾声,没有理会,似乎睡着了。
“爸?”哥哥试探父亲,“那么快就睡着了。”
“老人家总是嗜睡,这没什么。”
“趁老爸睡着了,我这么跟你说吧。”哥哥又瞄了一眼父亲,在高速路的其中一个出口转了好大一个弯道,“他觉得他欠你。”
“欠我什么?”
“你别太大声。”哥哥很谨慎,“小时候你跟佩妈住在一起那么久,他最近总是说起这个事。”
“提起她做什么?”
“爸觉得当初太草率了,本身再婚这种事就需要稳固的经济与彼此的努力磨合。他后来时常责怪自己,让你同佩妈回到县城住的那些年根本是个错误的决定,当然你要谅解他当初也是身不由己,带着两个孩子。”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将车窗降下来,高速上车子飞奔迅疾,声音极大,我又將它升上去。
“他这性子怎么能当面跟你聊这些话呢?要不是后来你没有习惯回来跟我们住,他也绝不会往这方面想太多。”
“我没习惯是因为我本身就喜欢一个人住,与佩妈或父亲本身没有多大关系。”
“你别逞能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把事情说清并不会让你失去什么。”
晚饭的时候我同林秀蓉聊起这件事,几乎要转换成一则短故事了。她听得很认真,也没有因为佩妈这个人的出现而表现出什么,只是略微问起简单的情况,轻轻带过。起初我有些担心要聊些什么,后来意识到只要想起父亲的事都可以跟她说说。
“那时我还没想过一定要出去,我知道家中并没有很富裕,对于房子一事我也没有看得很重。”
“后来买了么?”
“你猜。”
林秀蓉笑了:“以我了解的瑞平,我猜买了。”
我举起水杯,向她点头。
“他决定了我们都不好反驳。要去看看吗?”
我很诧异我提出这么个建议,好像两个人在逐渐聊热的状态下不经意就浮现了一种亲近,那种感觉有些在稀释我们之间的隔阂。
于是到了翌日也就真的决定带她去一趟,当天公司来了电话,人事经理说公积金还未签字无法转移。吃过午饭后我留林秀蓉一个人在家歇息,等我办好事再一同过去。后来那人事经理不知是忙碌的缘故还是故意将别的事情作出一副紧急的状态,那宽松的眼镜好几次滑到鼻梁中间,不断往上推,再后来就不顾了。我坐着干等,期间有旧同事经过,跟我问候了两句。等到我签完字,她从保险柜里找出一些资料与公积金的本子交回给我,已是下午三时有多。以此往返回家再要出门,当我们车子开出市区时已是五点。
“会肚子饿吗?”我问她。
“不会,你出门的时候我又吃了些荔枝干。”
“今年夏天我特意去买了好些荔枝回来晒,还好吃吧?”
“唔,好吃。”
“以前我很少吃,一直都是父亲在晒这些东西,还有龙眼干。今年有朋友说他们家的荔枝卖得不好,我特地过去帮他买了很多。”
车子太旧了,还是当年我毕业时父亲买的一辆白色桑塔纳,线条笔直硬朗,同当下线条圆滑的轿车十分有别,后来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开,哥哥新买了车。现在,不管手脚配合得再好,启动的时候总是轰轰喳喳的,听起来非常怪异,也修理过数次,想必也快报废了。车子开了不久,进了高速收费站,取卡的时候那工作人员喊了声“您好”,声音太过热情而缺失了分量感。尽管熟悉,但我不记得眼前的路还有多长,高速公路的公里指数频频闪过,看多了就出现幻想,仿佛那数字不会终止。天空中原来积聚的浓厚乌云已经在散开,好像末日就在公路的尽头,只要走完这一段,乌云消散后的晴朗天气,人生也就该这样毁灭了。高速车流很少,前方的地面发着光,好似与天空形成某种镜像。开车时我左手还会隐隐作痛,并且这几年我也时常出现幻觉,又或者是思念的一种转换,父亲的影像常常在不知不觉间以某种奇特的形式涌来,他会说“别把冷气对着吹,你手臂这样下去会有旧患,旧患要烦你一生的”。
天气好得很,风儿吹得狂劲,高速两旁的大树摇摇晃晃。但谁知道呢,或许天气预报也有真正精确的一次罢,我一直怀疑,就像怀疑人生是不是真的不能好好掌握一样。车里的电台收音效果不是很好,香港重建局的新闻在广东交通电台的新闻快讯快速播报,接着是大陆与法国签证的相关消息,以及某地车祸、商业用地云云。我伸手换了一个频道。
我想说些什么,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林秀蓉比父亲要生冷更多,大家都不是喜欢说很多话的人。我有些疲倦,一成不变的高速公路让我犯困。
我们一路向北,两旁掠过了田园、山林、隧道、工厂,就如经历着人生的喜怒哀乐一般变幻无常。每当走起这条路,我心里还是想起了父亲。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精力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好让以后回忆起来能有东西在我与父亲彼此面前打开。大概这一套他决心买下的房子就是我与他之间无限的牵连。他走后,我的每一天,都恍若这条高速公路一般,干枯着前行,似乎有点意义,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平淡到无以复加。我有一阵子会开始责怪自己无能,责怪自己做得太少,或是付出的并没有得到任何回报,不论自己做得好或坏。当然我不会愚蠢到以为努力必然能带来什么。只不过,那些对自己来说艰难的道路,始终还须自己一步步攀爬过去。但事实是,你只是路过一段崎岖山路而已,你以为你战胜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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