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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道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4805
存朴

  马车道铺展在高而清冷的天空下,车辙两边浅草蓬松。路基外的矮冈,林木簇生,虬枝峥嵘,间杂着灌木。林间地面,青苔滋长,似乎有虫兽在树丛中移动。路的另一边,地势低倾,形似稻谷的作物在风中晃荡。水稻之外,一片水天相连。画面中没有人影,地老天荒一样,却有苍老的催促声从远处传来:走吧,走吧……我左顾右盼,提防着林中野兽,冷风刮得脸面发麻,走了很久,还在原地打转。我心想,完蛋了。

  梦境戛然而止。一阵喈喈的鸟声,来自窗前浓密的榕树梢头。被鸟声催促,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匆起来洗漱、上班,躺在被子里,任鸟鸣回响在晴朗的冬天清晨。令人惊讶的是,这次听到的鸟叫声与往日麻雀的群噪不同,音色沾满清脆饱满的元素。大约半小时后,街区的喧闹打破了安静而纯粹的时间。

  我的庸常的一天又开始了。百無聊赖坐在一间办公室,寒气丝丝入扣,体内积淀的寒湿隐隐发作,关节僵硬酸痛。阳光流淌在窗外的树木、屋顶和道路上,和街区里的市声一样广布。网上找植物书,找想象中安静、壮美、一意孤行的某本书,找来找去,都没如愿。潜意识说,树木、河流、山岳、湖泊、鸟群、日月星辰……可称之为安静、壮美、一意孤行。在电脑上输入“植物图谱”,动物书也跳出来。动物植物,休戚相依。古中国的人,不把鸟兽关进铁笼,不赶尽杀绝,不竭泽而渔。《礼记·月令》说:“是月也,命野虞无伐桑柘,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现代野虞们,在水库区钓鱼,在林地养鸡,今日喝鱼汤,明日吃烤鸡,乌烟与肉香同谋,花样经真多。古中国的山林官命苦,要忠于职守,看护山川水泽,夙兴夜寐,一颗桑树不能砍,一颗柘树也不能砍,好让斑鸠在林子里谈恋爱,好让戴胜鸟飞到桑枝上赞美春天。古中国人愿意委屈自己,敬畏万物。现代人聪明多了,在人与自然之间,绝不会亏待自己。在网上瞎逛,没有找到想象中的那本书。现在的好书似乎很多,真入眼的,麟角也。麒麟,是传说中的动物。传说颜氏女梦见麒麟后怀的孔子,太史公不这样看,“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野合”非私生,其父叔梁纥老迈,母亲颜徵在年少,古礼认为不合礼仪,老夫少妻,称为“野合”)。《史记·孔子世家》这样记载,自有史家的依据。据说孔夫子本人也见过麒麟,更早的《公羊传》说了个“孔子泣麟”的故事,不是没有“指鹿为麟”的可能。我想象中那种书,也像传说。我的想象是不是太奢侈。

  喝掉几大杯白开水。喝完开水,还没到点下班,我就站在窗前看阳光,看阳光里树的阴影、房子的阴影,看车辆与行人驳杂的街道。树的阴影是碎片、线条,房子的阴影是块状物,是倒立的几何体。人车在街道里蠕动,光影打上去,从高处看,像一团团浮动的圆球、甲壳虫、斑点(衣服色块)之类,像一幅宏大又细微的抽象画作品。据说抽象画派的先行者瓦西里·康定斯基的画风一路逃逸,从写实主义、印象主义、新印象主义到野兽主义,最后,那只野兽逃出了诸多“主义”做成的笼子,抵达“即兴”的山林,抵达《构图,2号》中色点与线条的艺术图像。这种“即兴”,有精确的点、线、面,即兴而精确的点、线、面,是抽象的词语、句子、语言,是自由意志的现代性表达。我站在阳光不到的窗前,看楼下的街道,看车与人,看阳光下的树影和楼影。我似乎看出康定斯基《几个圆形,第323号》里色块、线条和背景组成的宁静与伤感,似乎看懂了《构图九,第626号》中莫名其妙的图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矩形,园形物,变形虫,棋盘,飞翔的线条。我似乎看出:变异、不确定、无序、分裂、离散。我看出我自己,在阳光不到的窗玻璃下面,无序、分裂、离散、不确定、变异。我看出康定斯基《几个圆形,第323号》暗示出的晦暗,晦暗中的擦身而过,以及宁静,宁静中的想象之翼。康定斯基完成《构图,2号》时,已过中年,算是大器晚成。他在自传里说:“一天,暮色降临,我画完一幅写生后,带着画框回家……突然,我看见房间里有一幅难以描述的美丽画面,它闪烁着一种内在的光芒。我有点迟疑,随后,我疾速朝这幅神秘的画走去。”康定斯基最终完成了自己。点、线、面,现代社会的左冲右突;点线面蕴含的世界,是精神异化的世界。

  康定斯基离世已逾七十年。他一心一意,孤绝而行,孤绝而去。他的背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美。

  这个世道,摧毁内在之美,摧毁道德之堤,一意孤行。

  另一天,深夜醒来,看见窗外一截残月,泛着冷清薄光,心有所动,就记了一点文字:

  住在这喧闹的地方,你时常不安、困顿。有时候和人说着什么,你会突然停顿,自顾自地发呆。你总是走神,做着白日梦。这时候你没有觉察到孤单。陷于梦境的灵魂,并不孤单。只有清醒时分,也许在和人说着什么的时候,灵魂不知所措,肉体因而格外受罪。

  你称之为“怔忡状态”。你很希望借助一面镜子,把当时的自我特征描画一番,可惜技艺生疏。你为此沮丧不已,窃思能像卓绝的画家那样就好了,比如梵高,连割耳朵这种事也能来幅《自画像》,过后看看自己“发疯”时的身体处境,自画,自省,但不自怜。你从未如愿,在怔忡难言中迁延时日,像迷失于黑暗的白鼠,彷徨无度。你像一个圆球,弹射出隐秘而犹疑的弧线,始终找不到准确的落点。

  黄昏,你独自走着,不紧不慢打量街景,局外人的感觉特别强烈。车辆驶过,行人擦肩而去,你笨拙地向前移动,像一位时日无多的老者,落落寡合。不,在近乎冷静的外在假象里,隐藏一条地下暗河,终日滔滔。你听见发自地底的水声,摇撼着这具肉身。

  直到夜深,水一样的声波还无法平息。你辗转一室,闭目侧耳,很难辨听出漩涡下的秘藏,除了幻影。你所倚重的无非一些幻影:树木、田野、山岚、夕照、雾霭、牛羊……模糊中,如此熟稔,如此疏离,意味着梦境的拼合与重现。

  你曾迷恋对虚饰事物的追逐,以及生存,夺去你年华如许。幡然醒悟:一切都是假象。你被告诫,做一个肉身的卑微者未尝不可。现在,对你来说,“借尸还魂”比“行尸走肉”重要。你难以说服自己沿袭过往,一如说服不了一条汹涌的暗河改变流向,即使你知道许多事物幻觉般存在。意识虚张声势,驱使肉体为仆人,日日夜夜。

  你感到倦怠。你离不开那间办公室,避不开那些堆叠的人事。这是不安和困顿的缘起。那些来自外乡的人,是不是也和你一样,每天貌似开朗地谈论现实,又躲在另一种世界,凝神自语?在无尽的悖论中,你幻想穿过千万重光影,找到精神归宿。

  过了很久,翻看到写在本子上的文字,头脑闪回到那天的梦境,感觉几分荒诞。每天下班后沿着街区转几圈,被满大街的喧闹声赶回宿舍,在电影和几本闲书里消磨时间,或是洗漱完倒在床上,做梦。“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我不是元代的王和卿,梦不来什么别致的风情。或许潜意识作怪吧,梦,没有答案。梦中那个苍老的声音,是谁?在记忆里搜索,想不起来;梦中所见,或许就是本子里写到的“幻影”。

  离开,也许是最合适的办法;即便这样的离开,很短暂,也总比原地打转要好些。

  那个冬天,我藉由一辆山地车,寻找另一种时光。冥冥中,那是上帝赐予的一条绿道。

  电影《山地车之旅》中说:“当涉及精神恍惚,当你放下铁锨,骑上战车,当创造代替毁灭,这,就是活着。”骑行的日子,风雨相随。我骑着山地车,穿过林地,跨越溪涧,走进人迹稀少的角落,在海岸线上疾驰,看潮来潮去、海鸟低旋。我无法穷尽一条水流,无法穷尽一片树林,无法破译一声鸟鸣,甚至一瓣花朵、一块石头,我也无法洞察其中的消息。我更无法在道路尽头,找到这个时代的桃花源。只有手中的车把手、车胎滚过地面的颤动、时间深处的飒飒风声,以及风声里的自由快意,属于我。

  作为骑行爱好者,我没有武装到牙齿的全套装备,头盔、护目镜和骑行服之外,一辆捷安特老款车已经融入身体内部:我的四肢百骸,都在速度的张弛之间清晰起来;在路途上,在车胎与地面的摩擦当中,在悬停、颤抖、飞越和起落之际,在起点与终点之间,仿佛每一下心跳,都是一种自我反省,是内心通往可能性存在的方式。身体之河,“从清风中穿过,在暗夜中流淌。”《山地车之旅》中的旁白,脚注一样。前叉的弹性、车把手的平衡度、速度的徐缓与疾驰、车胎的张力、链条的断裂与连缀,等等,同样隐喻着不被觉察的事物。踏板转动,一圈又一圈,节奏单调,貌似无意义的循环往复。或许,活着的每一天,也不过是这样的简单重复,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我倾向于单人上路,从未加入任何骑行团队或俱乐部。那种分贝震颤、呼啸来去的群体出行,显然不适合个人心性。就像写字,不必喧哗而媚世,不必张灯结彩。张扬于外者,总是给人虚弱之感。写字,作为一项身心活动,有着隐秘而孤独的禀性,其间的内心探询或究问,别人是帮不上多少忙的。这方面,我耻于提及越俎代庖的行为,它与真正的写作南辕北辙。所能确定的是,道路的起点和终点,全神贯注。这方面,写字与骑行有相似之处。

  这样的孤独使人安然,使人谦恭。

  谦恭本不值得特别赞美。谦恭,缘于精神视域的贫穷。如同卡夫卡致好友马克斯·布罗德的话:“我的世界通过寂静变得越来越贫穷:我没有足够的肺部力量把世界的多姿多彩吸入体内,而眼睛告诉我,世界显然是多姿多彩的。”梵高的视域中,星空、云絮、教堂、村庄和丝柏,不是照相机一样的直白镜像,潜意识深处的强烈感觉,通过旋绕的线条、厚重的色彩,抵达神性的透视;梵高生前最后的几幅画作,《星空》《向日葵》《麦田上空的乌鸦》,涉及自我审判和精神救赎。卡夫卡和梵高,是谦恭的,也是自信的。骑行者的谦恭与自信,像两个踏板,一圈圈转动着,辅佑身体前行;像两个车把手,使你在长路上保持平衡;像两个车胎,弹跳出美的节奏。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中国哲学家庄子那样活着,想象力日渐枯竭的年月,蝴蝶不再是梦境之源。骑行者御风而行,像阳光穿过浓密树阴,寻找自己的地平线。风景相继到来,又隐伏着无数困窘,一道悬崖、一块尖利的石头、一枚锈钉、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危机四伏。

  骑行者的行程,写满“谦恭与自信”。

  骑行者的时光,流转着维尔瓦第《四季》协奏曲的旋律。那些由快板、慢板、广板、和弦、滑音、颤音谱写的乐符,恰似季节的自然秩序,交织着风声、雷雨、秋阳、冬雪,古典中充满神性。绿道在山林中、溪涧边绵延,像写在大地上的五线谱,骑行者的身影给了它旋律中的力量;车轮滑过地面之际,你的耳边,音乐响彻,长笛的悠扬、圆号的饱满、大键琴的清脆、黑管的低沉与浑厚,如此等等,时光变得凝练,而充盈。一个人走在风日里,触景而怀远,总会忆及许多行将淡忘的事物。我所能记起和单车相关的事情,是黑蓝时代的大年初一。那年头,日子过得稍微体面的人家不多,不多的人家把一辆“永久牌”单车骑到中学操场上,大人把着车后架,小孩把着车把手,组成一幅节日游戏图。鞭炮声响,宛若给他们鼓掌。穿黑色蓝色衣裳的人群闲散地聚集在操场上,说着过年的话,指点各自的新衣新鞋。更多的眼神,聚焦在单车游戏图,在那体面的大人小孩身上投下羡慕与自卑的目光。我没有新衣,没有鞭炮,没有压岁钱,更不可能奢望自己就是某俩单车上的那个孩子。我的目光,炽热地追随单车的轨迹,最后落在操场边枝干光秃的苦楝树梢,落在树梢上方一片高远而空茫的天空。二十一岁那年,我拥有了平生第一輛载重单车,骑上去,除了铃声不响,其他零件都响。这辆父亲咬牙买来的二手车,差不多花费了我们家半头猪的代价。每天,它被我骑在身下,从门前的乡道上,拖载肥料、农具到水稻田,又把番薯、稻谷拖回家里;农闲时,它载着我,到几十里外的山谷砍柴,回程时,后架上驮着两百多斤的松枝,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把持住车身。结果是,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总是因为前后轮毂的失重,弄得人仰车翻。单车一路摇荡、尖叫,像一路尖叫的生活。我的单车出行,不是游戏图,不是表演赛,实实在在,那是笨拙而沉重的生存课,有着维尔瓦第协奏曲的节奏。

  那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时候,毫不眷恋地丢开这辆载重单车,我就活了。

  前些年回老屋,在灰尘扑面的农具室,我看见了那辆单车,支架松散,铁锈斑斑,像一具尚未掩埋、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墙根下。它让我生出几分伤感。

  秋分日,我以时速二十公里的速度,骑着山地车往海边去。从住所出发,过沙荷路、西坑村、盐田隧道口,我在一个岔路口犹豫片刻,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冲去。这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岭。林木森森,山雀成群。我边走边看,各种自然存在的事物让人流连,三十速的山地车,登上山顶用了一个小时。抵达顶峰时,风声将我裹挟;空中流云盘旋,草木清气入心。把山地车横放,找一块巨石,躺下。我在风声、鸟声和花草气息里,像隔世已久的老人,忘了前尘后事,也忘了自身的存在。

  直到黄昏,冲下山岭,转往另一条绿道。傍晚的光线下,山冈岑寂而清穆。抵近前面的林子时,我加快车速,转过杂草繁茂的小路,拐上铺满通往海边的小道。二十分钟后,骑行至临海的山垭口,黑夜缓慢降临。草木中绝大多数鸟雀没了动静,偶有猫头鹰的叫声,从暮霭中传来,暗哑,短促;许多夜蛾、花蝶在车灯光束下飞舞;道路伸向谷地,植物丛密,山地车唰唰擦过地面,风声萦耳,黑暗中像驾舟渡海,轻捷的漂浮感里,不失专注与敬畏。

  夜色下,海边墓园掩映在树林间。石碑和墓阶晦暗难辨,只能看清淡淡天光下的柏树,笔直地指向天空。守墓人不见踪影,园门口的小房子没有灯火,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容易让路过者心生惧意。我早已过了恐惧亡魂的年龄,每次经过墓地,都要下车徒步,或者休憩一会。传说萤火虫是魂灵的化身,这夜气之间、墓地之上,闪烁幽暗之光的点点萤火,是否是魂灵们的某种信仰?某种生前存在死后萦回的梦境,抑或前世缺失而彼岸获得的光亮?

  在白天,会遇见烧纸钱的人。青烟缭绕,火光明灭,偶尔的鞭炮声,打破了山中寂静。坐在一截树墩上休息,我旁观着肃立在墓碑前的男女,思绪里拂过一个少年的样子,那是早年间家中祭祀的场景。对性情飘忽的少年而言,祭祀这种过于严肃和虔敬的事情,总有一层隔膜,一旦被长辈驱唤着,犹如绳缚,似乎那纸钱背后,飘忽着神秘的影子。祭祀的纸钱,也叫草纸、土纸、火纸、黄表纸。一沓土纸,裁出长宽各五寸的四方形,拿锤子在小铁戳上用力敲击,纸面现出五分硬币大小的圆印,圆印中间的图案很像梅花;花瓣们开放在纸面,井然有序。少年的手势和眼神,梦游一样落实在锤子与铁戳的关系上,消解掉的,只是虚幻的时间,像纸钱烧化后的一抔冷灰。土纸也拿来包装礼品和写字。写字,需要临帖。我的墨字总是歪七扭八,先父谓之“鬼画符”。然而墨汁流淌在绵软的纸面,晕染出虫蛇般的线条和点划,看起来比纸钱上的圆戳要宽慰许多,透过指腕,油然而生妥帖舒展的温情。再说包装礼品。要走亲戚,母亲便拿来几张土纸,把冰糖、糕点、干薯片什么的,用两张土纸扎成四四方方的礼包,再用红头绳系成十字形,上面贴小红纸,以示吉庆,说是“手信”。因本地特产,随便哪家,都少不了备有几刀土纸。土纸在本地又分出毛边、重(zhong)纸、玉扣、官堆等品类,毛边纸最薄,日常习见。重纸、玉扣纸稍厚,多为书写纸。重纸每刀一百九十五张,重达十斤,吸水性强,不易生虫,纸面光滑、洁白、平整、细嫩,书写起来朗润流畅,据说墨迹历几百年不褪,曾是清代乾隆年间的贡品,远销南洋、日本和中南半岛诸国。本地县志记:“明如玉,质如扣。”如今在故乡,土纸已少人用,重纸几乎绝迹。凡遇丧葬、祭祀,所需物事,自有专门的店铺销售,金银纸做成的花圈、小车、大屋、仆役之类,样样齐整,且奢华。从前的寒酸简朴,也消失了。偶有人作书、画画,一律从安徽买来宣纸,涂涂抹抹。那字画,似乎每一笔都飞扬跋扈。

  乘着夜色骑行到小梅沙,坐在礁石上看海。波浪推着波浪,潮声连着潮声。夜晚的大海,是深邃的黑色,是凡胎肉眼无法企及的世界。突然想起俄罗斯电影《利维坦》中的一幕:清晨的海面晦暗不明,浪涛拍打岩石,自杀前的女主角长久地立在海岬,注视深海中翻滚的鲸鱼状怪兽——这种《圣经》中罪恶与恶毒的象征,无所不能。而人世间的怪兽,如影随形,吞噬善良的人们,比如电影中的女主角。在大海面前,个体的人那么微弱无助。深重黑暗中,也许个体所迷失的,比如自由、尊严,会在灵魂中复活。另一部与大海有关的电影出自法国导演吕克·贝松,我看过这部片子不下十遍。相对于儿时好友、潜水员恩佐的追逐俗世名利,潜水员杰克把海豚当做家人,把海底世界当做精神的流放地,寄望“游到海底,那里的水更蓝。在那里蓝天变成了回忆。你就躺在寂静里,呆在那里,决心为她们(美人鱼)而死。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她们就会和你在一起。”印象最深的是剧终:“下面那么黑,那么冷,你会孤单的。我是真实的,我存在着。”杰克已经怀孕的女朋友乔安娜哭着对他说,而他怀着最后的眷恋沉入海水,松开绳索,松开人世全部的人与物,爱人、荣誉、功利之类,投身大海深处;美人鱼、海豚的呼唤,属于大海的召唤,大海的召唤,是内心的召唤。有影评人说杰克表演显得呆板,无非是说他的眼神,也许包括人物肢体语言带来的误认。在我同样迟缓的指认里,这种对现实中“人与物”的钝觉,恰好是主角最明亮的精神反映。那位影评人可能忽略了一个细节:在海豚灵敏快捷的游弋中,杰克的身体和眼睛如此生动,如此充满感染力。他的木讷和呆滞,相对俗世而言,不在“碧海蓝天”的范畴里。一个为内心而活的人,即便黑暗深处,也如回忆中的蓝天,赋予精神的蔚蓝色朗阔;地狱深处,可以视做天堂。

  我先天弱视,成年以后,也没什么改观,对于黑暗中的存在,视线总是如此缺陷。有次坐地铁,迎面公益广告牌上的几个美术字,模糊中看成“珍爱地狱”,还轻声念了出来,惹得旁人吃吃地发笑,走近了,才发现是“珍爱地球”。地狱即天堂,视乎看法而异。比如黑暗中的洞察力。黑暗的秘密,卡夫卡看得更深透。这话不是我说的。说这话的犹太人凯尔泰斯·伊姆莱,同样视力独特;他的小说《非关命运》是黑暗的记录,他的随笔集《船夫日记》,又是黑暗中的沉思。他们不像我如此浅陋,吹着海风,喝着矿泉水,扮看客。

  看热闹。码头上,灯光照彻,长夜似昼。捕鱼人划船靠岸,兜售海货;海鲜街上,人车如流,腥咸的空气里,熟食味与市声浮荡。临街摊位挤挤挨挨,储满清水的池子里,花蟹、蛤蚧、龙虾、象拔蚌、扇贝和各种海鱼,在池中跌扑跳跃,搅得水花飞溅。有人捞出一条海鲫,放在案上捶杀,那种刀锋下的搏动,比烈火烹油还激越。浅海里,有人穿潜水衣、戴夜视镜在捕虾。沙滩上,年轻男女围着一堆篝火跳舞唱歌。夜钓者倚在岸边白色栏杆前,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根钓线,凝立如雕塑……

  深廣的宁静里,仿佛身处晦暗与明亮的边界线,晦暗的,未必虚渺,而明亮,未必如亲眼所见。存在的种种,忽然在此间交集,又随风而散。夜深回程,绿道两旁的林梢被夜光照出细碎影痕,一只大鸟从树丛里飞起,犹如惊鸿一瞥,像夤夜潜行的飞侠。墓园在寂寞里,多么清冷,多么庄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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