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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寒梅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4313
卞冠军

  一

  绍兴古时称为山阴县,因为绍兴城区就在会稽山区之北,是一处宽广的平原地带,但平原上崛起三座小山,曰塔山、龙山、蕺山,三座山鼎立于越城,自越王句践公元前四九零年从会稽山区迁都于此,三座山成为越城两千五百年来恒定不变的地理坐标。三座山各具风范,而文风之盛,当首推蕺山。

  蕺山在绍兴城东北,山多蕺草,味苦,越王句践败于吴国后,曾采蕺于此,励志复仇,蕺山因此得名。宋王十朋曾有《咏蕺》诗一首:

  十九年间胆剑尝,盘馐野味当含香。

  春风又长新芽甲,好撷青青荐越王。

  蕺草至冬仍青青,只是越王尝不到了。他卧薪尝胆的故事却代代流传,给越地民众一种坚毅自励,发奋图强的精神感召。

  在这三座山之中,我最常去的就是蕺山,因为女儿的学校蕺山小学就在蕺山脚下。我每次去接送她,抬头就能望见蕺山顶上高高的文笔塔,和山南林木掩映的几栋古朴典雅的楼宇,那就是蕺山小学的渊源所在——蕺山书院。

  蕺山已登临不少次,但山南的蕺山书院却一直没有拜访,也许是不想仓促之间打破了那里的安静和肃穆吧。似乎为圆一个文化之梦,两千零八年初一个微雨的清晨,我终于怀着虔诚景仰的心情,再登蕺山,轻轻踏上了那条通往书院的林间石径。

  二

  毕竟是江南,冬日的蕺山,仍然是一片蓊蓊郁郁的苍翠,这里除了遍山的蕺草,还有苍松、翠柏、修竹,更有一树树腊梅迎寒绽放。一枝枝曲折遒劲的梅枝上缀满了嫩黄色的小花,像一树灿烂的微笑,面对寒风说:“冷点,再冷点吧,我们不怕!”还有红梅和白梅,一粒粒花骨朵含苞待放,在风中轻轻摇动着,像是在说:“让霜来吧,让雪来吧,那时我们会开得更艳!”

  一缕清香,若有若无,飘在寒冽的空气里。

  我想起了从蕺山的书塾里走出的元代大画家王冕。他自号梅花屋主,一生最钟爱的就是梅花,他种梅,画梅,还咏梅:

  白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诗如人品,王冕的一生,同情贫弱,谴责权贵,轻视利禄。曾有官员荐他作府吏,冕宣称:“我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竟辞不就。他的品格也如梅。是他求学时蕺山遍山的梅香,还是书院的书香陶冶了他独立特行的品格?也许兼而有之。

  王冕求学蕺山时的书院还不叫蕺山书院,时称“相韩旧塾”,他的老师是韩性。自从南宋乾道年间,相州(今河南安阳)韩氏南渡,安家山阴,隐居于蕺山讲学,自韩度至其孙韩性,世代相继。蕺山风雅,自相韩旧塾发轫,八百年来,弦歌不绝。

  于是蕺山除了梅花的清香,又多了淡淡的书香,蕺山的风声、雨声,就伴随了朗朗的读书声。

  蕺山东麓山脚下有泠然亭,对联曰“八卷诗文资咏读,一亭风雨足留连”。走过泠然亭,是一条窄窄的石梯,上书“学径”两个大字。

  “相韩旧塾”的读书声只是一个八百余年文化乐章恢宏交响的前奏,独立特行的王冕只是早期的学长,从这窄窄的学径上,一个个名满天下的大儒,正青衫芒鞋,沓沓走来。

  三

  明天启年间,蕺山迎来了一代鸿儒刘宗周。

  刘宗周,字起东,为纪念早逝的父亲,别号念台,明山阴水澄里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太仆寺少卿、右通政、顺天府尹、吏部侍郎、左都御史等职。居官清正,仗义直言,曾因弹劾魏忠贤和对上直谏,三次被革职为民。

  天启四年(1624年),魏忠贤与熹宗乳母客氏勾结,专权朝廷,立朝之士对其阿谀奉承,认干爹者大有人在,甚至有五虎,五狗,十孩儿,四十孙之类,一片乌烟瘴气。耿直的刘宗周愤然弹劾势焰熏天的魏忠贤和客氏“误国之罪”,结果被革职为民。

  崇祯九年(1636年),皇帝召见,刘宗周怀忧国忧民之心,直言奏对,指责朝廷“贤奸颠倒,聚天下小人立于朝”;“吏治败坏,官愈贪,吏愈横”;“民生不得其所”等。崇祯龙颜大怒,再次把刘宗周革职。

  崇祯十五年(1642年),言官姜采、熊开元惨遭迫害,刘宗周抗疏营救,痛斥朝廷“恶得私毙谏臣”,再遭罢黜。

  刘宗周是一个正直的学者,他不适合那个污秽的官场,但蕺山梅香清芬的书院却是他最好的归宿之地。于是他回来了,并以他的博学、正直,教育了一大批饱学、气节之士。

  刘宗周在蕺山建证人书院,开坛讲学。他声望极高,被推为儒林的泰山北斗,其学说学宗阳明,创诚意为主,慎独为功,兢兢业业无负于本性之说,教人立身行事,为当事楷模,被誉为“千秋正学”,从学者多一代硕学之士,后来的经史大家黄宗羲、文学家陈子龙、戏曲理论家祁彪佳、大画家陈洪绶、哲学家陈确、张履祥等,以及气节之士王毓蓍、彭期生、吴钟峦,叶廷秀等皆其弟子。

  梁启超在《饮冰室文集》里赞叹道:“江浙名人大半出于门下。”

  在书院下的山岩石上,刻着四个大字“浙学渊源”。

  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派自此发轫,后人称为“蕺山学派”。

  想象一下当年证人书院的盛况吧,堂上宗师谆谆教诲,堂下弟子认真笔记,老师是一代鸿儒,学生也根底深厚,师生不断就某一个问题辨难讨论,引发学说的不断发展和创新。书院里飘出朗朗的读书声,山林间三五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个书院汇聚了那么多精英,智慧与智慧的碰撞,人格与人格的交融,让人日新一日,日进一日。蕺山灵秀,有那么多清芬的梅花,此时又多了那么多如梅一样品格的君子。

  蕺山从此不寂寞。

  四

  刘宗周的高足黄宗羲在《蕺山同志考序》里写道:“蕺山刘子以清苦严毅,疏通千圣之旨……先生讲学二十余年,历东林、首善、证人三书院,从游者不下数百人。然当沧海之际,其高弟子多归风节。”

  蕺山并非桃花源,山外纷乱的兵火很快掩盖了这里的朗朗书声。

  明朝末年,宦官专权,朋党纷争,正士被逐,奸邪横行,盘剥日重,民生涂炭。关内李自成起义军攻占北京,崇祯吊死煤山;关外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开关延敌,清军的铁骑滚滚南下,大明朝气数已尽,日薄西山。

  风云动荡、世事沧桑之际,更能显出人的气节、品格。

  一个王朝的开端,总有一群武将跃马挥刀,打下一座江山。而一个王朝的结束,却总有几个孤独的青衫士子,写下这个王朝最后的哀歌,大明王朝也不例外。

  刘宗周始终坚持抗清立场,多次上奏,并亲自参与抗清事宜。奈何朝廷多奸贼,他屡受排挤,大明已颓势难挽。南明弘光元年,清兵南下,破扬州,占南京,陷杭州。刘宗周忠愤填胸,将清将孛罗征用他的文书不予启封而退还,并告诫儿子刘汋“此后但不应举,不做官”。滴水不沾,绝食二十三日而死。

  弟子陈子龙,清兵破南京后,在松江起兵,后结太湖兵抗清,事败,在苏州被捕,乘隙投水死。陈子龙诗词俱佳,清兵南下后所作诗词,悲愤苍凉。后人誉为明诗殿军,有《陈忠裕公全集》。

  弟子彭期生,明南昌知府。清兵南下,期生先据守吉安,再战于泰和,数败清军。再奉檄保虔中。城破,将吏请期生出逃,不肯,曰:“虔,吾睢阳也!”挥众散去,投缳自尽。

  弟子王毓蓍,会稽人。闻清兵已至杭州,辄告友人曰:“北使朝入,吾朝死;夕入,吾夕死。”并援笔大书其门曰“会稽王毓蓍不降”。六月二十三日,毓蓍整肃衣冠,拜谒唐将军祠,以所撰愤时致命篇粘贴其壁,接着趋拜文庙,欲沉泮水,因泮水太浅,乃至柳桥投河死。

  弟子祁彪佳,著名剧作家,号远山堂主人。山阴人,曾任御史,巡抚江南。清兵破南京、杭州后,自沉于绍兴城外梅墅别业水池中。著有《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救荒全书》等。

  其他临难死节者还有吴钟峦,叶廷秀等等,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记之。

  还有以身救孤者:弟子周之璇,明山阴人,少袭指挥百户,家资颇富。刘宗周聚徒讲学,之璇从之。明亡宗周殉节,其子刘汋走避山中,之璇负宗周遗集与刘汋同行,流离困顿仍相对怡然。常谓诸人曰:“此吾师之子,赵氏块肉耳,死则俱死,临祸难而偷生,狗彘行也。”遂寄迹兴福寺为僧。事定归家,财产尽失,竟寄食于人而卒。

  另有发扬师教者:弟子叶敦艮,弃诸生功名,隐居乡间,大力传播刘宗周之学。弟子姜希辙,于清康熙六年,与黄宗羲、张奠夫于蕺山再启讲会,理师门之绝绪,欣四方之耳目,一时环听者如云集。

  蕺山师生们,以自己高洁的品行,在明清换代的风云激荡中,作了集体悲壮的谢幕。

  蕺山上寒梅依然开放,只是斯人已渺,书声远去,证人书院的墙垣在历史的烟尘中渐渐倾颓。

  自宋而明,随着刘宗周殉节而死,理学、心学从旺盛而趋式微,一个时代宣告结束。

  五

  然而,历史的车轮仍滚滚向前,需要新的思想,新的学说。

  大清王朝的康乾盛世不过是封建王朝的回光返照。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在经过漫长的封建专制统治后,终于发出了民主思想的萌芽。

  这萌芽就是《原君》、《原臣》、《原法》、《原校》等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著作。

  而作者就是刘蕺山先生的高足:黄宗羲,中国民主思想启蒙的第一人。

  蕺山培养了黄宗羲,蕺山后学有人矣。

  他在《原君》里面写道:

  “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末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这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声,直指最高的封建帝王,直指封建专制制度的总根子。

  他在《原臣》里写道:

  “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於无形无声乎!非其道,即立身於其朝,未之敢许也,况於杀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心也;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暱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一言道尽出仕之道,一言掀翻中国传统数千年的“忠君”愚昧,这样的思想,即使放到现在,也有其积极意义。

  他还在《原法》里提出立法为民的法制思想,在《原校》里提出设学校不仅仅为教育,而应集合知识阶层,对国家大事作出评议,类似现代的议会思想。

  另外,他以发展民生为出发点,提出一系列土地、赋税观点,并推翻传统的重农轻商的观点,提出工商皆本。

  在那清代文字狱大行的时候,黄宗羲敢于写出这样的文字,是非常有战斗精神的。心虚的清统治者把这些书列为禁书。但民主思想的萌芽一旦出土,是暴力与专制所扼杀不了的。在清末,黄宗羲的书在民间大为流行,革命者喻他为东方的卢梭,成为推翻满清专制王朝的思想武器之一。可以说,黄宗羲是中国近代思想的发源者,是激发民主意识、民权思想和民族思想的酵母。

  蕺山虽不高,却因黄宗羲而巍峨!

  六

  蕺山的学径上,黄宗羲先生和他同门师兄弟的脚步渐渐远去。当年英才会聚的蕺山证人书院日渐荒芜。一帮伶人在此居住,供奉唐明皇像,号为老郎庙。康熙五十五年,知府俞卿檄令移去,捐俸赎还,增修屋宇,更名蕺山书院。著名学者全祖望、蒋士铨、宗稷辰、李慈铭先后主讲于此,造就多士,学风丕盛,持续近二百年,名著越中。

  历史的车轮已到了近代。1902年,蕺山书院走来了一位著名的革命者徐锡麟,他与钱绳武一起,在蕺山书院旧址上创办了山阴县学堂,自任学堂总理,开绍兴最早班级授课制度,为革命培养人材。

  徐锡麟是一位力行实践的革命家,1905年,他又创办了大通学堂,规定学生均为光复会员,参加兵操训练。

  1907年,徐锡麟与鉴湖女侠秋瑾约定浙皖同时起义,然后会攻南京。同年7月,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力战被捕,壮烈牺牲。秋瑾亦被捕,在绍兴轩亭口英勇就义。只有他们的同志陶成章,于浙皖起义失败后避走日本,后赴南洋活动,1911年武昌起义胜利,杭州光复,陶成章被举为浙江军政府总参议,参与江浙联军攻克南京之役。徐锡麟、秋瑾两位先烈培养的浙皖革命力量至此发挥作用,可以告慰先烈于地下矣。

  蕺山的梅花开了,那殷殷如血的红梅,是先烈的鲜血么?那素雅的白梅,是祭奠先烈的白花么?那一树树的黄梅,连成了花海,广州有黄花岗埋葬着七十二烈士的遗骨,蕺山的树树黄花,也在纪念越地的卓越儿女么?

  七

  1909,山阴县学堂,这座继承蕺山学风,为先烈徐锡麟所亲手创办的学堂与会稽县学堂合并为山会官立高等小学堂。从这所学校里走出的学子,成名者辈出,有历史学家范文澜、数学家陈建功、生物学家周建人、卫生学家金保善,教育家徐柏堂,兽医学家蔡无忌,地理学家陈桥驿等著名学者。抗日战争期间,学校房舍被日军破坏殆尽,学校师生辗转乡下艰苦办学,至抗战结束后始迁回原址。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该学校改名为绍兴蕺山中心小学。

  2005年,绍兴市区政府在蕺山西麓择地新建的现代化校舍投入使用,占地37亩,包括宗周楼、宗羲楼、建功楼、文澜楼、洪绶楼、李莲青体育馆等现代化建筑。

  蕺山主教学楼门厅两侧的立柱上镌刻着一副对联:

  兹山是刘子讲学坛望诸君立雪坐风追踪往哲;

  此地是越王采蕺处愿吾侪卧薪尝胆励志前修。

  百年一瞬,一座蕺山,一所学校,经历了多少沧桑啊。

  树尤人也,蕺山的树树寒梅,难道不是先贤们探索前行的傲岸身影吗?

  站在蕺山顶上,越城尽收眼底。蕺山西麓的蕺山中心小学里,传来天籁般的童声合唱,那是他们绵延悠久的校歌:

  千岩竞秀壑争流,钟毓从来久;

  证人有谱出乡先,蕺麓今依旧。

  惟际海通天演烈,劣汰独存优;

  卧薪尝胆励姱修,誓不随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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