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便捷,一路轻扬。过了闹店,再到茨芭镇,隐隐看到青山一发,稳重从容,此一脉蜿蜒,大致就是莲花山,又称小眉山。山前一水蜿蜒,被称作蓝河,属汝水支流,清澈如练,静似陈碧。三苏园就静卧在这样的堪称浩渺的山水旷川之间,屈指算来,迄今已经922载春来暑往。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应该说,这是一次不无释疑的寻访。苏家三父子,尤其是苏轼,在中国文学史、文化史上影响之大,地位之隆崇,自不待言。但,三苏为何会安葬于中原汝州郏县汝水之畔?1066年,苏洵病逝于汴京开封,被苏轼苏辙兄弟扶柩回葬巴蜀眉山,叶落归根,顺理成章。1101年,苏轼壮阔跌宕,丰富繁杂的生命终止在江南常州。他自从跟随父亲出川以来,除了母亲、父亲病故丁忧故里外,多在外历尽风雨,宦海浮沉,尝遍世间酸甜苦辣。他说自己一生功业多在黄州惠州儋州,不无自我解嘲的意味。而他在杭州、密州、徐州、扬州等地主政,颇有政声,他在常州也是多有流连。这些地方,也大可作为埋骨之地。他人生的最后旅途是在常州,却为何要念兹在兹嘱托自己的弟弟把他不远千里归葬在郏县莲花山下?他在黄州任上虽然有再调汝州的任命,可,他并没有到职,也谈不上对此地有怎样的深厚情感难舍牵绊吧。有人说,此地莲花山酷肖眉山,宛若故里山水,恐怕多为附会。这倒让我想起明末姜埰,他因弹劾权贵被贬任宣州,不久,明亡,姜埰兄弟移家江南。但,姜埰病亡之际交代后事要把他葬在宣州,以完成崇祯帝的遗命。苏轼此举,是否也有此一幽怀隐衷?至于自称颍滨遗老的苏辙,他在哥哥遽归道山十余载后来此陪伴兄长,也在情理之中,而后来的苏洵衣冠冢在此修筑,也不能说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只能说由二苏成为三苏,是人间烟火伦理的一种厚义表达。自1102年苏东坡在郏县入土为安以来,雪飞炎海变清凉,此心安处是吾乡,迭经变乱,疾风劲草,沧海桑田,物换星移,而这里的竹林蓊郁依旧,这里的古柏挺拔依旧,这里的墓庐安然如旧,这里的苏坟村烟火依旧。
回望盘点,朝花夕拾。由衷之言,这是一次对苏家三父子其人其文的粗略回望。任何人、任何文、任何事,都要经受时间的淘洗,接受后人的检视。三苏园的三苏纪念馆内,有苏家三父子的文章陈列,有历代研究解读苏家三父子的文本多多,有关于苏家三父子一生经历的详细年表,琳琅满目,硕果累累,是名副其实的纪念馆。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就有人评说苏轼不能歌而如此说道: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阳关曲》。”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好一个“天风海雨逼人”,天风海雨,丰沛浩荡,撼人心魄,动人肺腑。古今文章,几人能够?放翁进而称赞苏东坡,“公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有人说苏东坡有李白的浪漫多情,有陶渊明的旷达闲适,而祖籍汝州身处金元大变局交替被目为北方文宗的元好问也曾在叶县买田置地读书有年,他也被人称作是苏东坡一样的不世出人物。在元好问看来: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元好问还觉得自己讲得不够透彻明白,他继续引申说道:所以然者,诗三百所载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时猝为外物感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尔。其初果欲被管弦,谐金石,经圣人手,以与六经并传乎?小夫贱妇且然,而谓东坡翰墨游戏,乃求与前人角胜负,误矣。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元好问还特别提到苏东坡对当时文风的巨大带动与影响: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性情,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用英文写过《苏东坡传》的林语堂,为苏东坡画了一幅五彩斑斓的肖像,诙谐、有趣,在他看来“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于耶稣所谓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
文章大家,千秋不灭。坦白地说,这是一次有点迟到的致敬。无论是在汝水下游的荒村小学,还是在沙河北岸的镇上学校,甚或昆水岸边的中学校园,苏家三父子的著名文章诗词,实在是给予了我太多的抚慰与激励,他们的史论,他们的词作,他们的人生际遇,都会引起一位乡间少年郎的遐思绵绵。而最令人心折的自然是苏子瞻,他的《贾谊论》《范增论》《晁错论》《六国论》,他的《念奴娇》《水调歌头》,他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又有多少学子在课堂之上不是背诵如流,朗朗上口啊。“无限春风来海上”“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苏轼有《江城子》,追怀亡妻王弗,被一网络红人夸张演绎,引来争议纷纷,也有《蝶恋花·春景》给侍妾王朝云,她染瘟疫而亡故,东坡言道: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苏东坡曾到南京看望在此归隐的王安石,经历了宦海沉浮,暗淡了刀光剑影,看惯了秋月春风,这样的相差21岁的一对故人,有话要说,有许多话要说,王安石甚至劝说苏子瞻移家南京呢。到过海南,也曾去过巴蜀,更不要说杭州、扬州、湖州、徐州,这些苏东坡曾经留下痕迹的地方,而他的安葬之地,就在故乡一隅,年过半百却未曾到此。迟至今日,陪着爹娘终于到此汝水边上,瞻望三苏雕像,伫立三苏祠前,徘徊石人、石马间,静立,肃穆。三苏园内,草木葱茏,和风习习,鸟鸣声声,静幽恬然。置身其间,油然而生的是对苏家三父子的感念,是對千秋文章温润人间,滋养人心的钦敬。
告别三苏园,陪爹娘到附近一小镇歇息吃饭,此镇,唤作薛店。
王振羽:笔名雷雨,国家一级作家,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副总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委员、省评协理事,南京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龙飞光武》《瓶庐遗恨》《诗人帝王》《龚自珍传》《吴梅村别传》《江南彩衣堂》《剑气箫心》《张之洞》《折角的页码》《江南读书记》《书卷故人》《用伤口飞翔》《且去题壁》《书香南京》《天低吴楚》《三垂岗》《绛霄殿》《烟柳逝水》等专著近二十部。主编有《读书台文丛》《六朝松文库》《新鸡鸣丛书》《文化世家丛书》《杂花生树丛书》《远方文丛》等。《瓶庐遗恨》获南京紫金山文学大奖。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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