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和思念,让日渐空旷的秋冬大地,添了实物。接近地面的水汽遇冷凝华,冷霜对准寒风,走进夜色,夜霜平稳有定力。成霜的那刻也是有声响的吧,只不过深夜将它私藏了。霜伏地而生,沾染烟火。
霜气从街巷里冒上来,被市井裹挟。霜气从山林间荡起来,被深邃蕴含。霜气从奔流中游过来,被浪涛推进。霜气从旷野上涌出来,被秋色包围。
少时上学,没有家长接送,左邻右舍的孩子结伴同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早起的孩子们,踩着浅白的晨霜,走过座座小桥,在小径上奔跑追逐,叽叽喳喳,布鞋飞霜,脸庞红彤彤。彼时心性单纯,不谙世事,无忧无虑。来不及吃早饭的,拿着热乎乎的山芋,捂手暖胃,山芋是早上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经过霜打,糖分升高,入口甜糯。
阳光抵押给天亮,我看见,白霜弓起脊背,向大地表白。风声浇过霜身,不觉中许多霜花的棱角松软了,消耗的霜体拖着光阴渐行渐远。
霜花好看,好看得让人惊心动魄,有时一朵霜花似乎比天要大,有时它又小于一粒微尘。颜容张开,每朵霜花都成风景。霜期里,消融和落霜在翻来覆去里堆积霜意,霜期被温度南移着,原野逐渐在沉默。
霜落无言,四下安静,静和默是长长的海岸线。一地霜气集聚的力量有什么?沉潜,在不动声色里。天地,被霜一揉,变了。它们在白霜里冰凉着,深藏的霜气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登高怀远,山脉巍然,连绵起伏,慷慨的霜气使山体清癯,霜气厚重,霜气郑重。
一个人如果在冷冽寒霜里自作聪明,都不用引经据典、借古讽今地去提醒他,那是徒劳。对一个模糊的人,一个丢了影子的人,为之白费心力,不值得。往事如霜,那些年的失之交臂,那些年的电闪雷鸣,那些年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的伤口在霜气里苏醒,与世无争。
有次看画展,我在一幅《霜荷》前驻足,画家不甚有名。寥寥数笔,枯荷听雨,跃然纸上,饱满传神,豁达无羁,高古清幽之氣扑面而至。霜把荷盛开时的光彩夺目、繁盛充盈隐藏起来了。笔墨起落之间皆是沉静和谐的美感,赋予残荷新的重任,它不是终结,而是正孕育着崭新的开始。
新霜落瓦,深夜读诗。“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霜浓夜寒,鼓声低沉的战场上,刀剑无眼,生命的失去和存活只在刹那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怀激烈,值得敬畏。严霜相逼之下又能有多少鲜活从绝境险阻中突围?时间走过,那夜的漫天厮杀之声埋在烟尘岁月里。浸润霜气的诗句,适宜在有霜的深夜读它,读到哽咽。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秋霜浸染,草色茫茫,有虫鸣,无人迹,皆是覆上了霜气的。月色溶溶,洒在没有退场的植物身上,它们将要越过风霜,挺过严寒,与春天相会。许多植物的生长已在几场霜降之后止步了。凛冽里,秋草苍黄,挺立成刀枪剑戟的模样,霜气肃杀,草木皆兵。
寒霜在诗词书画里活得真深刻啊,经久不衰。
抬头可见,低头分明的白霜,在万物身上练习自己,霜叠霜,密集得像运动后的心律,霜气又增厚了一层,不臃肿,不沉重。
蓝底子的天空下,有什么?目光里加进遥望,于是,心的步伐也跑得更深更远更广阔,时间的褶痕里,酝酿出无边的霜气,气象万千。
刘平萍: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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