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之前他还在读大学,本该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但是母亲突然患了尿毒症。他的父母是在厂里打工的,供他上学还能应付,治病所需的高昂费用根本无力承担。后来,母亲主动放弃治疗,娘儿俩搂着哭成了泪人。不久后,母亲撒手人寰。十几年后,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掩不住悲色,这样的伤痛要如何让一颗还没被社会打磨过的柔弱的心承受呢?
他辍学了。
“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和能力继续读下去了,我还有两三年才能毕业,可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他一路远行。“打工挣钱,挣大钱。”这是他当时唯一的渴望——如果家里有钱,母亲也不會早早就离开了。
他先是找了个厂子打工存钱,几年后,盘下了街角的茶馆,这里群众基础好,顾客黏性高,很多老人得空就来坐坐,老面孔多,生意稳定。
小白的血脉里有一份茶香。母亲在世时,逢年过节,桌上便会有三只小茶杯,衬着一个茶壶。母亲对茶艺很是讲究,煮水、纳茶、洗茶、冲茶、刮沫、淋盖、滚杯,以及关公巡城和韩信点兵,每一个细节都毫不含糊。“在茶香中,命运的苦难是会褪色的。”母亲在泡茶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但当时他并不懂,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
后来,他在异乡,模仿着母亲的茶艺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后,却突然想起了那句话。他记得,母亲去世后,父亲时常抱着母亲的遗像,低着头喝茶,一杯,又一杯,有时能喝到夜深,似有酩酊大醉的样子。“在茶香中,命运的苦难是会褪色的。”他渐渐懂了父亲的醉意。当茶的苦涩迅速占领味觉时,他无动于衷,但在茶的清香缓缓飘出来后,他的眼角难以抑制地开始酸涩。他想到了失去的青春,想到了不完整的人生,想到了这一路打工的辛酸,心情如茶叶般在水中纷飞、旋转,许久后才归于平静。
小白的茶馆有一种“心远地自偏”的格调与境界,很多人为了欣赏他的茶艺表演专程前来。他告诉我,茶艺虽然烦琐,但能一点点地把烦恼推出大脑。以前他觉得那些轻舒慢展的姿势是故弄玄虚,但当他的心彻底平静下来后,动作会下意识地变得轻柔缓慢,也有了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如云雾在山中逸散,如月光寸寸漫过窗台。
我闲暇时常去小白的茶馆。他泡的茶很浓,刚入口时一股苦涩泼湿了整条舌头,让人手足无措,只能被动接受,努力去体味。直到丝丝缕缕的清香钻出来迅速扭转大局,把苦打散,重新组装成了甜润,舒爽感才在四肢百骸里氤氲,并缠绵不绝。这便是品茶的乐趣吧。
突然想到,小白的一生不正是一杯工夫茶吗?看着斜照在他脸上的午后阳光,看着茶馆里的人来人往,我也开始相信,在茶香中,命运的苦难是会褪色的。
仇士鹏: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