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大亮,我就起床,趁凉快,背着背篼,走上黄金塝。
我喜欢去黄金塝讨猪?,因为那是我家方圆几里地势最高的地方,看东溪日出的最佳地方。
看太阳从东溪升起,总让我想起语文课本上读过的《海上日出》:“太阳像负着什么重担似的,慢慢儿,一纵一纵地,使劲儿向上升……”从巴金的文字中,我感觉到他看日出时,太阳与他都十分不容易,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巴金看的日出是从大海里跳出来的,有湿漉漉的沉重感,或者是巴金自己在海上航行久了,心情被海潮润湿了。
整个暑假里,我看到的东溪日出,居然没一次跟巴金描写的相似。
从黄金塝上朝东看去吧,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太阳总是从远处山垭里跳进仙池坝的东溪。它才在山垭露出一线脸,就迫不及待地跳进东溪洗漱装扮,大姑娘似的,是一轮爱臭美的朝阳,将好多脂粉撒落在水里,那一段溪水就像錾了金,没感觉有什么风,却也见它闪闪地跳荡着橘红的光。而朝阳呢?红扑扑的脸带着笑容越长越高,不多一会儿,就从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脱尽脂粉,化为光辉洒向大地,显露出质朴的本色。
就因为有这样美丽的日出晨景可观,整个暑假,我每天都早早起床,到黄金塝上讨猪草。
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到野地里打野草叫“讨猪?”,后来慢慢长大,感觉这是用“讨”字来表达人类对供我们吃穿用的大地母亲的谦卑劳动人民,是最质朴的语言艺术家。
早上出门先观日出,然后讨满一背篼猪?回家,妈妈早已把新米稀饭熬好,一碗一碗地凉在饭桌上,我放下背篼,端起就喝,凉凉的新米香,一气喝下两三碗。
可今天,我从黄金塝往东看到的,不只有爱臭美的朝阳与錾金的东溪水。
有一群麻鸭,在赶鸭人的指挥下,正沿着溪边走着。那阵势,雄赳赳,气昂昂。赶鸭人一老一小,小的那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蓬乱着头发,长手长脚的,瘦得像我家的晾衣叉。
听大人们说,这些赶鸭人大都来自边远的山区。山里少有水田,可鸭子离不开水。山区土地贫瘠,又不好种庄稼,吃苦耐劳的山里人就会在夏末秋初来稻田多的平坝地区赶鸭,我们仙池坝是最招赶鸭人的地方。
收割后的稻田里,洒落的稻子,大鱼小虾,鸭子吃了,个个长得肥圆,走起拐步来,比猫步更有范。
赶鸭人赶的,都是土种麻鸭。
等麻鸭们来到东溪水域宽阔处,赶鸭人将手中的竹竿一挥,麻鸭们像战士得了军令,纷纷跳进溪水,东溪里顿时好不热闹。有的一猛子倒栽进水里,屁股朝天,捕鱼捉虾;还有的扇动双翅,向天嘎嘎欢歌,随即引出所有的鸭子都“嘎——嘎嘎——嘎嘎嘎——”。有好几百只麻鸭吧,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抻长脖子,扯开嗓子,合唱着一支叫着“麻鸭嘎歌”的晨曲,整个仙池坝也仿佛沸腾起来。
2
讨猪草回来,我告诉我弟和春林哥,鸭棚子来了个小赶鸭的。
我弟被我妈惯得除了会吃会玩,啥也不做,整个暑假,跟屁虫似的粘着春林哥,上树抓知了,下河抓鱼虾,草丛追蚂蚱。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猪草背篼出门时,春林哥已经在门外等我了,说:“走,去看看那个小赶鸭的。”还冲屋里喊:“小弟快起来,去鸭棚子。”
我弟听到叫声,哈巴狗一样,一骨碌溜下床,屁颠颠地成了春林哥的尾巴。
来到东溪草坝子,小赶鸭的正在打开围栏门,麻鸭们走出围栏,留下一地的鸭蛋,密密麻麻的,大都是绿的。小赶鸭的拿来一只箩筐,一枚一枚地捡起来。
春林哥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弯腰就捡。
“你……”小赶鸭的诧异起来。
“不要你的,我们只是帮你捡!”
我们帮小赶鸭的捡完了鸭蛋。小赶鸭的说:“我也帮你们讨猪草。”
“你会吗?”春林哥觉得这瘦猴除了会捡鸭蛋,应该什么都不会。
“我在家也讨猪草。”小赶鸭人说,“只是,我们山里的猪草没你们这里的嫩。”
四个人,八只手,一会儿工夫就讨了满满一背篼。“比我往天自己讨的多多了。”我高兴地说。
“可是,我肚子饿了。”我弟说。
我们都没有吃早饭。
“哎哟,真的好饿了。”春林哥也摸着肚子叫起来。突然,他眼睛一亮,看着那一大箩筐鸭蛋,流着涎水问小赶鸭的,“你们天天吃鸭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也不是,要卖钱的。”小赶鸭的说完,走到箩筐前,拿了三个鸭蛋,放进锑锅,到溪边舀了些水,回来说:“我煮鸭蛋给你们吃吧。”
我弟听了好来劲,跑去扯了引火的稻草。我将灶膛的陈灰掏空,把稻草绾成小捆,放进灶膛,再把木柴架在稻草上,然后点火,只十来分钟,三个鸭蛋就煮好了。
小赶鸭的要我们将剥下的蛋壳放进碗里,之后,他跑到老远的地方,刨了一个坑埋了。
“我爸发现了,以为我偷吃了。”
“你们天天捡那么多鸭蛋,还怕你偷吃?”
“鸭蛋要到赶场天挑到集上卖钱的。”
我一听,心生愧意。
“明天我请你吃火烧黄鳝,香得很。”這是春林哥为表歉意许下的承诺。
临走时,我突然想起要问一问小赶鸭的:“你叫什么呢?”
“山豆。”
3
这天夜里,我被一声炸雷惊醒,睡床另一头的我弟也被惊醒。“下大雨了,明天我们还要与春林哥云抓黄鳝吗?”我弟问。
“抓呀,给山豆承诺了的。”我说。
我弟听了,安了心,一会儿又发出了呼噜声。
老天仿佛被雷霆炸碎了,银河里的水直往地下灌,风声雨声雷声,伴着刺眼的闪电,不得消停。还好,天亮后,天地又恢复了平静。
春林哥带着我和我弟,拿了撮箕,提了小桶,等来到草坝子时,我们仨惊得话都没了。
围栏竹篾席只剩下两段,破碎地耷拉在地上,鸭棚子还在,可顶上被掀开了,锅盆桶碗的,装满雨水,一地狼藉。88E13E2D-6B5C-4261-9E9E-B6BEB540DD8B
昨天拾的一大箩筐鸭蛋还在,被雨水冲洗得光洁透亮。
东溪里的水涨了好多,浑浊泥黄,还夹带着好些枯枝败草。枯枝败草之间,稀稀拉拉有些麻鸭,像失家的孩子,惊惶地游来游去,不时地“嘎嘎嘎”,像在寻找主人,又像在呼唤同伴。
“山豆他们的鸭子被冲跑了。”春林哥说。
东溪直下,只几里地就入长江。几百只麻鸭,莫非都一夜被冲进长江去了?
我们沿着东溪走了好长一段,也没见山豆与他爸,只好悻悻离开。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去了。这天正好是赶场。山豆爸挑鸭蛋去卖,山豆守鸭棚子。溪水里的麻鸭比昨天多了一些,是他们找回来的,但也不到原来的一半。
鸭棚子挪了个较高的地方,不至于像在草坝上那样,床被水淹着。
山豆躺在床上,见我们来了,也不说话,涨红着脸,只顾流泪。
春林哥弯下腰,去牵山豆的手,想给他些安慰。
“哎哟,好烫!”春林哥惊叫起来,“你发烧,生病了!”
背起山豆就朝我家跑,妈妈让我打来井里的凉水,找来毛巾,浸湿了给山豆盖在额头上,另一条毛巾浸了凉水给他擦手心脚心。
山豆昏昏沉沉睡着,不时地说着胡话,“惊棚了!……鸭子跑了……呜呜……爸快拦住……呜呜……惊棚了!”他出了几通大汗,渐渐退了烧。到了晚上,山豆爸找来我家,我们才知道,山豆从小没了妈妈,今年是他们父子第一次出来赶鸭,想赚点钱回家,交上学费,却偏偏遇上雷雨夜鸭子惊棚。
“唉,跑了一大半了,”山豆爸哀伤地说,“鸭苗钱都还不上了。”
第二天,我们送山豆回鸭棚子,见围栏里和溪里都没有鸭子,想必他爸去放鸭子了。山豆这里捡捡,那里收收,努力想将鸭棚子还原成受灾之前的样子。他掏出书包,里面的作业本已经被水泡烂了
“山豆,你的暑假作业写完了吗?”我弟问他。
山豆仍然精神不济,萎靡地看着我们:“没呢。我家欠债多,学费凑不齐,下学期就不去了。”
“山豆,回家后还是上学去吧,”我说,“你这么聪明,不上学多可惜。”从来都是我妈劝我要好好上学,我这还是第一次劝别人上学,像个小老师似的。
“嗯,我也想读书。”他低着头说。
山豆和他爸走的时候,我们都去送了。我妈居然也赶来了,手里提个口袋,递给山豆爸,说:“几个煮熟的鸡蛋,给孩子路上吃吧。”后来我们才知道,妈妈在口袋里塞了原本打算给我和弟弟交的学费。
又是一个初秋清朗的早晨,我站在黄金塝上,又见旭日的金光照红了东方,灑进东溪,粼粼的水里錾了金似的,亮得耀眼。
但是,溪水里没有了麻鸭,也就没有了它们“嘎嘎”合唱的晨曲,整个仙池坝,甚至整个天地都显得十分宁静。
明年,山豆还会来吗?哦,我希望他上学去,暑假在家写作业,不要再来。
李锡琴:高级教师,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儿童文学作家。著有《野棉花》《漫画古诗词》等少儿读物100多册。88E13E2D-6B5C-4261-9E9E-B6BEB540DD8B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