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扬子江诗刊》主编。著有诗集《沙漏》《定风波》《石雕与蝴蝶》《星象》《琥珀里的昆虫》、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钟山》等杂志诗歌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奖金奖、腾讯书院文学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
1
我们从事的不管是何种艺术,都与经验有关,尽管很多人展望未来或做无所事事的幻想时都会有诗意盎然之感。
这里要说的,是我小时候过河的事。一次,我和伙伴们涉水过河,到河西去割草。河水很浅,刚没过脚踝。但等割完草回来,河水却涨满了整个河筒子,浑浊,不停流动,听说,上游正在向河里翻水。
河水突然的变化,对于一个顺着河岸行走或骑自行车的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甚至,作为风景的变化还能带来欣赏的乐趣。但给那些急于从对岸回家的人,却带来了焦灼。
原来,那么多的激流,只是冲进了个别人的生活里。
未来的诗人恰在其中。
2
怎么过河呢?如果绕道,要走到二里多外的小石桥。马上过河,办法似乎有三种:
其一:拖着割来的草,就这么凫过去(危险可想而知)。
其二:把草扔掉,只带着草箕子(一种藤条编的盛草的工具)凫过去(危险大为降低)。
其三:略去草箕子等现实问题,什么也别带,脱光衣服,扑通一声,跳到河水里畅游一番。
毫无疑问,第三种方式最浪漫,富有诗意,可一抒“到中流击水”的豪情。但在现实中它却不可能出现——迄今,类似的事件尚未在我身上发生过。诗人与生活难以综合的对立由此诞生。
或者说,生活从无诗意,诗意只在诗人的头脑里,如同梦幻。而且,一河浑水自顾流淌,它才不管你想到什么。
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采取最强硬的办法:拖着草凫过去。
3
但我们很快就后悔了。河里的水急得很,我能感受到它的凶悍,而且,草箕子和草一浸水,变得死沉,像拖着一座移动的小山,我手忙脚乱,连着呛了两口水。这时候,最好的补救办法是把草箕子丢掉,减轻负担。我的同伴小亮果然这样做了,他很快游到了前面。但我顾念丢了草箕子,回家后一定会挨一顿胖揍,所以,还是死命地抓住草箕子不放手。
正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手里的草箕子却猛地一轻,原来,是里面的草被冲走了。这样,我终于得以游到了对面。
回到家,母亲问我:你割的草呢?我向她叙述了经过,她听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说:那你还要什么草箕子!命要紧还是草箕子要紧!
我大悔,早知如此,我何不像小亮一样把草箕子扔掉。说不定还可以免掉每天割一草箕子草的苦役呢。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母亲说:记住,明天割草不要再到河西去了。
面对生活中刚刚过去的事件,我时常后悔,总觉得没有采用最佳方案。是的,我一直是个无法好整以暇地度日的人。
况且后来我听说,小亮也挨了他爸的巴掌,而且不止一巴掌,因为他把草箕子丢了。这使我困惑:为什么丢不丢草箕子都要挨巴掌呢?
在过河之前,我们不会想到巴掌。面对湍急的河水时,我们根本望不见在不远的前方还有一只巴掌等着我们,而且,不管我们怎样做都躲不开它。
思考让我在生活中越陷越深。是啊!诗意只是在头脑中一晃而过,最后,我总是不免掉进被哲理纠缠不休的深渊。
4
所有的危险都已过去,现在,我似乎可以好好地再回想一下过河这件事了。
我在想,过河之后,手里有和没有草箕子是不一样的,因为,过河后的草箕子已经成为我自豪的把柄。
原来,自豪就是要努力地拖动生活中的沉重之物。
那么,要是我侥幸把割来的草也拖到了对岸呢?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它和我在水中拼命挣扎时的细节勾连起来,让我一阵惶恐,却又生发出一丝丝的快意。我知道,历险的过程,已经压榨出我心中的另一种残酷诗意。
5
割草之余,伙伴们喜欢吵吵闹闹,为了某个小事争论不休。小亮的嘴巴笨,总处于下风,一下就能被别人的话呛住。事后,他会说,当时他如果说一句怎样怎样的话,就能把对手镇住。
我仔细想了想,确实如此。但在激烈的争论中,怎么可能给你这样从容酝酿的机会呢?
再次争论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那天河里疾速流动的浑水。沉甸甸的观点,就像浸了水的草箕子和草,只是这次,死抓住不放的,不是我,而换成了别人。
望着争论中憋得像内急一样的小亮,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想,小亮也是有可能成为一个诗人的,因为在我们都忘记了争论这件事的时候,争论仍在他心中继续。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湍急河水中的人。
但他从未写出过一首诗。我早已失去他的消息,不知道他行走在人生中的哪条河流上。但他和其他的伙伴,以及故乡的那条河,時常被我记起。不过写诗这么多年,我不敢肯定的是,诗意,是跟随着我,还是留在了故乡的一个什么地方,并且一直待在那儿,从没有移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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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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