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早晨,赵万中站在院子前等我们。他穿了件暗红色的衬衫,与脸上荡漾着的笑意呼应着,显出一种朴实的喜气。赵万中长得敦敦实实,一张又圆又亮的脸,泛着光,一副常年在山野里享受清风皓月照拂的样子。他说话大嗓门,笑起来时从喉咙深处发出嘎嘎嘎的响声,是个性格爽直的人。但后来发现,他粗中有细,说话滴水不漏。
老赵的家在一片安静的桂花林深处。门前是条乡村公路,半天才有一辆车经过,偶尔驶过的车辆惊动树梢上的鸟扇动翅膀,叶子哗啦啦响的动静加深了山村才有的静寂。桂花的暗香一阵阵波浪似的涌来,时浓时淡,如袅袅炊烟撩起人的乡愁。
“难得在家,通常这种晴好天气,我都在山里一趟趟地转,看山,找泥。”老赵说
他说的泥,就是紫砂原矿料。
院子有小半个篮球场大小,边上有块隆起的小坡特别显眼。老赵上前掀开盖着的塑料布,原来是一堆土。
这是大红袍原料呢!他细心地爬到土堆上蹲下来,生怕踩坏了脚下这些看似平常的泥块,从中挑挑拣拣地捏起一块泥巴在掌心来回地搓,说这料好啊,陈腐几个月了。
关于大红袍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加入石黄后的红泥,称之为大红袍,特点是可塑性、延展性强,泥片弯曲时不易断裂,烧成温度大约在1040℃,收缩比例在45%-55%。老赵一听,便说:“这是练泥的商家混淆视听,其实跟大红袍一点关系没有。”说到这里时,老赵一再强调,石黄就是石黄,练不成大红袍,真正的大红袍不会加石黄。
还有一种所谓的大红袍,是把适量的天然铁红粉加入含氧化铁成分较高的夹层泥中,成型后再经过窑烧,壶体的泥质会变细,砂粒小,密度大,结晶高,色泽大红。经过茶水泡养后,壶体越发艳红热烈。也有人将之称为大红袍。
但老赵一听,连连否定。
老趙笃定地说,我这院子里堆着的就是大红袍,没有加石黄。
我问老赵,不加石黄或者不加砂,纯粹的大红袍是不能单独成型的吧?
老赵说,能。
再怎么问,老赵就只是让词语在嘴里打转转,只说能。我知道,老赵的这个能,是留有余地的“能”,他可能是不想涉及大红袍里加料的内容。
我问老赵,这是哪座山头上的大红袍料?
他憨厚地一笑,笑容里有着山里人的纯朴,也透着那种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后的精明,只说是广德的,具体的位置就不肯多吐一个字了。
我会意,不再追问。这是找矿人的饭碗,千淘万淘出来的,轻易泄露了,自己还吃什么呢?紫砂矿料的复杂与神秘,由此可见一斑。
2
山里人家,地大,树多,房子之间相距得远。绕过一片地后,又看到一堆堆的土。老赵说,都是好泥料呢。每年起码有50位练泥的老板从他这里拿料。他翻山越岭,四下找泥,一年当中能转手卖出3000吨左右的矿料。
老赵说,找矿料的、练泥的、做壶的、卖壶的,这个产业链当中就数找矿料的最辛苦,危险系数也大,挣得的钱却是最少的。
有多苦呢?从前采紫砂泥,是拿命换。现在技术条件比以往先进了,难度系数降低了,但依然是件不容易的事。就说眼前这堆大红袍,为了这点泥,他夜夜住在山脚下,天一亮就上山选料、找料,忙碌到天黑再下山。
“像这种高档的泥选都是我自己动手。不能依靠工人动手的,他们不懂紫砂,大红袍跟别的料不一样,是夹在泥层中的,我去的这些矿山通常产的是烧琉璃瓦的料,价格与普通紫砂相比是极便宜的,每吨也就60元。大红袍就夹在这些普通的矿层中,一点点细的一条线,细到只有10厘米左右的厚度。如果手脚毛毛糙糙的不知轻重,很容易就碰坏掉了。”
采矿找泥的苦,在从前不亚于行船、磨豆腐和打铁。红泥接近地表层,露天开采多些。而紫泥和绿泥埋藏很深,明代周高起《阳羡茗壶录》中有“皆深入数十丈乃得”,明代吴梅鼎《阳羡茗壶赋》中有“若入渊兮百仞”。虽然老赵不是采矿的,但要从矿层中、石头中找到好紫砂,也是不容易的事。
老赵是快50岁的人了,选起泥来仍然不输年轻人。他说,从小吃苦长大的,不怕苦。每次出门,他都是独自带着洋镐、榔头、铁钎等等各种各样的工具上山,这些工具原先采矿时也会用到,现在科技发达,时代进步了,开矿采矿挖料都有大型机器。老赵作为一个选料找料的人,他习惯手上拿件家伙,心里踏实。老赵找料的动作既精细,又稳准狠,看过他找泥选料过程的人都说,他专注的样子不同于平时跟人说话时的笑嘻嘻。削、刮、剥、砍、砸、撬、凿这些都是老赵选泥时常用的动作。也有行内人质疑,说你是选料又不是挖矿开采料,有这么辛苦吗?老赵笑笑,苦不苦,自己知道。
要找到好料,能吃苦只是身体上的事,还得专业,懂行,不断学习,要跟得上形势,要练出火眼金睛一样的识砂辨砂的本领。这些年赵万中在江西、安徽、浙江都找过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平均每3年就得换一辆车,目前开的已是第6辆。有路没路的地方,他都要去。
有人劝他,说你这样多累,打几个电话,委托别人把矿料送到家就行了。
老赵不依,他坚持自己去找,得自己站在大山脚下,亲眼看到夹在一层层砂土中的矿料才行。但凡遇到好料,他会兴奋,劳累顿时不见。但这种兴奋的机会也是很难得,更多的时候,往往一出去就是20多天,一无所获。
找矿这一行,老赵一做就是30多年。矿料有几百种,判断矿石的质量不能仅凭感觉,肉眼也只能看个大概,要烧出来才能最终判定能不能买。每次找到矿料后,他都是先拿个100斤,回来试烧,看成色不错,再决定大量买进。烧出来的试片主要看色泽,看泥巴是否干净,还要看后面是适合用球磨机粉碎,还是用普通机器粉碎等等。
对于泥料,从名称、产地、泥性到配料,赵万中都了然于胸,张口就来。他指着一块看起来不起眼的泥说,“这是青泥,从靠近新疆那边拉回来的,可以拼到紫泥里烧低温壶。”泥料的特性千奇百怪,比如白麻子,价格不便宜,也不太容易找得到,其作用全在于它的颗粒,与别的泥料拼配在一起后,可让烧成后的紫砂壶呈现出更明显的砂质感。
泥练好后以什么价格卖出去?老赵嘿嘿地直笑,说这个不好讲的,也讲不好,要看跟什么泥料配的,各行有各行的门道,他保证出手的是好矿料就行了,矿料有问题是他的事,到了下一个环节,能练成什么质量、定多少价就全由下家自己负责了。
这个老赵,能说的他可以爽爽快快地说,不能说、不想说的,那是半丝口风都不肯漏一点气的。
老赵懂配泥。他有配方,但藏在心里:“好多做壶的人都不会配泥,直接到卖泥料的商家门口,直接喊,我要朱泥,我要紫泥。付了钱,买了就走。练泥的人当中,也不是个个都懂泥,来买料时直接喊,我要紫泥,我要段泥,料子都是我配好了给他们拉走。现在有许多博士、硕士在做壶了,本科生做壶的那就更多了,有文化的人做起壶来应该比老辈的懂得更多,以后应当都能慢慢懂得配泥的。”赵万中说时,绽开笑意。壶手如果懂泥,他作为提供矿料的人是开心的,与内行打交道,彼此都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3
赵万中1969年出生,中學毕业后,买了辆摩托车,零零散散地送些客人。从湖?送到丁山,5元钱送一个人。去掉油钱,每趟也就挣个两三元。有一次拉了位丁山人,对方说我包下你的车,你开车拉着我,跟我上山一起去找泥。
去哪里找泥呢?去黄龙山,那时每吨矿料才几十块钱。有时也到外山去。赵万中从此就天天跟着他在山上跑,他教会了赵万中怎么看泥,什么是紫泥,哪种泥能挣到钱,而不是光往家里捡石头泥巴。从零起步,到真正学到一点门道,赵万中花了3年多的时间。每个山头上的泥都不一样,光泥土就有几百种,且不说从中找到值钱的泥,能把这几百种泥叫出名字来,都已经是了不得的本事了。当然,真正的好泥料并不是光凭眼睛看就能确定的,眼睛看只是第一步,所看到的第一眼不一定就是烧出来的样子,只有经过窑烧后出现的效果才是真实的。好看的泥巴不一定好用,找矿料的人都懂这道理。
尽管经验很足,但老赵并不回避他也有过“败走麦城”。他说:“我这个年纪的人,虽然一直不停地在学习,但不懂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大脑里空白的地方不少,要学的地方很多。”
他说起了前两年发生的一件事。
在安吉的某座山上,他找到一种色泽发青的泥料。按照他的经验,发青的泥料,应该是段泥,通常烧出来不是发白就是发黄。尽管心中有底,但做事周到的他还是照着惯例买了100斤回来。刚送到窑上试烧,门外就响起了汽车马达声,有老主顾来买料了,说要买黄皮段泥。老赵说,正好找到了新料,试片还没烧出来呢。老主顾信任他,当然也是自信,说段泥嘛也是常规的泥料,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再说你老赵也是江湖上走远路的,不会看走眼的。老赵一听这话,自然也是开心。
于是,两人就凭着以往对泥料的经验,做了这笔买卖,付款后,没等着泥片试样出窑,买家就拉走了一车的料。哪知,失手了,出窑后的试片,是红色的,不是通常段泥的色彩。老赵懵了。至今,他也没能找到这次失手的原因,只笼统地说,矿发生变化了噢。经不住我一再追问,他只好说,我也解释不清了,可能只有地理学家才知道这个神秘的原因吧。我从他的话音里,听到了某种懊恼,是那种做事认真的人因为偶尔一次失手而产生的无尽的失落。
“既然懂泥性,会配泥,又能找到好矿料,为什么不索性开家练泥坊呢?开展一条龙产业多好啊。”
“哪是这么简单,如果我练泥的话,谁还来拿我的矿料呢?我把原先的主顾都变成了竞争对手,就没有人跟我玩了。再说了,人在社会上走不能光想着自己做大做强,最根本的就是要让跟你有联系的每个人,都能吃上一个饱肚子,这样我们自己也才是安全的,才能让自己吃饭的日子更长久。不能因为能干,就通吃,这样会把路都走绝了哇。”
现在的宜兴,仅制作紫砂壶,大约每天要消耗掉30吨左右的紫砂泥料。1990年,权威地质勘探的结果是,宜兴紫砂矿料的探明和保有储量为90万吨。2013年,市场上普通紫泥2000元每吨,底槽青泥2万元每吨。到2021年,价格上涨十几倍不止。如果还以“本山”“外山”来打价格战,或者一味排挤“外山”泥,不承认“外山”泥对繁荣紫砂业所带来的价值,那么紫砂将只能成为供奉在少数人案头的文物。
“对宜兴人来说,泥料不存在缺失的问题。市场根本不必恐惧。”这句话没错,但前提是,之所以宜兴人不必担心紫砂料的储备,是因为有赵万中这类人的辛苦劳作,他们从外山源源不断输送矿石到宜兴大大小小的练泥工坊。
如果没有赵万中他们这些人走出宜兴去找矿料,宜兴十几万紫砂行业的从业人员就没有饭吃。且不说黄龙山现在封山了,就是以前敞开了开采,因为设备和技术的原因,一天的开采量也只有30吨上下,只够满足当时的用量。稍微动动脑筋也能想明白,即使有些人号称自己家里储存了当年的老料,又能存多少呢?
“严格来说,配方就那几种,只要愿意去学,都能学会。但有几个人肯像赵万中这样下苦功夫去学的?那些做壶的人一味说自己的泥料是黄龙山的,我宁愿相信他们是不懂,而不是为了卖个好价格故意撒谎。”行业内一名知情人说。
赵万中说:“如果我跟别人说我这是黄龙山的料,那我不是要赚大发了。但那是撒谎。我不说这是黄龙山的料,那不明摆着就是外地的嘛,很直白,都知道的哇。”
“我找矿料不是为了发大财,钱不是那么好赚的,好赚的钱也轮不到我啊,首先是要让自己开心,所以我天天在路上,看看山,看看水,也是享受,十天半个月的找不到矿,我也就犯不着生气。”赵万中说,每年都有新开的矿,也有关掉的矿,所以光住在家里不管用的,那样怎能知道哪座山上的矿关了还是停了?三天两头就得出门去找好一点的料。
他家里现在还存着一万多吨的矿石,如果仅仅满足于过日子,早就够了。对于自己这样长年累月在山里刨食的人来说,需要花大钱的地方不多。赵万中说到这些时,少见的不苟言笑,每一分钱都得来不易,那不是钱,是一个个滴汗的日子。?
冬天到了。赵万中减少了出门的次数。每日里泡壶野山茶,换着不同角度看着积攒下的石头,帮着妻子做做家务。有时抓起南瓜干喂鸡,担心鸡被冻着,便用热水把南瓜干浸一下再给鸡吃。他说,他家的鸡从来都不肯睡在鸡窝,都是飞到桂花树上睡,那些鸡还有野性。他没考虑到,有野性的鸡应该不喜欢被热水浸过的食物。无论是鸡或者别的生命,一旦习惯了使用火,就脱离了野性。万物都是这样,紫砂,一经淬火,山野之性尽失,宛如重生,浮躁之气全然去尽,闲寂之中安然度过一生。
韩丽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获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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