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猪草,粘知了,下河游泳,上树掏鸟窝……累了,热了,我就躺在树荫下或河坎上睡觉,且睡得极深。此时,我与自然之间的藩篱被拆除,我成为自然的一分子。松软的大地是源源产生美梦的新床,阳光是上帝丢落的被子。野地里的空气不断流动,裹挟着泥土和庄稼花草的气味,直灌胸膛。蚂蚁、蜜蜂在脸上、身上爬行和飞翔,也有好看的蜻蜓。最奇妙的,是树影的阴凉和阳光的滚烫交织,犹如中医针灸大师手中的银针,在我青春的躯体里上下左右地入针和拈转。
也有不睡的时候,只躺着望天。无垠的蔚蓝,飘动的白云,振翅的鸟儿……看够了,便折下树枝,或捡起土块、石子,在湿润的泥土上画画和写字。画的是圆圆的太阳、镰刀似的月亮,还有狗、鸡、猪、兔、牛、羊。写的是老师的名字、同学的名字、公社的名字、学校的名字,还有县城的名字。家前屋后,荒地田园,到处都留下我毫无功利色彩的作品。但它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一阵雷雨过后,便无影无踪。
有两条小河,一前一后,围着我家,涨潮落潮,节奏分明。前河的水码头用水泥预制板搭建,后河的水码头用两块又长又宽的木板拼接。各家各户淘米、洗菜、洗衣裳都往码头去。码头不大,却是大家交流信息的露天平台。薄雾缭绕的早上,天刚敞亮,太阳将出不出的时候,水码头上就聚集了女人们,像一早醒来的鸟儿,叽叽喳喳,其间还夹杂着击打衣裳的棒槌声、清脆悦耳的欢笑声。再仔细一些,还能听到水面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鱼儿张嘴抢食。
大人们喜欢聚在水码头,我却爱去水码头旁边的石头堆。长久受河水浸泡,石头表面附满苔藓,很是滑脚。但我被石头缝里出没的黄鳝吸引。黄鳝很粗,有通体金黄的,也有青色的。只要我淘米洗菜,它们就探出头,睁着贼亮亮的眼睛张望,看准时机便迅捷伸头,把肉屑之类快速吞下……我想把它们捉住,给爸爸下酒。最初赤手空拳,张开五指下水紧锁鳝喉,怎奈这厮看见我行动的影子便倏然不见。回家后,将妈妈的缝衣针放在煤油灯上烧灼,再用筷子把尖针扭弯,做成钩子。第二天拿钩子穿上蚯蚓,伸向码头下乱石缝中。然而,黄鳝太精了,不上当。我眼睁睁看着它们悠游自在,一天天长大发福。
虽然折腾多日,无功而返,但我并不沮喪。因为在我眼里,苏北平原上的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河流也是我们的,到处都有美妙神奇的去处。
暑期,每天吃过午饭,我和小伙伴们便会挽着竹篮出门。我们以挑猪草的名义出门,却去找安全可心的地方耍子。树荫下,小河旁,玉米地,西瓜棚,都是我们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困觉的神仙地。觉醒了,也不急于挑猪草,选个背风的地方,挖洞,垒灶。灶上无锅,横放着几根树枝,从口袋里掏出蚕豆、白果,从玉米地掰来玉米棒,从黄豆地撸一把黄豆,放在树枝上烤,焐,焙。燃料是田里的枯枝败叶,火柴是伙伴从家里偷带的。柴火点不着的时候,便俯下身子,对着灶口使劲吹风。烟火呼地升腾起来,我们就欢呼跳跃。我们的情绪与火苗相连,天真无邪的襟怀像头顶的天空,透明瓦蓝。掘垒开挖的土灶一个又一个,布满村庄的东南西北。用过的土灶留下了焚烧后的黑色印迹,那是我们遥望天空的黑色眼睛,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精神高地。
挖洞垒灶,并非野餐的唯一方式。怎样野餐,全凭我们的精力和兴致。有时饿急了,直接掀开山芋藤扒山芋,惹得蝗虫振翅乱飞。山芋窝在土里膨胀,把泥地顶出一条山谷一样的裂纹。透过缝隙,能看见山芋红扑扑的青春脸庞。扒出之后,并不用水洗,放在衣角擦拭擦拭,放到嘴下吹一吹,嘎嘣一口,那浆水浅涩而微甜。
吸引我的食物还有玉米。玉米在夏天旺盛生长,到了八月,就可吃到浆水直冒的嫩玉米了。夜里,经过月光下的玉米地,不用特意停留,都会闻到玉米叶、玉米秆和玉米棒散发出来的清香。我们这里不产甘蔗,但是玉米秆那个甜美,何输甘蔗?渴了,想尝尝甜了,咔嚓一声,掰一棵玉米秆就行。那个年代,还没有研究出水果玉米,但是,扯下一只,哗哗地撕开裹着的箬子,吹口琴一样生吃,照样是口舌生津的享受。
说完庄稼,再来谈谈牲畜。我放过牛。那是生产队里的一头水牛,耕田耙地的壮劳力。放牛,就是骑在牛背上,任由它迈着方步,脆脆有声地低头啃草。吃饱肚子,它就下河,长着弯月犄角的头颅高高昂起,四只蹄子奋力划水。我安坐在水牛温暖宽厚的背脊上,碧波如镜的水面被犁开人字形的波纹。
生产队的牛棚和猪舍都在我家隔壁,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便往那边跑。看到小猪围拢、钻在妈妈的怀里哼哼唧唧,觉得小猪很幸福,觉得猪妈妈很享受,我也感到很温暖。我与水牛成了好朋友,轻轻抚摸水牛弯弯的犄角,水牛的眼睛散发着温润之光,与我默默对视,友好的气息彼此加密传输。它的尾巴不住地悠悠摆动,那是内心愉悦的表达。我的手在它庞大的身躯上轻轻滑翔,末了拍了拍它的嘴巴或屁股,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读到这里,你大约就明白了,为什么到了夏天,我就说不出的快活。不过,最让我快活的还是下河游泳。常常是前一晚,我就想着明天到河里游泳的快乐。邀请谁,到哪条河,早都计划好了。一个暑假,几十天时间,几乎天天下河,骨头都发热了。不下河,浑身便不自在。妈妈怕出意外,把我看得紧紧的。我哪里耐得住性子?照游不误。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问我游澡了没有。我说没有。妈妈便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划拉,划出白白的印痕,就是下河了的证据。打骂是免不了的,“河里的水不够你灌呀?!”对策还是有的。我把头发剃光,游泳以后,还坐在桥面让风吹,让太阳晒,然后撸几把猪草,在身上擦。
然而,大自然对我的馈赠,不仅仅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轻松快活,也有皮肉的苦痛。四处疯闹中,落下刀伤、烫伤、摔伤、跌伤、戳伤等等,这都是短暂的疼痛,有的伤口久不愈合,才令人叫苦。我的左手腕上,至今留下寸长的桃仁形伤痕,那是我割山芋藤留下的纪念。当时并无疼痛,我便没有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更没有告诉父母和妹妹。只是一个月内没有下水,用右手代替左手,照样做着洗碗洗筷、煮食喂猪的活计。脚底板的伤口是下河游泳时踩着了碎玻璃。当时也没有觉得一点的疼痛,更不知道受伤。上岸的时候发现脚底有殷殷血迹,方知伤口不浅。也不知过了多久,用的什么药,反正后来就好了。奇怪的是脚底下并无什么印痕。
在我的身上,从头到颈到胸到腹到大小腿,都有各种形态的伤疤。最难愈合的是膝盖上的伤口,只要走路,伤口表面就处于撕扯之中,唯有睡觉,才不会触碰到,让伤口有宝贵的愈合机会。但是,愈合的时间便大大拉长。从受伤到愈合,其间发炎化脓,且反复出现。到了伤口结痂,创面收干发黑的时候,这一块区域奇痒难忍,我便用指甲或者细竹篾,围绕着伸入疮疤的边缘,把坚硬的疤子掰下来,露出嫩红的新肉,缩小了伤口的领地。这是我富有成就感的瞎倒腾。因为我的贪心,总想把尚未痊愈成熟的疤痂一次性掀掉,引起再出血再发炎。如是多次,方才最终痊愈。
到了后来,我与田园和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些伤痕再无新增。但是,心灵上的疼痛倒又渐次生起,似乎与自然的隔膜,令我迷惑彷徨起来。万幸的是,即便远离了大自然,这座我亲爱的博物馆,我胸中对生活的信仰、对自然的敬畏已长大成熟,它们支持着我,慰藉着我,陪伴我走向更远的世界。
周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专科班,作品发表于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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