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观看这出大戏的是一只白鹭。它歇在杨树的高处,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丝毫不管四周吵嚷着回巢的那些鸟儿。太阳即将落下山去的一刻,白鹭把左翅和左腿同时往下一抻,伸了一个懒腰,一展翅,突兀地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划过夕阳飞走了。暗夜随之来临。
几只散养的家禽都回了各自的窝,远处有一两声犬吠。因为村里少有行人,狗也变得懒懒的。灯光也少。东一处,西一处,零零散散,让黑夜显得有些落寞,同时进入一种广阔的寂静。
我是住到这个小村之后,才真正开始体会寂静的。寂静随着黑夜的深入而变得清晰。寂静并不是无声的,寂静是一种特别的声音。寂静是一种触摸得到的温度,也是一种淡墨简笔勾勒出的图画。
一连五六天,我坐在露台上听夜的寂静。昨天竟然听到凌晨两点。我用耳朵在听,用我的记忆在听。四周漆黑一团。
夜黑了之后,雨就一直在下,各个方向的水都流往门前的小河。河水流淌着,声音很轻,可是能听到。像用长柄的木勺在浇一块菜地,或者街头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喷泉,在寂寞地流淌。在这个声音里,我听到了我熟悉的过往。
我像一头老牛,坐在露台上,反刍着我在不经意中刻录在心里的一段又一段寂静。我听到母亲把铁锅反扣在门外,用铁铲铲除着锅底的锅灰。我听到邻居的篾匠爷爷用篾刀剖开了一竿青竹。我听到远处有人骑着单车拖着长调叫卖着豆腐。我听到从家门口经过的乡亲大着嗓门跟父亲打着招呼。这些声音,都是突然从乡下的宁静中冒出来的,而后又被这静悄悄的空气淹没。这种突兀,正源于乡下的寂静。它让我内心安然、心生暖意。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小村子里,已经没有了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声音。人们不住在这里了,人们都去了附近的城镇。人们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有留下。我花了好几个月才习惯这样的寂静,才慢慢听懂。
现在,虽然少了人气,却多了几分自然的味道。我并不是一下子就接受这个带着荒芜味道的自然的,它让我觉得陌生,而陌生总是让人心生恐惧。我一点点跟它接近,像一个学着走路的孩子,伸出手,努力抓住每一件东西,握得牢牢的,把自己稳住。等我终于和这片陌生的土地混熟了,我就不再害怕。我知道哪棵树长在哪里,我知道小河在哪里拐弯,我知道哪一座房屋已经完全被废弃,哪一座正有人在修理。我知道小路怎样走向大路,我知道大路通往哪里。即便在这午夜的黑暗里,所有这一切也清晰无比地显现在我的大脑之中。于是巨大的黑暗,也变得像一头温驯的大狮子,趴在我的脚边,安安静静。
时间从流逝的沙漏开始变得像和缓的河水,一波一波地在我的心里荡漾着。一天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又已经到来。日子的更替,也选择在黑夜当中。可是在寂静之中,我捕获了这个狡猾的家伙。我的心里有着一种胜利的喜悦,同时又听到了一种更大的寂静。寂静把麻木的灵性在慢慢地唤醒。它开始治疗早已变得迟钝的听力,接着拼接起破碎的记忆,随后又召回了久违的触觉和感知。午夜的雨打在树叶上、屋瓦上、台阶上、泥土上,层次分明。这样的雨声,仿佛是意念飘行的脚步。
现在是凌晨一点。我的意念在一个又一个画面之间穿梭。意念并不是杂乱无章,而是充满着美好、赞叹与欢喜。在寂静之中,心不会特意停留在某个地方,绑在心上的种种束缚,都被解开。心趁着黑夜在无边的时空里飞行。我看到旅居法国时寂寞无人的斯特拉斯堡,成团的雪花从窗前落下。我看到故乡草屋的屋檐上,冰凌融化成嘀答的水滴。我看到巴黎寓所的窗户在春天打开,一只鸽子飞进来,落在我的书桌上,咕咕地鸣叫。我看到一树的紫薇花,在我居住了二十年的南京公寓的窗外,被风一瓣瓣吹落。《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果听到了真正的寂静,心就不会停滞在某一处,心像被风吹起的羽毛,会在空中轻柔地舞动。
雨完全停了。凌晨两点,我躺到床上,窗子开着。我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液从指尖回流到心脏,一路往下,直抵脚心,然后又盘旋着,回到指尖。我的呼吸变得绵长,身体也完全松弛。我睡着了。并没有完全睡着,只是身体睡了,意念还在飞行。意念的速度比宇宙中的光还要快。意念也可以慢腾腾地像一只懒猫那样行走。它不再走远,大概是累了。小河里一只青蛙叫了两声,我的意念不经意地去绕了一圈。不远,就在门外的小河边。芦苇已经出落得很是高挑,田字草又长出一大片,荇菜的叶子上挂满了水珠,鸭舌草正努力地往河滩上攀爬。青蛙躲了起来,不声不响,我看不到,也不想寻找,懒懒地回到床上的躯体中。这回,我是真正睡着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沿着门外的小河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大海边上。一片月光照在大海上,海面像一片青色的麦田。一只海鸥从麦田中飞起来。从我眼前飞过的那只海鸥干净而漂亮,它朝我眨了眨眼睛,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地之间。
申赋渔:1970年生于江苏泰兴,著有“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等多部作品。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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