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邻居们都说这一家真是世上少有。
阿刚的父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母亲拉扯着三个儿子一直走到了今天。母亲在社区里做保洁工作,人们时常看到她弯着腰,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拿着蛇皮袋在捡垃圾。
大哥阿龙不仅有糖尿病,还有些傻。据说是小时候遇上父母吵架,双方闹狠了赌气就要把他扔到河里,他被吓成了智力障碍者,后来评定了低保,靠着政府的补助生活。
阿刚呢,小时候发高烧没能及时送去医院,也有轻微的智力问题,五十几岁了仍旧单身,和母亲、大哥住一间屋。
弟弟阿春暴躁又叛逆,娶了个外地媳妇,生了一个更加暴躁叛逆的儿子。阿春是个泥瓦匠,颇有些名气,来邀活的人家很多,这些年本应攒下不少钱,足以给儿子买房、买车、娶下媳妇。然而这些钱多半归了彩票店和乱花掉了。阿春每天都风雨无阻赶去买彩票,却从没有中过奖。
阿春的儿子学历不高,三十岁了也没个正经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成天窝在家里打网游,常常问奶奶要钱过活。阿春父子在家经常争吵,甚至打起来,电视、电脑、家具经常被砸烂,然后又买新的。邻居们以前还会去劝说,但每次都被阿春骂走,后来就再没人管他们家的闲事了。
阿春妻子总是顾着老家的弟弟,一有钱就寄回老家,早出晚归地上班,也没有时间关心丈夫和儿子。母亲看到阿春一家的烂光景总是不忍,时常拿着阿刚的钱去补贴,又到处求人给阿春儿子找了个工作,拿出私房钱给他买了车,这才让他订了婚。
阿刚在家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和大哥说不上什么话,弟弟一家则有些看不起他。母亲要照顾大哥,又要忙工作,日常交流只是问问他每月有没有拿足工钱,每天给他做三顿饭。
从前,阿刚也有一群一起干活的朋友,时常约在一起喝酒打牌。那些朋友总是合伙戏弄阿刚,在牌桌上互相挤眉弄眼,设法赢阿刚的钱,又时常吹捧阿刚,撺掇阿刚去买酒。后来,有邻居跑去告诉阿刚母亲,母亲去了棋牌室,猛一拍桌子,瞪着阿刚那些所谓朋友,几次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最終只是默默地把阿刚带回家。对于朋友们从自己口袋里弄走钱,阿刚倒不太介意,那是他想走进普通人生活的入场费,是他宣布自己和普通人一样有价值的证明。
最初,阿刚在工地上打工,因为他只能做些调水泥、搬机器的体力活,所以每天都去得最早,赶在泥瓦匠来之前把准备工作都做好。工作时,他的眼里只有手中的活,没有人来叫他休息,他就一直做下去,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冬天,他手上的口子裂得像孩子张着的嘴;夏天,赤裸的上身晒得通红,汗水变成盐粒粘在身上。每天,他清早扛着一把铁锹出门,傍晚又扛着铁锹回来,唯一不同的是,他走回家时,厚重的灰尘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脱落,飘在空气里。远远看着,他像是从灰尘里走出来的人。
后来,阿刚换了个扫大街的工作,活儿轻松了一些,工资也稳定。但有些事情和以前还是那么相似。最脏、最危险的地方总是归他扫,其他人的活儿也总是推给他。工友们在路旁喝水闲聊的时候,他依然在车流里穿梭。他总是那么特殊,就因为看不懂生活里的各种小算计,遇见有事要他做,就傻傻地一头扎进去。
这样的阿刚令人同情,可阿刚不觉得自己可怜。在世间热闹的边缘,他按自己的想法活着。他爱赶时髦,会让别人替他网购衣服和裤子;会在乡间小道上拦下一个孩子,求人家教他用智能手机;会拿着一叠钱,央求邻居替他去镇上买一个最大的电视机……在周围人眼里,这些事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对于阿刚,这就是他有滋有味的生活。再微不足道,再可笑,那也是他在意的、期盼的、追寻的。
在我的印象里,有一个关于阿刚的最清晰的模样。那是几年之前的一个夏日傍晚,暑气渐渐散去,阿刚坐在家门前一块石板上,裤管卷得很高,破旧的绿军鞋放在一边,他赤脚踩在水泥地上。他指尖夹着一根烟,身旁放着一瓶烧酒,不时地拿起来灌几口。也许是喝得微醺,他时不时冲着过路的人喊上两句。有人骑着车呼啸而过,他喊:“我家买了新电视机,能放好多电视,要不要来看看?”有孩子慢悠悠晃过,他叫:“走!我带你买棒冰去!”人们并不理会他,阿刚不以为然,又转过头向身边一瘸一拐踱步的大哥说:“走一边去!快点回去!”大哥咧着嘴憨憨地笑了,阿刚也笑。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好像是在霞光里嬉闹的孩子,眼神清亮,没有忧愁。
他们身后,老屋之上,炊烟不断升腾,厨房里的铁锅中饭菜吱吱啦啦响着。很快,母亲佝偻着身子出现在门口,“阿刚!阿龙!吃饭了!”
这场景如一幅温馨的画,就此落入我的心中。
盛诗韵: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秘书学三年级学生
编辑 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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