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理发店的客人不要多说,她便能分清哪些人是从长途大巴上下来的,哪些是从中巴车上下来的。理发店不远处,是小镇上唯一的汽车站。走过远路、去过远方的人,眼神不一样,身上的味道不一样,眼神里有见过世面后的宽阔,身上有不同于小镇安逸日子的风尘仆仆。这些她看得懂,开理发店之前,她也曾是那些出远门做活儿的人当中的一个。
理发店的女主人美玲,长相秀美,眉眼开阔,心细眼尖。汽车站前每天人来人往,她在这份嘈杂里能迅速分清禁锢与自由的表情,能迅速区别出哪些人是为衣食而奔波,哪些人是因追求梦想而在长途跋涉,这是体现在脸部表情和骨髓里的差别。她爱观察人,汽车站内外,南飞的春燕,北归的鸿雁,都是她回忆里意味深长的细节。
1989年12月,27岁的美玲结婚了,新郎小鲁同是官林人,在丁蜀镇的厂里上班。这桩婚姻改变了美玲此后的人生。
婚后,美玲关了理发店,随着丈夫来到丁蜀镇,到美陶二厂上班。她在厂里做的是成型工,生产陶瓷香水瓶。她每天干的活既花力气又费心思,举着大勺子往模具里注浆,等砂浆干了后,再搬起模具回浆,将多余的浆水倒掉,拆开模具取出香水瓶,再对瓶子细细打磨。美玲一天最多能做到600多个香水瓶,这个产量位居厂里第3名。后来她怀孕,腆着大肚子做到儿子出生前两天才收工。月收入在600元左右。
产假结束,美玲到均陶厂做紫砂微型花盆。不久,厂里将她调到脱坯车间,个把星期后,她手脚快得抵得上熟练工,两三个小时内已经能脱到200多个花盆坯,每个月能有200多元的收入。
一天,美陶二厂的厂长跟她说,现在香水瓶的工钱比以前高,要不回来做吧。
她心动了,开始打两份工。在均陶厂的收入并不高,舍不得丢,可能出于她的性格,但凡有十分力,不会只用到十分,要用得过了头才踏实。早晨五点钟出门时天还没亮,到晚上九点多钟才进家门,作为小镇上一名连轴转的女工,她生活单调,心思单纯。
在这之前,刚断奶的儿子就被她送到官林镇的娘家,开口喊的第一声妈妈是叫给美玲嫂子的。小鲁在丁蜀化工机械厂上班,中午赶回家烧饭做菜,拎到厂里给美玲吃。美玲穿着工作服,蹲在车间门口三口两口扒完,又立即拿起大勺子去舀浆水。
美玲这么忙,这么累,是想买房还是想干什么呢?美玲笑笑,说,从小到大,手一闲,心里就发慌。
2
那天,同事請假,管理员喊美玲去代班。尽管没干过机床上的活,但要强的她没好意思拒绝,硬着头皮开了电钮,车陶瓷的坯件。没想到,石膏模具一下没接住,脱出机床轨道,飞出来的刀片割破右手的中指,鲜血直滴,手指关节处的骨头白森森地露了出来。
事后,厂领导许诺,说等伤口好了,给安排轻松点的工种。伤好后,美玲对小鲁说,她不想要厂里的照顾,还是做点能做的事,心里安生。
做什么呢?
做紫砂壶。
以前听同事说过,厂里的工人,好多人下了班后做紫砂壶。她没接触过紫砂,但她羡慕那样的生活,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前,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
熟人引荐了一位业余做砂器的艺人,美玲夫妇俩高高兴兴登门拜访。对方同意教美玲学点基础活,约了下次正式来学艺的时间。
到了下一回,对方却找个理由不肯教了,话不多说,自行进了里间的屋,门一关,做壶去了。夫妇俩咂摸明白了,人家这是谢绝。美玲不明白原因,兴抖抖一盆热炭火,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
还好,火苗不灭。骨子里有股倔强的劲儿在撑着她,美玲想,干脆别麻烦人教了,万一再拒绝了又再伤心一次,不值当。她找到一位紫砂师傅,请对方写下做紫砂壶的流程。
之后,到市场上买了一块练好的紫泥。泥料统一规格,重40斤,长方形。美玲双手捧了捧泥,比在厂里舀浆轻松多了。
工具是在紫砂一厂对面的小店里买的。一把桃木的鳑鲏刀才5角钱。还买了把独个,一种类似于小圆锥体的棍子。还有勒子、木鸡子等等,这些名称,顺口在嘴里舌头打个滚说出来,立马就有种软软黏黏的香甜气息,与月下的稻花香、餐桌上的莲藕粥一样,缠绕着一股深入肌理的透彻。
初秋的一个午后,美玲第一次坐到了泥凳前,把那张写有13道程序的纸摊开,12平方米的房子完全安静了下来,整个房间都是她一个人的舞台。随着她举起拍子往紫砂上落下第一槌,万物紧跟着开始了共鸣,秋叶在窗前落下它秋阳下的第一声叹息,中午的米饭香还没完全散去,人间烟火里融进了一个女工重新开启生活的小小欢欣。
美玲对于打泥片很陌生。拍子、手和泥片这三者完全疏离,没有一丝一毫的彼此向往。在拍子的起起落落间,美玲一点点感悟着其间的节奏和韵律。拍子要勤举,人要懂泥性,这些都能做到。而最难的是调伏心性。美玲所做的不是要驯服一坨泥,而是让自己的那颗心真正贴近泥土。
她从下午拍打到天黑,第二天继续打泥片。她本能地认为,泥片打到厚薄匀称、软硬得当就可以了。这个过程是完成泥片的拍打,也是在磨性子。
她想起从前理发时的情景。心绪不宁,根根头发都跟你捣乱。心一静,头发也都服服帖帖地跟着剪刀走。脱坯也是这样,稍微心里有口气不平整,手上出来的活不是歪了就是破了。
吁了一口气,凝神静气,调整节奏。慢慢地,她在拍子里听到一种类似于小草在夜空下说话的声音,还像田里的麦子在抽穗,这是拍子下那坨泥发出的声音,是泥的呼吸。美玲手腕上的那股劲,渐渐地软下来,慢下来,柔起来,她在努力适应所能感受到的那坨泥的韵律。
直到第二天晚上,总算把一张泥片打得厚薄均匀了。
3
第一把壶做得歪歪扭扭。紫砂壶的成型总共三种方式,一种是全手工。第二是半手工,把壶的各个部分先做出初步的形状,再放入模具里整形,手工粘接各个部件,精修器面、接口等等。第三个是灌浆壶,直接将泥浆注到模具里,待泥浆凝固、成型、干透后拆掉模具,再在壶体上精修、喷浆。因为质量原因,第三种现在基本被淘汰了。美玲初做的是半手工,借助模具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把壶。
通常才开始做壶都是从简单的器型入手,但不知小鲁是不是故意要挑战一下,他找来的是一把“文房四宝”的模具——以笔为壶把手,以嘴作砚台,盖子形如一本书,而壶身似笔筒。小鲁对美玲说,慢慢琢磨着做吧,先难后易,以后再做别的就简单多了。
光围身筒,美玲就花了半天时间。接下来就是做壶底,搓壶嘴,做壶把手。这些关口总算跌跌爬爬地完成了,但都做得毛毛糙糙、歪嘴豁口。到了做盖子时,她真的是无处下手。后来才知,壶盖子的制坯不少于12道工序,还不包括烧窑过程中对壶盖的数次整口。
好在隔壁邻居阿嫂来敲门,两人平时只是点头之交,并无深谈。阿嫂这次说,连续几天听到拍泥片的声音,知道你也做壶了。美玲不好意思,说才学的,就自己琢磨。对方一笑,说懂的。
起起落落高低不平的打泥片声,内行人一听就明白,是个生手。阿嫂说,我白天在厂里上班,下了班也做壶的,你遇到不清楚的,随时问我好了。
于是,美玲上门去请教壶盖怎么做了。阿嫂体贴地说,我正在做报春壶呢,我先做盖子,你在边上看着,不懂的你再问。就一样样做给美玲看。盖子也有个模型,要借助独个把泥一点点喂进去。美玲看了十来分钟,明白了门道。
报春壶是把圆器,由紫砂老艺人朱可心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所创。朱可心被称作是紫砂花货巨匠,报春壶也早被列入紫砂壶的经典器型序列。美玲向邻居阿嫂学做的报春壶的盖子工巧有加,壶盖以树木为形,秀气硬挺,甚为动人。
这份巧合似乎来自冥冥中的天意,既寓意着上苍对刻苦勤学之人的祝福,也有勉励多学习大师清雅为艺、虚心为人之品格的深意。总之报春壶寓意的美好,美玲在后来的生活中也都一一遇上了。
后面慢慢顺当了,13道流程全部做完,桌上终于立起了一把“文房四宝”紫砂壶,总共花了一星期。
晚上,小鲁下班,对着壶看了半天。不满意。美玲毫不犹豫,把壶捏碎了。重新做。
反反复复做了4把“文房四宝”,做到第5把时,终于有模有样了。
小鲁找了块布,把壶包好,带出去请懂行的人看。
半天后回来,喜滋滋地说,过关了。
小鲁本事真大,一下子拉到了20把树段壶的单子,对方提供紫泥和模具,每把壶工钱20元。每天泥凳前一坐就是十八九个小时,美玲做了差不多1个月。壶底敲的是订壶人的印章。
接下来的一单是做微型雕塑,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四个人物,巴掌大,共做5套。美玲用了20天左右。
做到最后一个坯件,打磨八戒肚子上突起的细砂颗粒时,美玲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按按左手腕,按按右手腕,都是软软的,有股温热的气脉往外顶。连续三四个月来,除了夜里短暂的睡眠,只要醒着,这两只手,就没有停过。
从这时候开始,美玲的紫砂之路走上了正轨。
4
1997年,美玲进了紫砂一厂。本来以为自己做壶的本事够用了,但跟着大批的同事在大通间里一起做,才看到不同样的风景,自己原先做壶的有些手法、动作不规范,这次一一得到纠正。
没进厂之前,她打泥片的手势像烙烧饼,而厂里的师傅是右手举着拍子,左手捏住泥片三分之一的地方,左右手配合,边挥着拍子边转着泥片,这样泥片受力才均匀。
美玲还学会了做竹叶、葡萄叶和松树的枝条。同事教她先搓一根泥条,再把泥条做成叶子,叶子不能太具象,抽象一点才有艺术感,做好后借助专门的工具贴到壶上。在这之前,她是直接手捏着叶子按到壺身上的。效果自然大不一样。
2005年,又一个机会出现,那就是她拜陈国良为师。
客户当中有位台湾人。有一次问美玲,你壶做得这么好,师父是谁?美玲说是摸索着自学的。对方惊讶,说,我跟你们当地的陈国良熟悉,我看他人品壶艺都出众,你拜他为师好了。苦于平时没有机会说上话,这下有人从中牵线搭桥,美玲自然喜不自禁。
某一天下午,陈国良专程到了一趟美玲的工作室,看了她做的几把壶。“师父话不多,下楼时我去送他,他说今后我们就是亦师亦友了。”不像现在,大师们收个做壶的徒弟,好酒好菜,吹喇叭抬轿子,气氛足得很。陈国良喝了一杯茶,就认下了这位徒弟。
不久,有人请美玲做一把亚明壶。亚明壶是款方器,文人气很重。对方没有实物,只带来一张照片作为参考。
美玲为难。但凡了解亚明壶的来历,就知道这款壶不易做好。画家、南京大学教授亚明,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设计了一款方壶,画下图型,交给王寅春制坯。亚明壶端庄、稳重,气势非凡。当年亚明论紫砂壶的一段话也被徐秀棠刻于壶底:“紫砂一壶,可见中国之哲学思想、文学气质、美学神采。”亚明壶满溢着文人格调,古朴典雅。美玲望而却步是情理中的事。
陈国良一听说她要做亚明壶,却为她高兴,三言两语指出亚明壶的制作要点。她顿时开窍,满心欢喜地回去了。
3天后,她带着做好的壶坯来请师父指导。陈国良看到壶,面露喜色。一旁的师娘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夸赞线条处理得好,显出了壶的骨力,壶嘴内里也薄而干净,如果里面不平整,不但水流不畅,而且影响线条的挺括,会拖得整把壶都没精气神。
2019年,美玲通过了高工职称评审,找她做壶的人自然多了。也有人趁机动上了歪心思,有一次上海的一位熟悉的经销商给她打电话,说借美玲的章敲一下,15把壶,给5万元。不要出工出活出力,只要允许对方壶底、壶盖、壶把敲上自己的名字,钱就轻轻松松到手。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代工壶。
美玲拒绝了。她说,许多客户对她都很信赖,有些人连续一二十年在收藏她的作品,他们对美玲做壶的风格比美玲自己还要清楚,“不忍心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这是规矩。”
一个人之所以能不断进步,靠的不仅仅是单一的技艺,还包括清醒的认知。严于自律,恪守规矩,这些既有助于积蓄内力,也有助于避免外界的蛊惑,一心走正道。
自律,才有力量走更远的路。
5
美玲硬气、爽快。对钱、物质这些东西,她有自己的认识。这可能跟她从小喜欢看书有关系,书看多了后,就知道不能只看到眼皮子底下那点利益,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
“我和先生从媒人介绍到结婚,这中间差不多就50多天。有位朋友跟我父母说,外面更好的人多着呢,再挑挑吧。那时弟弟已经结婚了,我老在家住着也不太适合。婚姻固然很重要,但人生值得去花精力的事太多了,挑对象不必要占太重的比例,彼此能对上眼说明各方条件也都是不错的,再去花田里挑花会越挑眼越花的。所以我父母认可了他,我也就认可了他。事实证明,父母把关的这桩婚姻,我是满意的。”
小鲁每天上班,还承包了一切家务。后来美玲开始做紫砂壶,小鲁还帮着买泥料、找销售。儿子从读幼儿园,到考上大学,小到接送、辅导作业,大到填报志愿,美玲没操一点心,全是小鲁这位“后勤保障部长”给承包了。有一次,美玲想做一把报春壶,打算用桃来修饰。小鲁开车带着她,特地找到一株桃树,让她细细地看树的叶,看花瓣上细微的纹理,特别提示她仔细看看树的瘤疤,说做壶的把手和壶嘴时可以化用,这样能增加壶的艺术感。
开理发店之前,美玲曾从官林的那家汽车站走出去过,她在无锡一个叫东亭的地方打过工,做磨剪刀的车工。每天在锋利的转轮上将剪刀上的铁锈磨掉,尽管戴着口罩,但8个小时的班上下来,鼻子下还是有两条明显的锈斑。在这之前,她在乡下种过田,插过秧,割过稻子,收过麦子。她吃过许多苦,但都没觉得苦。她的耐心、静气、观察细微、心思敏捷都与她曾经从事过的每项劳作有关。
开理发店时,晚上打烊后,她把一天的收入细细归纳好,店里挂了幅日历,上面用圆珠笔记满了阿拉伯数字。日历上的钱数每凑到100元时,美玲就给父亲送去。过年前是烫头最忙碌的时节,最多的一天烫了20多个头,烫一个满头卷收费4.5元,她记得那天日历上记着的收入是125元。
父母生有四个孩子,美玲排行老三。美玲的父母相识不久,爷爷突然病重,当地有为病人“冲喜”的风俗,另外还有种说法,老人去世,三年内家里不能办婚嫁喜事。于是,父母匆忙结婚,农家小院里,一边是新人拜堂,一边是等待入殓的棺材。爷爷去世后,丢下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儿,是美玲的父母一手带大,“等于我爸妈带大了5个小孩,他们真的很不容易。”
美玲说,那时就一心想着要多做几个生意,挣点钱交给父母,家里太需要钱了。
美玲的母亲喜欢读书,这在从前的乡村是少见的。美玲说,母亲现在80多岁了,依然还有看书的习慣。喜欢读书的人,都讲究一个体面,父母将儿女们的婚事一个个办得都很周全。所谓体面,倒不是排场大,而是竭力做到不落话柄给旁人茶余饭后笑谈。美玲记得那年姐姐出嫁,从官林镇嫁到都山乡,嫁妆装了满满一船。接亲那天,沿着河岸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都羡慕女方家办事周正。但美玲知道,这其中二老所付出的艰辛一言难尽,按照当地的惯例,父母收了男方800元钱的彩礼,余下的就是掏空了家底和向亲戚们借的钱。每一个风光的背后,都是普通人家的竭尽全力。
美玲结婚时,家里还欠着姐姐结婚时借下的外债。她说,所以我每天就是闷着头做活,我多烫一个头,我父母就少一点负担。
听着美玲的叙述,终于知道她到了丁蜀后,为什么每天连轴打两份工,曾经吃过的苦已经融入血液,过往的日子让她从身体到心理都形成了记忆,一旦出现了可以通过努力就能改善生活、改变命运的机遇时,她会本能地迎头赶上,毫不退让。
韩丽晴:《莫愁》杂志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获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肖玉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