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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刻的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1272
我的故乡只有泥土,满目褐栗。瓦砾刺穿村庄的表皮,坚硬又坚韧地探出头来。石头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有的用来磨刀,更多的是用来垒屋。有人开挖房基时,意外地从地下挖出排列整齐的石块。白捡这么多石头,该是多好的运气。城里的专家闻讯赶来,翻来挖去,一声叹息如同扔在村庄伤口的风:这可是罕有的古代地下排水涵道啊!

  城市才有的涵道,怎么会出现在偏僻的村庄?不是无人知晓,但又无人知情。故乡流传一个又一个传说,故乡谜一样地活在一个又一个传说里,尽管有些传说并不遥远,只是风一般地飘忽不定。谁能相信摇来摇去的风呢?

  有一天,祖父揭去村庄的表皮,深掘数米,以便窖藏满屋的红薯。我好奇地下到地窖的底部,感觉就在地球的中央。新开的地窖没有瓦砾,也没有石头,土壤棕黄而纯粹,散发着一股又一股大地的体气,几分热,又几分冰。阳光一次又一次被微风吹碎,渣一样带着光亮从洞口掉落。村庄的深处,竟然如此鲜黄。

  这个叫欧阳的村庄,据说曾经高楼林立。而村中最古老的建筑,我只记得一座“丛桂堂”,据说这是知县刘悌堂执教的学堂。村里的教书先生还是知县?我小时曾好奇地跑去探究,一棵直插云霄的硕大皂角树立在丛桂堂前厅堂,嫩绿的阳光被全部挡在树冠之上。丛桂堂高大而宽阔,堂内显出几分阴森。一个寡居的老妇人从里间蹿出,黑衣抖动,面色死灰,刀子一样的眼瞪得我抽身离去。转过屋角,没有了老妇人,但见墙上镶嵌着一块石头,上面赫然刻着三个字“石敢当”。

  丛桂堂,刘悌堂,石敢当,我的故乡记忆,只剩有老妇人刻下的这三道印痕。

  欧阳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若干年后,我意外地从一本旧书中,发现了一段关于刘悌堂的文字。

  刘宅俊(1798-1861),字恺生,号悌堂,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初授广西来宾县知县,历任天河、修仁、荔浦、怀远等县知县,署新宁州知州。方东树《刘悌堂诗集序》云:“刘氏(刘悌堂)名弗耀于远,而其说盛行一时。”

  “盛行一时”居然出自我的故乡。

  “盛行一时”的刘悌堂,仅仅盛行一时。咸丰年间,致仕回乡的刘悌堂课徒为生,执教之馆即欧阳刘府的丛桂堂。咸丰十一年(1861)春,太平军攻破刘府,数百年间富甲桐城东乡的豪族从此烟消云散。村民的传说中,不再有刘悌堂,只有一个叫刘观伯的人。

  家道隆兴时,刘观伯摇着纸扇锦衣玉食。上过一次餐桌的鱼,哪怕从未动过,刘观伯皆不再吃。家道衰败后,刘观伯行乞为生,吃些残羹冷炙。瞧见主人家吃鱼,忍不住央求给夹一块,哪怕是鱼头。主人家道:你不是不吃剩鱼剩肉么?刘观伯说:还提那些干什么哟……

  村庄的故事,渐渐沦为风,又渐渐风过无痕。直到有一天,广西师大出版社的朋友送来一本《广西石刻》,这个村庄的故事重新被风吹开。

  一块“鸡岩帆影”石刻上,“悌堂刘宅俊题”六个字清晰可见。这方石刻,位于广西扶绥县城笔架山。这里曾是旧新宁州治所,刘悌堂在这里居官数年。可惜的是,区区十个字外别无信息,刘悌堂只是他乡的风景。

  十万大山的广西,石刻件有6000件以上,从史前文明到宋元明清,清晰或残损,一字或一画,无不散发着历史的余温。

  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的一处石刻,刘悌堂留下了更多的文字。罗城即旧时的天河,是刘悌堂广西经历的第二站。乔善乡古金渡口旁的悬崖上,距地5米处刻有刘悌堂题写的十二个大字:“飞瀑悬崖,甘华义渡,乡闾表帅。”阳刻文字径达尺余,古朴浑厚。

  罗城位于广西北部,南海的风,总是伸长脖子,啃啮这块石头上的文字。这些斑驳的文字,或许就是摔死在石头上的风。故乡的故事,千里之外仍逃不出多舛的命运。

  广西的朋友,努力帮助还原刘氏故事。道光二十六年(1846),知县刘悌堂巡视治下,渡口乘船时,闻听邑庠生韦代昌的便民义举。韦氏系当地纳统屯的大户,见乡民过河困难,以私产造船、雇渡夫,免费渡送过往行人。刘悌堂大为感动,遂在对岸勒石表彰韦氏,以“使闻者知为善之乐”。又为韦氏赋诗一首:“忠孝传家国,诗云教子孙。广行方便路,阴骘满乾坤。”记事文字与赠诗,一并在这里成为石刻。

  人类对石头充满信任。刘悌堂的同乡何如宠,曾将自己的一首诗刻在家乡的大青山的石头上:“坚云堕地阁山椒,仙隐禅栖万古遥。为向悬崖磨数字,与他后世认前朝。”时事的轰轰烈烈,如何甘心沦为“数字”?而所谓的前朝今世,总是大多归于泥土,石头也会记忆模糊。故乡与刘悌堂,同样没有留下更多印痕,广西的朋友于石刻上,又识读出模糊不清的一行:“钦加同知御特授天河县正堂加五级记录五次为禁……”

  匆匆过客,无须有更多的企求。故乡的丛桂堂,或许能够还原历史情境。但是,欧阳村的泥土上,已经站满了绿色植物。无论旧时房屋,还是或老或少的人,绿色植物都像橡皮擦一样,将其擦得干干凈净。空空荡荡,植物的枝叶间,飘动着前朝或今世的风。

  数年之前,老妇人的后人拆除了丛桂堂,可以派上用场的木与石,用在了村道旁的水泥楼上。只有那块石敢当,仍旧躺在丛桂堂的旧基,一只鸟叫来一只鸟,说着无从破解的鸟语,悠闲地将石敢当与植物踩在脚下。轻松,无痕。

  血雨腥风是风,云淡风轻是风,难以琢磨的风,将顽钝和尖锐的瓦砾吹成褐栗色。石敢当会不会是村庄最后一块石头?石敢当上的鸟飞走了,鼓着腮帮子的风,正在赶来的路上。

  章宪法:作家,明史学者。著有《明朝大败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状元》等。

  编辑 沈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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