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
秋雨将苍松翠柏淋润得绿意盈盈,芦苇、柳丝在蒙蒙雾霭中相依相偎出缠缠绵绵的情愫。
不远处的田垄中,一个身影弯着腰,在陵墓间缓缓地穿行。蓝底白花的上衣,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挽起一个发髻,走近了些,看清了,她在拔草,不时直起腰来,用袖头轻轻地擦着额头的汗珠和雨水。
您在拔草?嗯。
您的亲人?嗯。
我蹲下身去和她一起拔草。
老人一座墓一座墓挨着过去,一边拔着杂草,一边喃喃自语:下了几天雨啊,这草就长疯了呢。
就这样,在安葬着2000多名烈士的五条岭烈士陵园,在密密的墓碑间,我邂逅了这位老妇人。
你常来拔草?嗯。
拔了多长时间啊?几十年了呢。
哪位是你的亲人啊?
老人直起腰,眼神迷蒙又柔软:哪个是?个个都是啊!
七十多年前那场盐南战役,你们这个年龄的人不知道,七八里外就能听到乒乒乓乓的枪炮声、子弹声,火烧红了西边大半个天,整整4天4夜呐!多少伤员往这边村子里抬,可是抬着抬着就断了气。伤员的血流得村子的地上到处都是,家中的被子都抱了出去,被单都撕成布条子也来不及包扎啊。还有好多遗体是从便仓那边装船运过来的。看年岁,牺牲的人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有的头被打破了,有的被烧得焦黑。
老人顿了一下,面庞上满是晶莹莹的泪水。她说,你看你看,就往这儿埋,那天也是这样下着小雨,又冷又湿。挖开一条沟,人都埋不下,再挖第二条,整整挖了五条沟,可是,还是埋不下。村里就几口棺材,能装几个人啊?就这样用白布裹裹、芦席铺铺,人摞人,摞了三四层,最后盖上土……你看那门前的纪念碑,上面全记着呢。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解放战争进入全面反攻阶段,黄百韬兵团的三个师受蒋介石之令北上,企图挽回山东战场之败局。为保证人民解放战争的顺利进展,解放军三野第十一、十二两纵队受陈毅、粟裕将军的指令,于同年冬月十四日晚在白驹至伍佑一线设下埋伏,阻击北上之敌。次日凌晨,战斗在漫天风雪中打响,指战员们不畏饥寒,前赴后继,浴血奋战,直至拼杀肉搏在街头,激战四昼夜,歼敌近万人。战后,当地人民用棺木、芦席盛殓了一千二百余具烈士的遗体,安葬在此……”
五条岭,从东至西,五条隆起的田垄下埋着1200多名烈士的遗体。
这些孩子啊,小的十六岁,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在这儿七十来年了吧。他们的家人也不知道在哪里,没有人来看他们。我家就住在旁边,这北边就是我家的责任田,分了有四十来年了。忙自家地里的农活时,我就常来看看,到这坟堆上来拔拔草,后来政府修了这个陵园,我还是来拔草,再与他们说说话。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吧,纱帽(坟头)上不能长草的啊。这些细小的可怜呢,父母又不知在哪里……唉,老人拔着草,对我,又似乎对陵墓说,对墓中的人说。她的声音在秋风中细若耳语又四处弥漫。
一片寂静,我弯下身子和老人一起拔草。墓碑上有的有名字,很多没名字。眼前的这块墓碑上,只注明着二条岭九十二名烈士。老人细心地将墓碑前的一盆菊花扶扶正,又用布擦拭着大理石墓碑,轻轻地说:过两天是八月半了,让小伙(儿子)去备些月饼,要来祭祭的。春节、清明、七月半,还有中秋,我家都要来烧烧纸,祭祭的,和祭祖先一样的。
凝视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庞和青筋毕露的双手,我转过身去,任在眼眶盘旋许久的泪水肆意流淌。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五条岭湿漉漉的。不大的陵园肃穆静谧,静得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老人拔草的声音。硝烟弥漫的日子久远了,炮火鲜血的残酷与惨烈对于许多人来说,只是影视剧中的观瞻。这些长眠于地下,曾经鲜活的年轻生命,会看见这位名叫程庆莲的农妇,月复月年复年地和他们做伴、与他们说话、为他们拔草吧?
他们肯定会看见、会听见的,他们心中呼唤的是姐姐還是妹妹?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再至今日,四五十年了,看着莲一年年衰老,看着白霜将莲的一头青丝覆盖,永远二十来岁的他们心中呼唤的是姨?是婶?还是亲亲的娘?
晚霞御裘似锦,葫芦花翻飞出灿烂与金黄。暮色隐然四合,苍松翠柏挺拔出浩然与巍然。晚风中,似有和声四起,所有宁静的灵魂,在五条岭壮美地吟唱。瞬间,白的、黄的、蓝的、粉色的花草,在五条岭生机勃勃地、静静地绽放。
张晓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书香盐城”形象大使,全国三八红旗手,著有“雨花忠魂”系列纪实文学作品。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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