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有人说:两个老头发痴了,弄这事不划算,难赚到钱。老戴眼睛一瞪道:天底下就只有赚钱一件事吗?难道我们就不能有爱好,有梦想?
凭空打艘船,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扯篷船在太湖绝迹几十年了,没有现成的船样可参照。老裴笑道,图纸装在我们的脑子里呐。
得知他们不用机械,而是全手工操作,又有人笑他们太原始,两个奔八十岁的人,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
俩老汉哈哈大笑,说,又不是愚公移山,我们只是恢复老本行,打艘船,一年内保证完工。
不管别人怎样猜测,他们打定了主意,余生要做件有意义的事。
1
两个犟老头,一个叫戴仲华,一个叫裴永林,两人都属鸡,今年76岁。戴仲华说话中气足,做事爽脆。裴永林见人就笑,脾气温和。因为同是木匠,彼此说得来,走得近。这两人性格虽不同,但骨子里有个共同点:不轻易服输。
沙塘港紧靠太湖,从前,村里的男儿个个会驾船,船是他们的生活伴侣。村里有个老木匠,名叫郑顺华,前几年,他打造了一艘4米长的三桅扯篷船。船造得非常逼真,篷、樯、篙、舵、橇、铁锚、铁索,样样齐全,整艘船制作精巧,无不显示他高超的技艺。村上驾过船的老人都来看,亲手摸摸,仿佛回到了从前。有人啧啧称赞:多好的手艺啊!宜兴人打船恐怕难有人超过他的了。
这话老戴不爱听。他17岁学木匠,这辈子打过船,造过大雄宝殿、亭台楼阁。他心想:老郑打的船好虽好,但不能下水航行,是模型船,不过瘾!若是我打船,就要打一艘真正的太湖扯篷船,扯起篷帆航太湖!
这个念头在心里盘久了,有一天,他找到老伙计裴永林:咱们打艘真正的湖船怎么样?
老裴的木工手艺也是呱呱叫。他问:打多大的船?
老戴说:承载八十担的船。
要打就打装载一百二十担的船。
說话算话?
绝对算数!
打船要一大笔资金,粗算一下,材料起码要六七万元。钱从哪里来?两人商议,费用分摊。
老戴做了一世木匠,儿子早就劝他歇手享福。而今,他非但不歇手,还要自掏腰包打船,这事可行得通?在一旁的老裴悠悠道:我老伴去世了,家里我说了算。
老戴一听,犟头脾气上来了:这算什么话?我自己做木匠积攒下来的钱,自然我说了算。
两人说着这话,都笑了。这辈子还没有做过这种不计成本的事,但这是正经的事,又不是打牌赌钱,家里人会支持的。细想想,乡下老头辛苦忙碌,终其一生,砌房造屋为儿女成家。现在,该尽的责任尽了。到老,自己还有追风逐梦的勇气,这人生没白活。
2020年7月,他们请村里的老杨帮忙,写了《告村民朋友书》:
我们为继承传统文化、延续职业爱好,筹备在此新建一条湖船,让子孙后代直观了解家乡的过去,这是我们的初衷。施工期间,或将给乡亲带来诸多不便,敬请谅解。造船作业,安全第一,我们不但自身注意安全,并请乡亲们切勿走近触摸和任意抓弄,以防事故发生。
告示写在一张红纸上,郑重其事地表明了心迹。
2
打船先要买树来“开料”。并非什么木材都可以打船,通常用杉木。
两人豪气上来了,决定买20棵江西杉木来打船。
造一艘船,脑海中得对这艘船有一个模型、框架、尺寸,然后根据尺寸开料。俩老汉坐河岸边,抽着烟,蹲地上画着尺寸,船型样式仿佛就在眼前。
扯篷船消逝四十多年了,可永远活在他们心中。沙塘港从前人多地少,耕地向西延伸出去18里,种田全靠船,没有它,田里种的东西换不来钱,就连娶妻接新娘子也是用船。人们驾着船,风里浪里讨生活,茫茫太湖里航行,危险随时会发生,风急浪高中更需要相助相帮。老戴和老裴至今对航船高手蒋保生佩服不已。与其说他们怀念扯篷船,不如说是怀念搏击风流的勇气,怀念互助救济的风尚。
俩老汉商议好船型尺寸,将各自的“兵器”——大锯、小锯、牵钻、舞钻、墨斗、斧头、斜凿、方凿等工具搬来。现代人都用电锯、电刨等机器,他们用传统的锯子开料,用牵钻打眼,用推刨平整木板。两人铆足了劲,一颗不服输的匠心,到老还鲜活着。
现在他们打船,不是不服气郑木匠,是觉得不过瘾。这地方上打船的好手,郑木匠是一个,但最让人佩服的还是王坤荣老师傅,他打过二百艘扯篷船,近千艘铁船。王师傅今年83岁,得知老载和老裴在打船,他三天两头来看,给些建议。这让老戴和老裴心里更多了几成把握。
3
船和人一样,也有俊丑之分。修长优美、造型挺拔的船招人喜爱。船漂亮,下湖稳当,掉头轻巧,开起来快速,这些全凭船匠的一双巧手。打船先从船底做起,木板一层层拼上去,船底、船头、船艄都有弧度,尺寸比例要掌握得当。
打船的过程充满了乐趣。开料时,老戴站在木头架子上,老裴坐在板凳上,两人配合默契。阳光照着他们黝黑的脸,两人像老男孩一般说着梦想。
老裴说:船打好,先开到周铁镇上,上岸吃了客饭打回。然后,走太湖,到马山去玩玩。再过东氿到宜兴城里去一趟。
老戴说:年轻人开着汽车到处跑,咱们扯篷船是“呒脚蛳螺游天下”。
人有梦想就有劲头。只要天气晴好,沙塘港河岸边总传来各种节奏声,拉大锯、牵舞钻、打花榔,俩老汉忙得不亦乐乎。
木船全手工建造,考验的是师傅技术。用多长多厚的木头,怎样处理,要刨掉多少,都靠师傅判断,0.5厘米的误差,都足以令木板无法接合以至漏水。他们拿出了看家本领,锯、刨、凿,一丝不苟。比如铁钉打下去时,如果一下子猛敲下去,船板会开裂,必须慢慢渗入,这样敲出来的节奏叫花榔,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船成型后,缝隙里要嵌进苎麻丝,行话叫捻缝。苎麻丝和油、石灰搅拌之后,用榔头、凿子敲打,捻塞在缝隙里,船缝就不会渗水。过去打船修船,捻缝最有场面,通常十几个人一起上,作头的师傅敲送钉,咚嗒咚嗒,先给个节奏,仿佛是一支乐队,众人听节奏作业。大家手里的凿子得轻重一致,快慢一致。不然,人家敲十记,你只敲六记,那隙缝抿不拢,船下水难免会渗水。捻缝是重复累人的活,容易疲乏,师傅们敲出花样来,非常提振精神。太湖边打新船、修旧船,都集聚在湖滩上作业,有时候几个船匠班子在场,相互“别苗头”,比试谁敲得好听。
多好听的声音啊,就跟车水号子一样,这是船匠的号子。
老戴和老裴趴在新船上捻缝,闲话从前,微风中混杂着新木头味和桐油味,那是他们熟悉的味道。
4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到了今年初夏。当桅杆上的篷帆做好,新船终于打成。他们把船命名为太湖“风情号”,择日试水启航。
我们没吹牛吧,一年内保证完工,说话算话。老戴和老裴扯起棕色的帆,那高兴劲不亚于当年砌房造屋,娶妻生子。
得知新船试水启航,村里人都来看热闹,兴奋地说:这是江南吴地的船式,我们沙塘港人从前驾驶的扯篷船,是真正的湖船。
这一天,是江南黄梅雨季中难得的晴天,湖上风力三到四级。船入太湖,拉起两道篷帆,不用摇橹,借助这不大不小的风力,如脱缰之马平稳快速向前行驶。
碧波蓝天,鸥鹭翱翔。
俩老汉仿佛回到往昔搏击风浪的年代,大有“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的快意,那神情令人感动。快八十岁的人了,铁了心要做一件值得的事,打一艘扯篷船,让船在太湖里扬帆航行。这使人蓦然看到了生命的荣光。
乐心:本名冯乐心,资深媒体人,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多部。
编辑 ? ?沈不言 ?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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