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生长在清贫之家,但自有记忆起,大饥荒已过,父亲开垦的“十边地”种出的南瓜山芋,基本已能让全家人填饱肚子。总是父亲的骨血,总是母亲十月怀胎生的,以至前边已有三个男孩,父母依旧给了我天高地厚的爱,我如村西小河边的杂草一样,落地,就有了强大的生命力,能在自然环境中蓬勃生长。然而,造化总要弄人,自我背着书包上学的这年伊始,厄运就紧跟着我不放。父亲因新中国成立前被抓过壮丁,自“文革”开始就在劫难逃。于是,本是花季年龄,我却没有一天不是在寒风凄雨中苦捱。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我的家乡苏南宜兴,是著名的陶都,这里盛产陶土,日用陶、建筑陶、紫砂陶名扬四海。
靠山吃山,自十八岁开始,我便开始用板车拖运陶土。
这是用性命端的饭碗。
开采陶土的矿井口,大多在山腰上,运陶土的坡道,陡立得连空板车都得用卷扬机拉上去。而要将满载陶土的板车从井口运送至码头,从驶离陡峭的山道这刻开始,生命便交给了老天。那时我身高不足一米六,七十多斤的身体,要拖着一吨多重的板车顺利行至码头,不仅仅体力是个问题,更重要的,必须有丰富的驾车技能,否则随时车毁人亡。然而,明知时刻处在危险之中,为了生存,我还是不得不走上这条朝不保夕的路。我曾亲眼看着同伴摔死在我面前,自己也曾几次遇到重载板车从头顶飞过的险象。可以说,两年之后我仍能没伤筋动骨回队务农,已属奇迹。
2000年的夏天,我创办的第一个琉璃瓦厂投产了。
出窑工的工作环境非常恶劣。烈夏,外边的气温近四十度,窑口的温度将近一百度,工人两班制工作,体质差些的根本顶不下来。那几天,尽管有大功力的风机吹着,依然有工人中暑。这个时候,即使工钱天价都请不到临时代班的工人。流水线一分钟也缺不了人手,咋办?我是当家人,我不上谁上?连续几天,我不仅晚上要顶班出窑,白天还得代替装车工装运产品。
这天,我爬上大卡车,两个多小时的挥汗作业后,站在车顶高高的货物上,我刚准备松口气擦把汗,却因劳累过度,忽然间一阵眩晕,随后就从丈余高的车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在医院,经抢救醒来,已是几个小时之后。医生告知,我小脑出血,必须住院治疗。医生同时警告,如果疗养不到位,后遗症会伴我终身。可是,这是厂里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啊,我只是脑子昏沉而已,四肢尚健全,即使只坐在办公室,至少还可以接一下业务,至少还可以直面工友,压住阵脚,使生产不乱。此刻的我岂可躺下?脑震荡后遗症无论有多可怕,如果眼前都顾不了,我还有今后吗?
我不顾亲人的阻拦,硬是爬下病床赶回了窑上。从此之后,但凡阴天下雨,可怕的脑震荡后遗症就再没离开过我,其苦痛唯有自知。
如果说肉体的苦痛终能适应,不间断的心理伤害就更难以承受了。自创业之后,因为利益,我遭遇亲人的误解诅咒、朋友的背叛出卖、竞争者的诽谤中伤、地痞流氓的绑架勒索,无不让我的心头止不住地泣血。
很欣慰,山高水低,都让我写进了文学作品里,这是苦难对我的促进。事实上,所有太湖沿岸的农村企业家,谁不是伴随着一路辛酸磨难过来的?我的人生际遇,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罢了。
当我再次来到太湖边,在岸边的堤坝上坐下,从夕阳西下到月亮升起,我静静地看着湖水从明到暗,不断思索着自己的人生历程。我是非常幸运的,正是因为我受过伤害,从小就懂得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伤害中过早吸取了处世的智慧与经验,让我明白,得失乃世态常律。伤害让我对生命个体有了充分的理解并予以最真实的表达,刻画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灵魂。这是太湖给我的启迪,百折不回头,唯有向前。
王顺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钟山》等期刊。长篇小说《扬州在北》由《中国作家》2018年下半年长篇小说专号发表;《天狗》由江蘇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编辑 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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