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作家侯德云的作品独具个性,他的《二姑给过咱一袋面》颇受好评,可读了他的自选集后,更让我震撼的是他的另一篇作品《冬天的葬礼》。
《冬天的葬礼》写的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与野鼠争粮的故事。在浩瀚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很渺小,以至于“当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袭击了我们”。可在人类面前,野鼠又同样很渺小,以至于当人类在求生的欲望下挖开野鼠洞,洗劫野鼠过冬的储备粮后,“那些可怜的倾家荡产的野鼠们”只能有一个结局“全都是在树上死去”。而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死去。
冬天过后,“捱到春天,树叶儿绿了,野菜萌芽了,再过些日子,芳香的槐花开遍了山岗,整个村子呈现出了一派蓬勃的生机。”人类在灾害面前得以幸存,固然值得庆幸,可对野鼠来说却是灭族之灾。于是,村人没有举行幸存后的欢呼和庆祝,相反却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这场葬礼,是人类对野鼠的同情和愧疚,更是人性的觉醒。更深层地去领会,還可以发现作者的笔触甚至伸向更深的深处。为什么会促成这场葬礼?根源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威力让人类丧失人性的光芒?是什么样的威力让人类在动物面前忏悔?是什么样的威力,让泪水在人类的脸上结成晶莹的固体?是什么样的威力,让一场大雪,“像一片漫无边际的孝布,覆盖了整个宇宙”?
每每读到小说的结尾,我都情不自禁地起一身鸡皮疙瘩,一股从未有过的森寒之气从后背直冲脑门。《冬天的葬礼》像一条冰冷的锁链,将读者紧紧锁在人性的十字架上。
将诗歌美学融入个人创作
在《冬天的葬礼》这篇小说中,作者把语言技巧运用到极致。侯德云不仅喜爱诗歌,读过大量古典诗集,谙熟中国古典诗歌审美艺术中的诗画理论,还能将诗歌美学融入个人创作。读侯德云的文学评论是一种享受,诗意化的语言、幽默的表述极具个性化特征。这一点也同样渗透到了侯德云的小小说里,往往在悲剧化的大背景下又暗溢出幽默和机智来。这几乎成了侯德云小小说的个人风格。第二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宗利华评价侯德云作品时,说“小小说里有散文化,散文里面有故事情节,批评性文字洋溢着诗意”。认真品味侯德云的小小说,几乎每一篇里都流露出浓浓的诗意。
《冬天的葬礼》中,诗意化的语言从头贯穿到结尾。开头第一句,“我不止一次暗自庆幸,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这一句应该是受了马尔克斯的影响。“马尔克斯式叙述”开头往往都是这种时空回溯,在很短的句子里穿透过往和当下,一下子将小说的故事场景极大拓宽。侯德云早期的很多小说都明显地带有这种痕迹。这种叙述方式还有一个特点是简短的句子里诗意纵横,避免了故事体的干巴巴,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
侯德云的诗意化叙述有一个重要的形式化特征,就是喜用长句,叠加大量感性词汇。比如,“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在几年后的一个春天出生,这个世界就会非常不幸地缺少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那是一个可以借此活命的秘密,同时也是一个诱惑,一个充满了金灿灿的粮食的诱惑。”
此外,在诗意化叙事中,时不时火星四溅,蹦出惊人的或冷幽默或诙谐调侃的句子来,看似破坏了文本中的诗意,其实恰恰激活了整个语言系统,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上突然有鲜活的鱼跳出来,让读者眼前一亮、会心一笑乃至拍手称快。这种破坏式的叙述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和表现力。
叙述节奏出人意料
《冬天的葬礼》文本结构也值得细细琢磨,全篇几乎有一半的叙述不断地在回溯中螺旋式往前推进。从叙事的体例上看,大致分成四个章节,第一章是“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第二章是“活命的秘密”;第三章是 “野鼠们集体上吊”;第四章是“冬天的葬礼”。每一章的开头都是典型的回忆体,每一章的各个段落之间,侯德云也安排了直叙和倒叙的穿插,以及倒叙中的倒叙。第二章在开头的回忆之后,反复用回溯体,不断将叙事引入过往。第四章最后一段再次用了回忆叠加模式,如多重奏咏叹调,将悲剧的思考推向深入,直至高潮。最后是叙述节奏。《冬天的葬礼》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叙述节奏出人意料。如开头第一句说,“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可很快第二段就反着写,“那个饥饿的冬天降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了解的很清楚。”这是不是自相矛盾?其实这是作者故意为之,因为后面紧跟了一句“父亲多次对我说起”,很自然地将父亲引入了故事中,作为村民集体记忆中的一个代表。
接下来按常理,就应该是父亲讲述往事了。作者只写了一句“父亲说那个冬天,多么冷啊”,随后却说,“我更感兴趣的是在那么寒冷的冬天,除了老人和孩子,为什么他们都忙得汗流浃背?”第三段与第四段之间的转换也是采用这种虚虚实实、过去式与现在式不断交叉的节奏。比如写到野鼠吊死在树杈上,没有接着写悲痛,却开始写喜庆的一面:“村子没有一个人死去”“树叶儿绿了”“野菜萌芽了”“芳香的槐花开遍了山岗,整个村子呈现出了一派蓬勃的生机”。当读者以为作者要写村民庆祝死里逃生时,作者又笔锋一转,笔调由喜转悲,开始写规模盛大的葬礼,写人们脸上的泪水。
“那年,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雪”,这一句很有为野鼠鸣冤的意思。如此,文章到此结束也无不可,达到了艺术批判的效果。然而,侯德云还不满足,接着写“在快要立春的时候,也就是在为野鼠们举行葬礼的第二天,下雪了”,大有柳暗花明之意。后面紧跟的一句“多么大的雪啊,像一片漫无边际的孝布,覆盖了整个宇宙”,将全篇的节奏再次拉回到诗意里,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笔,却犹如雷霆万钧,抬高了全篇的立意。气势之大,着眼之高,情绪之深,如广陵散之绝唱,直抵人心。这种极具弹性的写作手法,赋予了整篇文章不同凡响的艺术效果。
无论是立意的高度还是写作手法,《冬天的葬礼》无疑都是侯德云所有作品里魅趣横生、至臻化境的一部,可谓经典。
冷江: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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