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广州 510275)
《双金榜》传奇与《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合称“石巢四种”,阮大铖撰。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石巢,别署百子山樵,怀宁(今安徽安庆市)人。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官户科给事中,因依附阉党于崇祯二年(1629)名列逆案,遭罢职后隐居南京。朱明王朝覆灭,为南明小朝廷重新启用,后又投降清廷,死于仙霞关。[1]所撰传奇十一种,“除《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燕子笺》四种尚存于世外,《井中盟》、《老门生》、《忠孝环》、《桃花笑》、《狮子赚》、《翠鹏图》、《赐恩环》等七种,均已散佚。”[2]其中《双金榜》与《燕子笺》,即创作于匿居南京牛首山之时。[3]
《双金榜》传奇被收入明末吴门毛恒所刻《石巢传奇四种》(简称“明末刊本”),剧前有“百子山樵(即作者)漫题”《小序》云:“此传梗概胎结久矣。一针未透,搁笔八年。偶过铁心桥,一笑有悟,遂坐姑孰。春雨。二十日而填成。平生下水撑船驾熟烂,此不足言。”[4]320可见作者对此剧颇为自信。《曲海总目提要》认为此剧系阮大铖“借传奇以寓意”,评曰:“中间情节变幻,而曲白皆极紧凑,与《燕子笺》《春灯谜》,同一机杼,当时盛行于世,颇有名士风流。”[5]然因“鄙其人,并及其辞”,这部传奇与阮大铖诸作命运相似,在清代遭到士人的刻意忽视,直到20世纪初董康将四部传奇重刊出版,此剧的艺术成就方被重新审视。不过这近三百年后的重刻,却受到吴梅的批评,认为“谬误擅改处极多”[6]107。此前学界对此剧的创作时间及思想内容有过考辨,而对其版本流传情况则尚乏细致的研讨。本文试以《双金榜》传奇为中心,就该剧在近代的重刻、批评以及改订等情形作考察,以丰富对这段戏曲学史的认识。
一、董康诵芬室重刻“石巢四种”
《明史》将阮大铖列入“奸臣传”,其人品自是有可议之处,但他却极富文学才华,尤其在诗文及戏剧创作上有着较高成就。所撰诸种传奇,在初出时即深受时人称许,如王思任(1575—1646)评《春灯谜》“文笋斗缝,巧轴转关,石破天来,峰穷境出。拟事既以赡贴,集唐若出前缘”,并将之与汤显祖并提,认为“(临川清远)道人去廿余年,而皖有百子山樵出”[4]169。又文震亨(1585—1645)赞阮大铖传奇曰:“先生一洗此习,独开生面,觉余心口耳目间,靡所不惬。”“以为填词一道,几于《广陵散》绝,不意当吾世而复闻正始。”[4]313-314然而明亡后,阮大铖“为士论所不齿,遗民所腐心”,故其诗文及传奇作品受到淡漠处之,“其能文之名,因之亦泯。终满清二百八十年之际,除《燕子笺》、《春灯谜》两传奇外,殆无人能举《咏怀堂诗》之名者矣。”[7]直到20世纪初,这种情况才发生变化,“聚集在南京的学人如王伯沆、陈散原、胡先骕、柳诒徵、章太炎等人,得读阮集(按:指《咏怀堂集》),颇为赞赏,陈散原甚至在‘题记’中将阮大铖‘标为五百年作者’,并于1928年由中央大学图书馆印行,又辑《补遗》一卷。”[8]当时学人对于阮大铖传奇亦给予高度评价,其中最具代表性且影响深远者当属吴梅先生。吴梅认为阮大铖诸作“深得玉茗之神”,“四种中,《双金榜》古艳,《牟尼合》秾艳,《燕子笺》新艳。《春灯谜》为悔过之书,所谓‘十错认’,亦圆海平旦清明时,为此由衷之言也。自来大奸慝必有文才,严介溪之诗,阮圆海之曲,不以人废言,可谓三百年一作手矣。”[9]又云:“明人传奇,多喁喁儿女语,独圆海诸作,皆合歌舞为一,如《春灯谜》之龙灯,《牟尼珠》之走解,《燕子笺》之象戏、波斯进宝,及此记之《煎珠》《踏歌》,皆耳目一新,使观场者迷离惝怳,此又明季词家所无有者矣。”[10]513这些评价可谓公允,与清人的因人废文大为不同,反映了以吴梅为代表的近代学人对“石巢四种”的艺术认可。
实际上,在吴梅做出上述评论之前,1919年董康“诵芬室”就已对“石巢四种”加以重刻,使这四部作品(特别是《双金榜》与《牟尼合》)在近三百年后重受世人关注。董康(1867—1947),江苏武进(今常州)人,原名寿金,字授经、绶经,号诵芬室主人、课花词隐。清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授职刑部主事。1911年赴日研习法律,归国后任职东吴大学、上海法科大学、北京大学等校,抗战时曾在汪伪政权任职,抗战后病逝于北平。[11]主要著作有《书舶庸谭》《曲目韵编》《曲海总目提要》等,另刊印有《诵芬室读曲丛刊》、《盛明杂剧》初、二集等。董康重刻“石巢四种”,以明末刊本为底本,但又并非完全依照原本刻印,而是在校刻时多有改动。就《双金榜》传奇而论,董康的校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增补残缺文字。明末刊本存大量漫漶、残损之处,董康重刊本则尽力对这些残缺之字作了增补。如第二出“雪哄”【川拨棹】曲后科介“外分解,杂跑介”,明末刊本“外分解”前有三字漫漶(1),重刊本据文意补为“杂抵拒”(2);又如第十五出“泊遇”下场诗“铜柱南边毒草春”,以及第十六出“待字”下场诗“庭树流莺日绕枝”,前者源出唐代张籍的《蛮中》,后者则改自唐人武元衡《与崔十五同访裴校书不遇》“庭树流莺日过迟”句,明末刊本“春”字及“流莺”残缺,而重刊本则均给予补足。当然,还有部分残损之字,董康亦无法辨认,以“”符号代之,约有三十余处(包括眉批)。
其次是补充、更订曲牌名。明末刊本所用北曲,仅【北折桂令】等少数曲牌加了“北”字,而重刊本则将北曲全部标示出来,如第四出“安禅”诸曲,重刊本将【新水令】【醉扶归】【雁儿落带得胜令】【收江南】【沽美酒带太平令】改题为【北新水令】【北醉扶归】【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北收江南】【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明末刊本所用南曲集曲,仅第二十四出“徙官”【绣带宜春】、第二十七出“海宴”两支【九回肠】、第三十七出“讣浼”【黄莺啄皂罗】【一封罗】等五支曲子标注所集各曲原曲牌,余者均未标明,重刊本则补齐所有集曲原曲牌名,如第二十一出“闹看”第一支曲【临江梅】,系由【临江仙】与【一剪梅】集成,明末刊本仅写新曲牌名【临江梅】,重刊本则分别补上了原曲牌名。
又,重刊本还调整了部分曲牌名称。如第三出“绣幡”第三、五支曲,明末刊本分别题作“【傍妆台】”“【解三醒】”,重刊本则改为“【二犯傍妆台】”和“【解三酲】”;又如第十九出“挂蝶”第四支曲,明末刊本题作“【倾杯玉芙蓉】”,重刊本改为“【倾杯赏芙蓉】”;再如第二十四出“徙官”第一支曲,明末刊本题作“【燕归巢】”,重刊本改为“【燕归梁】”;第二十五出“浮海”第一支曲,明末刊本题作“【女临红】”,重刊本改为“【女临江】”;第三十出“予蝶”第六支曲,明末刊本题作“【猫儿坠】”,重刊本改为“【琥珀猫儿坠】”。
再次是改订曲文,主要是依律改曲。如第二出“雪哄”第六支曲【川拨棹】,明末刊本曲文为“休絮聒,似闹江祠夺食鸦。你看这破灶堕蘧庐,只有这祀灶钱、几贴花,待发迹时补送他。”按,清乾隆初年所编《九宫大成》引【川拨棹】曲例:“冰轮碾,笑盈盈银汉浅。远只挂杨柳楼边,远只挂杨柳楼边。近还铺芙蓉栏前,也常时间谪仙,也深宵伴谪仙”,吴梅认为“‘远只挂’二句须叠……‘也常时’二句可叠,亦可别作一句”[12]607,故重刊本将之改作“休絮聒,似闹江祠夺食鸦。你看这破灶堕蘧庐,你看这破灶堕蘧庐。只有这祀灶钱、几贴花,待发迹时补送他,待发迹时补送他”。类似的改订,还有第十九出“挂蝶”第四支曲,明末刊本题为“【倾杯玉芙蓉】”,有“海南比不上雒城东这国色谁传送”,而重刊本改题“【倾杯赏芙蓉】”,并改此句为“地非雒东谁将国色来传送”。诸如此类,重刊本改后更合曲律。
此外,重刊本对明末刊本的体例、脚色、科介等也有所改动。在体例上,明末刊本曲文衬字未作区分,而重刊本则将衬字改为单行小字,与宾白字体相同,同时还在曲文中增加了部分衬字,如第四出“安禅”第六支曲,明末刊本题为“【雁儿落带得胜令】”,有“那管恁双与单寒寒”句,重刊本则改题“【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并将此句改为“那管恁双与单寒也么寒”,增加了两个衬字,但未将其改为小字;在脚色上,重刊本对明末刊本部分脚色作了调整,如将明末刊本中大量的“小旦”改为“贴”,又将明末刊本中“门子”等脚色,统一改作“杂”;在科介上,重刊本将明末刊本中部分冗余宾白径改为科介,如第三十七出“讣浼”有“(生哭念书介)多感螟蛉行孝,临终闻夺锦标。便死葬在荒郊,我也开口黄泉笑……奶娘,这书信何人写的”,重刊本改为科介“小生读前朝元令毕,问老旦介”。
要之,董康重刻《双金榜》传奇,对明末刊本多有改动,所改或有其缘由,然因均未出校说明,故易使人误认重刊本即明刊原貌。实际上,在董康校刻的其他曲籍中,也同样存在此类情形,“一九二〇年前后董康(1867—1947)覆刻《盛明杂剧》初、二集,看似据原本重刻,其实上板时,每剧均有改字,除无心之失和因书写习惯不同造成的异体字之外,也有一些有意的校正,但均未出校说明。更重要的是董康所得并非皆为原刊本,其中一部分为清初重印之残板,这些残板,或有虫蚀,残一至数字者,董康迳据文意酌补,而不作说明……董刻《杂剧三集》也存在这样的问题”[13]。但无论如何,董康藏曲、校曲开启一时风气,诚如傅增湘所言,“取之以鉴藏,用之以雠校,公之以传布。能殚毕世之功,卒成不朽之业者,同时朋辈殆鲜比伦……然横览当代通目录、版本之专门,合收藏传刻为一手者,毛黄之后宁属他人”[14],在近代学术史上显然具有重要意义。
二、吴梅对《重刊石巢四种》的批点
董康与吴梅颇有交往,曾拜后者为师学词,并请其参与编订《曲海总目提要》。吴梅旧藏两种《双金榜》传奇刻本,现均归中国国家图书馆,其一为明末刊本(索书号:04139),其二为董康“诵芬室”重刊本(索书号:04374)。据郑振铎所述,此明末刊本即董康所用底本,“董绶经刊阮氏四种曲时,其底本亦是原刻者。原书经董氏刻成后,即还之文友堂;后为吴瞿安所得。”[6]107此本卷末有吴梅亲笔题跋,内云“按圆海曾列籍东林,为高攀龙弟子。后附魏党,为刘蕺山所劾。魏败,坐逆案削职,此词当是坐废时作。记中皇甫敦又名黄辅登,攀附登龙,义取暗射,即指高攀龙。孝标隐刘字,即指蕺山。孝绪为阮,即以自指。以东洛喻东林,以东粤喻东厂。入粤后屡言番鬼,鬼者魏也。佽飞窃珠,亦窥窃神器之意。《廷讦》一折,意谓己与蕺山,同属攀龙门下,不宜相煎太急。通番一案,即言逆案,总不外自表无罪,乞怜清流之意”,并说明“此说得之友人许守白。往在都中,与守白论圆海诸记,所述颇多,因约录如此”[10]512。是跋作于壬申(1932)年二月,时吴梅“在上海任馆课”[15],而跋语所谓“往在都中”,即指1917至1922年吴梅旅居北京,任教北京大学。按许守白,即许之衡。许之衡(1877—1935),字守白,号饮流,别署曲隐道人,取室名“饮流斋”。广东番禺人,早年负笈日本,毕业于明治大学。后寓居北京,与吴梅订交而习曲,并得其举荐继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兼任研究所国学门“词曲研究”导师,所著有《曲律易知》等。[16]吴梅在1922年为许之衡《曲律易知》所撰序中写到:“守白寓宣武城南,距余居不半里,而近年来晨夕过从,共研此技,又与刘君凤叔订交,三人相对,烛必见跋,所语无非曲律也,用力之勤若此。”[17]998-999然三人所论具体内容,吴梅在《曲律易知》序中并未多作说明。
又刘凤叔,即刘富梁。刘富梁(1875—1936),字凤叔,浙江桐乡人,清末诸生。精通音律,擅击节歌唱,曾为刘世珩“暖红室”校订曲谱,并与王季烈合作编辑校订《集成曲谱》,所著有《歌曲指程》等。[18]吴梅在《燕子笺》跋中写道:“继客北京,交刘君凤叔(富梁),共订此记全谱。《拒挑》折【宜春令】‘拼着志诚心宽待等’句,‘等’字上声,颇难下拍。凤叔别出机杼,安顿妥帖,拍手称快。是时刘君葱石(世珩)方欲汇订石巢、石渠诸曲谱,邀凤叔主其事,余因得与凤叔上下议论也。今葱石既逝,所订诸谱未知是否付梓。(《集成曲谱》中有《写象》《拾笺》《奸遁》《诰圆》四折,即凤叔所订正者)”[19]结合以上序跋内容,可知包括《双金榜》传奇在内的“石巢四种”,乃是当时吴梅、许之衡、刘富梁三人切磋研讨的重点。
吴梅在所藏董康重刊本《双金榜》传奇上留下了八十余条批语,可以丰富我们对三人研讨内容的认识。这些批语主要针对曲律问题,这其中既有明末刊本原就存在的错讹,而更多的是指出重刊本的“谬误擅改处”。具体而言,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类:
其一,曲牌名称问题。如第二出“雪哄”第一支曲,明末刊本与重刊本均题“【齐破阵】”,吴梅评曰:“此曲应作【破齐阵】,因首支是【破阵子】也。”同出第四支曲,明末刊本与重刊本均作“【玉胞肚】”,吴梅评曰:“应作抱。”按,吴梅《南北词简谱》对此曲有过解释:“‘抱肚’者,带也,此创见《董西厢》,或作‘胞肚’,非。”[12]231如前述,重刊本标明了全部北曲,但也有标注错误者,如第四出“安禅”第三支曲,明末刊本作“【醉扶归】”,重刊本改题“【北醉扶归】”,吴梅评曰:“此是南曲。”而同出【皂罗袍】【侥侥令】【园林好】三支曲子,吴梅则评曰:“应加南字。”第三十一出“变夷”第四支曲,明末刊本作“【混江龙】”,重刊本改题“北混江龙”,吴梅评曰:“凡通套北词,不必标明北字。”
其二,曲文音韵问题。吴梅认为“曲中之要,在于音韵……音有清浊,韵有阴阳,填词者必须辨别清楚,斯无拗折嗓子之诮,否则纵有佳词,终不入歌者之口也”[17]18。吴梅对此剧第二 十六出“赐环”用韵极为赞赏,认为“此折用韵最精,盖鱼模本应分用,山樵无一字混鱼韵,妙绝”。但更多的是批评,如第四出“安禅”【北新水令】诸曲,吴梅认为“此套韵杂,因用^记出”,即用“^”符号标注出曲文出韵的情形;第七出“灯游”第二、三支曲【六么令】【前腔】,吴梅认为“‘担’‘旋’二字亦出韵”“‘圆’‘鬖’‘殿’出韵”,而第五、六支曲【六么令】【前腔】,吴梅则评曰“韵杂”;再如第十五出“泊遇”【一江风】诸曲,吴梅评曰:“此折韵杂,可笑山樵各种,凡遇真、文、庚、亭、侵、寻、于、寒、光、田、廉、纤、减、咸等韵,皆并两为一,殊觉舛律。”
其三,曲词衬字问题。明末刊本曲文衬字未做区分,但重刊本将衬字改为单行小字,与宾白字体相同,反倒出现新的问题。如第四出“安禅”第八支曲【北收江南】“六根清净口流涎,恰撞着牛车便,这肉羹和菜两无干……”吴梅评曰:“这字小。”按,吴梅《南北词简谱》认为此曲“首三句俱七字”[12]158,故“这”字应为衬字;再如第七出“灯游”第二支曲【六么令】“停筐歇担,灯棚下打个盘旋,老橐驼背耸橐驼鞍。村男女,忒蹒跚,扑鼕鼕笑倒帮闲汉”,《南北词简谱》所举《琵琶记》此曲曲例,末句为七字,且句式为上二下五,故吴梅评曰“鼕字小”,即此曲末句第二个“鼕”应属衬字。
其四,句式断句问题。如第二出“雪哄”第六支曲【川拨棹】“休絮聒,似闹江祠夺食鸦。你看这破灶堕蘧庐,你看这破灶堕蘧庐,只有这祀灶钱、几贴花……”第五句“只有”为衬字,重刊本句式为上四下三,而吴梅则认为此句“应上三下四”;又如重刊本第三出“绣幡”第五支曲【解三酲】“蛮娘妆有三分铺俏,好时节把脂粉图描。卢家姊妹交欢好,年首尾,肯相抛”,“尾”字后有断句符号,而吴梅则评曰“尾字不断句”;再如第五出“春谒”第三支曲【驻马听】“春色东都,梅柳江山共展舒。你看堂连陕服,图献河宗,山应嵩呼。三农饭犊杏花墟,六军调马蘼芜路……这太平歌管莫教辜负”,重刊本标“这”字为衬字,故末句为八字,吴梅评曰:“末句实是七字一句,非四字两句也。”
以上问题,部分系董康所改致误,还有系原刻本就存在的,而重刊本并未加以改正。吴梅对董康编订《曲海总目提要》大为赞赏,认为“吾知此书出,而南北词家亦可无憾于地下矣”[20],但其对董康重刻“石巢四种”的“谬误擅改”,却颇为介怀。据郑振铎回忆,他曾前往苏州拜访吴梅,“我们说起董康刻的《咏怀堂四种曲》。他说:‘原本在我这里呢,董刻妄改妄增的地方不少。我一定要发其覆。’原本很模糊,是很后印的本子了,所以董刻本便大加改动。我很高兴瞿安先生能够加以纠正,可惜他后来始终没有动笔。”[21]吴梅以批点的形式,指出《双金榜》传奇曲律上的问题,然未“动笔”加以校订整理,而与其共同研讨此剧的许之衡,则在1922年就完成了对这部剧作的改订。
三、“饮流斋本”对重刊本的改订
许之衡尝收集数十种明清传奇,加以抄录并精心校订,字体工整娟秀,世称“饮流斋本”,向为治曲者所重。[22]后来“饮流斋本”散出,分别为傅惜华、吴晓铃、周明泰等人所收藏,其中《双金榜》传奇即归吴晓铃所有,并于2001年连同绥中吴氏其他藏书,一并归入首都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饮流斋本”《双金榜》传奇以朱丝栏稿本抄写,索书号:己74,书高约25.7厘米,宽约14.8厘米,“半叶9行,行22字,白口,四周双边,版心上印‘币制局用纸’,半框16.8×11.4cm。许饮流跋。钤‘饮流’朱文印、‘晓铃藏书’朱文印”[23]。二卷四十六出,上卷二十二出,下卷二十四出,《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第5册)据以影印。此本前有许之衡亲笔题识,写道:“圆海各种传奇,多有寓意。《春灯谜》意在十错认,为其自陈悔过之书。此剧则文过饰非之书也。按圆海曾列籍东林,为高攀龙弟子。后附魏党,为刘蕺山所劾。魏败,坐逆案削职,此剧当是坐废时所作。剧中皇甫敦又名黄辅登,攀附登龙,义取暗射,即指高攀龙。孝标为刘,皇甫孝标指蕺山。孝绪为阮,即以自指。以东洛喻东林,以东粤喻东厂。入粤后屡言番鬼,鬼者魏也。莫佽飞窃珠,亦喻窥窃神器之意。《廷讦》一折,意谓己与蕺山,同属高攀龙门下,不宜相煎太急。通番一案,即言逆案,总不外自表无罪,乞怜清流之意。其情节俶诡,可谓文如其人,梵典图经,故为眩目,以供点缀耳。然就曲而论,自是可喜也。”同时,许之衡还提到此剧《变夷》一折的曲律问题,“通部惟《变夷》折,北曲不尽合律,然沿误亦有所本。《摸珠》折用【桂枝香】,微嫌于排场不甚合宜,其余则文律并美,无疵可摘矣”[24],所论与吴梅跋语相似。
许之衡抄录《玉梅亭》传奇时,曾借臧晋叔删订“临川四梦”自喻,“昔臧晋叔改汤临川《四梦》,识者见之,叹为得未曾有。余虽不敢比晋叔,惟雅好订曲,觉此事殊有奇趣,因假抄之顷,随笔改订,费四五日,全部告成”[25]。臧氏大幅度改订汤显祖“四梦”,历来褒贬不一,而吴梅则认为“晋叔所改,仅就曲律,于文字上一切不管,所谓场上之曲,非案头之曲也”,“然布置排场、分配角色、调匀曲白,则又洵为玉茗之功臣也”[17]147-148。许之衡被刘富梁、王季烈诸友戏称为“臧冯派”,盖因其“论明代曲家,最推尊臧氏”,认为“以其作风自然,音律严谨,可为正宗”[26]。许之衡抄订诸种明清传奇,亦仿效臧晋叔,“随抄随改”,做了大量的改订工作。就《双金榜》传奇而言,在题识中许之衡虽只提到“变夷”“摸珠”二出的曲律问题,但实际上“饮流斋本”对此剧每出均有较大改订,而并非仅限于以上这两出。
一方面,“饮流斋本”所改大部分与吴梅批语相契合,同时也体现了许之衡所坚持的曲学理念。如在曲牌名称方面,许之衡在《曲律易知》中写道:“南北合套,为元人沈和所创。每一北曲,间一南曲,最便于传奇多人排场。盖北曲限于一人唱,既感不便,若南曲又乏伉爽之致。故折衷南北相间,最为合用,而音律亦极妙也。”[27]205也就是说,传奇同一出中若用南北合套,应该采用“南北相间”的方式,即上一支曲若为南曲,则下一支曲当作北曲。而此剧第四出“安禅”,董康不明此理,径将【新水令】【醉扶归】【雁儿落带得胜令】【收江南】【沽美酒带太平令】改题为【北新水令】【北醉扶归】【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北收江南】【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故许之衡的做法与吴梅批语相一致,分别将【北醉扶归】【皂罗袍】【侥侥令】【园林好】改为【南醉扶归】【南皂罗袍】【南侥侥令】【南园林好】,使此出符合南北合套“南北相间”的要求。
又如在曲文音韵、句式断句等方面,许之衡认为“平仄四声,固应遵谱,惟有时平仄错叶,尚可通融,而句式尤为重要。如上三下四,万勿作上四下三;上四下三者,万勿作上三下四;是两句者,万勿误作一句;本是一句,万勿误作两句。若句读紊乱,则无从订谱矣”[27]335。而就像吴梅批语中多次提到的,董康重刊本存在较多音韵及断句问题,除上文所举诸例之外,还有第四出“安禅”第四支曲【北折桂令】“按头皮五乳和南,又早拖泥带水踏遍轘辕……”吴梅认为“‘又早’‘那些’四字应小,此曲句法通体欠合”,“饮流斋本”依明末刊本未区分曲文衬字,而改之为“按头皮五乳和南,又早带水拖泥,踏遍轘辕……”(3)第三十一出“变夷”,吴梅与许之衡均认为不合律处较多,如此出首支曲子【点绛唇】“山海经图,乾坤凿度,翻教授,有鴃舌门徒,俺端坐如泥塑”,吴梅评曰“失叶”,“饮流斋本”则改为“山海经图,乾坤凿度,翻新诂,有鴃舌门徒,俺端坐如泥塑”,使之合乎曲律。诸如此类,其实都反映了吴梅、许之衡二人在曲律上的共识。
另一方面,“饮流斋本”对部分曲牌、曲文的处理方式又与吴梅批语有不同者。如第七出“灯游”第四支曲【泣颜回】,重刊本作“六街灯火一半是梅花。开小队,放高衙,香尘细细,马前百戏喧哗……”吴梅批语云“此非【泣颜回】,乃【榴花泣】也。首二句是【石榴花】,以下皆【泣颜回】,旧增【榴花泣】不尔,应书【榴颜回】并点板”,意在将【泣颜回】改为【榴颜回】。但“饮流斋本”仍保留【泣颜回】,而将曲文调整为“灯花六街华,放梅梢小队排衙。香尘细细,马前百戏喧哗。”又此出倒数第二支曲子【泣颜回】,重刊本曲文为“天津桥火树更繁华,看夹路儿童竹马。绛纱银蜡,软舆细碾平沙”,吴梅评曰“亦改【榴颜回】”,“饮流斋本”仍保留原曲牌,而将曲文改为“千家火树竞繁华,看夹路儿童竹马。绛纱银蜡,软舆细碾平沙。”按,吴梅《南北词简谱》云“【泣颜回】又名【料峭东风】、【杏坛三操】”,并举此曲牌谱例[12]397-398,“饮流斋本”改订此出诸曲,也符合《南北词简谱》的曲例要求。
还有吴梅批语中提到的部分问题,“饮流斋本”虽未加以改订,却也以批注的形式作了说明。如第三十一出“变夷”第四支曲【混江龙】,曲文为:“天地祯符,囫囵囵没针缝儿。天地祯符,被一对胎卵生。没掂三把九宫八卦和盘托出,觑破的一样印板儿。观其象,观其变,观其数,直轮到一位尼山老是当来佛,付衣钵,颜、曾、思、孟阐伽瑜。有伊、洛、周、朱传灯录,则是四诗、四传、三礼、三谟。起信论,无非三秦、两汉、九辩、三都普庵咒,是那考工、汲冢。野狐禅,又有稗官鬼簿。说不尽雕龙绣虎,磨不了玉兔金乌。可知道苍蝇大,墨点粗,煞是靠之乎也者,骗衣饭的祖祖。”吴梅评曰:“【混江龙】虽可增句,但须在第六句下方可增添,末后仍用原调三句收。此作不可,为训诂分正衬,亦未全合,通套点处皆衬字,应小。”而“饮流斋本”却未做改订,倒是在上面留下批语:“此【混江龙】格初误于《幽闺记》,《邯郸》继之。此更歧之又歧矣,圆海固审音者,不知何以有此?然不便改,姑仍之。”这说明许之衡也认为此曲颇有问题,但又不知如何加以改订。
此外,“饮流斋本”对重刊本的宾白、科介等也作了调整。宾白方面,“饮流斋本”主要是将部分文字改为常用字词,如第六出“逃儒”【懒画眉】曲前宾白有“去寻着甜谢他甜谢才是”“远远望见那掇将来的”,“饮流斋本”改为“去寻着谢谢他才是”“远远望见来的”;科介方面,“饮流斋本”主要是补充、改订动作提示,如第三出“绣幡”【解三酲】曲后科介,明末刊本、重刊本均有“老旦递副净,旦递丑酒,拜介”,“饮流斋本”径改为“递酒介”;再如第七出“灯游”首支【泣颜回】曲后,明末刊本、重刊本有科介均作“杂扮二人骑竹马上”,“饮流斋本”则改作“二杂骑竹马上”。从这些改订来看,“饮流斋本”在宾白、科介上更为通俗、精练。
四、结语
《双金榜》传奇自创作以来,经历过这样的接受过程:先是在明末创作之初,即深受时人称赏肯定,被收入明末吴门毛恒所刻《石巢传奇四种》;入清后却因作者阮大铖人品问题,而遭到士人的刻意忽视,直到1919年才被董康加以重刻。董康所刻以明末刊本为底本,却又从增补残缺文字、补充和更订曲牌名、改订曲文等方面对底本加以改动,同时对明末刊本的体例、脚色、科介等也有所调整;吴梅给予《双金榜》传奇很高评价,反映了近代学人对“石巢四种”的艺术认可,但他对董康重刻“谬误擅改”颇为介怀,为此留下八十余条批语,指出重刊本在曲牌名称、曲文曲韵、曲词衬字及句式断句等方面的问题。吴梅任教北京大学时,曾与许之衡、刘富梁就戏曲曲律问题进行研讨。从吴梅留下的序跋来看,包括《双金榜》传奇在内的“石巢四种”,乃是当时三人切磋研讨的重点。吴梅以批点的形式指出《双金榜》传奇在曲律上的问题,而许之衡则在1922年完成了对这部剧作的抄录与改订。许之衡“饮流斋本”所改既有与吴梅批语相契合者,而在部分曲牌、曲文处理上又与批语有不同者,同时对重刊本的宾白、科介等也作了调整。
近年来学界对近代学人的曲学研究颇为关注,但仍有许多值得深入研讨的空间,而通过对《双金榜》传奇接受历程的考察,不仅可管窥董康、吴梅、许之衡三人的校曲理念和曲学趣味,也有助于丰富我们对近代曲学研究与学人交往生态的认识。
注释:
(1)以下所引“明末刊本”,均出自阮大铖:《咏怀堂新编勘蝴蝶梦双金榜记》,载《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二集》(第33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
(2)以下所引“重刊本”,均出自阮大铖撰、董康编订:《双金榜》,董氏诵芬室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3)以下所引“饮流斋本”,均出自阮大铖撰、许之衡抄订:《双金榜传奇》,载吴书荫主编:《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第5册),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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