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点刚过,大喇叭匆忙赶来,却已让我们稍等了片刻。大家轻易不会迟到,他属偶尔。此时,月色朦胧,树静风止,偶有昆虫啁啾、蝙蝠掠过。人已到齐,可以出发了。
我们几个卖菜的家门口人,临时组成自行车车队,去城里卖菜,城里人都叫我们“赶夜人”。我们每人骑一辆重磅自行车,后座上挂着两只长方形的篾篓;篾篓里的时令蔬菜,轻则几十斤,重达一百多斤。六辆车,一字排开,领头的便是大喇叭,后面依次是解老三、圩北佬、小双子、我和刘雪生。
“开路!”随着大喇叭一声吆喝,六个人几乎同时推车助跑,左脚踩上脚踏板,右脚连踏几步,收提右腿,打前面绕过横杠,踩实右踏板,端正身形,便稳稳当当骑起来。“叮铃铃、叮铃铃……”大喇叭按响了铃铛。于是,大家有样学样,都按响了铃铛。这是车队出发的信号,跟火车、汽车启动时鸣笛按喇叭一个意思。
这些人中,我算新手,也最年轻。我虽然年轻,但力气不大,犹如尚未灌饱浆的穗,不过硬,显得文弱。对我而言,不过硬的还有种植技术和骑行技巧。但我憋着一口气,不信当不好农民!眼下就是挑战,何足惧哉,好歹还有他们照顾我。我见人矮一辈。他们个个叫我母亲“大姐”、叫我父亲“大姐夫”,因此,他们都算我的长辈。大喇叭我得喊他“卫大爷”、解老三我得叫“解三爷”、圩北佬我要称“侉大婶”。至于小双子和刘雪生,我就直呼其名了。其实,小双子只大我一岁,但她堂哥跟我老舅是同龄人;刘雪生比我大四岁,可他大姐与我母亲年纪差不多;圩北佬只大我十来岁,她丈夫大老侉却与我父亲年纪相当。类似的不勝枚举。我对辈分矮人一等很不服气,就因为我们家是外来户?我曾对父母发过牢骚,说人家跟我们不亲不眷,凭什么我就矮他们一辈?母亲说:“尊敬人家,遇事有人担待,有人帮衬,不会吃亏。”父亲说:“舌条尖子打一滚,不要你钱,不要你养,矮人一辈有何妨。”我虽然难以反驳,但就是不服,一直耿耿于怀。
出了村庄,走过一段石子路,便上了柏油马路,就听大喇叭喊:“呆——没哪个掉队吧?”
殿后的刘雪生大声回应:“没有,都跟上了。”
大喇叭说:“好嘞!”说完,开始加速。
过一会儿,大喇叭又喊:“老三,来一段。”
刘雪生说:“呆,三哥你搞一段,给我们提提神。”
解老三大名叫解永浩,年近不惑,曾在公社文艺宣传队唱过样板戏,主演李玉和、郭建光,名噪四方,风光一时。家门口人都晓得,他在家是个“妻管严”,被老婆整得笔直,怕老婆怕得滴尿。他老婆是出了名的大美女,昔日也是宣传队的台柱子。当年几个国家干部、单位职工都没追到她,却被解老三轻易得手,并奉子成婚。不料,女人婚后却娇气过人,脾气太臭。面对强势的老婆,他唯有忍受,一毫办法都没有。
解老三唱完,我们跟着大喇叭喊:“好、好!”
刘雪生喊:“再来一个!”
我们附和:“再来一个!”
他又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跟收音机里郭建光唱得没两样。
我不是第一次出门卖菜,但跟他们几个一路还是第一次。“小分队”经常有变化,人数或多或少,不变的是男多女少。前几天跟大伙一路,十几个人,我因靠后,离他有点远,听他唱戏,声音难免飘忽,没听过瘾,今天又听,听出了韵味,才算过瘾。
刘雪生又喊:“呆,三哥,能不能再来一个,还没听够。”
解老三回:“呆,个能嫑起哄,该大喇叭讲笑话了。”
大喇叭吐口唾沫,回过头说:“你们两个小家伙不要听噢。”所谓“小家伙”也指没结婚的人。于是,小双子放慢了车速,示意和我靠后,让刘雪生冲到前面。大喇叭开始讲笑话。他可能有意压低了嗓门,我在后面听得断断续续,没听清所以然,好像是说教书先生和杀猪匠两个连襟互换老婆的故事。从他们几个人边笑边骂中,我估猜十有八九是荤故事。
大喇叭叫卫宝龙,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说话一惯大嗓门。他在我父亲后继任村民组长。村民组长不是官,充其量算村里的一条腿,待遇忽略不计不说,往往吃力不讨好,所以没人愿意干。父亲是被大伙强行推举的;大喇叭也是,任期两年。如此一来,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大喇叭在场,必然是他领头。有他在,我们有了底气,非但路上不怕,到城里也不怕被人欺负。
这次出门,人不多,因为是去县城。去县城和去市区路程不相上下,却坡多难走,所以要提前一小时动身,确保后半夜抵达目的地,黎明前完成交易。我们六个人的篾篓里是清一色的豇豆,豇豆一把一斤用稻草扎好,整齐地码在里面。听说县城的豇豆要比市里贵七八毛一斤,但去县城的路上有几个坡要爬,挺累人的,父亲问我愿不愿去。我说去。父亲叮嘱:“骑不动就下来推,嫑逞强。”我点头。父亲又说:“累了就在路边歇歇。”我依然点头。我长这么大,虽然去过芜城,却没去过小县城。听说县城在山沟里,我想去看看,山沟里的县城到底是啥样。有特色小吃吗?在市区,我们卖完菜,就会去路边的小吃摊打牙祭。来一碗散装生啤,就一碗小刀面,配一碟卤黄豆,加个五香蛋或荷包蛋,有吃有喝,有滋有味。吃饱喝足,便轻松返回。
这时,小双子特意与我并行,问我:“你是第一次去县城吧?”
我说是。
她说:“我来过两回。上下坡好讨厌,上坡费劲,下坡危险。”
我说:“不怕。”
“下坡要带后刹,千万不能带前刹,不要太快。”
“嗯,晓得了。”
“你上前吧,我断后。”
“那不行,你毕竟是女孩子。”
“我比你大,我骑车卖菜快一年了。”
“你就比我大一岁。”
小双子身材小巧,剪着齐耳短发,皮肤不算黑,一双杏眼,单眼皮,直鼻梁,薄嘴唇,农活、家务拿得起放得下。她本来与我小学、初中同学,学习成绩中等偏上。可她父母一向重男轻女,因此,她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
二
我才十九虚岁,高中毕业却没能考上任何学校,只得回家务农。这不能怪我没努力,整个三华中学考走的人屈指可数,凭我日常波动的智商,肯定不在凤毛麟角之列。老实巴交的父亲说:“考不上就老老实实回来捏泥巴团子,强我赌输了。”我听了不免心酸和无奈。他暗指我白白浪费了两年工夫和不菲的学杂费,尽管明面上没有责怪我。
父亲有一辆二手自行车,永久牌的,直杠带后座,能负重几百斤。父親骑着它卖菜、买米、买化肥,已一年有余。我毕业前夕,他的关节炎老是犯,骑车咬着牙。我回来了,他便把自行车交给了我,还把腕上二手“钻石”表撸下,一并给了我。我个矮腿短,他便将坐凳调到了最低。我刚好够着脚踏板,能勉强骑行。幸好我在高一时,找同学借了一辆小“凤凰”,学会了骑车。父亲把车和表给我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让我接班去卖菜,我当然没话说。
我们这里本来是棉产区,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都转种蔬菜,明抢了菜农的饭碗,成为芜城周边最早种植大棚蔬菜的大后方。说是周边,市区与我们却相隔四十多里,驮菜骑车需两小时左右。我们种植的都是靠前上市的时令蔬菜,像辣椒、豇豆、黄瓜、茄子、莴苣、青豆、马铃薯、花椰菜、平包、大白菜等等,四季不断,品种繁多。一年四季,以夏、秋两季最为繁忙,也是收获最多的季节。
我第一次跟随大伙出行是去芜城卖茄子。父亲用两个蛇皮袋分装好,将两个袋口并在一起,用麻绳扎紧,跨在自行车后座上。我推车试骑,还算稳当。我知道父亲卖菜用的是双挂篾篓,父亲考虑我是首次夜晚骑车远行,有意简化。
那次是夜里十二点准时出发。十多辆车一道,其中就有解老三、圩北佬和刘雪生他们。由解老三领头,我倒数第二,刘雪生殿后。正赶上农历月底,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适应后,方能看见晃动的人影。他们当中有人带了手电筒,但只能起到引路灯的作用。父亲想让我带一把手电筒,我没带。人家能一手扶车把一手打电筒,我没那能耐。那晚,解老三也唱了戏,但我注意力集中在骑车上,又离得比较远,所以,根本没听清。通往市区的马路虽然总体平坦,但难免有不少坑坑洼洼,颠得人难受不说,稍不留神还会人仰车翻。
这时,迎面驶来一辆汽车。灯光远远地扫过来,像探照灯。只听解老三亮开嗓门喊:“大家注意啊,汽车来了,靠边,放慢!”之前听父亲说过,夜行汽车一般不熄灯,也不变灯,千万要小心。我没骑过夜车,根本不晓得汽车大灯的厉害。那灯光越来越近,越近越亮,刺得我睁不开眼,让我瞬间成了“灯下黑”。我腿短,身体略有摇晃,控制不了慢车,“砰”地一声,撞到圩北佬的篾篓上,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圩北佬吓得一声尖叫。我双手撑地,右膝触地,顿时感觉疼痛钻心。东风大卡车随即呼啸而过。刘雪生一声呐喊:“不好!有人跌倒了。”大伙停下来,向我围拢。解老三打着手电筒连忙过来问:“没事吧?”我爬起来,举着双手说:“没事,破了点皮。”解老三照着我手掌和膝盖,说还好,没伤到骨头就好。刘雪生对我说:“呆,你手还在淌血,赶快抓点灰撒上。”我到路边的裸地上蹲下来,在手电筒的光圈里抓了一点细土,撒在伤口上止了血。为了赶时间,我忍痛上路。我明白,遇到挫折很正常,就好比学游泳被水呛、学打铁被火烫一样,都是磨炼的过程。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暗下决心,必须得勤学苦练,学会骑慢车、能定车,像他们一样,掌握各种技巧,从而规避随时而来的危险。父亲的车技也不错,能快能慢能定车,即使这样,据说有一次,也差点被拐弯的大货车带趴下。
芜城中山北路南段设了临时蔬菜交易场所,实行夜市昼散,由工商人员统一管理、收费。这里只准将菜整兑给菜贩子,不得零售。天一亮,便停止交易,所有卖菜的和菜贩子必须全部撤离。之后,环卫工人抡着大扫把进场清理,还原整洁干净的中山北路。
当天,我虽然卖了菜,却并不顺畅,居然受到了菜贩子的无端欺负。偏巧那次大喇叭没来。
菜贩子是个黑不溜秋的中年妇女,穿夏布衫,趿丁字拖,一手抓麻包,一手握秤杆,表情似秤砣一样冷漠,看样子像农村嫁到城里的黑市户。她走到我面前,弯腰扒拉一下我的茄子,说:“我要了。”说完,转身又和别人讨价还价,不再与我说话。我只得耐心等候。等她再次转到我面前时,我让她出价。她随口出了个低价。我说不行,少多少钱不卖。她倒干脆,说就按我说的价格,她也要。说好了价,她磨身又去了别的摊位。我只好再等。其间,有几个菜贩子要买我的茄子,我说人家定好了,没卖。我左等右等,那女贩子就是不照面,我难免焦急。离我不远的圩北佬卖完过来对我说:“价格差不多就抓紧卖掉,天一亮就不好卖了。”我把情况讲给她听。她说:“你上她当了,她们坏得很,故意把你的菜霸着,就是不上秤,等天快要亮了,她来压你价。俗话说,货到地头死。到时候你不卖,只有往回带。”我懊丧地问:“那我怎么办?”圩北佬说:“现在不管是哪个,只要有人要,价格差不多就卖,嫑管她。”我点头,心想,还是她有经验。很快,有个嘴里叼着纸烟的瘦老头要买我的茄子,价格能接受,我同意卖给他。老头用秤钩将两只蛇皮袋钩起来,左手拎秤绳,右手赶秤砣。正称着呢,不料,那女贩子抢步过来,伸手拽走了秤砣。老头急了,说你搞甚?女贩子说:“这个茄子我定了。”老头看向我。我说:“都个把小时了,只说不称,你定什么定?我现在不卖给你了。”女贩子恼了,大着嗓门说:“你急什么?不就这点茄子吗?马上来称就是了。”又对老头说,“哎,上茅缸还讲个先来后到吧。”老头剜了我们一眼,骂骂咧咧走了。我对女贩子说:“你要,现在就称。”女贩子说:“再等一会,我马上就来。”我说:“现在不称就不卖给你了。”她两眼一翻:“你讲什么?不卖给我了,你不打听打听,跟我做生意,几个人敢耍赖!”我被她震住了,顿时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里直鼓。圩北佬连忙转弯,说:“不是不卖给你,是时间拖得太长了,他路远,想早卖早回去。”女贩子才没有走,嘟囔说:“赶夜佬,你有道理讲道理,耍赖哪行咪?哎哟,你茄子没人家好,价钱要少两毛。”我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不卖!带回去也不卖!”女贩子拧眉瞪眼威胁我说:“你讲不卖就不卖啦,我讲你不卖还不照!”见解老三、刘雪生他们都过来了,我壮着胆子据理力争。大伙也都帮我说话,场面有些杂乱。这时,一名穿工商制服、扎马尾辫的年轻姑娘走过来,快人快语问:“吵什么吵?”我和女贩子简要向她讲述了经过。马尾辫说:“这有什么好吵的,你俩各让一步,大姨加一毛,小兄弟少要一毛,不就行了吗?”我叹口气,朝解老三和圩北佬他们望望。他俩对视一眼,又朝我点点头。
茄子卖了,我却窝了一肚子火。特别是那句“赶夜佬”,伤我心了。好在有家门口人的点拨和撑腰,有马尾辫及时有效的调解,让我聊以慰藉。
三
去县城的路虽是国道,却比较窄,全程没有路肩,除了桥梁,没有护栏,许多地方只能勉强错车;而且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地方更多。遇到缓坡,他们都能一鼓作气冲上去,我只能走S形,歪歪扭扭勉勉强强骑上去。遇到稍微陡峭的坡路,他们直起身发力猛蹬,接近坡顶时,实在上不去,才下车推着走。而我不敢发力猛蹬,生怕二手车的链条架不住,早就下车推行了。所以,我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等我狼狈不堪走到坡顶,大喇叭和小双子正在路边等着我。
小双子冲我笑出了声:“嘻嘻,白面书生哪能卖菜?还是回去念你的书吧。”
我晓得她在取笑我,只好喘息、讪笑,说:“你们……不用……等我的。”
大喇叭说:“一道来,一道去,把你搞丢了,我回去怎么向你家老头子交代。”
我心生感激,无以言表。
大喇叭又说:“前面有座桥,上桥有一段坡路,相当长,你在后面慢些,骑不动就下来推,不急,我们在桥上等你。”
小双子说:“还是我陪你吧。”
大喇叭说:“也好,两个人好照应。”
下了这面坡,便是上桥的坡路,放眼望去,足有一里多远。他们很快就把我们甩在后面。起初,我骑S形,缓缓上坡。小双子跟我一道也骑S形。后面来了一辆小吉普,发现我俩在光柱里,司机按响了刺耳的喇叭。
小双子喊:“慢点,不行就靠边下来。”
我赶紧溜边下车,老老实实推着往上走。很快,我便热燥,微喘;再走几步,脊梁沟开始冒汗,渐渐有了尿意。快要接近桥头时,我倍感吃力,改双手推车把为左手推车把,右手拉篾篓,两脚横踩,侧身前倾,像纤夫一样咬牙前进。猛抬头,发现有两辆篾篓车歪倒在路旁,却不见车主。篾篓里面是豇豆,因此我判断,准是我们的人在下面方便。我同样将车歪倒放下,也想撒泡野尿再走。小双子便停在路边等我,并主动转过身去。我从路边顺坡而下,走了大约三米远,驻足朝两边张望,隐约发现桥裆有人。借着月光,看见一女一男一前一后走着。我看得发呆,忘了撒尿。蓦然,男人发现了我,立即停止脚步,并抬手远远地指着我……我赶紧退回路边,心里“怦怦”直跳。
小双子见我慌里慌张的样子,问我:“怎么了?屁大工夫就解好手啦?”
我连忙说:“赶快走吧。”便弯腰扶车,一鼓作气,将车推到了桥上。小双子紧跟其后也上了桥。只见大喇叭坐在桥边人行道上抽烟。刘雪生趴在栏杆上吹口哨。
大喇叭说:“嗯,小子不错,没耽误多少时间。”又问,“有没有看见老三和圩北佬?”
我说:“刚才看见两辆车倒在路边,有两个人在桥裆里,应该就是他们。”
大喇叭笑了:“他俩躲在桥裆里干么事?”
我说:“我没看清他们的脸,但两辆车子在路边。”
刘雪生停了口哨,伸着耳朵听我们说话。
过了会儿,解老三推车上了桥。大喇叭故意问:“老三,你把圩北佬搞哪去了?”
解老三说:“她好像还在后面,我能把她搞哪去?笑话。”
大喇叭和刘雪生就坏笑。
谢老三说:“嫑笑,一笑就假。”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等了一会儿,圩北佬终于推车上来,并低头喘息。
大喇叭开玩笑说:“就等你了,要是把你搞丢了,回去大老侉要吵死人。”
刘雪生说:“有三哥在,大表嫂不会丢。”
解老三回他:“她丢也好不丢也好,跟我有屁关系。”
大喇叭说:“有没有屁关系,只有屁股晓得,嘿嘿嘿……”
圩北佬骂道:“去你的,还不赶紧走!”
小双子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我佯装充耳不闻。
下坡时,小双子一直尾随我后面。我按她的方法,减速慢行,确保安全。
抵达县城时,我已挥汗如雨,可能是没有撒尿的缘故。
县城的蔬菜临时交易场所设在大戏院前面,广场加马路,比较空旷、集中,只是路灯昏黄,没有芜城明亮。况且,无论是卖菜的還是菜贩子,都明显少于市区。
没想到,我的货竟然率先出手,价格也不低。其实,我家豇豆与人家相比,最没卖相。人家豇豆青青丝丝,几无瑕疵;而我家豇豆虫眼明显,像脸上的青春豆一样,非常碍眼。众多蔬菜里,豇豆、黄瓜比较招虫喜欢。我家的蔬菜,在采摘一周前,便不再喷打农药,任虫祸害。这是我的主张,并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害人家花钱尝农药,良心何在!可是在市区,菜贩子都嫌弃带虫眼的蔬菜。我每次卖豇豆、黄瓜,都比人家既便宜又滞后。回家说了此事,父亲说:“不行的话,我们也连续打农药吧。”我犹豫了一下,没同意。损失一点无所谓,其实农药也很贵。人们常说高手在民间,在我看来,慧眼识货的菜贩子在县城。那菜贩子是个胖乎乎笑眯眯的老太太。她看过我的货,说难得遇到这种有虫眼的豇豆。她按市价一分不少给了我。
我建议骑车在县城里转一圈,看看有啥特色。大喇叭他们不愿意,说县城再好,能好得过芜城?
县城当然也有路边小吃摊,却没有生啤、黄豆,只有小刀面、五香蛋、油条和糍粑,好歹也能扫一饱。
回去的路上,小双子悄悄叮嘱我,大家在桥上说的那些玩笑话,包括我看到的桥裆一幕,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虽然疑惑,却郑重地点点头。
四
我信守承诺,一直守口如瓶,可是,圩北佬还是出事了。
那天傍晚,我们一家人在地里下黄瓜。我家黄瓜和豇豆一样,也是一个礼拜前断农药,有明显的虫疤。我想去县城继续卖给识货的菜贩子,便和父亲商量,希望他去问问,哪些人要去县城,我好跟他们一道。倘若没有其他人去,我一个人肯定去不成。父亲同意去问。
晚饭前,父亲出去了,个把小时他才回来,进门随手关了大门。这一举动有点反常,通常我家不到睡前不关门,多数人家都有这样的习惯。晚上你站在外面,会看到很多人家堂前的灯光从门洞跑出来,好似在门前铺了一块长方形的薄毯。我莫名紧张起来,问:“关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人去?”
父亲阴沉着脸说:“还去个屁!听说大老侉跟圩北佬在家吵死,大老侉动手打了圩北佬,圩北佬一气之下喝了甲胺磷,被送到卫生院去了。”
母亲连忙问:“怎么搞的?”
父亲说:“说是圩北佬跟解老三那个,被人看见了,又传到大佬侉耳朵里,大佬侉天天审问圩北佬,然后就吵嘴打架,搞出了人命。”说着,父亲将脸转向我,“他们讲是你看到的,看到就看到,还要告诉别人,你是不是傻瓜蛋?咹?你念书念到书壳子上了?不晓得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吗?”
我大脑嗡地一声,随即辩解:“不错,是我看到的,当时卫大爷问我有没有看见他俩,我就如实讲他们在桥裆里,但我没说他们在桥裆里干嘛呀!”
父亲破口大骂:“你嘴不怂!你告诉了大喇叭和雪生他们,不就等于是你说的吗?”
我无言以对,两眼盯着远处发呆。母亲劝父亲:“他夜里还要去卖菜,你就少说两句。”
当晚,我随大喇叭、刘雪生、小双子他们去了芜城,没见解老三。路上差点被相向行驶的十轮货车带倒,我三魂吓散二魂半,小心脏怦怦跳了几里路。尽管有惊无险,小双子还是近距离跟着我,生怕我出纰漏。我的黄瓜不出所料卖了最低价,心里还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圩北佬,情绪有点沮丧。小双子找我说话,我爱答不理。她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小声对我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嘛,不能怪你。”
圩北佬大难不死,她是两天后从卫生院走着回家的。当地卫生院对付喝农药经验丰富,医生、护士会用脸盆给病人猛灌肥皂水,直到病人吐出黄疸汁为止。只要送来及时,一般都能救活。只不过,多数人会有后遗症。
其实,圩北佬也是可怜人。她是通过换亲嫁给大佬侉的,比男人小十六岁。据说,她在娘家时有个相好,为她寻了短见。她和大佬侉在一起,莫说夫妻相,连父女都不像,一个标标志志,一个太没样子。圩北佬长得像北方村姑,相对壮实、饱满,骨子里却是南方乡女,相当隐忍、耐劳。而大佬侉岁数大、肌头小也就算了,问题是农活不内行,重事不愿做,关键他好酒、抽烟、赌牌九,跟圩北佬讲不到三句话,不是凶就是骂。因此,她做出什么并不奇怪。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入冬,地里能卖的只有大包菜。大包菜属于大路货。因天冷路滑,人们很少骑车去芜城或县城,一般是用板车拉到三华街农贸市场,低价售卖。
翌年春,小双子家托媒到我家提亲。我没答应,推说我年纪尚小,关键还差了辈。气得小双子好长时间不愿跟我照面。我谈不上喜不喜欢她,而是我有了某种“奢望”。
初夏的一天夜里,我随大部队又去芜城卖辣椒。实话实说,今年我家辣椒断农药只有四天,比去年少断了三天。毕竟大棚种植除了辛苦,成本也不断提高,蔬菜卖不上好价,根本不划算。
一路上,没精打采的解老三骑得忽快忽慢,像个醉鬼,落在后面,与我接近。刘雪生靠近后,发现解老三边骑车边冲瞌睡,便断喝一声:“呆!三哥,骑车不能冲瞌睡,太危险了,你要是犯困就唱戏给我们听吧。”
解老三猛地惊醒,头摇得像拨浪鼓。自打圩北佬出事后,大伙再没听他唱过一句戏文。
又过了半个钟头,一辆黑灯瞎火的小江淮迎面开来,“訇”的一声,撞倒了跟我后面的解老三,并从他身上碾压过去。我们赶紧下车,围拢上去,一股血腥味直冲鼻腔。刘雪生抱住解老三,不停地呼喊:“三哥、三哥……”疲软不堪的解老三没有丝毫反应。大喇叭正在和肇事的中年司机交涉,并想方设法去报警;又安排人骑车返回,给解家报信。
解老三的尸体被拖走后,天已蒙蒙亮。来不及进城了,大家只好调转车头,到三华街农贸市场将菜贱卖处理。
从此,去芜城卖菜的人越来越少,去县城就更少。父母已不让我夜晚骑车卖菜,他们宁可早起,带杆小秤,挑着担子去农贸市场,能兑则兑,不能兑,就零卖,还能赚些工夫钱。
五
我于秋季开学之际,去县城二中复读补习。来年,我终于考上了芜城师专,“奢望”得以实现。我再也不是赶夜人,我的夜晚只属于我自己的。
这一年,小双子哭哭啼啼嫁给了三华老街一位姓姚的跛腿裁缝。
暮春的一天,我特意起早晨练。在天亮前跑到中山北路南段,想看看那里的蔬菜交易场所,重温昔日熙攘的氛围,并希望能遇见我的家门口人,邂逅那个马尾辫……没承想,临时交易场所已被取缔,新的蔬菜交易市场也不知在哪,我只好悻悻而返。
不久,三华农贸市场得以大规模扩建,营业后,声名鹊起,成为皖南最负盛名的蔬菜批发市场。全国多地的菜贩子也都慕名而来,高峰时辐射三十多个大中城市。
刘雪生注册成立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蔬菜批发公司,生意做到省内外十几个城市。除了在市场里收购、批发外,他还派人到田间地头现场收购新鲜蔬菜,用小货车拉到农贸市场,彻底淘汰了自行车挂篾篓。他麾下的大喇叭和我父亲就负责其中两个收购点。
我大专毕业后分配到三华中学任教。闲暇时,偶尔去小双子裁缝铺做衣裳,也去农贸市场看刘雪生做生意。那天,外面下起了雨夹雪。刘雪生支起了柴炭炉子,搞了几个卤菜,留我小酌。酒至酣处,他动情地说:“呆,那年要不是我嘴快,我大表嫂圩北佬就不会喝农药,她不喝農药,解老三就不会被汽车轧死。”
我眼前浮现出刘雪生抱着解老三呼喊“三哥”的场景……
我问刘雪生:“圩北佬来不来你这里赶夜?”
“她现在不种菜了。”他答非所问。
“不种菜?那她搞什么?”我疑惑不解。
“她主要在家带孙子……都是家门口人,实话告诉你,这家公司是我和圩北佬两个人的,她是大股东,极少有人晓得,你不要对外讲。”他神秘兮兮地说。
我懂。我笑了笑说。
作者简介:
黄在玉,安徽芜湖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阳光》《延安文学》《雪莲》《作家天地》《北方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辽河》等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