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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常州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5490
夏纪舟

  一

  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引以为傲的伟大工程,那是历史的馈赠,是岁月的遗迹,是歷史留在大地上的沧桑容颜。

  很多中国人觉得长城是民族的骄傲和自豪,有学者认为都江堰比长城更伟大,而我认为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不是都江堰,而是大运河。

  不否认长城作为一种民族意志力的凝结,虽然早已废弛了其历史的功用,但已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但这象征背后所隐藏和背负的灾难与苦难又有多少人去触摸过呢?看惯了刀光剑影,尝透了血雨腥风,历尽了兵戈铁马,一直挺立着,也一直坍塌着,等着修缮和维护,等着枪林弹雨的一次又一次洗礼。

  长城,千百年来太过高傲,太过张扬,又太过卑微,太过屈辱。这条汉民族的心理防线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踏破,一次次被蹂躏得残破不堪,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遍体鳞伤。饱经了历史的风霜、岁月的侵蚀,早已体无完肤、斑驳颓废,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这究竟是骄傲呢,还是屈辱?每一次我都会陷入沉沉的思索,陷入民族整体性的迷茫,迷茫得找不到出路,最后迷失在一片苦痛中无法自拔。冰冷的断壁残垣间,野山荒漠里遍布着从历史深处传来的苦痛哀号。而地处四川的那个水利工程则悠悠地造福了千年,滋泽出了一个让后世中国人向往的天府之国。它像一位老者隐逸在崇山峻岭间,躲避着尘世的杀伐,很长的岁月里不为世人所知,默默无闻。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智慧,有一种淡看风月的从容,其本身的设计建造就充满了内敛的智慧。

  一个太过张扬,一个太过低调;一个太过坎坷,一个又太过从容。在这张扬与低调,坎坷与从容之间却存在着一种坦荡,存在着一种豁达、包容和超迈。它,就是大运河。

  二

  关于大运河的记忆,来自幼时的历史课本,老师讲:那时一条隋炀帝为了游历江南、吃喝玩乐而劳民伤财开凿的一条大运河。一位残暴的君主,一条流淌着百姓血汗的河流,一段给幼小心灵带来震颤的历史。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自我的认知中这是一条流淌着残暴和罪恶的河流,那流淌着的水仿佛布满了百姓的血和泪。从这一点来看,它的出身和长城比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一条千年的大运河,一条流淌着血和泪的大动脉。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一条被诅咒的河流,只因它是人为开凿的,只因它背后有一个短命的王朝,只因它和一个残暴的君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最重要的是,它身后矗立着一个显赫的叫作大唐的王朝。为了王朝的稳固,为了政权的合法性,新生政权对于前代的否定历朝历代有着本能的传承和延续,很不幸大运河成了一条罪恶的铁证。

  盛世大唐的兴盛与繁荣,在气魄上,更在肌体上!这条河难道不是盛唐强健肌体上一根强力搏跳的大动脉吗?多年后,一位还算清醒的诗人写下了这么一句诗: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三

  千里长河,贯通南北。多年前,在高中地理课的地图上就曾惊讶地发现:从山海关绵延而来的长城,途径北京八达岭一直浩荡向西而去;而燕山下积水潭边有一条河却绵延向南直达余杭,一撇一捺像极了一个大写的“人”字!人类的“人”,中国人的“人”!

  长城,运河,两大人工创造的奇迹。长城是阳刚、雄健的一撇,运河是阴柔、深沉的一捺。巍峨的长城由人类的骨和肉铸造而成;深沉的运河由百姓的血和汗灌注而出。在辽阔的中华大地上写下这深沉厚重的一撇和一捺,这是何等的气魄,可敬可畏,可歌可泣!

  筑长城是为了设置难以逾越的障碍,挖运河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沟通;一个是为了封闭,抵御与外界的交流;一个是为了开放,融合南北的贸易。一攻一守,一动一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这实在是人类的大智慧,这是中华大地肌体上流淌的大动脉和主静脉。而都江堰与那万千的烽火台和沿河而兴的城与镇就是这血脉上的腧穴。

  长城突兀在山岭间,像是僵硬的雕塑,等着人民去修缮,看似固若金汤,千百年来却始终遍体鳞伤,并没有阻挡住关外的风沙,也没有阻拦住异族的铁蹄,想要守住民族心理尊严的底线,却一次又一次被蹂躏得奄奄一息。现如今更是像极了摆设,像极了场面,像极了自欺的一件新装,一块披在臃肿、疲惫肌体上的遮羞布。太多的人把他当成了脊梁,很少有人去思考这条横亘在北中国大地上的脊梁:那冰冷的城墙构成,有多少是砖头,有多少是石头,又有多少是骨头?

  运河匍匐在大地上,像是灵动的生活,虽背负了无数的骂名,却默默无言地躺在那里,南来北往,身上游弋过皇家的水殿龙舟,输送过兵员和粮草,也输送过柴米和油盐、绫罗和绸缎,多少城镇因这条河而兴起,多少故事因这条河而增添了灵动的色彩。从北京什刹海旁的积水潭到余杭的西湖,这一路的漂泊留下了多少诗人的辞章和惆怅,留下了多少文豪的目光和柔肠。如今,更是成了灌溉华北,灌溉中华民族的一条大动脉。

  遥想当年,隋炀帝下令挖运河的指令和秦始皇下令筑长城或许是一样的残暴,但数以万计的百姓用血汗塑造的这人类奇迹,却成了我们民族的骄傲。抛开长城的功用不说,这是人民血泪智慧的结晶。

  长城和运河像一对孪生的兄妹,一个耸立在群山之巅,让人怀着崇敬之意去瞻仰;一个流淌在平原洼地,给人以无尽的馈赠而默默无声。万里长城是阳刚的一撇,京杭运河是阴柔的一捺,一撇一捺刻画在华夏的版图上,镌刻在中华的大地上,烙印在每一个中国人的魂魄里。一刚一柔,一阴一阳,这才是顶天立地,有血气、有温情的中国“人”。

  四

  这条绵延了千年的运河,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风情?从临近山东曲阜的一处码头,我登上了南下的船。此行的终点是心里一直心心念念的西湖,但是我想把落脚点先放到一个叫常州的地方。并不是因为此次征文才如是说,这确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为什么会选择常州,因为一个人,一个豪迈超拔的诗人。

  多年前看过一个纪录片《话说运河》,里面有一集是讲常州的,那一集名叫“常州的气魄”,印象极为深刻。在20世纪80年代末,在那个历经了一段苦难的岁月,刚刚觉醒的时刻,常州人开始重新审视流经家乡的这条河流,这条勾连南北的运输要道,并敏锐地意识到这条河流将会流淌出一个崭新耀目的清新世界。

  常州人以惯有的魄力和气度,对这段流经家乡的运河进行了疏浚整治。通过斑驳的影像,在残墙瓦砾间,我看到了常州人坚毅的目光、从容的气魄。用牺牲小我的精神换来了属于常州的大气魄,可以说运河两岸:常州是第一个觉醒了古运河保护意识的城市。20多年后,当大运河申遗成功时,我想,我们应该感谢当年那一代常州人为此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岁月无声,水流依旧,历史不会忘记常州人的努力,一个民族的复兴需要这样的气魄。

  杨柳桥头依古塔,千村万落耕织忙,沿运河顺流而下,途径了台儿庄古城,一座曾经挺起了民族脊梁,竖立起了历史丰碑的古城。不久,一个月夜,船到淮安。这是伟人的故里,这是一方漂浮在水上的土地,只想对伟人道一声:月光如昨,海棠依旧,如今这盛世如您所愿!

  继续南行,我不敢再看窗外的景物,因为一路水光潋滟的景色里有太多的故事把我吸引,我怕这目光和脚步被缠住。我不敢停留,因为此行的第一个落脚点只能是常州。

  经过一路的颠簸摇曳,在一个叫“舣舟亭”的码头靠岸了。这个码头是800年前为了一个诗人而建的,而我此行就是为了寻这位诗人而来,一个光耀文学文化史,800年来再无第二人的诗人。

  五

  弃舟登岸,终于踏上了这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常州。不知道我的脚步是否会和800年前那个诗人的脚印重合。

  缓步在青石的街道,穿行在长长的青果巷,来到了“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的故居前,没来得及抬脚迈入,一转身却发现对门东边竟然是赵元任先生家。再转身,又是一惊,西边近旁竟是他的故居:曾是江南第一燕,秋风一夜白露生!对着漫天夕阳,我久久伫立着,此行的落脚处竟给我带来了这么大震动。常州,这一条小巷所带来的惊喜已超出了我此行的预设。

  限于篇幅,我们还是把目光先投向800年前吧。

  嘉祐二年(1057年),年仅22岁的诗人金榜题名,在和朋友酒酣之际定下了卜居常州的“鸡黍之约”。如果说当时诗人是少年心性、意气用事的话,可以理解。但是,当诗人历经了宦海沉浮,人到中年时还是一直对常州念念不忘,甚至两次上书皇帝乞求能让自己寓居常州,这就值得我们去思索了。

  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诗人,为何对常州一直念念不忘,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安居在常州?心安处既吾乡,这是令诗人心安之处吗?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诗人跋涉的路途中有太多值得铭记的地方,有太多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是,诗人心中的宜居之地,不是让自己生命蜕变升华并留下巅峰创作的黄州,不是留下不朽功绩和浩荡文风的杭州,也不是岭南烟瘴之地的惠州,更不是蛮荒落后虽九死不悔的海南。不是汝州,不是密州,也不是老家眉州,诗人心里想的念的一直都是常州:虽历经磨难而初心不改,纵遍尝疾苦仍矢志不移!这就不得不让我们去思考,究竟是怎样的魅力,让这独步古今、世间无二的大诗人产生了如此深的常州情节?

  究竟为何?让我们带着疑问,带着对历史的思考,在运河的涛声桨影里去找寻一番吧!

  六

  常州的山水风物可能像极了故乡眉州的山水,但据资料来看,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经济和政治。诗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里是拮据的,常州有部分可安家的田产,这儿没有苏杭的繁华,没有京城的喧嚣,远离朝野纷争,这里像极了陶渊明的隐居之地,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此邦多君子,既有山水美景,又无饥寒之忧,更重要的是有家人朋友的陪伴。选择常州,更多的是人情而非风景。漂泊半生,历尽了宦海浮沉,此时此刻对一位老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家的温暖更为珍贵。

  离开黄州时,两次上表乞居常州,如果看作是诗人为了避祸而寻求的心灵皈依,那么,当诗人元祐时期仕途得势之时与友人言:某已卜居毗陵,与完夫有庐里之约,就可看作是源于真心的所愿了。尤其,当诗人暮年北归之时,一路上亲朋故旧相挽留者不计其数,但他总坚定地说:“然某缘在东南!”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漂泊一生的诗人终于在北归途中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常州,没想到这竟然成了诗人终老之地!“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这是熙宁七年(1074年)诗人在常州悼念钱公辅《哀词》中的夙愿,没想到年少时“鸡黍之约”的信口所至,中年时的“此焉止息”的夙愿,竟一语成谶!

  公元1101年的农历七月二十八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诗人病逝于常州白云溪顾塘桥畔的孙氏馆。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诗人没能等到心中最爱的那轮明月!一直想象着诗人会在一个月圆之夜安然离去!这一生太多的遗憾:本是状元,阴差阳错屈居榜眼;被赦放还,朝野上下均在议论这次进朝将会位居宰相,又是一步之遥!状元、宰相,这可以说是中国文人的终极追求,而诗人曾离着那么近,却终成遗憾!这一生的遗憾太多了,还好,常州遂了诗人终老的梦。

  诗人有幸,常州给了诗人一方栖居的土地、一方心灵的归宿;常州有幸,诗人给了古城浩荡的文风,给了古城厚重的底蕴。万古高风留存处,这里成了后世文人追慕遥祭的圣地。

  记住这位诗人吧!他把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留在了常州,留在了这方被运河水滋润的土地!这是一个让所有中国人一提起就能会心一笑的名字:诗人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

  七

  藤花旧馆,历经了宦海沉浮的诗人静静地睡去了,在常州打下了人生最后的句点。夙愿得偿,这或许是对诗人最大的安慰吧,因为这一生太多的志愿一直都是与自己背道而驰的,没想到这最后的落脚点上天却遂了诗人的愿。这是安慰呢,还是讽刺呢?不管怎样,对于常州来说,因为有了苏东坡的存在,自此在中国的文化史上任谁也不敢小瞧这里,投来的只能是钦羡的目光!

  藤花馆,藤花年年开,院落外运河的水缓缓地流,流经历史,流过岁月,流淌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流淌出一个独属于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

  登上仰苏阁,江南风物尽收眼底。千帆过尽,一幕幕历史的云烟从眼前飘过,涛声桨影里几多英雄从此出,云烟过尽后只剩青山夕照水悠悠。尋梦而来,梦在涛声桨影里,在粉墙黛瓦间绵绵的雨雾里。

  寻梦常州,寻一缕诗情,寻一段风月,让诗情随运河的水一起融入人生,滋养生命,润泽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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