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记事开始,我家挨着院子的菜园里就有一棵十里八乡独一无二的沙果树。这棵树是祖父传下的家业,我三四岁时,树干就有大人一抱粗了。我家屋子是背山坡而建的,门前菜园分两层,一层跟院子齐平,是平整的一大块菜地,沙果树就在第一层的东南角;第二层比第一层低七八个台阶。沙果树正对的下面安放着磨面粉的碾子,碾子西边是沙土质地的菜地。它有三层楼房高,三四丈宽,每到夏天,树荫遮住坎下的碾子,我们常常在树下乘凉。
沙果树向南略微倾斜,根扎得很深、很壮实,主树干粗壮光滑,旁边的树干分岔很低,小孩淘气爬树很容易,好像是特地为我而长成那样的,也方便大人摘果实下树。我能攀住横着的矮树枝,打提溜、练臂力,腿弯着荡来荡去。第一次打提溜大概是4岁,父亲在窗里看见了,眯着眼笑,没有阻止我。
沙果树,学名叫林檎,苹果属,花和果实都很像海棠,不知道的人常把它和海棠树弄混。它4月开花,花朵粉红透白,一簇簇的,冒出些微香气。虽然不及海棠树开花时洁白雅致,但整棵大树开出花朵,犹如大片云霞停驻在院落上方,很壮观,足以令人心怡、陶醉。
二
父亲照顾沙果树特别精心,每年入冬前在树四周地上挖窝,埋上农家肥,灌上足够的清水;每年冬天要剪掉来年可能不结果的瘦弱枝条,把营养留给那些强壮的树枝;隔几年的冬天,要用镰刀小心地刮去树干表面那些粗糙的外皮,不能伤了树。啄木鸟也常来帮父亲治虫,尖嘴对准树干“笃笃笃”,吃掉藏着的虫子,那鸟真厉害,竟知道哪里有虫。
沙果树和父亲是一对默契的搭档,不负父亲的企盼,仿佛和父亲商量好了,每年都准时开花、结果。花落后不几天,树枝上挂满翡翠色的小果实,小果实渐渐长大发白,慢慢红透,果皮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仿佛披上轻纱。阳面的果儿先熟,阴面的后熟;高处的先熟,矮处的后熟,可以分批卖掉。父亲和沙果树共同为这一家人的生活承担着责任!
那时村里经常放免费电影,对面村里的人也来看,知道我家沙果好吃,就拐到院子外面,摘几个垂在碾子上方的尝尝。父亲看到了也不阻止,有时看到来人,还亲自摘一捧送给人家吃。
朝阳面的沙果熟了,我就帮着父母摘,很兴奋。果子摘下来,看着像玛瑙一般红艳晶莹,轻轻放进筐里,一层一层码起来,冒出果香,实在诱人流口水。
父亲第二天起大早肩挑装满沙果的箩筐到城里的街头市场卖,有100多斤重,压在肩膀上走一个来回50多里的路,一定很累。他总得到天黑透了才到家,我早已睡着,常被他进屋的动静惊醒。他有时从箩筐里拿出纸包递给我,是香喷喷的麻酱烧饼。我吃着烧饼,想象父亲用强壮的肩膀挑着沙果担子,顶着幽蓝星光或皎白月光,一步一步沉重地向前迈步的样子,就心疼起父亲来,觉得他真苦。多年后回忆起来,那样子犹在眼前,耳边还会响起父亲走路“噗嗒噗嗒”的声音。
当时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农业还是集体生产。听父母说,我出生那年大旱,粮食短缺闹饥荒,就撸树叶掺上一点红高粱面,蒸窝头吃,那也很少;也蒸海棠果填肚子,嘴里整天都是涩巴味;幸好我家有沙果树结果,可以填肚,也可以卖。父亲的沙果个儿大、色美、口感甜酸、沙里带了糯,还有一点点的脆,吃了不伤胃,他给人家的斤两又足,城里人就更愿意买。沙果树一年能结七八百斤果儿,开始贵,一斤能卖到3角或者4角,到水果大量上市,也就只卖2角甚至1角,到80年代后期每斤便卖到六七角了。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沙果帮家里度过了经济拮据的艰难。沙果树年年不歇工,年年结满树的好果子,卖的钱逐年增多,70年代末百儿八十块,最多时能达到四五百块,供几个孩子上学,还积了余钱,与父母耕种、养殖的收入合在一起,盖了房。沙果树于我全家,有功,有恩。
三
早先我家和叔叔家住在同一座三间草房里。叔叔、婶婶和奶奶用东间和中间两间屋。我们一家住在西间,另接了一间当厨房,家里人多,住得很拥挤。80年代初在房子西面扩了地基,盖了三间瓦房,我家原住的西间留给了叔叔家。那棵沙果树没法往西挪,看起来就“站”到了两家的中间,但还属于我家。我上初三时,叔叔在他家屋址往东边扩大了地基,建了4间大平房,很气派、很显眼。沙果树面前的房子变大了,但它依然春华秋实,繁茂锦绣,两家人同赏花、共吃果。
后來,叔叔家要砌院墙与我家隔开,还要在正房南面再建一排砖瓦房,说是用来搁粮食、杂物。于是沙果树就碍事了。经过几番交涉,父亲忍痛答应叔叔,砍掉沙果树。我寄宿在学校,放假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从小陪伴我的伙伴沙果树,我难过得哭了。
母亲告诉我,砍沙果树的前几天傍晚,父亲在院子里磨悠着,总在沙果树下站上半会儿,吸烟。他用手摩挲着树枝,背靠着树干,默默地划着火柴,点燃纸烟。天还没黑透,树静默地站在父亲身边,枝丫伸向暗淡的天空,偶尔风吹过,树梢传来呜呜声。在黑暗中看不到父亲的表情,只见烟头红色的小光点一明一暗,和微微的朦胧的烟。他转过身去,抬起手,似乎在擦眼睛。之后好一段时间,他寡言少语,人变消瘦,仿佛生了一场重病。可见父亲隐忍了失亲般的痛苦。我心痛父亲,也怨恨他:为什么不坚决保护沙果树,为什么不拒绝叔叔的要求?我甚至希望父亲与叔叔有一场义正词严的交锋。我成人后明白,父亲有长兄为父的意识,怀着对弟妹照顾的责任,养成了委屈自己、谦让弟妹的习惯,这在一些老辈人身上大多留有这样的烙印。其实,这种谦让,客观上容易放纵他人的欲望。
都说万物皆有灵性,假如沙果树有知觉能开口讲话,在被锯、被砍时,该会是怎样痛苦哀鸣,那会让人撕心裂肺的呀!沙果树只要施些农家肥,就能给两家人带来春天的花儿,夏天的果儿和新鲜的空气!人类需要大树。尤其是我家的沙果树,它于我的意义,是舒婷笔下的橡树,坚强独立;也是席慕蓉诗歌里一棵开花的树,有浪漫情怀。
叔叔靠养蜂致富,腰包鼓起来了,为在乡亲们面前摆阔,房子不仅造得气派,还要造得多,不管是不是用得了,不再顾念土地和树木资源的可贵。在他盖房子的目标面前,沙果树就遭受了毁灭,这骨子里是小农心理。这种心理,有时强大得失控,能扫除一切合理和美好。从叔叔建房联想到,这些年大片大片的良田、果园、古迹、自然风光,不断被超出人类需要的高楼大厦覆盖、毁灭,不断增加空置数量。这令我疑惑:那些作为者,是否也是与我叔叔同样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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