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 戏
多年前,全国每年都要进行戏剧小品评选,从省里到市、县,自然也要组织作品参评。作品必须要有作者来写,写出来后择优往上推荐。各地便由文化部门牵头,发动本地的业余作者,征集戏剧小品。见到坯子不错的,就将作者请来,安排吃住,在专家的指导下修改打磨,润色好后提交上去。能过五关斩六将地在全国获大奖,从文化部门到作者本人都皆大欢喜。如获不了大奖的作品,或许能在省、市的评奖中占据一个席位。在这样的活动中,我连续好几年被组织在内。作为一个初学写戏剧小品的人来说,只要有参与活动的机会就自感非常难得了,至于能否拿到奖,更多的是一种奢望。
在我那几年的活动中,总有一位长者在场。在茶余饭后闲聊时,得知他与我父亲是中学同学,非常意外的是他那时还没结婚。看着他不凡的仪表、优雅的谈吐、不错的工作,怎么也分析不出他没结婚的原因。难道他的生理出了问题?随着这种好奇性的深入,得知他年轻时暗恋一位当地有名的乡村旦角。怎奈他除了在看戏时能见到那位“女神”外,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没有一项能与之交集,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机会都没有。在大好的青春岁月中,每每在别人为其介绍对象时,总以那位旦角的长相为标准,不知错过了多少次机会。等蓦然回首醒悟时,已人到中年。
他暗恋的那位旦角我认识,年龄应与我母亲差不多,长得确实漂亮。她只是一个乡村戏班的旦角,随着那个戏班游走演出于四乡八里,被她迷倒的人越来越多。那时候没有追星族这么一种称谓,几乎每到一个地方演出时,她在台上唱得起劲,台下半大小伙子为争着看清楚都往前涌,搞得舞台下闹哄哄的,我们当地称为“打歪”。打歪升级后就是打群架,即便不打架也会造成安全隐患。有次打歪中,居然将戏台给轰倒了,险些出人命。
我认识她并不是追星,而是她与我舅都在一个戏班里唱戏。我从小常去外婆家,外公、外婆与舅家住在一幢房子里。一旦他们在本村唱戏,住在他们家的我肯定知道,也想去追追热闹。恰有一次,正遇上他们搭台唱戏,长辈们怕将我这个小亲戚挤坏了,就安排我到戏台上去看戏。戏台是临时搭就的,丝毫不影响功能的分布。依旧分了前后场,前场唱戏,后场化妆。两边有文武场,文有二胡武有锣鼓。我一般喜欢站在文场边,伴着二胡等弦乐,透过缝隙既能看到戏台上的唱念做打,又能看见台下观众。这样的待遇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即便演员子女也不行,只有我这位小客人才能享受到。
在戏台上看戏,能看到不一般的内容。后场的演员化妆尽揽眼底,前场的唱戏虽只能看到背影,却也可窥探到戏装内的日常衣鞋。同样,也亲眼所见慢慢上装后颠倒了众生的名旦模样,我觉得素脸素装的名旦与他人并无二样。特别在上台表演时,既没我舅潇洒,也没那个丑角搞笑。倒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哭戏,面对观众的泣不成声,背转身走场时依旧泪水涟涟,与文武场一刹那的对视中,居然笑了。泪水与笑脸呈现出强烈的对比,深深刻在了我年少的心坎里。至今想起,才勉强品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无端变化。也就在那个档口,舞台下开始打歪了。我见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般从左歪到右,又从右歪到左,有规律地这边高了起来那边矮下去。原来人多了也可创造出汹涌的浪潮,却不知身临其境的人们的感受。这样的场面非常震撼,也非常真实,远超过戏台上的表演。可年少的我,看多了就没了感觉,加上看不懂水袖飞舞,也听不懂角色的“咿咿呀呀”。不知过了多久,就有人将迷迷糊糊的我抱走了。醒来一看,已到了外婆家。
外婆见我被人送回来,赶紧打水,让我洗漱后上床继续原来的迷糊。当我正流连在梦乡时,一阵小孩的哭叫声将我惊醒。我不知所措地要起床,外公严肃地摁住我。清醒后的我终于听清了,原来舅舅与舅妈吵架了。吵架自然影响到我的两个表哥,哭声就是他俩发出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从母亲的嘴里知道我舅从小就爱唱戏,只要嘴闲着的时候就唱,也不管什么场合。更为着迷的,是在田地里忙乎时,只要有人吆喝一声,就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活,赶过去与人搭伴唱。他们那个村里可能像他的人多,生旦净末丑占全后,就组了个戏班子。生旦永远是传统戏的台柱子,每个戏班配备得也全。由此,我舅他们这个班子,就出现了两个小生角和两个旦角。传统戏基本以公子、小姐的故事冲突为主,他们4人常轮换交叉搭戏,硬是将这个戏班的好名声传得很远。他们各自成家后,和谐的场面就被打破。一旦连续唱几场后,不是这家后院起火,就是那家老公打人。戏班子里人的故事与戏文一样精彩,家里的长辈也管不了。奇怪的是只要停一段时间不唱戏,大家就又能和平相处了。
随着农村的土地被个人承包后,没了生产队的集体作业,人们大范围集中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加上电影、电视的逐步普及,人们不再喜欢临时搭台、临时唱戏,我舅他们受邀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直至有一天,小孩偷偷将存放在家里的道具拿出来玩,大人也懒得管时,这才发现戏班终于组不起来了。
没了舞台的舅舅他们,始终认为大家是一个团体,一旦谁家有事,都是集体上阵。这样的友谊和情结也影响到下一代,有好几对良缘就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结成。社会发展了,绝大多数人的日子往精彩里走,人们每天从迎来朝霞中更换新的生活内容,也以更新的内容送走夕阳。在日新月异中,到了农闲季节,几个男人轮流坐庄地聚餐后,枯坐在农家小院里,不再有那没完没了的话题。在相对无语中,只有自拉自唱地来上几段。高亢的聲音没了旦角与花脸的区分,吼完的嗓子格外的纯净,漫漫长夜也不再单调。夜深了,一个个微驼的身影从院门中滑出,相互挥手后,形只影单地萧瑟而去。
唱春歌
已年过半百的我,对一年一度的春节总是怀有抗拒的态度,除了迎来送往的虚假客套,剩下的就是不能不悲叹,岁月的年轮将我送向越来越难接受的彼岸。当这么一天到来时,又不能不接受身体越来越退化的残酷现实。看见美食,想着“三高”和松动的牙齿;看着很多想干的活,想到双肩已难以承受过重的负荷……看着现实中的一切,似乎更爱怀旧起来,特别是在农村与父母在一起过春节的时候,大年初一的早晨,看着小朋友踏着散乱一地的鞭炮碎屑走东家、串西家时,好像看见几十年前我的身影。
孩提时的春节,我们姐弟几个早早起床,一定要先给父母拜年。等父亲将开门的鞭炮燃响,在“噼噼啪啪”声中,吃上一小碗有两个五香蛋的甜酒酿,象征着甜甜美美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碗还在灶台上打转,人就出了门。这一天父母是不管我们的,只是叮嘱我们一定要到村里有老人的人家拜年,抑或漏掉一户、两户也很正常,说不定因那家头年让自己不爽了,或者他们家长辈特别“可怕”了。曾经的春节过得繁忙,却也简单。当我们走到一户人家,可能会被家中老人拽到一边,悄悄塞上一个、两个五香蛋,或者一挂百子鞭(炮)、一小把糖果,只有自家亲人才会塞上一个小红包。孩提的我们对于红包远没有那么渴望,因自己支配的权利几乎没有,远不如五香蛋、鞭炮、糖果来得实惠。
那样的实惠来得多了,也会疲倦的。我大概10岁时,春节出现了一项新内容,就是唱春歌。后来才知道,那时已经奏响改革开放号角了。政策的宽松,使得停止了几十年的农村文化生活再次复苏。那年初一的上午,村里响起了锣鼓声,这是唱春歌的来了。
唱春歌的人有的是一人跑单帮,行李也简单,只有一个用布缝的袋子挂在肩上,颈上吊着一根绳,绳的两头拴着碗碟一般大小的鼓,两手拿着鼓槌,边敲边唱。也有的是两人,每人身上都背着一口布袋,一人持鼓,一人持锣。当时的我们并不关心人家唱的是什么,尾随着他们一户一户地上门挨着唱,有的还没唱上几句,主人家就会笑呵呵地递上红包。唱者笑着将红包接了,扔进布袋里,千恩万谢地离去。兴许有人家给的红包厚了些,就将锣鼓点子密密地打上一阵,吼上几嗓子,在主人的笑声中离去。也有的人家总是不见人,搞得唱春歌的锣鼓点子紧一阵慢一阵,歌唱者要失了耐心时,主人才笑呵呵地出现,拿上一个红包,唱春歌的依然千恩万谢了离开。也有的人家不给钱,只给一些欢团、糕饼,他们也接了,放在另一只布袋里。我接连跟了几家后,才知道这样的跟随没意思,便跑开了。当然,在我散去的同时,也有其他小朋友参与进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失去了跟随的兴趣。当这样的兴趣不再,唱春歌好像也突然消失了。现在的农村,春节与城里没什么两样,早已远离民歌悠扬的年代。多少年后,我有一阵对这些民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遇上一个年逾八旬的老者,他当年就是唱春歌的代表。当问到所唱内容时,老人咧着少牙缺齿的嘴说,一般的开场白就是“见子答子”,也就是看见什么唱什么,即兴创作。如说看见老头“锣鼓一打(么)响起来,迎面站着老神仙,红光满面身体壮,仙风道骨赛寿星……”如看见老太,“锣鼓一打(么)响起来,疑是菩萨显神灵,眼前谁家老太君,分明王母下凡尘……”如果门口洞开,没人出现,就直接唱“锣鼓一打(么)响起来,春风扑面喜气来,龙入云端任驰骋,鱼跃龙门好发财,喜鹊登梅喜成双……”如果唱得没人出来,直觉告诉自己他家没人时,就去下一家。当问打报酬时,他说:“刚解放的那会,人家一般就给点糕点,很少有给钱的。‘四人帮刚粉碎的那几年才开始恢复唱,钱也越给越多了。”
老人还介绍,这样的习俗在我们当地一直就有,每年从正月初一一直要唱到“开秧门”。开秧门是我们一带对早稻插秧时节的一种称呼,时间大约是每年谷雨前后。平时也有人会唱,但那个不叫春歌,而是叫山歌,耕田时唱《除草歌》,牧牛时唱《放牛歌》,车水时将号子与山歌一道喊出来。特别是《除草歌》,在没有任何人配乐时,完全根据现场人的参与,将山歌唱出味道来:
手把那锄头锄一锄
锄掉野草好长苗
(众和)咿呀嘿,呀嚯嘿
锄掉野草好长苗
(众和)呀嚯嘿,咿呀嘿
……
他说,特别在那个大呼隆的年代里,春歌不给唱,但这样的山歌还是允许的。就这样,每当农闲时,唱得出色的人就自配锣鼓,走村串户地唱给别人听,既过了瘾也挣了钱。在唱春歌的岁月里,老人遇到过各色人等,有爱听却不舍得掏钱的;有怕烦赶紧拿钱打发走人的。特别在遇上豪爽、爱听,又有钱的人,一般会留下唱春歌的人,泡上一壶好茶叫人家唱。除了即兴演唱的曲目外,还有《报花名》是必唱的:
正月里梅花带信来
二月里杏花等春来
三月里桃花红家瓣
四月里蔷薇靠墙开
隆地个隆地咚呀,隆地个隆地个咚
五月里栀子心内黄
六月里荷花开满塘
七月里菱角水漂漂
八月里桂花香满园
隆地个隆地咚呀,隆地个隆地个咚
九月里菊花遍地黄
十月里芙蓉嫩洋洋
冬月里雪花满天飘
腊月里蜡梅花正当香
隆地个隆地咚呀,隆地个隆地个咚
最后,人越聚越多,自然而然地和上声了。在谈到这些往事时,老人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讲到高兴处,忍不住又哼起来了。
说? 书
知道说书还是从听故事开始的,是小时候奶奶讲给我听的公子落難、小姐搭救,最后大团圆的故事。村里也有老人经常对小孩讲鬼怪故事,将年少的我们听得浮想联翩。白天大人们也没时间讲故事,只能晚上去听。农村的夜晚漆黑一片,根本没有路灯照明,想去听,可又被鬼怪故事吓得不敢出门。故事讲得最生动的那人是隔壁村子里的,他们村有田地距我们村比较近,常在干活间隙到我们家歇凉。歇凉时,他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偶尔,也有人递上一支香烟。可进入角色中的他常忘了嘬上一口,劣质香烟灭了。等他想起来时,又要重新点上火,浪费一根火柴。母亲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火柴又是我们家的,母亲见到他划火柴的样子就心疼。
那时候的文化生活单调,尤其在农村。偶尔也能来上几个走村串户的艺人,他们拿着鼓,联系了村干部,晚上在村里晒场上,将鼓支起来。先是紧一阵、慢一阵地敲上半天,等村里人聚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唱起来了“白素呀贞呀……”我们也就看个热闹。后来才知边唱边敲的那人,说的是《白蛇传》。
这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我们通常称其为说书。实际上评书的种类有很多,有讲传奇的,也有讲神怪故事的。无论哪一种内容,形式都差不多,将故事说得生动了就有人听。几十年前,我在读初中时,由于离家比较远,午饭只能在学校食堂吃。饭后,喜欢上街。那时的乡镇街道就是一条稍宽的土路,土路两边是大大小小的房子。这些房子中就有供销社,供销社有图书专柜,陈列了很多书。我们尽管看不到里面的内容,花花绿绿的书皮尽管很吸引人,但我们只能望梅止渴。也不知是谁告诉了我们一个信息,说隔壁油厂更好玩。从此,我们就将玩的阵地转向油厂。
油厂根本不像一个厂,厂房是一幢三进的老房子。最里面一进榨油,中间一进是仓库,前边一进是门面。门面放着几只装满了油的桶,油桶旁是菜籽饼。这些都以一个长柜台隔着,紧挨着柜台的是三张桌子,每张桌子旁都有人,那个女的是同学的妈妈。另两个是中年人,其中一人每到中午就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来,打开收音机后,刘兰芳的《岳飞传》就这么出来了。刘兰芳的声音就是好听,男声、女声、马蹄声,随口就来,而且还那么逼真,迷得年少的我们挪不动脚了。那时,语文课上正好有一篇文章叫《口技》,文中将京城那位擅长口技的人描述得那么高超,等我将整篇文章搞懂后,觉得刘兰芳模仿的水平差一些,但讲的故事就是好听,一下子就将隔壁村里的那人比下去了。
随着电视的普及,终于在一年的春晚中看见了刘兰芳,这才知道她是女性。后来又陆续知道了单田芳、田连元等说书大家,就觉得小时候听的那些所谓的“书”根本不是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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