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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钧沉——1954年洪水侧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6711
■朱宏梅

  

  这一年,苏州5月16日就入梅了,比往年早了1个多月。前脚出太阳,后脚就下雨,雨和太阳捉迷藏。典型的黄梅天气。不消几日,案板上,碗柜里,墙壁下,角角落落都生霉。好在各家早有准备,把柜子里的衣被翻晒过了,放在樟木箱里。没有樟木箱的人家,用透气的棉筋纸,裁成小块,将樟脑丸一颗颗包了,塞进绒线衫、棉袄、大衣里,收进杉木或者杂木箱。黄梅天潮湿闷热,医院里的病人也多起来了,发烧、腹泻、心肌梗塞等等。上年纪的,浑身骨头痛,他们说,发老伤哉。毛毛头呢,日哭夜哭,作骨头。人的皮肤摸上去腻嗒嗒的,像是蚰蜒爬过。苏州人熬干净,每天不洗澡不得过,换下的衣服随手搓了,晾在客厅里。家里有人的,看见云爿里透点阳光,赶紧拿出去,这叫抢太阳。可是不到10分钟雨却下来了,又收进来。拿进拿出,一天要几趟。家里没人的,只好阴干。

  楼上人家还好,住在底楼的苦了。方砖地、水门汀湿答答、滑腻腻,屋里的老人小囡都要关照好:慢点走,当心滑,地板房呢,几年下来,也就东烂西烂了,底楼光线暗,表面上看不出来哪儿又坏了,黑乎乎的,以为受了潮,一脚下去,冷不防就断了,夏天打赤脚,擦伤、扭伤是常有的事。一般人家能拖就拖,不管怎么样,地板总比水泥地好吧?冬暖夏凉。实在不行了,打报告,叫房管局来拆。拆了只能铺水泥。有“路”的话,还能重新铺上地板,当然是回收来的旧地板,拼拼弄弄。

  苏州人过日脚用心,比如素菜,当天买当天吃,即使冬天,也是不隔夜的。荤菜呢,也就是天冷的时候马虎些,炖一砂锅,吃三两天。像这种黄梅天,人难过,胃口就推板(推板:差),殷实人家也只是小荤小炒,肉丝啊,鱼虾啊,再就是买点时令熟菜糟白乌龟(苏沪一带把鹅叫成白乌龟),来客人了,主人家才杀鸡买蹄膀大鱼大肉,即便如此,还是按人头控制好量,争取当天吃完。就连米,也是不敢多买的,至多备两三天的量,否则就会发霉,飞出小虫子来。米要淘干净,干净就不容易馊。万一烧多了也不要紧,将剩饭盛在淘米箩里,吊在梁上。一来防老鼠,二来能吹到风。早上起来闻一闻,没异味就烧泡饭吃。穷人家节省,即使有异味,水里淘几遍,照吃不误。

  对于黄梅天的种种不适意,人们嘴上抱怨,心里到底还是有准备的,就像走亲眷,每年一趟。熬一个月就过去了。

  5月25日,也就是入梅后的第9天,黄梅天的味道突然没有了。每天有雨。小雨、大雨、阵雨、暴雨,淅淅沥沥,哗哗啦啦,没完没了。大家开头觉得蛮好,下就下吧,乐得风凉点。后来觉着不对了,哪有这么下法的?特别是从6月中旬开始,天天一场暴雨。下水道淤塞了,路上很快积水,一阵接一阵,水越积越多。主干道地势高,水冲上来,又退下去,路脊始终露出水面。但是,多数街巷水没过膝。公共汽车照样在马路上,像水陆两用的坦克,“哗哗”的,在水中不知深浅地开来开去。每到一站,上百人一拥而上,吊车门,车上的下不来,车下的上不去。谁也别指望乘公共汽车上下班。三轮车上,坐的大都是不肯下水的女人。雨篷放下来,前面一块帘子挡着,风一吹,帘子一掀一掀,雨还是乘隙往车里钻,乘客抱着胳臂缩在座位当中,不断催促,快点,快点。车夫笠帽蓑衣,一脚比一脚吃力。自行车不管用了,这么大的水,谁也没本事骑。在乎的吊到梁上,不在乎的扔在水里生锈。水深的地方,摆渡生意很好,送过去5分钱,带回一个,也是5分,一辆黄鱼车上可以坐四五个,骑是骑不动了,站在水里推,摆渡的大都是妇人、孩子或是矮个、文弱的男人。

  机关照常上班,苏州国货公司刚刚换招牌,叫人民商场。老店新开,冷冷清清。工厂停产的不少,车间、仓库进水了,东西霉了,绣了,机器开不了了,即使开出来,也是压库,增加仓储费,增加成本。因此,忙的只是水电工、管道工,普通工人只是负责排水,把仓库里的产品堆高。其他东西好说,堆高就堆高。丝绸呢?多娇贵啊。别说浸水,就是受潮,也是报废了。苏州是丝绸之乡,东吴、振亚、新苏、光明,四大绸厂损失多少!再说排水,外面的水位不见得比车间里低,往哪儿排?又是问题。先不管这些,上班去!上班就有工资,上班就能养家糊口。

  街巷里,常常见到这样的景象:男人把裤脚挽上大腿,一只手撑黄澄澄的油布伞,一只手拎套鞋(苏州人把雨鞋叫做套鞋,老底子是套在布鞋外的,平帮。后来才有元宝帮、半统和高统),女人力气小,两只手才能撑住伞,木拖板夹在腋下,一边趟水,一边招呼,让让,让让。他们遇见熟人大声招呼:老王,小张,上班啊,要迟到了。对方说,哈哈,你也一样。像在观前街上碰头似的,一点不沮丧。

  照管好老人小孩,吃的,烧的,最要紧。煤球潮了,炉子熄火是很常见的事,即使烧柴禾的行灶(类似于煤炉),引火也是麻烦,只有烟,没有火。因此,烧砻糠的老虎灶生意特别好,一分钱两瓶,热水瓶排队,人拿着水筹在一边看着,很自觉。

  人们把箱子搁在桌子上、矮凳再放在箱子上,吃的烧的放在顶上面。床垫高,勉强能睡,却是睡不踏实,生怕一翻身,掉进水里。最怕的就是雷击引起的停电。这么大的水,不开灯怎么行,什么东西没有啊?一觉醒来,可能会压煞几条蛇,可能有老鼠在身边窜、青蛙在眼前跳……当然,只是想象。可苍蝇、蚊子不是想象,它们就在眼前飞,满世界飞。蚊香受了潮,根本点不着,只能用扇子赶,一时不到,叮得浑身是块。大人还好办,小孩子死命挠,破了发炎化脓,只好到药房买紫药水来涂。到后来,蚊虫香卖得断档,苍蝇拍也断档。

  学堂正好放暑假。小人最喜欢捣水,现在来得正好。男孩子们,打着赤膊,光着脚,往同伴身上撩水,往污浊的水里撒尿。他们不怕雨,根本不撑伞。大点的,坐在木盆里用手、树枝、擀面杖或是洗衣用的棒槌在水里划,从巷子东头划到西头,又从西头划到东头。弄堂窄,交汇时常常过不去,吵上半天,有的还故意撞过去,看到别人翻“船”,咧着嘴哈哈大笑。几个小不点,手上没劲,也不懂技巧,只是扶着木盆边沿,在水中原地打转。几个胆大的女孩子也搅了进来,短衫裤水淋淋的,粘在身上。偶尔一只老鼠从水里仓皇窜出,吓得一阵一阵尖叫,引得男孩子们大声起哄。小人白相得蛮开心,而他们的爷娘,正高高卷起裤腿,在浑水里跋涉,排队买柴米油盐、肥皂草纸。其实,这些东西并不缺,只是大面积抢购,店家来不及补货,一旦断档,又增添了恐慌心理。

  吃菜是最伤脑筋的问题。菜场里也有素菜,茄子、黄瓜、冬瓜、四季豆、番茄甚至鸡毛菜。但是少而贵,质量一塌糊涂。干瘪的、烂的、黄的、有虫子的,就这么个货色也是卖光拉倒。郊区的农民大都种粮食,不靠卖菜养家,地头上富裕了,自家吃不了,才挑出来卖。像这种天气,排水都来不及,谁还愿意出来?菜场的这些,大都是政府调剂来的。荤菜么,买罐头或是腌腊。咸肉、火腿油滋了出来,发蛤、发黄,是那种火辣辣的黄、呛喉咙的蛤。蛤归哈,黄归黄,还是抢着买。夏天腌鸭蛋是苏州人的习惯,一斤盐腌10斤蛋。在清明前买好鸭蛋(清明节前的少空心),洗净,在太阳下晒干。蘸上辣椒油,在盐里一滚,再仔细码在钵头里,密封。30多天后就可以吃了。这样腌制的鸭蛋不太咸,还有黄澄澄的油出来。现在正好派大用场。

  呼朋唤友,打牌消遣,暂且不提,没有心相(心情)。人们听广播,有线广播,不要钱,拉线开关一拉,从早上5点播报到夜里10点。每天几次的天气报告,大家听得蛮用心。关心境啊!水不退,吃的穿的用的都成问题。广播里说,江淮流域全线超过警戒线,很多河段超过保证水位。一些有心人,常常立在桥上看河里的水,今天到哪儿了,下去点了,还是上来点了。

  8月头上,雨突然停了。“哗——”,知了像掌声,一阵又一阵。瞎子太阳出来了,水面上腾起水蒸气,热烘烘的,像个大澡堂。奇怪的是,雨不下了,积水似乎没退。运河边,低洼地,一片汪洋。分不清哪是河,哪是巷。危旧平房、简棚房,经不起大水浸泡,一间接一间坍塌,政府忙着组织力量,转移这些无家可归的居民。

  人们吃不准到底是不是在梅里,气象台也没说,只说,中下游的雨带转到了长江中上游,由于中下游湖泊洼地均已满盈,上游洪水东下时,宣泄受阻,形成了长江流域20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5省共有123个县、市受灾,受灾农田4755万亩,受灾人口1888万人,损毁房屋427.6万间,死亡人数达3万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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