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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单枞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6556
她到有无茶馆来工作,完全是个偶然,像戏文里唱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有个林妹妹的外表、一颗鲁智深的内心,有时候又是鲁智深的形式、林妹妹的做派,她也不能单纯用可爱来概括。这么难描难画的一个人,放在有无茶馆,竟然也妥妥帖帖,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那日,她与一位男子在街上吵架,吵着吵着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男子劝她,被她扇了一记耳光后,就走了。她继续蹲在地上哭,哭得我心烦意乱,因为我的茶馆就在她的上方,她像猫叫一样的哭声从四面八方钻进茶馆的窗户,令我无处可逃。无奈之下,我便下楼,用手里的一根长柄香筒捅捅她说,要哭,你就到楼上哭去吧。

  我告诉她上楼哭的几个好处:第一,不用哭,因为你男朋友回来看不到你,哭也白哭。第二,他看不到你,就会发急,会到处找你,而藏匿起来的时间最可以测试一个人的真心与否。第三,你要做好他不回来找你的准备,因为很多男人通常都是这么干的。

  我估计她被第三个理由打动了,抹抹眼泪跟着我上了楼。我发现她的眼睛很亮,有一个秀美的鼻子,说话的样子使人心情舒畅。她环视了一下我的地方,说,原来楼上是个茶馆呀,那为什么不挂块牌子?

  我告诉她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现在只在试运营阶段。

  那我给你打工吧。

  好。

  第二天,她来茶馆正式上班了。

  她叫赵吉觉。

  吉觉来了以后,有无茶馆开始热闹起来,原来安静到几近荒芜,有时候一天没有一个客人,好在不用付房租,大不了耗着,像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一样。

  吉觉建议,要增设果吧台,要卖奶茶、咖啡、水果拼盘,卖下午茶点,并且要有唱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老气横秋的,唱片里只有古琴和评弹。

  那它就不像一个茶馆了。

  它像什么不重要,吉觉说,重要的是能赚钱。

  我作出了让步,虽然这还不能使吉觉满意,我允许她售卖一些茶点,比如绿豆糕、花生酥、核桃酥,以及当季的蔬果,诸如红菱、栗子、葡萄、冬枣或者杏子,有的时候我们也煮小份的鸡头米或者糯米糖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通常会在醒目的地方放一张告示。

  在最初的时候,这些东西根本卖不掉,因为客人太少了,吉觉便分赠邻人,楼下有布衣铺子、书吧、陶器店,吉觉的这个无心之举,倒是为茶馆带来了第一批固定的客人。

  有无茶馆最初的微微起色,完全因为吉觉的个人魅力,它原本像是深海中的一枚化石,实在是太安静而隐匿了。

  我要感谢吉觉,这个难描难画的姑娘。

  我认为她是被撕裂过的,但是从未有抱怨过,一句也无。她的淡定像日光照耀在青靛蓝布上,被日子细细缝合起来,缝成一条拙朴的鱼的形状,又有胭脂红的滚色描边,然而那是一双鞋。她在日光之上踏泥而来,鞋子沾了水,渍子直印到月色里面去,灰扑扑踩了一地的脚印。然而她不在乎,她有一种泼辣的安然,于是就变得十分可爱。

  有人说她长得美,有人却说一点也不。她脸颊上有小颗雀斑,在我看来,是俏皮;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龌龊。她穿秋香绿开司米、烟灰色打底衫,再素雅也是妖娆,谁叫偷眼看她的人太多。眉眼疏朗,头发长得太过浓密,像马的鬃毛。她整个人也有点像马,有一点神俊之色,我是指她的身形,非常挺拔。但是浑身上下又写满了一个“软”字,那是因为骨架子小巧,又丰腴白皙的缘故。她知道自己是个争议人物,所以不时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外人道这是凛然,我知道那是没心没肺的天真!她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底色的,满世界的虚情假意,就她一个真,浓墨重彩的,唱了回戏,却满心以为下面一片片的都是叫好声。一本正经地有些过火,便显得做作,使我想发笑,有些人确实连做作都竭力一本正经的。

  每天她都兴致勃勃地过来打理各种琐事。她的瞳孔浅褐,眼白淡蓝,指甲个个粉红,手腕上一串细小的蓝松石。据她讲,她们族里的女人都用这种石头来驱邪招福。

  她喜欢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巫婆,据她讲,她是云南边境一个濒临灭绝的少数民族的后裔。吉觉只是她的一个姓,她本来也应该叫什么什么那姆来着的,但是因为他的亲生父亲和她的母亲分开得太早了,还没有来得及给她一个名字,所以只留下一个姓:吉觉。然而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的母亲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已经身怀六甲,生下她后,又嫁了一个富有的小老头,改姓赵,于是她索性就成为了赵吉觉。然而除了办证件或是填官方资料,她只叫自己吉觉,这个姓氏让她感觉自己身上流淌着和别人不一样的血液,虽然谁也不会知道,原来吉觉是一个姓氏。据她讲,那个小老头对她很好,所以她的童年过得非常富足而快乐,我认为也是,否则不会有她这么傻乎乎的性格。

  从小她便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所以读书从来不用功,但是考试成绩向来不差,她认为那是运气太好的缘故。据她讲,她的好运气都在读书的时候用完了,所以毕业后的倒霉事接二连三。

  先是母亲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半年后,和蔼的小老头遭了骗,做生意蚀了老本,又要负担大笔医疗费用,天天借酒浇愁,一日脑溢血死了。那个时候她也有个男朋友,说得荡气回肠一点是个怀才不遇的画家,说得直白一点是个潦倒文青,每天都画着卖不出去的画,人倒是忠厚,天天守在她母亲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但是也帮不上什么大忙,除了发医疗对账单时和医生吵架。

  她就是那个时候和她的前夫认识的,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交了好运,因为他是一高干子弟,衔着金钥匙出生的,家有黄金屋、千钟粟,就缺她这样一个颜如玉。所以当他开始提出与她约会时,她一口就答应了。

  第二天她就向小文青坦白,据她讲,她厚颜无耻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感天动地的孝女,牺牲一生幸福为母捐躯。然而不是,至少80%不是。她其实早就看出来跟着小文青是没有前途的,他们除了在公司里当小职员,或是在技校当老师别无出路,隔三差五为鸡毛蒜皮吵架,为哪个牌子的尿不湿便宜一点而争论,然后千篇一律地老去,她觉得那样地生活非常可怕。

  其实,小文青也从她淡褐色的瞳孔里看出了她的别有用心,只要动动脚趾头就可以想象出,赵吉觉此人演技是何等拙劣。所以文青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没有丝毫留恋之色。她以为凭着她对他对她感情的了解,至少他也要闹个绝食或是割脉什么的。然而他没有,他就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让她怅然若失。

  小文青给她的教训是,以后别在任何人面前装高尚,或是伪纯情,于是吉觉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撒谎的人。

  然而生活都有明暗两方,事事无法周全。若你不是一个撒谎高手,保持沉默也行。然而吉觉连这点也做不到,所以她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那也是因为她太喜欢讲真话的缘故。

  据她讲,自从小文青头也不回地走掉后她就开始魂不守舍。她至今也没有弄清,她魂不守舍是因为她爱他,还是因为她觉得他太不重视她。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所以她把和高干子弟谈恋爱的间歇时间全部用来找小文青。她打掉了很多张电话卡,去了这个城市的很多地铁站和艺术广场,最后终于在郊外的一个出租民房里找到了小文青。那个时候他的志向已经从画画暂时转移到了电影剧本,因为据说当编剧很赚钱,所以他把自己锁了3个月,准备写出一部惊世巨作来扬名立万。

  吉觉在婚前在民房里陪了小文青3天,她自觉欠小文青很多,想在3天里尽可能偿还她。但是,世界上最还不清爽的就是情感,所以吉觉在乱糟糟的民房里待了3天,哭了3天,小文青陪她一起哭。

  知道明明可以在一起,却又偏偏不能在一起,因为,彼此还心存幻想,一个是觉得离开对方后自己也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另一个觉得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后让对方刮目相看。就那么黏黏糊糊地爱着,像一盘做砸了的果酱,吃不下,又扔不掉,所以吉觉打算搞婚外情。

  据她讲,她和高干子弟结婚后一直忐忑不安,因为她有婚外情。小文青变得越来越有占有欲,也许那是他越来越无聊的缘故,他现在不画画,也写不出字,整日的心思,就是怎样才可以和她多呆一些时间。高干子弟在家非常听话,她的婆婆是个驯兽高手,将儿子收得服服帖帖,而且治家有方,家里缺什么、补什么、穿什么,都要她亲自操刀,儿子的大小事务也要她自己一一打理。据她讲,她和高干弟子,除了孩子只能他们自己生,其他事情都是她和婆婆一起做的。高干子弟是个医生,每天都很忙,在家的时间很少,除了睡觉,就是上网,吉觉每晚早早睡觉,看言情片,她觉得自己嫁的就是一张床。

  吉觉觉得愧对这一家人,她也意识到,她的愧疚是源于一片惶恐之上,她食不知味,夜不成寐,虽然她过的是少奶奶的生活,家里用着两个保姆。她每日到医院里她母亲的床前去,看那个嘴巴歪斜的老妇人。据她讲,她母亲原本长得也不错,考试运和她一样好,并且十分努力上进。普通工人家庭供出来的大学生,刚毕业的时候野心勃勃,一心要报答父母,光宗耀祖,所以千里迢迢去支边,以后回来以后便可有政治前途。结果不到一年就大着肚子跑回来了,组织遣送的,非常丢脸。

  她忽然之间发现,她身上的那股傻劲原来是源自她的母亲。赵吉觉凝视她母亲的脸,现在已经老成一枚苍白的桃核了,那水蜜桃一样的容颜谁会记得?无论何种生活,最终都会变成一枚冰凉的桃核。她伸手去触她母亲的皮肤,非常地软而钝涩,像磨旧的砂皮,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吉觉当夜就回去向她丈夫说真话了,她说她怀孕了,已经有3个月,并且,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他沉默的丈夫呆呆看了她半天,右手扬了起来,又放下了。他说,听天由命吧。

  赵吉觉放声大哭,就是那种没心没肺、没遮没拦的哭声,让人头脑发胀。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总是遇到一堆好人,并且这一堆好人总是变着法摄取她的负罪感,让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宁。

  她的好人丈夫过了几天就和她办了离婚手续,和离婚办的人说的缘由是性格不合。然而外面所有的人都知道,赵吉觉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她的婆婆只让她拿走了随身衣物、两个行李箱,结束了她的少奶奶生涯。

  离了婚,当然和小文青在一起了。她最擅长的就是随遇而安,虽然话多,有时候还二。然而她的心,还是很静的,那种能够放下的静。从这个角度来看,吉觉,其实是很有慧根的。她的上班不大固定,有时候会在这里赖很久,有时候则在家里看电影,睡很长很长的觉,我随她,但是她却越来越喜欢待在茶馆里。

  这日,小文青来接她回家,我邀他入座。他现在是吉觉的正式老公,暂在一家房产公司做销售。因为业绩不佳,时常将负面情绪带回来。好在吉觉豁达,即便争吵,第二日照例风轻云淡。据她讲是小文青舍得低头的缘故,睡一觉,他便好了,会俯身下来为她系鞋带,按摩她因怀孕而逐渐肿胀的小腿,会抱紧她,很久很久。她抚着他的头发想,他能够为我这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于是她又很欢喜。

  今日看小文青的样子,仿佛又有不快,我邀他入座,吃盏茶。他夜饭吃了一点酒,略微昏沉,一张英挺的脸,因为自觉郁郁不得志,显得有些轮廓模糊,在他脸上我看不到安详。所以心里,暗暗为吉觉感到可惜。

  也渐渐聊了起来,从茶馆的经营,聊到他售楼的种种境遇,到孩子的生产问题上,准备住哪个医院,剖腹还是顺产,有没有相熟的医生,等等,最后落到孩子的起名问题上。

  小文青随口道:还是姓赵吧,名字,就叫天知。她肚子的孩子,鬼才晓得是谁的,她向来都是那么糊涂。管他娘的,自从遇到吉觉后,我们的倒霉事就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桩了。

  我转头看在南首茶案几边调香的吉觉,她穿一件秋香绿的棉布长袍,一件月白蓖麻长开衫,虽然怀着孩子,脸上却依然有着一种少女般的洁白光晕,一种健康而豁亮的颜色,她不语的时候,又成一幅静物画,说不尽的清爽干净,正试图把一根文竹的断枝,做成一柄可用的茶针,对于这边的谈话,仿佛浑然不觉。

  就让她这样一直静谧地无知无觉下去吧。

  作者简介:

  苏眉,原笔名米苏。苏州茶、美食专栏作家,苏州大学、苏州高级艺术学校等高校特聘传统文化讲师。苏州相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个人文集《提拉米苏在独白》《素茶书》及多部合著文集,其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上海文学》《雨花》《诗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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