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冬至,年前的工作时间满打满算只剩下个把月了。今年元旦、春节靠得近,时间就显得更紧张,按照年初局里下达的全年工作目标和任务,还有好多工作没完成呢!郭炳华坐在办公室里一麻算,心里不由得一紧。他抓起内线电话:“姚教吗?你过来,我们商量点事。呃——要不这样吧,你索性把国荣也叫上,我们干脆开个所务会!”
说是开会,其实就三人:所长郭炳华、教导员姚树林、副所长叶国荣。所里本来另外还有两位副职领导的,可是一位在家病休,一位已被调走。
待大家坐定后,郭炳华清了清嗓子:“今年我们所上下一心,抱团工作,在‘春雷行动、‘利剑行动、‘秋风行动、‘狩猎行动以及其他各项专项工作中都取得了比较好的成绩,评比、排名大多在全局靠前,我想局党委对我们今年的工作应当是满意的。转眼又元旦、春节了,有些事我们得赶紧商量着去办,不然就来不及了。”
姚树林和叶国荣都表示首肯。
“我考虑了一下,如果不节外生枝,年前全所的工作主要有三大块。一是业务方面的事,需查漏补缺,准备迎接局里的年终检查考核。这一大块工作就由国荣全面抓一下吧,没人手,非你莫属了。”
郭炳华接着说:“这方面的工作要说复杂也复杂,要说简单也简单。国荣你把年内局里下达的全年工作任务、目标和要求,以及其他各种条条框框的量化考核指标统统翻出来,仔细梳理、核对一下,看哪些工作还没完成,哪些工作得突击补课,哪些工作能锦上添花,然后按照原来的工作分工,该由谁负责完成完善的,交由谁完成完善去,工作量大的就集中力量打歼灭战。”
随即,郭炳华又把脸转向了姚树林。
“二是队伍管理方面的事,也得准备迎接检查和考核。这方面的事,姚教你就当仁不让了。今年我们所这方面的工作还是比较好的,没出现什么明显的问题,特别是‘五条警令那高压线一点都没碰,姚教的‘婆婆嘴发挥了作用。不过……有些问题还是客观存在的,别人没数,我们自己不能没数。比如审查人员时还有动手动脚‘走捷径的问题,接处警时还有行动迟缓‘慢半拍的情况,对待群众还有不够文明礼貌‘大佬佬的现象,值班备勤时也还有人不能按时到岗到位,甚至擅离职守,这些问题只是上面没有发觉罢了。”
郭炳华先褒后贬,姚树林的脸色就也由喜变窘。
讲到这“第三方面嘛”时,郭炳华忽就打了停顿,似乎这方面的工作挺复杂的,不知道如何启口是好。其实他不说他俩也明白他要说什么,当基层所队领导这么些年了,年底通常该抓哪些事心里还能没数?郭炳华也知道他俩心里有数,也就开门见山:“没犁耙难种田,没银子难过年——你们说说吧,如何筹钱过年,解决这经济问题?”
姚树林和叶国荣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心照不宣。姚树林为人谦和,做事稳重,研究讨论问题时一向不抢先发言。叶国荣却想,如何筹钱过年,有哪些门路和法子,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还用多说?你一把手发号施令就是了,于是也懒得开口。
见都不开口,郭炳华心里着急,别人都可以做甩手掌柜,就他不能。姚树林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就破例第一个发了言。
“筹钱过年确实是个烦神事,我看还是抓赌吧,抓赌抓一窝,收效大,这也符合上级领导的意见和想法……”
接了姚树林的话头,叶国荣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长虫钻竹筒——只能走这条路,我同意姚教的意见!”
挺复杂的问题,叫他俩几句话就解决了,事情哪会真就这么简单?郭炳华哭笑不得。其实他想商量的并不是扫黄还是抓赌这个问题,该抓什么不该抓什么,上级领导已经变相定了调子;他想商量的是如何抓赌,去哪儿抓赌,抓哪一窝赌,怎么个抓法?情况复杂着哩!
“那我再说说。”叶国荣说,“其实去哪儿抓赌都成,关键是不走漏风声。最近我隐约听说,侯家村的猴头从‘山上回来后本性不改,重操旧业,最近又拉起一帮人开了个更加像样的赌博公司,变本加厉地干起了大买卖,气焰嚣张得很,我们是不是就去那里撒一网?”
这话很实际,郭炳华听了就有些高兴。可是他对叶国荣主动提出去搅猴头的赌局有点怀疑,他曾经风闻叶国荣和猴头有一水。但不管怎么说,郭炳华觉得他这会儿说的是实情,且切实可行,于是就用带着倾向性的语气征求姚树林的意见说:“姚教,你看是不是就按照国荣说的办?”
姚树林略一沉思:“行!”
郭炳华便也紧接着说:“行!”
最后一个问题是:怎么个抓法?姚树林认真地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为了稳妥,我们得先物色个‘线人,事先帮助我们掌握一下猴头聚赌的时间、地点和人头情况。等把这些情况都掌握了,我们再迅速起兵突袭。而且这‘线人最好由我们所领导直接物色和掌握使用,以免走漏风声。”
“对!是得物色个‘线人,这事就交给国荣吧。”郭炳华拍板说。他这样说很策略:一来表示他对叶国荣的器重和信任;二来也是将叶国荣的军,看他是否真心实意想去端猴头的赌局。
叶国荣愣了愣,也没提什么反对意见。
二
开完所务会,郭炳华目送姚树林和叶国荣相跟着走出去,心头似乎卸却了一块压着的石头。可是没等他消停片刻,手机却又急骤地响了起来。“郭所:我是培本的浩忠啊!我这厂门又被他们堵啦!那个姓阮的二愣子还怀揣汽油瓶,要和我拼命呢!您赶快过来……”
一听说这事,郭炳华的头就大了,又有人在培本闹事,说不定真会出人命。于是他立即毫不含糊地回话说:“浩忠,你先想办法应付着,我随后就到!”
他放下电话,急忙叫上几个民警和辅警,分坐两辆汽车,飞也似的往那厂子赶去。
“培本”是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全称苏瑞培本钢铁股份有限公司,当地人都这么习惯地叫。当年企业兴办时,一期投资就达七八个亿。老板裴浩忠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改革开放后,他靠收购“废铜烂铁”起家,没几年就滚雪球似的积累起了很大一笔财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发家致富后,不甘心永远做“破烂王”,于是就在各级党政部门和领导的亲切关怀、热烈鼓动、大力支持下,并在政府的“扁食”喂养下,最终投资兴办起了这企业。
平地上忽然冒出个大工厂,仿佛给当地老百姓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时间,他们文阳镇乃至整个武阳市人民无不欢欣鼓舞。企业刚开办时也确实红火了一阵子,高大的钢结构厂房大片大片地矗立,如同搭积木一样快速;来自远近各地的男女职工大批大批地应聘进厂,就像潮水一般踊跃;满载和超载的大卡车成群结队、没日没夜地呼啸奔跑,仿佛发了疯一样狂野。企业的红火使地方税收和财政收入大幅提高,使文阳一跃跻身于全市十大经济强镇之一,也使武阳这个县级市从此有了年产值有望超过百亿元大关的“龙头企业”和“拳头产品”。
企业红火了,于是乎门庭若市。当然了,为企业发展保驾护航的他们公安派出所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如果没有培本的慷慨解囊、鼎力相助,他们所的新办公大楼恐怕到现在也造不出来,所里那几辆破旧警车恐怕到现在也无钱更新。还有,所里平时的一些招待费用和其他开销,民警和辅警每年的福利、年货安排,哪一样不是裴老板大包大揽?那几年,培本几乎成了他们派出所的衣食父母和钱袋子。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红红火火的企业终于因为发展太快、管理不善、事故频发、内部的“耗子”和“漏洞”太多,以及钢铁行业宏观形势走下坡路而红火不再,并深陷困境,难以自拔。当地群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不唏嘘哀叹。尤其是那些相信“兆头”的老者,都惋惜地把企业由盛转衰归结为厂子的名称起得不好。“培本”不就是“赔本”么?办企业把本钱都赔光了,不打烊关张才怪呢!
郭炳华决定亲自去赔本,一是因为公安机关内部有规定,凡遇这类重大事件,各级领导必须在第一时间亲自赶赴现场靠前指挥,妥善处置,不得推诿搪塞,贻误战机;二是因为其他两位所领导都已经领命而去了,就他在家“闲着”;三是培本与派出所交谊深厚,而这种交谊说白了,就是他郭炳华和裴浩忠之间的交情。他裴老板有难,而且直接把电话打给了他,他能装聋作哑、推三顾四吗?所以说不管于公于私,他郭炳华都得“御驾亲征”。
三
刚才所务会上决定由叶国荣负责物色用于抓赌的线人,他没提什么反对意见,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郭炳华那心思。嘿!看来我叶国荣还非得在这次抓赌行动中有所表现哩!因此所务会一结束,他立时三刻就去了侯家村。
刚才他之所以主动提出去侯家村端那猴头的赌局,是因为他也风闻了社会上关于他与这猴头“有一水”的流言,于是就想借这次抓赌来为自己正名。他以前和猴头确乎走得近,后来觉得和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没有多大意思,被人风言风语是小事,影响了自己的前途是大事,于是就渐渐疏远了。
一提物色线人的事,叶国荣马上就想到侯家村有个绰号叫“六指”的中年男人。这人稳重可靠,也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并且和“政府”的关系很好,住房又和猴头家靠得近,对猴头的一举一动都便于掌握了解。以前他曾利用他掌握过侯家村附近一家废旧金属回收站收购赃物的情况,那回收站因收赃被查封处理后,他就和他暂时冻结了关系。他觉得如果重新起用他,让他在这次抓赌行动中再发挥点特殊作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车子很快行驶到了侯家村的村头。叶国荣忽然觉得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开车进村似乎不大妥当,一来容易暴露他与六指的关系;二来也容易撩拨起人们关于他与猴头的联想,以为他与猴头貌离神合,藕断丝连。人言可畏哪!于是他迅速调转车头,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悄悄地给六指打了个电话,让他出来一下。
一会儿,六指果然过来了。于是他俩重新返回镇上,找了一家饭馆坐下了。
这档口,郭炳华正率领民警和联防队员往培本赶呢!
他们赶到那一看,果然见厂门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外地民工见来了两辆警车和一群“大盖帽”,竟本能地表现出了一种反感和敌意,本来瞪着的眼睛瞪得更大,本来板着的面孔板得更铁,本来握着的拳头握得更紧。其中有个瘦骨嶙峋、腰板佝偻的老头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头羊似的“挺立”在最前面。他冲郭炳华鄙夷地说:“你们是他姓裴的搬来的救兵吧?吓唬谁呀,俺见得多了!他姓裴的不给俺工钱,俺们就坚决不让道,除非你们从俺这老骨头上碾过去!”
“对!干活给钱,天经地义,俺没犯法,怕什么呀?”老者一呼百应,外地民工的言语无不喷溅着浓烈的火药味。
郭炳华知道他们的心里都是怎么想的:警察和他裴浩忠是一家。即使不是一家,当地人也只会帮当地人,天下从来就是这么个理。于是他急忙走到那老者面前,一脸真诚地说:“大伯,你们先别这样说话……您贵姓,我该怎么称呼您哪?”
“问明了姓名,就可以抓人?俺不怕,俺姓阮,名叫阮守根!”
“噢,阮大伯。我姓郭,是这里的公安派出所所长。”
“呵!郭大所长,你想把俺怎么着?”
“噢!阮大伯,情况是这样的:刚才确实是他裴浩忠报警了,但警虽然是他报的,我们来了却不一定就帮着他说话,我们认理不认人!”
郭炳华这话有点较劲的味道,外地民工听得真切,眼神里就明显减少了些敌意。于是郭炳华赶紧接着说:“其实我理解和同情你们呢!因为我也是农民出生,并且几十年来一直工作和生活在农村,所以你们的委屈和苦楚我很清楚。我支持你们的合理诉求,一定努力帮助你们用合法的手段把工钱讨回来!”
他们听郭炳华这么说,忽然觉得当地警察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偏心,似乎看到了讨薪的希望,于是绷紧的神经都渐渐松弛了下来。
阮守根悻悻地说:“郭所长,俺真的把你们看走眼了?”
“呵呵!您肯定是看走眼了。”郭炳华继续一脸真诚地说,“我知道,你们堵厂门也是被逼无奈,说难听点是狗急跳墙。但是你们一定要相信政府。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的政府一定不会让自己的人民憋死饿死,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们解决问题。见你们这样,我这心里既不好受,也有一种深深的担忧……我担忧你们会因为行为过激,使有理变成无理;我更担心你们会因为失去理智而出人命啊!”
听郭炳华这么说,阮守根忽然着急起来:“哎呀!郭所长,你们快进去看看吧,俺儿子正在里面和裴老板斗狠呢!俺儿子不让俺进去,说他一个人对付那姓裴的就足够了。他说他的命没那姓裴的值钱,他还说……咳!这愣小子说不定真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阮守根说着,转身做了个让道的手势,身后立即让开了一条通道。于是郭炳华拉着阮守根一起钻进车里,直奔里面而去。
他们冲进裴浩忠的办公室,立即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汽油味。郭炳华定睛细看,偌大的办公室里,只见身材单薄的裴浩忠被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死死地威逼在一个旮旯里,并被这黑大汉紧紧地勾勒着脖子,动弹不得。黑大汉一手挟持着裴浩忠,一手紧捏着一只血红色的打火机。在他的脚下,滚落着一只塑料瓶子,那瓶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流淌着无色的汽油呢!
黑大汉见郭炳华等人欲冲过去,立即厉声喝道:“别过来,过来俺就点火!”裴浩忠的嗓子眼里也挤出了绝望、恐怖的声音:“郭所,你们别……别过来!”
阮守根着急地说:“大奎,你别乱来,俺不能让有理变成无理。刚才这所长说了,他一定帮助俺把工钱讨回来!”
黑大汉不屑地大声说:“爹!您别信他那一套了,他们这话说的次数也多了,等俺一个个被他们骗得呆了、傻了、走不动路了、说不出话了、使不上劲了,他们就再也不用费尽心机骗俺、坑俺了。这回俺非得让这姓裴的学会说句算数的实诚话,不然俺就和他来个鱼死网破,一起去见阎王爷!”
听儿子说得这么决绝,阮守根忽然“嗵”地一声在郭炳华的面前跪下了,他扯着郭炳华的衣袖苦苦地哀求说:“郭所长,您快救救俺儿子吧,他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哇!他要是能过得去,也不会这么死心眼了!”
郭炳华急了,赶紧蹲下身去把阮守根扶了起来。
阮守根站立着继续对郭炳华哭诉说:“俺儿子被你们认为是起头闹事的人,可是你们哪里知道他的难处哇!在俺那里,欠债不还、偷鸡摸狗、不守信用的人是没人瞧得起的,走到哪都要被人吐口水。俺儿子可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在俺那里口碑可好啦!可就是这一回,他被害惨了……”
“他以前在你们这里打工,见别人都承包工程发了,就也回村召集人马过来承包活干,谁知会是这结局。俺儿子一下子成唬弄人的人了,被骂什么的都有,老家的门槛也快被上门讨钱的人踩没了。可这也不能怪人家,谁不等着钱过年过日子呀?为了不让别人跟着俺受罪,更为了不想失了信誉,俺把一家老小遮挡风雨的几间破房子也变卖了给别人垫付工钱。可就是这样,也解不了几个人的急哇……”
阮守根老泪纵横,情况原来是这样的!郭炳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同时也是为了缓和局势、解救裴浩忠,于是他手指裴浩忠大声叫骂了起来:“裴浩忠,你真不是个人哇!我以前佩服你有胆量、有气魄、有事业心,可是没想到你做事、做人竟会这么没有担当,没有德性!一个人如果做事没有担当,必将失信于人;一个人如果做人没有德性,就连猪狗都不如!你整天想着怎样才能使自己的企业起死回生,可是你想到过别人的生存状态和艰难处境没有?阮大伯一家快被你逼上绝路啦!”
郭炳华一边叫骂着,一边严密地注视着阮大奎的反应和动静。他接着对着裴浩忠继续叫骂道:“一个人如果只想着自己,那就是自私;如果只想着把危机转嫁给别人,那就是卑鄙!人有一点私心是难免的,甚至是可以理解的,但自私到了卑鄙的程度就连猪狗都不如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肥,你这么大一个企业,难道真的就挤不出这几十万块钱来?厂里挤不出,你就变卖家产嘛!他阮大伯一家能把唯一的栖身之所卖了,你有好几套住房,为什么就不能卖?他阮大奎怕被别人戳脊梁骨,你裴浩忠为什么就不怕……”
阮大奎听郭炳华这么嚎着吼着,本来极用力的双手渐渐松了劲,一个民警趁机上前取走了他手里的打火机。裴浩忠也趁机从阮大奎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慌忙躲到了郭炳华的身后。
“郭所,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救命恩情!我一定听您的,马上去筹钱,哪怕上天入地,也一定把他们的钱全凑齐!”
裴浩忠惊魂甫定,感激涕零。
听裴浩忠这么说,郭炳华回转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较劲地说:“好!我今天就在这里守着,等着你去想办法兑现自己的承诺。你这次如果还是嘴上抹石灰——白说白话,那我郭炳华就不走了!”
郭炳华把裴浩忠从绝路上救了回来,却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阮大奎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他们如果天黑了还是拿不到工钱,那么白说白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郭炳华;那么,他郭炳华就也是个只会唬弄人的骗子!他自己失信于人是小事,政府失信于民是大事——如果阮大奎他们再重演拎着汽油瓶找人玩命的一幕,或者发生其他更加严重的事件,那就更不得了了。因此他将矛盾暂时平息后,一直猫在厂子里不敢挪窝,更不敢闲着。他帮助裴浩忠一会儿和这个联系、交涉,一会儿又和那个商量、沟通,不仅赔尽了自己的笑脸、贴光了自己的“面子”,还白受了许多令人难堪的揶揄和窝囊气。与此同时,他还得施展浑身解数帮助裴浩忠“抵挡”着其他各种上门讨债但情况不是很急的债主,因为他裴浩忠不仅欠着阮大奎他们的工钱,还欠着其他许多人的借款。他裴浩忠即使真的想把住房卖了,一时半会也脱不了手;即使真脱手了,那坨铁也打不了几根钉。培本实在也如同《红楼梦》中的贾府,“大有大的难处”。有那么一刻,郭炳华直觉得是自己把自己生生地架在火炉上烤了,那滋味如煎似熬,竟是那般难受。
四
郭炳华带着弟兄们从赔本“凯旋”回所,已是晚上10点多钟了。这时的他嗓子是哑的,眼珠子是红的,神态显得极疲惫,但心情却是好的。其他随行的民警和联防队员也和他一样,累得不行,但都显得很兴奋,如同打了一场胜仗。是啊,苦点累点没什么,把问题解决了就好。那阮家父子俩拿到钱后,又双双地要跪下来谢他,他赶紧溜了。
他想赶紧回家睡觉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哩!可是他抬腿没走几步,忽又蛰进了叶国荣的办公室:“国荣,今天晚了,我替你住在所里吧!我老婆失眠严重,我回去把她吵醒了,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见不用值班,叶国荣竟心花怒放,兴奋得什么似的,这也许不是他一个人的心态。是的,现在的民警都怕值班,尤其是在基层派出所。殊不知,轮到值班,有警情得处理警情,有求助得应付求助,忙的时候丢了锄头拿铁耙,弄得你晕头转向,整夜都别想合一会儿眼皮。尤其是那刮风下雨的时候和缩手缩脚的大冷天,深更半夜谁都不愿意往外跑,可是报警电话一响,上面指令一来,你又不得不咬咬牙关往外冲。没什么事情的时候,也得待到晚上十点多以后才能睡觉,因为这是规定;即使早早睡下了,由于害怕有事,心里也始终是提心吊胆的,怎么也睡不踏实。第二天一早爬起来,眼睑虚扑扑的,头脑昏咚咚的,双脚轻飘飘的,整个人赛如生了一场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不明不白的毛病。
郭炳华今晚不想回家去,其实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两天,他老婆为了想让她侄女进派出所干辅警的事,正和他闹着别扭呢,他不愿意回家去看老婆的脸色。也真是的,派出所又不是自家开办的什么公司或作坊,怎么能说添个人就添个人?尽管她侄女是学电脑的,懂得办公自动化,可是现在有这特长的大学生多了,领导可以利用职权“近水楼台先得月”,民警有困难找着你了怎么办?此外,他也觉得年底了,所里事多,还是睡在所里踏实些。
所里的事还真多,没等郭炳华睡糍实,门外果然又传来了一阵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他的心往起一拎,立即起床察看。循声走过去,见是夜巡的联防队员带回了三名涉案嫌疑人员,其中有一名是女的。不知为什么,这女人正有一声没一声地嚎着呢!
值班民警小路向他报告说:“刚才联防队员在镇上新天地公园巡逻时,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往一处茂密的绿化带里钻。他们觉得可疑,就也悄悄地跟着钻了进去,谁知这女人以树木为掩护,正在为异性有偿提供口交服务呢!而另一个男人——据说是她丈夫,竟悄悄地躲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据说是为了防范异性对他老婆实施性侵害……他们把这三人带回所里来审查,这女人却死活不肯来!”
这样的事情以前似乎听别人当笑话说起过,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郭炳华觉得不可思议,就决定亲自参与这事情的调查。他把在所值班的民警召集起来分了分工,让小路和女民警小兰当自己的助手,三人一起共同“对付”这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咹?”郭炳华问得心平气和。女人却掩面抽噎,怎么也不肯回答问题,郭炳华努努嘴,示意小路去另一间盘问室问她丈夫。
小路问明后回来说:“她叫罗红兰。”
“名字挺好听的……几岁了,哪儿人?”
郭炳华依然显得平心静气,但女人依然掩面抽噎,不肯作出任何回答。郭炳华没法,就又示意小路去那边。一会儿,小路回来说:“她今年28岁,贵州三都人。他们夫妻两个都是贵州三都人。”
“有无职业,家里还有哪些人?”
郭炳华依然不温不火,女人依然掩面抽噎,不肯启口。小路觉得这女人太不识抬举了,不禁唬起了脸。郭炳华急忙示意他别急:女人如同水豆腐,“碰”不得,但终归有治它的办法。于是小路只好再次去了那边。
“两人同在这里的一家纺织厂打工,一个干挡车,一个干机修,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和两个小孩……”小路走回来后说。突然,他转向那女人厉声道:“下面的情况你就赶紧自己老老实实地交待吧,态度好点,争取从宽处理,再别想隐瞒什么!”
那女人恨得不行,自己咬紧牙关,坚如磐石,老实巴交的丈夫却老实巴交地有问必答,如实相告,于是她再也不想隐瞒什么了,就一抹眼泪,一梗脖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干干脆脆地把什么“问题”都交待了。
原来这女人十数年前就和老公一道外出谋生了,并一直在这里的一家纺织厂打工,老家的条件十分艰苦。抛家别子,背井离乡,目的是为了挣钱,因此他们这么多年勤劳苦干,省吃俭用,很少回家,就怕把积攒的钱财全都“丢”在了车船上。几年下来,竟还真的小有积蓄。然而有一次老家失火,房屋尽毁,他们的一个孩子也被烧伤了。从此以后,他们不仅因灾返贫,还债台高筑。于是他们只得更加勤勉地劳作,更加节俭地生活。
然而近年来,由于纺织行业不景气,挣钱不多,家庭生计更加难以维持。于是他们夫妻俩就想拉屎顺手拔茅草,想办法再干点其他能够增加点收入的行当,并先后起早贪晚倒卖过蔬菜,忙里偷闲摆过地摊,废寝忘食学过绣花,走村穿巷收过破烂……可是由于没有经验,也没有本钱,貌似生财之道,却哪一条都没能走通。
后来,她见一些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人进了娱乐场所,来钱很容易,活得很滋润,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就也萌生了吃“青春饭”的瞎念头,并在一个非常要好的小姊妹的反复劝说下,真的瞒着老公进了一家浴洗中心,暗暗干起了“敲背”的行当。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的“丑行”被老公发觉后,家庭几乎破裂。老公把她痛打一顿后,为了养家糊口,又风里来、雨里去,见缝插针,没日没夜地干起了开摩托车接送客人的生意。摩托车是破旧的,且无证无照,行驶在马路上得胆战心惊地随时躲避着交警的视线。于是十天前,不幸又降临了。那天,他载着客人在道路上奔跑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交警在执勤,就猛地向一个小巷子拐去,结果不仅摔坏了自己,也摔坏了客人和车子。这单生意不仅没有挣到钱,还因为治病、修车、赔偿客人的各种损失,花费了不少;不仅如此,他还受到了交警的严肃处理,被行政拘留五天。
生活是现实的,现实是残酷的。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快过年了,还得往老家寄钱。夫妻俩冥思苦想,最后终于别无选择地达成了妥协和默契,决定躲进树林子里干这一行。昨天是他们“开张”的第一天,没“接单”。今晚那“客人”刚把那家伙掏出来,还没开工和结账,就被发现并抓住了。
嗨!都是些什么事啊,乱七八糟的!
郭炳华听着觉得心里十分糟糕,就悻悻地走出屋去,并点起了一支烟。说句大实说,他痛恨那些卖淫的女人。人们都说卖淫是被迫的,他才不信呢!现在这社会,到底有多少人是被逼迫着去卖淫的?大都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想不劳而获,过寄生虫般的生活,你真把她们“解救”出来了,她们还一百个不愿意呢!可是这一个却不一样——如果真如她所坦白的那样。他们的命运太悲惨了,他们的境遇太值得同情了,郭炳华动了恻隐之心。
他去那边看了看其他两个“同案犯”的交待材料,发现说的情况和她说的大致吻合,便知道他们都没有说假话。于是他走回来把小路叫到一旁悄声说:“小路,刚才我去那边看了一下其他两个人的交待材料,说的情况都差不多,能够相互印证……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小路吭吭哧哧地说:“他们是初次……没实施……对照有关条款,似乎够不上……呵呵!”
“我明白你那意思,可是你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干脆点?以后这派出所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家呢……教育,放人!”
郭炳华的语气明显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说完,就又急急忙忙地睡觉去了。
五
第二天一早,小路急急地去敲所领导值班室的门。
“小路,有什么事吗?”郭炳华把门打开,一脸困倦。
“郭所,今晚镇西芝麻塘村发生盗窃案件了,十几户人家同时被盗,他们集体来所报案了,差点没把派出所的大门堵了。”
听小路这么说,郭炳华的脑袋“哄”地一下又大了,乖乖!一偷就是十几户,芝麻塘那村子本来就不大,鬼子进村扫荡来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路,你赶快把那些报案的群众引到接待室里去,堵在所门口吵吵嚷嚷的,影响多不好!”
“我已经把他们引到接待室里去了,刚才还有好多人过来围观,也被我劝走了。”小路接着汇报说,“据报案群众反映,他们家中被盗的财物什么都有,现金、手机、衣服、鞋子、食油、米面、灶具……盗窃的手段则大多是撬门扭锁、破窗翻墙和攀爬入室,也有的是采取‘钓鱼的方式……”
“小路,你先别说这么多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农村只有这些东西可偷,不偷这些偷什么?他们也肯定是采取这些手段进屋的了,不然能飞进去啊?我们还是赶快去接待他们吧!”郭炳华说着,立即披衣出门,急急地往接待室走去。
郭炳华知道,每年挨近年关,盗窃案件总是高发,控都控不住,这已经成了一个潜在规律和普遍现象了。可是也不至于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一次连偷十几户啊!难道窃贼真的像蝗虫一样多?
郭炳华还知道,这些窃贼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且大多没有正当的职业和固定的收入,或职业不佳,收入甚微,一年到头积攒不下几个钱。年关将至,得回老家过年了,因此他们就想着必须再捞上一把。这些人中不乏游手好闲者,但更多的是被人们俗称为“急贼”的穷光蛋。如果不穷不急,他们也许不会去冒被失主揪住了往死里殴打、被警察抓住了“吃铐子”,“坐板房”、被公安机关上网通缉后惶惶不可终日的高风险;如果不急,他们也许不会一偷一大片,进门一扫光,表现得这么猖狂、贪婪和无度。可是“急”就是行窃的理由么?过年了,谁不急啊?如果急了都去偷,这社会岂不乱套了?
窃贼实在是可恶可恨!
接待室里悲悲戚戚,哀鸿一片,全都咬牙切齿,骂骂咧咧的。郭炳华知道,他们是在对那些十恶不赦的窃贼进行愤怒的控诉、强烈的声讨和恶毒的咒骂,那言语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凶险有多凶险,窃贼的祖宗八代都被他们操遍了。如果他们的诅咒真的灵验,那么那些侵犯他们利益的窃贼肯定要倒大霉的了,不断子绝孙、关门绝户、全家死光光才怪呢!
报案群众见郭炳华走进来,都转怒为喜,甚至表现得有点兴奋。所长亲自出面接待他们,他们似乎对破获案件、捉住窃贼、追回损失充满了希望。可是,他们的期望越高,郭炳华却越觉得心里发虚,现在这社会环境,案件是容易破的吗?人员的流动性太大啦!流窜作案者前一个时辰在江苏,后一个时辰可能就在安徽了,所以现在各地的破案率都很低。
面对大家那殷殷的眼神,郭炳华幽幽地说:“情况我都清楚了……我们公安机关一定会高度重视,全力侦破,希望你们能安下心来,积极配合我们做好各项调查取证工作。现在你们既然都到所里来了,就先配合我们民警做报案笔录吧!把自家被盗的情况说清楚了,我们的侦查工作才有方向。”
说着,郭炳华就安排值班民警做报案笔录,并亲自向局里报告了情况,要求局里赶紧派技术力量下来勘查案发现场。随后,他又给副所长叶国荣打电话,让他赶快提前上班,组织、开展相关工作。
安排完这些,他见好多人还在眼睁睁地看着他,似乎心里还是不踏实,于是觉得必须再给他们讲些什么。同时,他想到今年局里给所里下达的技防产品“安定宝”的推广安装任务还没有完成,也想趁这机会给村民们讲讲安装这家庭技防产品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于是他说:“有些事情,我还得顺便和你们说一说。”
接待、安抚完报案群众,郭炳华觉得芝麻塘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自己应该亲自去现场看看的,不然显得不重视;再者,如果上面领导问起这起案件的具体情况,自己也好有根有据地回答,于是就开车径自去了芝麻塘村。
六
芝麻塘本是一个很小的无名池塘,大概正因为其小如“芝麻”而得名吧?旧时人们逐水而居,因此,芝麻塘虽小,却也是芝麻塘村存续发展的依据和基础。这里虽然距离街镇较近,却一直因为其远离大道而显得较为闭塞。然而沧海桑田,世事多变,如今改道后的一条省道和新建的一条环镇公路从这里交叉通过,将芝麻塘紧紧地衔于一角,使这个积久以来的“死地方”忽然变成了交通便利的八方通衢,同时也使这里成了便于盗贼出没的好地方。
郭炳华来到这村后,立即融入了现场保护和勘查者的队伍。几户人家跑下来,他发现失窃的财物真的什么都有,只要是值钱的、有用的、能够搬得动的、可以带得走的,几乎无所不包。有一户人家隔夜吃剩的半瓶子黄酒和几块咸鱼竟也被这些不速之客吃了个精光,真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蝗虫啊!
他随着先他而来的叶国荣等人走进了又一户人家,主人姓崔,是一家化工厂的老板。崔老板见他们来了,急忙把他们往他家的后院领。来到后院,崔老板手指院子里几堆粪便气愤地说:“你们看看,这些窃贼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不仅偷走了我家里的许多高档东西,还在我家里随地大小便,我恨不得抽了他们的筋,剥了他们的皮!你们一定要帮我把这案件破了,把这些畜牲抓住,我花再多的钱都不在乎……”
郭炳华真不明白,窃贼偷走了人家的财物,为什么还要这般糟蹋、作贱人家呢?但他忽然就明白了,并且似乎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窃贼潜入一户人家后,如果发现这家人家特别贫穷、一无可偷,或者特别富有、有偷不完的东西,便常常会在没能得手时或顺利得手后,就地发泄式地肆意作贱、糟蹋一番。前者可能是出于他们对穷人的鄙夷和劳而无功的怨恨;后者则可能是出于他们的仇富心理。崔老板开了一家化工厂,据说用一根棍棒在什么桶里胡乱捣捣每年就能赚好几百万,在常人眼里钱来得太容易了。一家三口住着一栋500多平方米的小洋楼,家里装潢得像皇宫,日子过得像皇帝,嫉妒、仇恨、想作贱他们的岂止是窃贼?
现场勘查中,局里下来的两名技术民警在有关部位和物件上发现并提取了几枚可疑的鞋印和指纹;在勘查最后一个现场时,叶国荣又在一堵围墙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只沾满了防锈油漆的可疑鞋子。
现场勘查完毕,郭炳华和叶国荣交换了一下意见后,把所里和局里参与现场勘查的几个民警全都召集到一个偏静处,就地开起了简短的案情分析会。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谈的都很在理,郭炳华颇有同感。待大家都谈完后,他归纳总结说:
“大家所谈,归纳起来是这么几条:一是这些可疑的指纹、鞋印和这只鞋子,很可能都是作案者留下的。理由是:这些指纹和鞋印所处位置较高,很新鲜,似乎都是夜间攀爬、登高时留下的,而且,其中就有这只鞋子留下的鞋印。而这只鞋子也似乎是刚掉进草丛的,几乎没经受过露水的浸润,很干爽,说得夸张一点,还带着人体的余温呢;二是这档案件系团伙人员所为。理由是:崔老板家院子里的粪便是多人留下的,并且不可能是‘正常人在正常情况下留下的;三是作案者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外地人。理由是:以前破获的几起具有同样性质和特点的案件也都是外地人所为。而作案者贪婪无度,无所不偷,且盗窃得逞后胡作非为,仇富心理明显,这些也都符合外地人作案的心理特点;四是这几枚指纹和这只鞋子可以而且应当成为侦破此案的突破口。理由是:世界上没有两枚相同的指纹,因此,我们如果能够通过指纹比对确定它是谁留下的,那么也就基本可以锁定这个案子是谁作的了。而鞋子上沾满了防锈油漆,这一典型特征更使这只鞋子具有了侦破此案的典型意义和典型价值。因此我们如果能够找到这只鞋子的来源和主人,那么这案子基本上也就真相大白了!”
郭炳华把整个案情归纳、分析、梳理得极透彻,极具条理性,大家听了都觉得思路更加清晰了,对迅速破案的信心就很足。
“接下来怎么办?”郭炳华和叶国荣简单交换一下意见后接着说,“一是局里下来的两位同志立即回局进行指纹比对,争取在指纹库里捞到‘大鱼;二是本所民警小刘和小罗立即随叶所去邻市的香泉镇了解情况、排摸线索,在我的印象中,那里有一爿工厂,是专门生产防盗门窗的,得使用防锈油漆;三是我们边开展侦查工作,边对发生在我们本地的同类型案件进行串并分析,看是否能够发现更多的作案规律和特点、找到更多的破案突破口……”
郭炳华说完,忽又改变了主意,他对叶国荣说:“要不这样吧,你回所待命,我和小刘、小罗去香泉镇。那里的派出所所长姓缪,我熟悉,办事可能要顺当些,工作介绍信也可以不用带。前年,我和他曾经同时在省厅参加过一次所长业务培训,我俩好歹算是同学!”
叶国荣说:“也好!”于是大家立即分头行动。
七
来到香泉镇,郭炳华寻着了缪所长,两人果然一见如故。缪所长听他说明了来意,立即安排片警小余协助他们工作。于是他们在小余的引领和配合下,很快来到一家专门生产防盗门窗的工厂,并以上级公安机关领导下来检查消防工作的名义,进入这家工厂进行“安全检查”。
这家企业是重点防火单位,厂长只怕工作做得不够好而受到批评责罚,因此接待工作就格外热情周到。他把郭炳华等人迎进接待室,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并很快拿来一条“软中华”,给每人甩了一包。
郭炳华接了香烟把它摆回桌上,不好意思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还这么客气,多不好意思啊!”
厂长说:“哪里哪里!现在这社会,抽包把烟算什么啊!不瞒你们说,我这里这种烟一年到头至少得用掉这个数……”
厂长伸展巴掌,亮开五指,连翻三翻。郭炳华以为是15条,厂长急了:“哪里啊?是150条!这还仅仅是平时接待客人时零碎用掉的。马上就过年了,我还得再准备这个数,不然就不够派司。等会我给你们每人也安排两条带回去,快过年了。”
厂长热情如炽,且情真意切。郭炳华心想:过年如过关,哪个单位都一样。他怕厂长扯远了,耽误时间,更耽误正事,就赶紧转换话题说:“我们是下来随便看看的,不能破费厂长……没几天就过年了,你们厂里准备什么时候放假啊?”
厂长说:“厂里外地职工多,他们都急着要回去过年,幸好年前生产任务不是很紧张,因此我们今天下午就停产放假了。有几个外地职工今晚就乘坐夜班大巴走,这会儿他们说不定正在宿舍里忙着收拾行李呢!”
听说这情况,郭炳华急了:“走!我们索性先去职工宿舍看看吧,那里往往是电线私拉乱接,火灾隐患最多、最集中的地方。”于是一干人在厂长的引领下,簇拥着郭炳华,向职工宿舍走去。
郭炳华一边走,一边严密地关注着厂里的各种情况,可是目力所及,一点也没能捕捉到任何感兴趣的信息。路过一个垃圾箱时,民警小刘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悄悄地说:“那是什么?”
郭炳华顺着小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颗本来有点失望的心竟狂跳起来,他分明看见这垃圾箱里躺着一只和现场上发现的一模一样的鞋子,而且正好与那一只配成了一双。小刘跑过去把那只鞋子捡了回来,小罗也机敏地跑去车上把另一只鞋子拿了过来,于是大家把这两只鞋子摆在一起仔仔细细地比对了起来。比对来比对去,都觉得这两只鞋子无论是品牌、式样、色泽、磨损程度,还是鞋面上的污染物以及鞋子里面的鞋垫子和污垢,都是一模一样的,因此一致认为,这两只鞋子绝对是同一个人的同一双鞋子!
他们突然对一双破旧的鞋子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厂长顿时如坠五里雾中。郭炳华见鞋子配成了双,知道案情真的快要真相大白了,于是便有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想到下一步还有许多重要工作需要厂长配合着去做,于是就不好意思地向厂长亮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明了真实来意,并真诚地向厂长表示了歉意。
厂长如梦初醒,他冲郭炳华又嗔又怪地说:“郭所,我真佩服你们这些干公安的……哈哈!说吧,您还需要我配合你们做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配合!”
“太感谢您了,厂长!下一步工作怎么开展,我想这样——”郭炳华突然压低了声音,既是对厂长,也是对大家:“一是请厂里找个什么事由,立即把职工都召集起来开会,不让有关嫌疑人员溜了;二是请厂里安排人员配合我们查找这双鞋子的主人。在这厂里,鞋面沾了防锈油漆的情况很多,但平时谁穿过同时具有这许多特征的鞋子,本厂特别是同一工种、同一班组和同一宿舍的职工应该有所了解;三是再请厂里安排力量配合我们去职工宿舍进行消防安全检查。当然了,这只是个名义,我们的真正目的和任务是争取发现藏在职工宿舍里的可疑物品和被盗物品!”
郭炳华布置完工作,大家立即分头行动。
案件果然很快就破获了,作案的果然是在这厂里干活的几个外地油漆工,他们早就预谋着要在回家过年之前出去捞一把了。前天厂里宣布后天放假,于是他们昨晚就出去大显身手,并满载而归。民警走进他们的宿舍时,他们正在整理战利品呢!
八
自从那天中午与线人六指恢复联系并面授机宜后,叶国荣就一直满怀希望静候佳音,可是时间过去好久,也没等来六指的片言只语。叶国荣颇感焦虑和纳闷,心想六指这一回是怎么啦?这天晚上他在所里值班,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盘算起了这件事,就想着得再给六指去个电话问一问、促一促,让他上点劲,赶快把有关情况摸清楚后报过来。然而没等他拨打电话,桌上的座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来电说的还正是关于赌博的事。
“今天晚上,不!就现在,猴头正在塘墩聚众赌博哪!今天已经是连续第三个晚上了。每次赌博的输赢额都有几十万元,我一点没瞎说!参赌人员全都由专人专车接送。塘墩通往外面的那桥的两头都放了暗哨,外面一有动静,里面马上就知道,因此你们去抓赌时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蹲守在那桥入口处的那个人,就躲在一辆轿车里,号牌是苏PZ0168。这车子我坐过,哦!不不……不说了,不说了,就这些,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那人说完这些,匆匆把电话挂了,叶国荣顿时陷入了沉思。
当地人对塘墩都稔熟,它位于文阳镇的最南面,是一个偌大的河塘及河塘中间的一个很小的荒岛的总称。数年前,当地的一个“土财主”高瞻远瞩,以极低廉的价格把偌大的河塘承包下来养鱼,并把荒岛开发营造成了一个经营性的“垂钓中心”。为了方便客人进出,能够赚取更多的钱财,土财主又投资架设了一座非常典雅但又仅可供行人步行通过的曲尺形便桥,将孤岛与外界相连。这里由于远离喧嚣的市井,尽管白天钓者济济,热闹非凡,然而一到晚上,则冷冷清清,死寂一片。猴头在夜间把赌场悄悄地开设在这里,倒也别出心裁,真不愧为鬼精鬼精的“猴头”!
叶国荣沉思分析,给他打来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赌局里面的某个赌徒,不然不会把情况了解掌握得这么具体详细透彻。这人也许在这赌窝里栽了跟头,对猴头设局捞钱恨得咬牙,于是索性“反水”,来个鱼死网破,叫输钱的和赢钱的都没有好果子吃。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且事不宜迟。于是他赶紧给郭炳华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情况,并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判断,提出了自己的行动意见。
郭炳华听后,也认为这情报应当是真实可靠的,且没有时间去犹豫和求证了,于是他在电话里果断地说:“国荣,我赞同你的分析判断和行动意见,你就全权负责组织指挥这次抓赌行动吧,我随后就到,给你当助手!”
他在往所里赶的路上,又给在局里值班的龚副局长汇报了情况。
九
叶国荣刚把队伍集合完毕,郭炳华就叫上姚树林也赶到了。他们三人站在队伍前面稍一合计,叶国荣便首先宣布收缴手机,集中保管!
听说要收缴手机集中保管,大家就都觉得突兀,以前集中行动可从来没有这样,这次是怎么啦?郭炳华见队伍里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知道大家有想法,于是待手机收缴完毕,虎着脸开门见山地说:
“大家见这阵势就知道将要干什么了——不错,我们马上要出去抓一个赌局!抓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为什么要集中保管手机?我想在叶所正式部署行动之前,得先把这个事情说明一下,省得大家嘀嘀咕咕地不理解;带着思想情绪参加行动,也影响行动成效!
“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以前出去抓赌,常常扑空,兴师动众,却劳而无功,这是为什么?咹……答案其实是不言而喻的,不就是因为有人有意无意地走漏了风声吗?有意走漏风声就是故意泄漏工作秘密,就是故意通风报信;无意走漏风声,也是没有纪律观念的表现!作为干公安的,这些都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咹……当然了,问题也不一定就真地出在我们的队伍里,但‘瓜田不摘帽,李下不提鞋,我们得避嫌啊!把大家的手机收起来集中保管,说穿了,这既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了对大家负责!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咹……”
“明白!”下面齐斩斩地大声回答。
叶国荣接过了郭炳华的话头,首先简要通报了案情,接着代表所里部署了抓赌的具体行动,并对抓赌力量进行了具体分工,还提出了一些行动要求。随后,姚树林又强调了严格执法、不徇私情等问题。最后,郭炳华又强调了人身安全问题。
该说的都说了,叶国荣就把各行动小组组长的手机发还给他们,以便他们随时和他保持联系。然后,他宣布行动开始。
第一组共有四人:两名民警,小路是组长,另有两名联防队员。他们作为“开路先锋”,装扮成不务正业的“小混混”,分骑两辆自行车,首先向塘墩方向进发了。一路上,他们故意大声地说笑,肆意地取闹,表现得无所用心,玩世不恭,一边前行,一边却严密地观察、搜索着道路两侧的各种可疑情况。
接近塘墩时,小路故意说:“哎!你们等等,我小便,憋不住了!”他说着,跨下自行车立在路边假装小便,眼睛却四处搜索。不远处果然停着一辆小轿车,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察看那号牌,正是苏PZ0168。于是他又故意兴奋地说:“嘿!那角落里停着一辆小车,我们过去看看,如果没人,趁机再捞上一把,把我们明天的吃喝花销搞定了!”
其他人故意应和着,纷纷下车相跟着走过去。
没等他们走近车子,车门忽地打开了,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迎着月色,脑壳光亮,是个秃顶。秃顶紧握双拳,逼视着他们,厉声喝斥道:“你们他妈的又想偷东西了吧?上次我这车窗玻璃被敲,东西被偷,直到现在还没抓着贼骨头呢。”
没等秃顶把怒火发完,他们四人一拥而上,将秃顶摁倒在地,并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巴,搜缴了他的手机,然后重新把他塞进了车里。他们亮明身份,严厉地对秃顶展开了审问。
秃顶如梦初醒,大惊失色,知道已落入敌手,成了俘虏,且与公安机关为敌决无好处,将功补过才是最要紧的,于是慌忙老实交待说:“你们别……别……那墩子上是有人在聚赌,为首的是猴头。他雇我望风,每次给我三百元,外加一盒芙蓉王,就这些,还不能出纰漏。出了纰漏,我就没得混了!”
“桥的那一头是谁?你们有事情时怎样联系?”小路严厉喝问。
“桥那头是个胖子,外地人,40多岁,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平时就叫他胖子。我这里如果有人要进去赌钱,或者发现可疑情况要提醒他注意,就给他发信息,一个字:‘嗨!我如果发现有人来抓赌了,就同时给胖子和猴头发信息,也是一个字:‘撤!这些信息都是事先编好了存在手机里的,到时候一按键就行了。”
小路问明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就把手机还给秃顶,让他给胖子“嗨”了一下,随后又把手机给收缴了。然后他严厉命令秃顶不准乱说乱动,并留下一个联防队员看守秃顶,自己带着另外两个人快速走向桥的那头,并很快把正在迎候他们的胖墩也给俘虏了。
随即,小路用手机悄悄地向叶国荣报告了战况。叶国荣遂立即指挥后续力量直扑塘墩。片刻之间,垂钓中心那几间房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
抓赌大获全胜,当场抓获猴头等赌徒二十八名,无一漏网,并搜缴赌资20余万元,行动中一点没发生赌徒跳楼伤残、遁河溺水和民警、联防队员磕磕碰碰等其他意外事件。郭炳华觉得大喜过望,便又立即向在局里值班的龚副局长汇报了情况,并要求抽调局里治安大队的力量下来帮助他们突击审理这起赌博案件。经过整整一夜的鏖战,基本案情就全审查清楚了。
猴头的赌窝被端,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民警刚冲进赌场,就有人把求救电话拨打了出去;猴头等人还没被押解回所,第一个为他说情的电话就已经震动了郭炳华的耳膜。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其方便、快捷的信息传递方式和功能被人们利用、发挥到了极致。
第一个电话是他的老同学李国忠打来的。
“炳华吗?我是国忠啊!这么晚了,你还在忙着指挥战斗吧?”
“指挥战斗……呃!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刚才猴头的老婆急急忙忙地给我打电话了,说猴头被你们揪住了,在塘墩,没错吧?”
“呵呵,你的嗅觉还真灵敏!人还没真正到手呢!”
“此话怎讲?噢!是说人还没有押解到所里吧?”
“明白就好,你别在那里给我敲锣打鼓了!”
“您放心!您别看我平时说话大大咧咧的,嘴敞的时候是敞,口紧的时候可紧啦!和您说正事,你在处理猴头时千万得有数……我和他的关系您是清楚的!”
“什么有数不有数,案件还没查清呢!”
“什么查清不查清,还不都是您大所长说了算?反正这事就拜托您了,就这样,事后见!”
第一个电话刚挂了,第二个电话又打进来了,并且还有人给他发信息。来电来信的什么样的关系和为谁说情的都有,除了称谓、口气和用词有所不同外,意思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要求、恳请他高抬贵手,对某某某从轻从宽处理,甚至帮助某某某找些理由开脱些;某某某有什么样的特殊原因和困难,必须从轻从宽处理,不然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叨扰处容后谢!
第二天一早,镇上的马副镇长又打来了电话。
“炳华,我是老马啊!又是一夜没睡吧,辛苦了……哪里呀,我也是刚听说的。大家都挺哥们的,都要求我出面和你说说……怎么说呢?猴头这小子为人还是蛮不错的,就是嗜赌,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你在处理他的问题时,就打打擦边球吧,别把他一棍子打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嘿嘿!当然了,我也没叫你为他犯错误嘛!对……不违反原则是原则,不犯错误是前提。那你就看着办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马副镇长唠唠叨叨,郭炳华能够感觉到他那急切、焦灼的心情,不知什么原因,猴头似乎是他的亲儿子。郭炳华明白,在这些说客中,最难以招架的就是这些领导,他们往往讲的话原则性都很强,骨子里的意思却容不得你有半点违拗。真按照他们的旨意做了,肯定犯错误,真犯了错误,他们肯定没责任。
接了这电话,郭炳华一头心事,他决定上班后立即开个所务会,赶紧把案件情况兜一兜,到底该怎样处理心里好有个数。
所务会仍然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叶国荣和姚树林都来到后,他坦率地说:“夜长梦多,案件搁在我们这里真是个麻烦事,从昨晚到现在,我已经接到好多说情的电话和信息了。我估计找你们的人也不会少,因此我们得抓紧时间研究处理意见,然后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国荣,你先把这案件的基本情况全面捋一捋!”
“据多人交代并相互印证,最近个把月来,猴头等六人组成了一个有固定成员和明确分工的赌博公司,隔三差五地进行以斗牛、梭哈、翻天赢为主要形式的抽头聚赌活动,有时日夜连轴转。涉及人员很多,除猴头外,其余五名公司档成员为:猴头的堂弟猴老二、塘南村的潘老三、沟屿村的斜眼和胖子,还有一个是湖北佬,都是些人渣。
“他们的具体分工是:猴老二负责寻找赌博的窝点,俗称宕口;潘老三负责联络赌徒,并安排专人专车接送;斜眼负责宕口外围的放哨警戒;胖子负责收取‘头钱;湖北佬负责赌徒的吃喝拉撒;猴头是总管,全面协调和掌控赌博活动,并负责头钱的使用和分配。
“为了掩人耳目,逃避打击,他们常常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最近个把月来,已分别在本镇的侯家村、走马岗、龙岗、七家圩、塘墩和沟屿村等多地开设过赌场。参赌人员多时达四五十人,少时也有一二十人。每次抽头数额不等,少时一两万元,多时10余万元,敛财总额据初步估算,达30余万元!”
听叶国荣捋完了案情,郭炳华顿时觉得,猴头的问题比预料的严重多了,这擦边球根本就没法打。既然是这样,各种各样的关系和招呼也就可以一概置之不理了……郭炳华不禁暗暗高兴。如果不是这样,商量案件的处理意见时,他得绞尽脑汁地首先发言“吹风”、“放话”、定“基调”,得昧着良心为犯罪嫌疑人开脱罪责找理由,甚至得心虚地曲意讨好、迎逢别人,最终还得背上被某种利益收买,被某种关系利用,被某种力量左右,被社会舆论谴责的坏名声。那滋味实在不是好受的,犯不着为了别人那些不正道的事情去品尝。更主要的是,他始终不愿意触犯法律的底线,更不愿意坏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和做人的良心。
“我们趁热打铁,接着商量一下对这起案件的处理意见吧!”郭炳华又把脸转向了叶国荣,“国荣,你在这次抓赌行动中唱的是主角,功不可没,案件如何处理,还是先听听你的意见吧!”
谁知这回叶国荣却把手摇得像扇子:“郭所,抓赌唱主角是您交给我的光荣任务,现在您就别给我戴什么功不可没的高帽子了,我最好不参与这起案件的处理。从昨晚到现在,我确实和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也接到了很多说情的电话,但一概被我打了回票!”
听叶国荣这么说,郭炳华不解并着急地说:“国荣,你这是怎么啦?也太明哲保身了吧?如果我们也和你一样,这案件就没法处理了!”
听郭炳华这么说,叶国荣更着急,他满腹委屈地说:“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你们知道我的难处吗?外面传说我与猴头有染,我还不该主动避嫌吗?我不管提出什么样的处理意见,别人都可以找到议论的话题。所以为了不让别人说三道四,搬弄是非,昨晚我在部署抓赌行动时刻意不提猴头这两个字。”
人言确实可畏,被人在背后指指戮戮、说三道四确实不是个滋味!姚树林见叶国荣说的是实情,心就先软了,他忙给叶国荣递烟。郭炳华似乎也觉得自己过去多多少少在上级领导面前流露过一点对叶国荣的某种不满意,因此这会儿也感到有点对不住他。三个人都闷葫芦似地抽起了烟。
忽然,门外走道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似乎有个女人在挣扎和哭闹,于是他们立即相跟着推门走了出去。
十一
在门外走道里挣扎哭闹的是个外地女人,听说话口音、看长相打扮就知道。她被女民警小兰生拉硬拽着,两只脚却还在拼命地往前挪动,说是要见她老公,要见所长,并要求派出所放人。她说他老公没犯罪,是跟着去看看的,结果被你们派出所连好带坏一锅端了。她还说他们急着要回老家去团聚过年,车票都买好了!
郭炳华似乎听明白了,心想这女人的老公肯定是因为昨晚也去塘墩参加赌博了,并被民警虏进来了,于是他问那女人:“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李魁山。”女人哽咽着说。
郭炳华转身问叶国荣:“李魁山的情况怎么样?”
叶国荣说:“我全面查询了他的情况,没发现有什么前科劣迹,包括参与赌博。据他本人交代,他在我们这里的一个建筑公司干活,快过年了,老板不给结算工资,说是要等来年开工后才有钱。他没法,昨晚就和老婆商量着也去赌场试试手气。进赌场后迟迟没敢出手,等他摸出200元来下定决心压下去时,我们已经冲进去了……”
真是穷则思变啊!李魁山的故事发人深思,其反映的也许不是一种个别的社会现象,而是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郭炳华听完叶国荣的述说,不禁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转身对那眼泪巴巴的女人说:“我们正在研究对你老公的处理意见呢。可以从轻处理的话,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你先回去吧!”
回到会议室,郭炳华幽幽地说:“我们还是赶快商量案件的处理意见吧,看人家急的。要不我先说说吧,呵呵!”
见郭炳华说得无奈,叶国荣就耿耿地接过了话头:“你们既然让我先说,那我就先说。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真没参与这起案件的研究处理,别人也不会相信,因为昨晚抓赌是我领着去的。”
郭炳华感激地瞥了他一眼。
叶国荣说:“关于这起赌博案件,我想首先提出这样一条处理意见,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
郭炳华赶紧说:“有什么意见只管提,我们是在商量嘛!”
“我的想法是,首先普遍征询一下我们全所民警的意见,在这些涉案人员中,是否有他们的近亲属。如果有,并且有照顾处理的要求,就公开提出来,我们在研究处理意见时,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适当从轻从宽考虑。”
叶国荣这第一条处理意见提得有点大胆出格,郭炳华顿时懵了,姚树林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叶国荣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于是赶紧补充说:“我的想法是,民警一年到头跟着我们吃辛吃苦,很不容易,享受这点特权和待遇不算过分,我们当领导的应当为他们挑点担子。这样做,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省得有些民警被人情关系所逼,在暗地里搞小动作。这不仅助长了民警队伍的不良风气,还容易让人犯错误、栽跟头。”
深谙内情的人都知道,叶国荣说的是实情。普通民警无职无权,唯领导马首是瞻。但他们穿着一身老虎皮,在外界看来神通广大,因此遇到一些不太正道的请托之事,既拒绝不了,又没能力遂人心愿。于是他们碍于情面,或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只好硬着头皮、生着法子去找路子、托关系、走后门。一个个表面上装得像个正人君子,暗地里却绞尽脑汁,也学着蝇营狗苟,有些事情实在摆不上台面,甚至令人心惊肉跳,感到后怕。
其实,郭炳华也与叶国荣有同感,但事关办案原则和执法纪律,他不好轻易表态,起码得先听听教导员的意见,于是他乜了姚树林一眼。然而姚树林却吭吭哧哧地不表态,他在想,上面一再强调要严格公正执法,不能徇私枉法,这样公开搞照顾,不是明知故犯吗?让上面知道了不追究领导责任才怪呢!
叶国荣见姚树林蔫蔫乎乎的,知道他在想什么,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政工干部都是这么个德性,宁可往左边移一尺,也不肯往右边挪半寸,就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头。可是上面说要从优待警,你到底为民警办了多少实事好事,到底为民警解决了多少实际困难?我们当领导的一年到头只知道要求民警应该怎样怎样、必须怎样怎样,却不知道他们有哪些委屈需要我们去理解,有哪些难处需要我们去帮助,难怪民警对我们领导有想法!”
叶国荣似乎有发泄不尽的怨气,姚树林被叶国荣呛得涨红了脸:“呵呵!这种性质的照顾怎么能与从优待警联系到一起呢?上面不是说政治上的关心、爱护才是真正的从优待警吗?”
见姚树林不松口,郭炳华反而觉得应该支持叶国荣一下。他想到现在社会上有好多人口是心非,一个个表面上到处立牌坊,暗地里却到处做婊子。当然了,姚树林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同时想到自己从事公安工作几十年了,还真没见过多少真正铁面无私,不徇私情,把一碗水端得很平很平的包公,于是就毫不含糊地说:“我觉得国荣说的是实情,普通民警在夹缝中生存确实不容易,这事就按照叶所的意见定了吧,有责任,我来负!另外,那个李魁山,我看也一并照顾处理了吧,或者干脆教育一下放人,可退可不退的钱也一道退还给他。和那些真正的赌徒比起来,他哪里能算是赌钱啊?”
姚树林尴尬地“呵呵”着,没再吭声。这第一条处理意见就这么定下了。
“如何处理猴头等六名公司档成员,这是群众普遍关注的问题,我的想法是全部报请刑事拘留!”叶国荣接着说了第二条处理意见,“因为他们长期聚众赌博,分工明确,是个标准的赌博公司,且获利丰厚,数额巨大,降格处理实在难以服众,更无法律依据……如何处理这六人,尤其是如何处理猴头,这才是个真正的原则性问题!”
叶国荣最后一句话明显加重了语气,似乎是故意说给姚树林听的。姚树林的脸色就显得有些尴尬,他“呵呵”地自我解嘲说:“对!这确实是个原则问题,含糊不得,我赞成这处理意见。”
郭炳华也明确表态说:“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们确实不能态度暧昧,丧失立场,尤其是猴头,不管是谁打招呼、咬耳朵、豁令子,我们都不能心慈手软。否则,我们不仅救不了他,还将成为他的殉葬品。再说了,凭良心讲,像他这样的人不进档,就没有人该、进档、了。”
这第二条处理意见又很快定下了。叶国荣正要接着说第三条处理意见,郭炳华的手机响了。郭炳华拿起手机一看,见是龚副局长打来的,于是赶紧接了。
“炳华吗?我是老龚啊!”
“噢!龚局啊?您有什么指示吗?”
“指示谈不上,赌博案件审理得怎么样了?”
“噢!审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个正在商量所里的处理意见呢!”
“哦!有个情况,我得和你吹个风,好让你心里有数。刚才市里的一位主要领导亲自给我来电话了,要我亲自过问一下猴头的事情,并妥善处理他的问题!”
“妥善处理……您的意思是?”郭炳华明知故问。
“怎么,不明白?领导的指示得照办啊!”
龚副局长的语气带着一点不满意和命令的口气。他以前在业务上分管着禁赌、扫黄等治安管理工作这一摊,现在仍然在条块上分管着他们派出所这一片,并在全局副局长中资格最老,排位最前。在人们的印象和感觉中,他是个强势人物。
郭炳华的手机音量开得大,通话内容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楚。叶国荣坐在旁边挺不自在的,觉得自己有偷听他人隐私之嫌,于是赶紧知趣地出去小便了。姚树林见叶国荣走开了,便也悻悻地走了出去。
十二
三人重新坐定后,郭炳华苦笑着说:“刚才的电话内容你们都听到了?”
叶国荣知道郭炳华接了这电话后心里犯了难,就故意揶揄说:“这事有什么好犯难的,猴头的处理意见不是已经研究确定了吗?你灶间菩萨上天——和龚局实话实说不就完了?”
是啊!如何处理猴头,不是刚研究完吗?而且三人的意见非常明确、高度一致,刚才怎么就没实话实说呢?可是实话实说了事情就真的能完?郭炳华越想越觉得心里糟糕,这会儿的他成了砌在墙里的柱子,暗暗吃斤两,又似置身于夹墙里的骆驼,两边受挤兑。
姚树林似乎又动了恻隐之心,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们重新研究一下?”郭炳华一听就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不是为了搭救你?”叶国荣悻悻地说,“重新研究一下也行,不然他龚局会觉得你郭炳华不好使。如果真觉得不好使,我看你这个所长也当到头了,呵呵!”
叶国荣这话说得很辛辣,姚树林怕郭炳华受不了,于是赶紧补白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提出的是初步处理意见,也不一定就管用,上级部门和领导认为不妥当,还不说改就改了?所以我们不如索性送个顺水人情,重新给猴头提个取保候审的处理意见,让上面审核把关去,反正我们这样做也不担什么大责任,呵呵!”
“那怎么行呢?我们毕竟是在代表一级公安机关拿意见嘛!这意见也不能随随便便拿。猴头不拘留,老百姓不服气,法律也没了威严。再说了,猴头能办取保候审,其他人不都可以办取保候审了?”郭炳华毫不退让。
“那有什么关系啊,取保候审不也是一种强制措施么?取保了,不还要保证随传随到并等候审判么?郭所你就别杞人忧天了!”叶国荣接了郭炳华的话头,又不阴不阳地说开了。“不过取保了,就不用蹲看守所了,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过正常人的生活,甚至可以走南闯北,想去哪里去哪里,甚至还可以继续秘密地进行赌博活动,呵呵!这所谓的强制措施真是个妙不可言的两全之策啊!不知道是哪个聪明的脑袋因为什么原因想出来的好主意,它不仅让所有为猴头操心、效劳的人都对猴头有了人情上的交待,而且让执法机关和执法人员对社会和公众也有了法律上的交待!”
叶国荣越说越有劲,像个人来疯,但却句句中的,发人深省。不过这会儿让郭炳华听起来却觉得有点儿说风凉话的味道,于是他火冒冒地说:“国荣,你就别胡扯了,我们在商量正事呢!”
叶国荣似乎也较上了劲:“我没胡扯,我说的是正事!不信你就看着吧,这案子到最后真正上纲上线处理的唯有那个在赌场上为别人张罗吃喝的湖北佬,因为他是外地人。外地人客居本地,本来就应该像客人一样知趣点儿,乖巧点儿,识相点儿,现在却反客为主,还作奸犯科,不严肃处理他才怪呢!”
“叶国荣,你今天是怎么啦?”郭炳华大声喝斥道。
叶国荣终于闭住了嘴巴。郭炳华发狠劲似地表态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有什么事我郭炳华一人扛着!所里研究的意见、作出的决定也不能上面领导来个电话说改就改了,龚局那里我去说明解释。他如果真觉得我郭炳华不好使,把我这官帽撸了也行,我早就不想当这累人的破所长了!”
十三
猴头终究还是进档了。进档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代表派出所提出了“建议刑事拘留”的处理意见,而是因为有人把他聚众赌博被抓的事情捅到网上去了,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任何事情不能触网,一触网就复杂了,因此龚副局长知道不能再干预太多,便也在上级领导面前打起了哈哈和退堂鼓。
整整忙碌了差不多两天时间,这起赌博案件总算脱手了,郭炳华觉得好累。不过通过这次抓赌,好歹弄到了一笔钱,这年关也许能对付过去了,他心里就又有了一些安慰。今年虽说廉政建设抓得格外地紧,但也未必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因此该准备的还是先得作好准备。于是他开始盘算起了一系列必须花钱开销的事情,并一笔一笔地算起了细账。
按照惯例,每年过年前,所里得给全体民警和辅警安排一些过年物资,得召开一次民警家属座谈会,还得按照上级的统一部署和安排,开展一次结对扶贫活动。同时,对离退休老同志、生病的民警和民警家属集中进行一次探望慰问,这些活动得安排好大一笔资金。好在这些都是“官开支”,镇政府会帮助承担掉大部分。最伤脑筋的是仍然按照惯例,所里还得给上下左右的各种关系拜年,而且这笔开支不能冠冕堂皇地报账。想到这事,郭炳华顿时觉得好烦愁。
过年过节,相互之间请请客,送点礼,增加一点亲情和友情,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习俗,未尝不可,甚至很有意义和必要。可是,这本来很有意义的事情现在却变味得厉害,礼尚往来也大多变成了单边行动——没钱的给有钱的送礼,下级给上级送礼。
当然了,上级也没要求下级去给他们拜年,并且在召开廉政工作会议、传达廉政工作文件、重申廉政工作纪律的时候,还明确要求下级必须严格遵守廉政建设的各项规定。可是,就因为召开了这样的会议、传达了这样的文件、重申了这样的纪律就可以不去拜年了?殊不知,外国人说NO,是个人意志的真实表达。你如果以为他是在假装客气,那么他一定会更加大声、更加坚决地对你说:“NO!NO!”而中国人说“不要”,其真实含义往往是“要”,你必须学会从反面去理解。如果你不懂得这一点,那么他可能会觉得你是个拎不清的大傻瓜。事实上,也确实没见多少上级领导在会上会下板起面孔,斩钉截铁地严词警告下属不准给他们送礼。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社会上的习惯做法是:上级在会上说归说,下级在会后送归送;即使是因为受贿栽了跟头,也一定会再用行贿的方式让自己重新爬起来。
郭炳华可怕地想,社会上的这种陋习源远流长,是否还要世世代代地延续下去呢?答案也许是肯定的,因为延续甚至强化这种风气的社会土壤和社会环境依然存在,甚至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他自己的思想上似乎也有某种期待。
十四
第二天中午,局里突然紧急通知开会,与会对象为全局中层正职以上领导同志,并且一律不得请假。最近局里不大太平,民警队伍中连续不断出问题,主要是有人在查办案件时,收受贿赂,帮人消灾,结果自己触碰了法律高压线,被检察院请进了看守所,所以局党委决定在全局范围内开展一次民警队伍的专项教育整顿活动。
待郭炳华和姚树林走进会议室,全体局领导已经警容严整,一个不落地端坐在主席台上了,下面则座无虚席,一片肃静。会议室的两侧,还毕恭毕敬地肃立着几名警容严整、神情严肃的督察。
会议开始后,局纪委书记马明首先通报了有关案情。随后,局党委副书记、政委杨炯代表局党委非常严肃认真地部署了有关工作。最后,主持会议的龚副局长大声宣布说:“下面请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仝海舟同志作重要讲话!”顿时,整个会场掌声雷动。
仝海舟是刚于上月从上级机关空降下来的领导,被人称为潜力股,履新后还没在大的场合正式露过面呢!他是公安科班出身,据说读大学时就被省委组织部确定为选调生,年纪很轻就已经在很多重要的公安工作岗位上经受过较全面的历炼,且每每表现不俗。仍然是据说,他不仅抓工作是个拼命三郎,抓队伍管理也是个铁面包公。关于这位新领导的“据说”可多了,因此他在大家的心目中就有点神,大家都急于一睹其峥嵘。
待掌声平息后,仝海舟站起身来给大家敬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然后坐下,一脸坦诚地开了腔:“同志们,我调任现职后,怕下车伊始,心中无数,话说不到点子上,所以一直没敢开口,想先作些调查研究,熟悉一下情况再说话。没想到最近民警队伍中连续不断出问题,把我逼上了这主席台,因此今天我颇有点匆忙上阵、仓促应战的滋味……”
新领导的讲话果然很坦诚,大家顿时报以异常热烈的掌声。
“刚才纪委马书记通报了有关案情,我不禁要问,同样性质的问题,为什么前腐后继,一再违犯,我们这支队伍到底怎么了……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们的有些同志在金钱面前心态失衡了,在利益面前分不清是非了,在情色面前心跳加速了,在其他各种诱惑面前头脑犯晕了……这怎么得了哇!”
仝海舟深刻地分析了一些民警思想上存在的各种认识误区、坦然地畅谈了人生必须具有的正确观念、认真地强调了在座各位的领导责任……他的讲话有条不紊,不枝不蔓,但情真意切,一针见血,发人深思,很有震撼力。
“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人为了财会死,鸟为了食会亡,为什么还要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地拼命攫取?这岂不是一个怪圈,也是一种报应?因此,作为一局之长,作为局党委的‘班长,我在今天的大会上带头郑重宣布——今年过年,不准下属单位和个人给我送礼,我也坚决不接受任何下属单位和个人的各种变了味的拜年和拜访!我这样宣布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更不是哗众取宠和沽名钓誉,而是形势所逼,是民心所向,是责任和使命使然,也是我一贯的从政理念,请大家严格监督我执行!”
仝海舟的讲话和表态简直是石破天惊,下面的掌声一次次潮水般地响起,且经久不息。整个会场里,郭炳华的手似乎举得最高,巴掌也拍得最响。他的巴掌都拍红了、拍疼了,可还是使劲地拍,似乎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似乎从没有见过这么襟怀磊落、说话坦荡、做事硬气的领导,他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慨和敬佩,更有一种难以平抑的兴奋和激动。这位新领导是个真正的硬汉,他的讲话真的很“重要”。听了他既坦坦荡荡,又铁骨铮铮的讲话和表态,郭炳华的心里终于不再那么纠结。
散会后回所时,郭炳华显得很兴奋:“嘿!今年过年可省心了!”
姚树林知道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但却不敢苟同:“不行吧!其他局领导也没表态?”
“还用局领导一个个地发言表态啊?真那样,今天这会议不成局领导的检讨会议了?一把手的态度就是全体局领导的态度,他仝海舟带头这么硬邦邦地干,我看谁还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姚树林“呵呵”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我们趁热打铁,明天一上班就召开全所民警会议,把刚才这会议精神传达了,把相关工作部署了。局领导说话硬邦邦的,我们干事也得实打实!”
第二天一早,全所民警即集中开会。会议先由姚树林传达昨天下午局里召开的紧急会议精神、通报有关案件情况,并根据局里的统一部署和要求,代表所里部署本所的民警队伍专项整治活动。接着,郭炳华三言两语又把有关问题简要强调一下后,煞有介事地给大家上起了警示教育课。
他这辈子大概从没有正式给别人上过什么课,这会儿还真小牛学大牛拉屎——摆开了架势。他根据昨天局里的会议精神和指导思想,参照仝海舟的讲话要点,针对本所民警队伍中暴露出来的一些倾向性、苗头性问题,结合局里刚发生的几起典型案例,依据自己对有些问题的理解,把要讲的内容归纳成若干个话题,然后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一个一个地展开来讲,倒也条理清晰,主题明确。特别是他那推心置腹,情真意切,言之凿凿,毫不虚妄的神态和语气,更使他的说教具有了相当的感召力。大家听了他的一通说教,似乎真的都认识到了当下经济形势的严峻性、社会竞争的激烈性、择业就业的艰难性、警察职业的可贵性、爱岗敬业的必要性、不犯错误的重要性、丢了饭碗的可怕性和一失足后的千古恨。
十五
开完会、上完课回到办公室,郭炳华发现办公桌上搁着两盒浙江安吉产的白茶。他正纳闷,手机响了,见又是为猴头说情的老同学李国忠打来的,就犹犹豫豫地接了。
“炳华吗?我是国忠啊!刚才我去看你,见你正在开会,就没打扰你……你办公桌上有两盒白茶,质量不错的,过年了,表个心意吧!”
接了这电话,郭炳华心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这茶叶不能收,如果收了,昨天下午仝局长讲话时自己那山响的巴掌不就白拍了吗?如果收了,刚才自己信誓旦旦地给民警上警示教育课不就成作秀了吗?如果收了,自己不就成了虚情假意、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了吗?于是他急忙在电话里对李国忠说:“国忠,你还是回来把这茶叶拿回去派其他用场吧?我有呢,真的!我吃不了也是浪费,真的!你的心意我领了,非常感谢,真的!这茶叶我横竖不能收……真的!”
听郭炳华一个劲地“真的”,李国忠就有点受不了。他在电话里揶揄说:“我们是老同学了,你怎么这么见外啊?不就是两盒茶叶吗?在我李国忠眼里,这算什么呀……你别以为我李国忠有什么事求着你了,得还你的情。实话告诉你吧,猴头即使真的没进档,也不是因为你给了我面子……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怕你难堪,就一直没说穿。其实我也知道,你有时候也确实挺为难的,所以我不怪你。我希望你别把同学情和还人情这根本不搭界的两码事硬扯在一起,我李国忠不欠你郭炳华的情!”
话说到这份上,就无话可说了。郭炳华刚放下手机,杨庄村委的老治保主任尤文贵又来了。他见他的腋窝里夹着一个有棱有角的纸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着急地对他说:“老尤,您怎么还这么客气啊?今年我可再也不好意思抽您的烟了!”
尤文贵一听也急了,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怎么说话也分你我啦?要说不好意思,是我不好意思,今年只能给你两条硬的了,好歹给你拜个年。你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老尤了!”
郭炳华知道,这两条中华牌香烟一定是尤文贵自掏腰包买的,不然不会是“硬”的,因为往年都是“软”的。他更知道,尤文贵已经不当村里的治保主任了,已经没有理由和权力要求公款开支了,他的家境也不大好。于是他真诚地对他说:“老尤,这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事情,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本来就不应该抽您的烟嘛!今年过年,我不仅不收您的礼,其他朋友的也都不收。昨天我们局里刚开过会,新来的领导说话做事可硬气了,并下了拒礼拒贿的军令状,我不能和他唱对台戏!”
听郭炳华这么说,尤文贵就显得更加着急:“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俩是谁和谁啊……我老尤今后还得靠您照应哪!”
尤文贵说的是实话,他俩长期在一条战线上打交道,一个在镇上当派出所所长,一个在村里当治保主任,是老搭档了。日久生情,关系就很铁,言必称“兄弟”。但尤文贵的话也终于暴露出了他来拜年的真实目的——今后还得依靠他郭炳华照应哩!郭炳华不禁悲从中来,并明显感觉到了下级给上级拜年的味道和俗气,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不良的社会风气对人的思想、情感和人际关系的异化。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使尤文贵即使在和他“不分你我”的铁哥们面前也没了底气,岂不悲哉?郭炳华这么想着,就觉得非常为难。
忽然,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收下这香烟。如果坚辞不受,尤文贵会在他面前更加觉得没底气,没依靠;还不如等年后拎些水果去他家串个门,顺便把这两条烟带上。
尤文贵见他不再坚辞,咧嘴笑了,显得很高兴。
送尤文贵出门时,郭炳华忽然觉得他好可怜,于是就一把拉住他说:“老尤您等等,我这里有两盒茶叶,蛮不错的,您带回去,过年时正好招待客人!”
郭炳华提起桌子上的两盒白茶,诚心诚意地递给尤文贵。尤文贵顿时傻眼了,着急地说:“不行不行!我这不成了川条钓白鱼了吗?怎么行呢?”
郭炳华故意板起面孔说:“怎么不行?我俩是谁跟谁啊?”
送走了尤文贵,郭炳华觉得一阵轻松。可是小舅子又走进来了,说是顺便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的,并顺便给他捎带了一些自家产的山芋和土豆。小舅子说着,把装着山芋和土豆的布口袋解开了,似乎是让他验货签收。
郭炳华知道,小舅子来他这儿不一定真的是顺便路过,因为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他的小舅子、大舅子,还有他的兄弟姊妹什么的,都常常会顺便来他这儿看看。他尽管是一个刚起级的副科级干部,但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官儿了。是个官儿,就是一棵可以为他们遮风挡雨并提供阴凉的大树……可是粥少僧多,他们哪里知道他的难处。
然而尽管如此,郭炳华对小舅子依然心存感激,因为这“顺便”中间蕴含着浓浓的亲情。如果没有这种亲情,他会顺便来他这儿看看吗?同时他也想,他本打算过年前抽空去看望一下丈母娘的,小舅子来了正好,让他捎带些过年的物品回去,自己年前比较忙,实在没空就可以不去了。
可是,当他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想找点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小舅子时,却什么也没找到。有那么一刻,他真后悔刚才怎么就突然心血来潮地把那两盒白茶送给了尤文贵。更让他纠结的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的大舅子,他自己的兄弟姊妹什么的,还会顺便来他这儿看看,到时候,他怎么应付他们呢?郭炳华这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自己的思想上似乎也有某种期待?
沾满泥土的萝卜,只能揩一段吃一段了。于是他犹犹豫豫地把尤文贵刚才送来的那两条硬中华递给了小舅子,随后又从衣袋里掏出500块钱来,让小舅子捎带给他的丈母娘。
十六
为了给民警队伍专项整治工作让路,今年全局性的年度工作总结评比活动从简了,就召开了一个全局年度工作总结评比工作会议,由各单位、各部门在会上相互交流了一下全年工作情况。
年内的工作犹如这台历,撕掉一页少一页。转眼都腊月廿四了,年前还有哪些事情没做,还有哪些事情得商量着去办,郭炳华就又让姚树林和叶国荣过来碰头。
事情一件件地议过去,议到最后,姚树林竟又提起了给领导拜年的事。郭炳华的心里一激愣,他终于发现,那天在局里听了仝海舟的讲话后,自己虽然在嘴上和姚树林说今年可省心了,其实心里并没有真正觉得省心。
郭炳华沉默不语。叶国荣忽然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我看其他局领导那里就算了,龚局那里还是要去意思一下的,而且必须由郭所您亲自去,他收不收是他的事。”
叶国荣这么说,其深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处理猴头赌博的问题上,郭炳华得罪龚副局长了,这一回如果不利用这拜年的机会去修复一下关系,问题可能就真的大了。然而不提这事还好,提起了,郭炳华的心里就更加觉得憋气,他梗梗地说:“要去你叶国荣去!”
郭炳华犯起了犟驴脾气,大家就不再说这事。他们随后将刚才议定的事情重新分了分工,并立即分头行动。郭炳华负责结对扶贫和其他慰问工作。这任务挺重,也不便一个人开展,于是他就叫上民警小路当助手和车夫,并让内勤小兰背个照相机跟着去抓拍几张用于宣传民生警务的照片。
他们根据上级统一安排下来的扶贫对象名单,首先来到比较偏远的裘家村,又在一名村干部的引领下转弯抹角地来到特困户裘康平家。郭炳华带头走进那低矮、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他忽就不明白:在我们这个自诩为比较富裕的地区,怎么还会有这么寒碜的人家?
从黑暗里病病歪歪地走出来一个人,应该就是裘康平,扶贫登记表上不仅填写着他的名字,也填写着他和他家的情况——患有胃癌,因病致贫。也许是因为平时极少有人登门拜访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最近会有人上门来扶贫,因此裘康平没问明来人是谁、干啥,甚至没等村干部开口说话,那一连串似乎早已准备好后掩藏于胸的感激话就喷涌而出:“感谢你们!感谢共产党!感谢人民政府!呵呵,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呵呵!”
是的,裘康平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他满含期盼地等,心情激动地等,情绪焦灼地等,今天终于等来了。他一边不停地说着感谢他们的话,一边慌乱地捉住了郭炳华的手,使劲地摇晃着。郭炳华吃惊地发现,他的手冰凉得可怕,并颤抖得厉害,眼眶里则噙满了泪花;那泪花在暗淡光线的照耀下,发着微弱的光亮。
郭炳华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他瞥见裘康平的脸色晦暗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裘康平的眼神里有一种被喜悦和希望暂时掩盖着的无助和绝望。裘康平并未能真正求得康平,和那些达官贵人比起来,他的生命显得十分地卑微和脆弱,如一豆星火,奄奄一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郭炳华忽然想起了这句著名的悲情诗。过年过节,这里才是真正应该拜年、送礼的地方!直到此时,郭炳华的心里终于真的不再纠结。
郭炳华让小路赶紧把那些扶贫的过年物资从车上卸下来,搬进来,他自己则从衣袋里掏出1000块钱来重重地压到了裘康平的手心里,然后十分真诚地说:“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包括您的身体和我们这社会……”
小兰赶紧端起照相机。“咔嚓!”
郭炳华忽然觉得这声音好刺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赶紧小声地制止小兰说:“别拍了,等会儿去其他地方也别拍了!”
小兰一脸惘然。
他们随后往另一个地方赶去。在车上,郭炳华十分认真地对小兰说:“刚才我就知道你不明白……群众都困难成这样了,我们来表示这么一点点心意,却事先预谋着拍照片、写文章、搞宣传,这不是在作秀吗?这不是在利用他们的困苦往我们自己脸上贴金吗?这表明我们对他们根本就没有一点真感情嘛!”
小兰如梦初醒。小路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作者简介:
刘光俊,全国公安文学艺术家联合会会员、江苏省公安作协理事、常州市作协会员、常州市曲协会员、常州市武进区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现供职于常州市武进区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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