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闷酒下肚,李福瓜的瘦长脸就和盘子里的猪肝一个颜色了。
任凭别人怎么说,李福瓜也不相信这是事实,儿子怎能长得不和老子一个模样,扯他奶奶的骚,嫉妒,这些人无非就是嫉妒吧,自己生不出个带把儿的,就胡乱编排别人。李福瓜气“呼呼”地夹了一口清炒苦瓜,张口吞了进去,就像这口苦瓜是那些闲言碎语的人变的。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儿子李小瓜汗流浃背地撞了进来,身后响起了淑静不温不火的声音:儿子,洗了手再吃饭啊。
高中毕业后,淑静和福瓜两人都没考上大学,双双来到省城的一家电子厂打工。今天正好赶上两口子都休班。淑静是先做好了午饭又去接小瓜的。
李福瓜一家三口住着一大一小两间平房,平房没有院落,一拉溜十好几间全是租住户。每户在正对自家屋门的地方又盖了间小厨房。因为房租合适,这些租住户大部分在这儿住了十多年,邻居间知根知底的,处出了感情。
趁着儿子洗手的空儿,李福瓜斜睨着儿子的侧影。10岁的儿子混身胖嘟嘟的,有点儿虎背熊腰的架势,脸盘宽而圆,单说那双粗眉大眼,也决不和自己这淡眉小眼是一个模子刻的。于是,李福瓜心里的那个声音越喊越大了。难道儿子真的不是自己的种吗?照这么说下去,媳妇真在外边有事了?
淑静,你他妈给我过来。李福瓜粗声大嗓地冲屋外的媳妇喊。
冤家,又喝大了,怎么在自己家也没个数。淑静边说边一阵风似地走进屋门,麻利地将一盆西红柿鸡蛋汤放在饭桌上。淑静听惯了男人酒后的这些混话,已没有了初听时那些气。
李福瓜嘴里嚼着苦瓜,一双小眼睛瞪着淑静,像是第一次遇到她。媳妇长着一张瓜子脸,皮肤白皙,丹凤眼里飘着半丝忧郁,鼻子高挺着,嘴巴小巧秀气,嘴唇有点儿厚,嘴角却是稍稍上吊的,给人一种时刻笑着的感觉,再加上一头披肩的秀发,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李福瓜愣怔了几分钟,嘴里的咀嚼稍稍停顿了片刻,天天用苦瓜下酒的他,第一次觉出了这道菜的苦味。
自已一个穷打工仔,找了这么个识文断字的俊媳妇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结婚以来,李福瓜搂着媳妇时就像搂着一块宝,媳妇的话如魔杖,捅得他屁颠屁颠的,滴溜转。他李福瓜何时对媳妇说话舍得这么粗鲁了呢?李福瓜使劲嘬了一口酒,让思绪倒回到几年前。
2
那是儿子五六岁时的光景吧。夏天的傍晚,盯了一整天的毒日头终于落了下去。晚饭后,左邻右舍的人搬了小板凳坐在屋门前纳凉。一丝夜风吹来,你一言我一语、高一声低一声的对话就在夏夜里飘散开了。就是从那时起,有人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出了这件令福瓜难堪的事。
喂,我说小瓜怎么长得这么不像他爹呢,瞧这眉眼、这鼻子,再瞧瞧这副身架子,哪有一点儿福瓜的影子啊。都说谁家的孩子像谁,他们家小瓜咋就不像他爸呢?一个女中音压低嗓门儿说。
管这么多干嘛,像他妈不是一样啊。另一个男的声音很有磁性。
声音在夜色里传得特别远,何况李福瓜两口子也在自己的屋门边纳凉。开始,淑静倒没觉出什么,福瓜就听出了这些话的刺耳。福瓜一手拽起腚底下的小板凳,头也不回地冲淑静闷声说:睡觉去。淑静也没在意,一手拎起自己坐的小板凳,一手牵着儿子进了屋。
狗杂种,就会嚼舌根儿的货,不长出息。你给我听着,以后不准和东头石蛋娘这个烂货来往。福瓜喝了一口烧酒愤愤地对媳妇说。
怎么了,人家又咋得罪你了,总爱自己给自己树敌。淑静小声嘟囔着。
福瓜的声音立即高了八度:就是不准和她来往,听没听到?
不来往就不来往呗。淑静赌气说。
待两口子双双躺在床上时,淑静还是被福瓜的态度气着了。打结婚以来,他还没有这么大声地斥责过她呢,这是撞了哪门子邪?淑静睁大双眼对着黑洞洞的屋顶,没有一丝困意。最后,她还是想通了。福瓜是讨厌石蛋娘说的那句话,什么小瓜长得不像他爸。不像他爸能像谁呀,自己又不是那种勾三搭四的女人,这儿一腿那儿一脚的。如果说生出来的孩子长得像福瓜的少,那么像自己这个当妈的就多呗。不能怪福瓜说石蛋娘嚼舌根儿,她确实多嘴多心多管闲事。淑静想到这儿,心里的气就消了,翻身转向福瓜,把一只白嫩细滑的胳膊轻搭在他的肩膀上。福瓜那时也在想心事,他觉得媳妇不像是偷人的女人,说她那些话自然生气,这生气的样子不像是假的。他再前前后后地想了又想,觉得两人天天同进同出的,不会有第三者加在他们中间。福瓜摸着媳妇滑润的手,知道她不再生气了,揪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手,是他们夫妻之间闹矛盾时的橄榄枝,无论谁先伸出,另一个都会顺着这架梯子爬下来。今天也不例外。福瓜把媳妇紧紧地搂在怀里,搂得淑静喘不过气来。干嘛呀,讨厌,大热天的。淑静这样说时并没把身子挣出来,而是轻轻迎了上去。
从那次以后,很长时间,福瓜的心里硬挺了不少,他不再听信那些无聊之人的指指点点,认定自己的媳妇是个对得起自己的好女人。
3
小瓜10岁时的那年秋天,当李福瓜的朋友——那些整天混在一起上班的工友,偶尔坐在一起喝酒时,小瓜甜甜地喊“叔叔、伯伯”的样子,又让那帮子朋友掀起了一轮“小瓜长得像谁”的话题讨论。
小瓜长得绝对不像他爸。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说。
操,不像他爸像谁?像你啊?有人不服气地回敬道。
啧啧,这是啥话?福瓜的孩子咋会像我,我是说这孩子长得像他妈的地方多。
这还算句人屁。有谁规定孩子只能像爸爸,不能像妈了。
坐在露天烧烤场所,与工友们一起吃烧串的李福瓜一直低着头,听工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心中的疑问又像浇了水的禾苗,“噌噌”地往上长。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烧酒,李福瓜夹了一口苦瓜扔在嘴里咀嚼着,摇摇晃晃地向家走。
儿子小瓜正伏在简易的书桌上写作业,对李福瓜的闯入没有一点儿表情。淑静从一大盆脏衣服里抽出手,站起来,迎上去说:又灌了多少啊,看你这熊态,你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我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总比你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好得多。李福瓜扯着嗓子吼着,一把推开淑静,趔趔趄趄地走近儿子,一手扭过儿子的脸,烧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儿子看,儿子吓得变了脸色。
淑静见丈夫如此对待儿子,软下语气说:好了,你先坐下喝点儿水,歇会儿,我去给你打洗澡水来。淑静连拖带拽地把福瓜弄到里边的小房间里。福瓜一头倒在床上,接着就鼾声四起了。
在忙碌中,李福瓜一家看上去似平平淡淡地过了些日子。倏忽间,又是周五了,正赶上休班的李福瓜从学校接了儿子,直接回了家。望着儿子屋里屋外、进进出出一脸高兴的样子,闲躺在床上的李福瓜陷入了深思。小瓜长得确实不和自己一个样啊,与其天天被这事折磨着,还不如弄个水落石出的好。现在不是高科技时代了嘛,不行,也去做个DNA,把心里的疑团给解了。以后,任他再有多少人挑刺,咱也不怕了。一念至此,李福瓜双手交叉,握得“嘎嘣”一声响,一个鲤鱼打挺,灵巧瘦弱的身子“嗖”地弹了起来。
儿子,明天我带你去公园玩。李福瓜以一种淡淡的语气说。
小瓜高兴得跳了起来,搂着福瓜的脖子,在他的左脸和右脸上狠狠地亲了两下。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呢,小瓜就兴奋地起了床,嚷嚷着去公园玩。淑静没好气地说:这么早瞎吵吵什么,妈妈今天没时间,改天再去好吗?
爸爸有时间,他昨天已经答应我了呢。小瓜神秘地说。
那好吧,你和爸爸去吧。要听话啊。淑静嘱咐儿子。
知道了,总爱唠叨。小瓜在嗓子眼儿里说。
吃过早饭,李福瓜牵着小瓜的手出了家门。小瓜蹦蹦跳跳地走,嘴里说着学校里的事。福瓜一边走,一边看似认真地听,并不打断儿子的话。
其实,两星期前李福瓜就打听做亲子鉴定的相关事宜了。他不能和认识的人说这件事,只能打听不认识的人。几天下来,还真有了结果。他知道了省城就有个亲子鉴定中心,父子同去,交不到2000元就可以。他还利用一个休班的日子,去那个亲子鉴定中心探了探,果真和那些并不相识的人说的一样。那儿离他租住的地方不远,周围还有一个叫翠园的大公园。说实话,李福瓜有些舍不得这些钱,能买一个大件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去浪费钱吗?钱来得不容易,花时也需格外谨慎。可是,别人的眼光,别人的话,在李福瓜的心里树起了一个影子,他总觉得这个影子时刻都在嘲笑自己。奶奶的,豁出去了,做。人活着,不蒸包子,得争口气。
坐公交车,过了六站,就到了翠园公园门口。下车后,小瓜蹦蹦跳跳地往公园跑。
儿子,咱先去附近医院方便一下。李福瓜的语气平缓而坚定。
刚在家方便了,又要方便呀,去个公园你也这么紧张。小瓜不满地说。
进了鉴定中心。福瓜左拐右拐地找到了鉴定科。医生从李福瓜和李小瓜的头上各采了一根头发。小瓜疑惑地问爸爸:为何要采头发?福瓜回说:让医生给看看,咱的头发是否营养良好,如果营养不良,好及时增加营养,不然,你的学习就要落后了。小瓜高兴地说:谢谢爸爸。
翠园公园里,小瓜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看什么都新鲜好奇。小瓜指着公园里的动物和植物,高一声“爸”低一声“爸”地引领李福瓜看。李福瓜被儿子的叫声陶醉着,心里却像装了一只小老鼠,七上八下地总是不踏实。
终于等到了七天后拿结果的日子。做贼一般,李福瓜避开熟人的视线,再次溜进了亲子鉴定中心。当福瓜颤抖着双手,接过医生递过来的鉴定结果时,脸上的那种虔诚感动了这位医生。医生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了阳光般的温暖。
4
鉴定结果像枚炸弹,震得李福瓜一溜趔趄。小瓜不是他的儿子。
福瓜不愿相信这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却这样不容拒绝地摆在了他面前。他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这火越烧越旺。他走出亲子鉴定中心的那一刻,心里的火也变成了一把火炬,烧过了头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用这把火烧死那个贱妇。
李福瓜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进门,淑静那双秀气的丹凤眼里的脉脉柔光就关切地落在了他脸上。福瓜抡起右手,一个巴掌扇过去。淑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手掌印子。
在福瓜和淑静的婚姻史上,还从未有过大动干戈的记录。今天,算是破天荒了。
淑静捂着脸,惊恐地愣怔了片刻,“嗷”地一声,冲向李福瓜,双手在他的脸上挠出了两道血印子。
李福瓜像头暴怒的狮子,扯住淑静的头发向墙上撞去。
女人终究是弱者,被打,也打累了的淑静不知怎么就昏迷过去了。
醒来时,淑静看到了摊在身上的《亲子鉴定书》,方才明白李福瓜刚才暴怒的原因。
拿着这张《亲子鉴定书》,淑静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她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李福瓜,我没有偷人,我没有啊!
淑静哭得昏天黑地,躲在套间里的李福瓜动了恻隐之心。他走出套间,搀起淑静,吼道:那你给我说说原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淑静停住了哭泣,抽抽答答地说:是不是鉴定中心做错了?还有,是不是医院给我们抱错了孩子?你看电视上不是经常有这种情况嘛?
福瓜想想淑静的话,觉得这两种可能都会有。福瓜嗫嚅着说:你先别哭了,下次咱俩都休班时,去儿子出生的那家医院看看。
小瓜出生的这所医院是一家有着五十年历史的省级老医院,地理位置优越,环境优美,集医疗、教学、科研、康复、保健为一体,是一所具有老年特色的综合性医院,承担着省、市领导,公务员,社区居民的医疗服务,以及省内高级干部和中央来的领导的日常医疗保健任务。一踏进这所医院,李福瓜就觉得淑静说的那种可能是不存在的。可为了打消疑虑,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找到妇产科,福瓜和淑静两口子把值班的大夫拉到一边,神情紧张地说明了此次来医院的目的。淑静说话的嗓音都变了,这事对她可是天大的事,她把希望全寄托在这个环节上了。值班大夫听完这两口子的话,嗓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们这是怎么说的,简直是污蔑我们医院的名声,我们这么大个省级医院,能出这么低等的错误嘛!你们说的这种事,根本不会在我们这儿发生,建院五十年了,我们从未出过这种错误,不信,你们可以问院长去。见值班大夫说话的声音这么大,福瓜两口子小心地瞅瞅左右,面带微笑压低声音说:是是是,您说的很对,是我们不该这样想的,谢谢您了,谢谢。两个人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像是骑上了巫婆的扫帚尾,两口子耐着性子又颠颠地跑到了亲子鉴定中心。值班医生也否认了亲子鉴定有做错结果的可能。听明白福瓜两口子的叙说,医生建议淑静再做个DNA鉴定。淑静当场就同意了,且掏了两份钱,坚持她和福瓜都做鉴定。
回去的路上,福瓜和淑静两人都不说话。他们明白,还有一个星期,那个鉴定结果会帮他们说话的。特别是淑静,她自信地仰着头,天鹅一般,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心里却在想,会不会小瓜的亲生母亲竟然也不是自己?
5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傍晚,儿子上晚自习去了,淑静边整理屋子边轻哼着京剧。淑静喜欢京剧,虽说只是业余之业余爱好,连票友也算不上,可轻哼几句也是她高兴时的一种享受。儿子不管是谁生的,她淑静已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养到这么大,从未想过他会有别的母亲。想到这些,淑静心里豁亮了。
福瓜瘦瘦的身子带着一股怒气闪了进来,小眼睛睁得溜圆,显得那张脸更像驴脸了。
是啊,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呢,你她妈的把种子撒在哪儿了,开出这么个四不像的花?福瓜吼着,一手拽着淑静的长发,一手把那个鉴定结果贴在了她的脸上。
看啊,你她妈的给我看清楚,这个儿子是你乱撒种的结果,与我无关。
淑静的头上像是炸开了一个响雷,她打了个趔趄,勉强让自己站住,定眼细看那两张《鉴定书》,白纸黑字,儿子是她的,不是李福瓜的。李福瓜的那两张《鉴定书》是一致的。看来儿子确实不是李福瓜的了。
可是,儿子是谁的呢?淑静苗条的身子一下子软下来,像被人抽了筋骨般,再也立不住了,慢慢地坠下来,最后一腚坐在了水泥地面上。记忆的列车在她的脑海里“哗哗”地倒退着,找不到停靠的车站。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淑静坐在地上,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捶着自己的胸,一遍遍低泣。长长的头发像被暮秋的风揉皱的草,散乱地搭在肩上,那张好看的瓜子脸也变了型似地,瞬间苍老了。
福瓜坐在套间里,透过敞开的屋门看着这一切。忽而愤愤地朝外屋说:装什么洋蒜?难道说做个梦也会怀上孩子?能找的理由你就找来编吧,我看你如何编这个故事?
福瓜的一句话提醒了焦躁中的淑静,她脑海里那列回忆的列车“咣”地一声停靠在了十多年前夏天的那个晚上。
6
十多年前,憨厚、朴实、勤劳的福瓜迷上了水灵灵的淑静,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淑静挑出了李福瓜的肩膀靠上去。那年夏天,他们刚刚结婚不长时间,从一个简陋的单间房搬到了如今居住的这两间平房里。
新婚不久的小两口,像两只忙碌的燕子,双双同进同出,你恩我爱,把周围邻居的眼光都拉成了直线。匆忙飞进飞出的他们衔来一草一木,装饰着自己的新家。新家虽说只有一个大间和一个小套间,可在他们的精心布置下,变得温馨、宁静、舒适。虽说新家与农村的家不同,没有经过一个大门进到院子里,再由院子里进到正房里的过渡,可两人从外面喧嚣的世界归来,推开屋门,走进家,那种别样的温情还是扑面而来。两人在这个家里调情恩爱,设想着未来蜜一样的日子。
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准是个女孩,长得像我一样,细皮白肉弯眉大眼的。淑静憧憬着说。
呸,我才不稀罕女孩,生个儿子好,长得像你,心眼像我就行了。福瓜打断淑静的话。
女孩好。
男孩才是一家的顶梁柱,我喜欢男孩。
肯定生女孩。
肯定生男孩。
你是“啃腚”的“啃”吧。
那你是“啃腚”的“腚”吧。
两个人打打闹闹中,福瓜的一只手从淑静的背上滑下去,两人的嘴巴贴在了一起。
在这种黏糊糊的蜜一般的日子里,两人有时也会有意无意地来段别样的插曲。
每年的麦收季节,福瓜和淑静都会请上十天假回家帮忙。这年也不例外。假是请好了,可是对带什么东西回家,两人却起了争执。
福瓜主张勤俭节约,买点儿吃的给老人孩子,回家帮着干些活儿,就蛮可以了。
淑静和福瓜的想法却不同。淑静觉得,两人新婚不久,结婚时,亲戚家人送了厚礼,给了礼金,必须买些大方且实惠的东西带回家,表示谢意。
福瓜认为淑静手大,不会过日子。福瓜说,日子是小溪,只有细水长流才能汇成大河大江。
淑静认为细水长流是以后的事,眼下这次必须大方些。公公、婆婆年岁大了,娘家父母也过了六十,是该好好孝敬一下老人了。
本来,两人想坐下午的班车回家,三四个小时就到家了。这一争执整个下午就给弄没了。
孝敬,孝敬,不得钱嘛,你以为光凭嘴说说就能孝敬老人了啊。福瓜既心痛浪费掉的半天时间,又心痛手里的票子,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冲淑静嚷嚷。
那又能花几个钱呀?老人们都节俭一辈子了,我们买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挑肥捡瘦,心到了就行呗,你就爱认个死理。再说了,我并不是不想攒钱,可攒钱也得有个原则,不能不管不顾吧。淑静回敬着。
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气头上,两人各不相让。福瓜越说越来气,边嚷嚷边冲着外屋的门“咣当”一声踢过去。就像那屋门是淑静,他踢了一脚,淑静就会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一样。屋门“嘭”地一声关上又弹开,一片长条木板从门上掉了下来。
隔壁的邻居王明听到了响声,走出屋。见福瓜两口子在打嘴架,掺进来调解。王明说,人家淑静说的对啊,人活着得顾个人之常情,何况是自己的父母兄妹。福瓜,收起你那套理论吧,你过得也太死了吧。
屋外,知了在拼命地吵,青蛙则慢着性子一问一答地附和着。福瓜在王明的劝说下,火气渐渐小了。淑静见福瓜听进了王明的话,心里一阵高兴,开始张罗着做菜做饭。凉拦苦瓜是福瓜常备的下酒菜,糖醋花生米、炒鸡蛋,又切了一根较粗的火腿肠,不一会儿,淑静的巧手就弄好了四个下酒菜。小方桌支在地上,两瓶烧酒摆上了桌。淑静围着桌子放了三张小板凳,烧酒倒满了三个玻璃杯。
怎么倒三杯,你也想喝啊。福瓜一副瞧不起的神态望着淑静。
我喝怎么了,这个家只允许你喝酒,我就一次也不能喝啦?淑静拉下脸反驳。
喝喝喝,咱们三个来个一醉方休,喝不醉不算好汉哈。王明调侃着。
从来不曾喝过酒的淑静,不知天高地厚地干了好几杯,竟喝得烂醉如泥。倔强的福瓜对此更看不顺眼了。深夜,福瓜像踩了棉花般东倒西歪地送走了王明,进屋返身关门,可门怎么也关不上了。福瓜气呼呼地朝门踢了几脚,径直向套间走去,看也没看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淑静。
淑静死猪一样酣睡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一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淑静连眼也没睁,她知道,福瓜已回过味来,馋猫一样又要上身了。淑静闭着眼,任这双手上下摸索着,除去了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它如春潮般汹涌着,穿过山谷,进入巅峰。
淑静一觉醒来,天已放亮。布谷鸟的欢叫声从窗外飘进来,淑静仿佛闻到了麦香。她赶紧起身,下床做饭。淑静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尽快赶回家,再也不能浪费时间了。麦收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的。家人都在地里拼命,搭一把是一把的,尽快把麦子收进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饭很快做好了。套间里仍没有动静。淑静稍微抻了抻,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套间。
怎么了,还不起来吃饭?吃过饭我们好抓紧回家啊。淑静恢复了往日的口气,一副什么未曾发生过的神情。
吃吃,就知道吃,光吃气就吃饱了,还吃什么饭啊?福瓜烦躁地说。
你还生气呀,昨天晚上都和人家那个了,还装什么?淑静嗔怪着。
啊呸,气死我了,谁还有心情和你那个?福瓜不屑地说。
你又装蒜了,明明和人家那个了嘛,怎么还硬撑着不承认?
你就做梦吧。
真讨厌,敢做不敢当。快起来呀。淑静以为福瓜在气头上,对昨晚的云雨之事故意不承认,也没挂在心上,就不再深究了。
福瓜无奈地起了身,敷衍着洗刷了,一声不吭地坐下来吃饭。
淑静也不再说话,一碗大米粥三口五口进了肚。放下饭碗,淑静起身收拾东西。
妈哎,俺的钱包呢?淑静惊恐地大叫起来。
福瓜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噌”地站起了身。
钥匙呢?钥匙也没了。福瓜,你看没看到我的钱包和钥匙?淑静带着哭腔,焦急地问。
我哪看到了,你自己放的,谁让你昨晚喝那么多酒来。福瓜也着急起来,刚才的矜持全不见了,帮着淑静东找西找。
坏了,昨天晚上我们喝多了,门也被我踢坏了。送走王明后,我关了两下门,没关上,就睡了。一定是进了小偷,把钱包和钥匙偷走了。福瓜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怎么办啊,钱包里是这次回家买东西、买车票和给两边老人的钱,好几千块呢。淑静边说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王明听到哭声过来了,知道是邻居家丢了东西,也着急起来。毕竟自己昨晚也在场啊。王明说:福瓜,赶紧报案吧,我陪你去派出所。
四里旺派出所里,接待他们的男民警叫李长祥,30多岁,蛮机灵的,是这个片的民警,辖区的人都认识他。福瓜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李长祥认真地记录着。福瓜说完,李长祥就和另一个年青民警跟着他们来到了被盗现场。
在李福瓜的家,李长祥又听淑静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而后,李长祥和同事勘察完现场,拍了照片。
又过了几天,派出所通知李福瓜和淑静去一趟。两口子走在去四里旺派出所的路上。
淑静说:是不是破案了?可真快啊。
福瓜看着媳妇的厚嘴唇说:你想得美,能有这么快就破案嘛,还不是让我们去回忆细节。
福瓜两口子见到机灵的李长祥,他的几句话就让他们两口子喜笑颜开了。案子果然破了,还追回了那个钱包和钱包里的钱。
李长祥说:钱包是一个叫夏利的人偷的,是个无业游民,惯犯,那晚上他作了三次案,全破了。
淑静当即清点了自己的物品,一点儿也不少,全回来了。淑静苗条的身子下意识地跪在了地上,给李长祥磕了一个响头,感谢派出所破案神速,帮她找回了血汗钱。
钱回来了,两口子一路高兴地说笑着回了家,别的事再也没想。
7
淑静收起思路,把自己的怀疑捅给了福瓜。福瓜也想起了当初那茬儿,心里的气愤一下子变成了痛。他垂下头,不再说话。
末了,还是淑静打破了沉默。
淑静说:咱得去派出所问问,那个挨千刀的夏利到底怎么判的?咱得把这事说明白,让他的罪加重些,永远不能出狱。福瓜的眼光无助地从淑静的头上望开去,茫然地点了点头。
四里旺派出所里,正在值班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整洁的装容,清纯的容貌,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个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警。新警自称小刘。
随着淑静的叙述,小刘认真地记录着。当淑静说到怀疑十年前的那起盗窃案还有隐情时,小刘顿了顿,停住了手中的笔,探究性地端详着淑静。
小刘问:那你觉得这个案子十年前有什么隐情?
淑静回答:我觉得这起案子不仅是盗窃案,还有强奸。
新警小刘笑了,漫不经心地说:强奸案?真是笑话,你十年前怎么不讲,现在讲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福瓜无精打采地说:十年前,我们没有意识到,如今才发现啊。
小刘说:你们真是无聊,别拿自己当笑料爆了,谁会相信呢?
淑静见状,扯了扯福瓜的衣角,不好意思地对小刘说:那就算了,当我们没说吧,反正事也过去十多年了,全当没有发生好了。
说完,两口子告别了小刘,走出了四里旺派出所的大门。
一路上,淑静和福瓜像泄了气的皮球,蔫蔫的。两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叹着气,只好怨自己的命不好,偏偏摊上了这种有苦没处诉的事。
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福瓜和淑静才回到家。躺在自家的床上,福瓜终于意识到十几年前的那次吵架造成了多大的后果。媳妇还是那个媳妇,她既没有偷情更没有偷人,可儿子确实不是他李福瓜的。回想自己与淑静从相识到现在,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温馨而甜蜜的,两人在彼此的心中都处于最重要的位置。福瓜想,该知足了,以后的日子就踏踏实实地过下去,不再去关心那些闲言碎语,把脊梁挺直了,过日子。
福瓜一念至此,瞅了瞅还在一边哭泣的淑静说:媳妇,别哭了。我就当你这辆自行车被别人偷去骑了一回,又给送回来了。能送回来就不错了,不然,我就没车可骑了呢。我保证,今后一定好好呵护你,再也不让人把你偷走了。
淑静被他的话逗笑了,走过来,娇嗔地在福瓜的身上又捶又打,末了,扑在丈夫的身上“嘤嘤”地哭出了声。
福瓜疼爱地吻着淑静脸上的泪,轻轻地抚摸着她。不一会儿,淑静就安静下来了。
8
这段时间,四里旺派出所正在搞执法规范化建设,准备从软件到硬件来个大变样。这天晚上,小刘和同事们正忙着加班补档案,八点多了,还没顾上吃饭。
一辆警用面包车驶进派出所大院,是所长李长祥带领民警巡逻归来了。
档案搞得怎么样了?李长祥问。
差不多了呢,等您验收了。小刘和同事齐声回答。
好,我请你们去吃个小吃,犒劳一下大家。
小刘和同事们一片掌声。
大家换了便装,除值班民警外,都上了所里的灰色面包车。面包车在市区东拐西拐,停在了一个大排档门前。
原以为所长大方一次,要请我们吃个排场的呢。小刘嘟囔着。
李长祥说:不愿吃的可以回去了。
小刘吐了吐舌头。其他人也没了闲话。
大家边吃饭边向所长汇报近期的工作。轮到小刘说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所长,您说蹊跷不蹊跷啊?我前两天值班时,有一男一女两口子来到派出所,愣说十多年前的一起盗窃案还实施了强奸呢,我当时就被逗笑了,呵呵。您说这两口子是不是有毛病啊?太搞笑了。小刘边说边又笑了起来,引得同事们也一起大笑。
李长祥却没有笑,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瞪起眼睛问:你怎么处理的?
我说十年前的强奸案现在说没意义了,让他们回去了。
那两口子叫什么名字?
李福瓜和马淑静。
是他们啊。走,跟我去一趟他们家。
小刘吐了吐舌头,大家三口并做一口吃了面前的东西。
9
李福瓜一家还没有睡。听到动静,福瓜出了屋门。见四里旺派出所的民警来了,福瓜热情地迎了上去。
这么晚了就不进屋了,咱在车里说两句吧。李长祥说,你再说说十年前的那个案子,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是的,我们怀疑夏利那小子还实施了强奸。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去了亲子鉴定中心,鉴定结果告诉我们,小瓜并不是我的儿子。我敢保证,我媳妇绝不会有其他背叛我的行为。
李长祥明白了。他一手摸着后脑,陷入了深思。
过了一会儿,李长祥说:夏利当年因盗窃罪被判了十年,现在在监狱服刑吧?你们先别急,我打听一下夏利的情况。放心吧,做恶之人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
第二天,李长祥所长几经周折,找到了夏利服刑的监狱,好不容易讨来电话号码,一问,对方说夏利已刑满释放了。李长祥又抓紧和夏利的户籍所在地派出所联系。真是天下公安是一家,虽说两个派出所相隔三百多里地,李长祥还是在最快的时间获悉了夏利的最新情况:夏利已回到原籍。李长祥又拿起电话,咨询了一个律师朋友,得知强奸案的追诉时效为15年,有法定加重情节的为20年。李长祥赶紧与分局刑警大队联系,并汇报了案件相关情况,得到了刑警大队的支持。
两天后,夏利被带到了分局刑警大队。经办案民警立案审理,夏利又被送进了看守所。
当李长祥把夏利重新被逮的消息告诉李福瓜和马淑静时,他们两口子一起跪在了李所长的面前。
10
傍晚时分,一阵阵秋风吹来,窗外的黄叶纷纷坠落。
淑静默默地收拾房间,满怀心事地炒菜做饭,举手投足间仿佛有千斤重。
福瓜斜歪在套间的小床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他的左手贴在腿部,偶尔轻轻敲击几下,这个动作又证明了他是醒着的。
好像是习惯成自然,淑静在意识游走的状态中仍然做出了那四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凉拦苦瓜,糖醋花生米,炒鸡蛋,又切了一根较粗的火腿肠。小方桌支起来,菜也上了桌,三双筷子在三个方向摆上。
小瓜放学回来,一个箭步冲到桌子边,高兴地嚷嚷:又有苦瓜吃了,又有火腿肠吃了。见爸爸和妈妈都没理他,小瓜吐了吐舌头,转身走向那张简易的学习桌,拿出作业,“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福瓜慢慢走出套间,伸了个懒腰,做出了一个少有的动作——用手环住淑静的脖子,亲热地说:媳妇,咱今天好好喝几杯,你看儿子多高兴啊。
淑静脸上的愁云“哗”地一下散了,白晰漂亮的瓜子脸上漫起了一层红晕。儿子在呢,又耍贫嘴。淑静嗔怪着。
让儿子也感受感受我们的幸福又有什么不好呢,是吧,儿子?福瓜冲小瓜说。
爸、妈,你们好浪漫、好幸福啊。祝福你们。小瓜一只手搂着爸爸,一只手搂着妈妈,调皮地笑。
别闹了,快吃饭吧。淑静命令父子俩。
吃饭喽,各就各位。福瓜以少有的幽默口气说。儿子,你长大了,要学会体贴妈妈,关心妈妈,知道吗?福瓜边夹菜边说。
爸,放心吧,我们两个大男子汉以后一定要保护好妈妈,好吗?小瓜说着伸出了小手指,做出一个拉钩的动作。
好,福瓜也伸出了小手指,和儿子的小手指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淑静把清炒苦瓜分别夹到丈夫和儿子的碗里,而后,自己也夹起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
福瓜边嚼苦瓜边点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全家人说:尝过苦方才知道甜的滋味,生活是这样,人生也如此啊。
哈,爸爸,你的长篇大论又出笼了,比苦瓜还要香、还要长呢。
淑静瞅着这对父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作者简介:
辛夷,原名王新艳,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法学学士,二级警督。先后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青岛文学》《青海湖》《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天津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回眸一笑》《游在心湖里的一尾鱼》,中篇小说集《宝贝,我爱你》。获首届“齐鲁金盾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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