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王货郎”(外三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翠苑 热度: 15099
王晓琴

  “王货郎”是草,不是人。它不是一个挑着“货郎担儿”走乡串户拉长声腔吆喝着讨生活的货郎。它不姓王,真的是一种草,药草。书上叫它“蒲公英”。我们叫它“王货郎”。

  春二三月,阳光暖香,风里弥荡着土气息。土是有气息的啊,各种草味混杂其中。蚕豆花开啦,像《霸王别姬》里张国荣妩媚的眼神。紫色的花瓣,是眼影。豆花儿的那个香啊,迷死人。天天生活在田间,你是闻不到的。春天的气息,只有久别乡村一朝归来的人才闻得到。

  这么好的日脚,拿来做什么才配呢?

  挖“王货郎”。

  挎着我的小竹篮,篮子里放一把“小锹儿”,跟妈妈招呼一声,“我挖王货郎卖钱去啦!”便来到东沟边。东沟边有一条南北河,“东沟”,其实是这条南北河的西坡,因为在我家东边,所以叫它“东沟”。“东沟”实在是个好地方!合欢树,皂角树,柞榛树,各长有一棵。枝干弯曲,姿态横斜,天真野趣,一副难收难管的任性模样。还长着好几丛茅草,秋天草黄金枯的,在风中劲抖抖的,十分有意思,像画。而且茅草身子轻,枯。打它身边走过,像是有野香,从它枯叶子的筋间发出来,只是人闻不到。总是会起一种放一把大火把它烧了的念头!它烧起来的声音“哔哔啵啵”的,轻,脆,爽,听起来十分痛快!春上来了,那些被烧过的茅草根里,冒出了茅针。拔茅针,也是别有野趣的一件事,特别称我心。

  “东沟”沙壤,一片瘦土,太阳大,“王货郎”最欢喜这样的地方。一株株,趴在坡上。有的还没开花,有的快要开花,有的已经开花了,有的已经结果了,有的果全都散开了,有的“毛”全都飞走了,只剩一根花杆子,光秃秃。它其实是一种“老气”的植物,我说的是它的叶子,不嫩。花茎是暗红色的,管状。开黄花,不艳。瘦果,纺锤形,具纵棱。结果儿不久,就会张开白色毛状的种子,像一把一碰就散的伞。风一吹,种子四处飞,四处落。总是要挖出它褐色的长长的根,冒着白汁。举着它对着太阳看许久,觉得陶醉。

  至今,仍然是,见它,如见亲人。这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根深蒂固。

  “王货郎”,的确是一种药,而且还是带根全草类的药。这就是说嘛,它全身都是药。载于《唐本草》。韩保昇谓:“茎、叶似苦苣,断之有白汁。堪生啖。花如单菊而大,四月五月采之。”苏颂谓:“处处有之。春初生苗,叶如苦苣,有细刺。中心抽一茎,茎端生一花,色黄如金钱。”宋人寇宗奭谓:“四时常有花,花罢飞絮,絮中有子,落地即生。”哦呀,古人的字多么的简静!

  今人的中药书上是这么说它的:性寒,味苦、甘。解热,解毒,散结。多年生草本,富含白色乳汁,直根深长。花初开放时连根挖取,除去泥土杂质,晒干。

  “王货郎”确确乎乎是能治病的,祖母有“肝阳”病,或者害疮,嗓子肿,眼睛长疔,都会自己去挖“王货郎”,回来煎汤吃。妈妈是许我去挖“王货郎”的。她不但许我去,等我挖回家,还会给我一个筛子,让我把“王货郎”铺在筛子上晒。晚上放在屋檐上,露(动词)。公社的药房据说是收“王货郎”的,但我挖的“王货郎”一次也没卖过。我只是喜欢挖。还有蚕豆耳朵,据说也是一种药,公社的药房也是会收的。蚕豆耳朵是长在蚕豆株顶端的那片叶子,叶柄处没有舒展开,叶尖部卷成一个小喇叭口。呈漏斗形,看起来像一只耳朵,数量很少。细姨娘告诉我说,这叫蚕豆耳朵。蚕豆又不像鸡,怎么会长耳朵的呢?连鸡都没有耳朵,竟然蚕豆还会长耳朵,太奇怪!植物里面,有耳朵的也只有蚕豆这一个了。它能听得懂人说话吗?不晓得。能找到蚕豆耳朵的,都是“尖聪灵泛”(聪明)的人。我喜欢挖“王货郎”,也喜欢摘蚕豆耳朵。做得都很“尖心”(专心)!

  王,货,郎……我也经常疑惑,在我乡下,它果真的叫这个名字吗?大约,是叫“王胡兰”? 叫“王胡兰”的话,更加好理解。“王”,就是黄,它是开黄花的啊,我乡下是“王”“黄”不分的。胡嘛,也好解释,胡萝卜的“胡”呗。很想开口问一问,它叫这个名字的来历。

  终于有一天给我问到了。“王货郎”的名字好多哇,蒲公草、尿床草、凫公英、 耩褥草、 金簪草、黄花苗、鹁鸪英、婆婆丁、白鼓丁、黄花地丁、蒲公丁、真痰草、狗乳草、奶汁草、 残飞坠、 黄狗头、卜地蜈蚣、 鬼灯笼、 羊奶奶草、 双英卜地、 黄花草、古古丁、 茅萝卜、 黄花三七、耳瘢草……都是它的名字!在《救荒本草》中,它叫“黄花郎”。黄花郎,王花郎,王货郎……它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但是又何必呢?对于我来说,它有这么个名字,“在”这么个地方,挎着篮子去挖它的时光,给我带来过纯粹的快乐,叫它什么都一样。在我心目中,它就是“王货郎”。

  咦,《救荒本草》,果然是一本跟救荒有关的书,是一部专讲地方性植物并结合食用方面以救荒为主的植物志。还是由明太祖第五子朱橚编写的呢。《〈救荒本草〉序》中说:“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助于民生大矣。”

  原来,“王货郎”是能救荒的啊。

  睡“早起”

  是春天了,一切都发出春的气息。我在我家老屋的床上,睡“早起”。

  恍恍惚惚的,鸟在我的梦中鸣叫。婉转滴翠的,透明的,光亮的鸟鸣进入了我的睡眠。一丝担忧潜入我的心底,我意识到,也许大人们早就走了。我不愿醒来,又赖在梦里听了一会儿鸟。

  鸟叫得真是好听呀!千回百转的。

  只有春天才能听到这种天使的声音。鸟一定就站在竹林里。鸟一叫,就竹枝轻晃,露珠滚了下来。风一吹,竹叶轻轻的飘。鸟的叫是绿的,竹叶也是绿的。不知是谁把谁染绿的。竹叶婆娑的淡绿掩映着滴翠的鸟鸣,浸润着静静的时光。春天里微微的阳光照着大地上的一切,一定也照着我家屋后的这片竹林。我嗅到了竹叶的清气。

  眼睛一睁,我醒了,知道我仍睡在床上。

  我的心里起了无限的惆怅和忧伤。我不知道大人们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把我带走。我睁大模糊的眼,想要看清目前我所在的地方。帐子是白的,依然是落着的。我睡在白得像轻纱,像云朵的帐子里,觉得自己很轻。

  鸟的确是在竹林里的。鸟的啼啭是那么的纯净,发出银子敲击似的质地和音响。我躺在床上,从帐子后面土墙上挖的一个正方形的洞往外望去,天,早就亮了。竹子叶叶相抚,发出摩挲的响。帐子上有竹叶的影子,一晃一晃。冬天的时候这个洞里塞满了稻草。春天来了,稻草不见了。外边真亮啊!

  又一阵忧愁向我小小的心袭来。我张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只有鸟鸣,没有妈妈叫我的声音。

  我有点想哭。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想要从床上爬下来去看看门。只要门不锁,我还是有希望的。

  于是我就拨开了帐子,走下了床。我已经学会了自己走路了。鸟依然在好听的叫着。我的心里充满恐惧和惆怅。我终于走出了房门。房门非常狭小,一碰,就吱呀的响,在春天的寂静中特别响。

  我走到堂屋的房门那儿,一拉,门是开的。

  没有因为睡“早起”挨我妈妈关在家里,我很高兴。

  这是春天的事。冬天的早晨,我还是躺在床上睡“早起”。听屋外的风呼呼地刮着,一个词:凛冽。

  或者一点风也没有,浑身上下透着冷,冻得人脸红红的,人的眼直流眼泪。

  我赖在床上,不要起来。

  一直躺到浑身难过了,才要起来。

  这时,我的妈妈就来带我了。她有冰冷冰冷的手,跟冻块子一样。她手上拿的我的棉裤有多可笑:厚厚的裤管儿,不用人的腿穿,保管也能直直的站着,神象有一个细伢儿穿着一样,那么厚,那么肥,一看就知道穿着连路都不好走。更可怕的是这个棉裤的开裆开得那么大!穿在屁股上就咧着,够多丑。更麻烦的是,这个棉裤还是个背带子,两条背带子有多长!背带子全是毛长长的,一拉一根布线,其中一条还打了一个结!更更麻烦的是,肚脐那儿还有一个大大的黑纽扣,扣上这个黑纽扣冻得我的手直发麻!

  不管我的抗拒,我妈妈终于捉住了我,帮我穿好了棉裤,棉袄。我觉得浑身冷得印心。

  这还是好的。更多的时候,我妈妈哪有时间来带我?她叫我自己穿!我磨磨蹭蹭的,坐在被子里面,穿里面的小背心,穿背心外面的罩衣,穿罩衣外面的棉袄。再挨一会儿,慢吞吞的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先穿袜子。袜子是尼龙的,有多糙!穿得我的一双小脚,皴得不得了,长满了鳞!

  我的脚上,何止长满了鳞,还长满了冻疮,我想哭。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慢慢把又伸到暖和和的被子里的脚拔出来,穿了一个小棉裤。然后站在被子上,开始穿那个可笑的大棉裤了。我终于穿好了裤腿,用了很多的气力纽上了那个大黑纽扣,这才喊我的妈妈来帮我拉背带了。

  等我终于把脚伸进我的像蒲棒子一样胖的暖鞋里,弯下腰扣好鞋带的时候,不消说,太阳已经有八丈高了。

  我还是觉得脚底的冷。尽管我妈妈已经把我的鞋里垫了厚厚的棉花,有时是厚厚的茅花,我还是要冷得直跺脚。

  我的爸爸教给我不怕冷的方法,他叫我两只手搓,搓好了贴在脸上,耳朵上。还叫我把两只手放到嘴上来呵气。不然,就叫我把左手放到右手的里,右手放到左手的衣袖管儿里,两个手下拢着。这样我好多了。可是因此我也更像一个虾儿公了。我有弯弯的腰,还有红红的脸,鼻子,不是虾儿公是什么?

  而且,我又无师自通的发现了衣袖管儿的另一桩妙用:用来擦鼻涕。鼻子冻得直流涕,要是有人笑我拉黄龙,我就把衣袖往鼻子下一伸,擦好了。

  因此,我基本上一个冬天都是个脏孩子。我的两个衣袖管儿上简直是黑得发亮了。

  大一点,我学会了把背带先摆好再穿裤腿,就不用我妈妈来帮我拉了。把两根背带子伸进裤腰上的布扣里多么令人讨厌。但我是灵泛的,我因此还学会了打结。死结,活结,全都会。

  可是只要一到外婆家,我马上就变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了。我赖在床上,我的外婆一定会叫我的小姨娘娘来带我的。不管我有多大了。我一定不高兴早晨自己穿衣服。假如我的小姨娘娘偶尔有一次不高兴来带我,我的婆婆就会说:她细啦!那么到最后,还是我的小姨娘娘来带我!

  而且,我还尽一个劲的疯哪!

  早起之后,我来到屋外。冬天静静的摆在那里。尘世里一个彻底的冬天。一个通透的冬天。若处女。若童话。冬天的静,如一幅画。

  冬天的气息也是静止的。冬天氤氲的霜也是静止的。冬天的风冰凉,冰得充满诗意。

  “勤力”的大人们是不睡“早起”的。早起,是多么好的时光,要用来劳作。睡早起?多么没出息,难为情!

  “早起”是一个表示时间的名字, “起”音轻声。这个词很怪,有时候表示是早上,有时候表示比早上更早的时候,有时候又表示是上午。“我一早起就喂猪了。”在这里,“一早起”就是比早上更早的时候,是出太阳之前的辰光。“等了一早起,都还没吃饭呢!”在这里,“早起”就是大半个上午的意思。“早起碰见抬轿的 ,出门见喜。”也是这个意思。

  “早起”,也有早早起床的意思。有个歇后语,是“花子早起,穷忙!”还有“三月里的菜苔 ,早起了心”跟“早起”似乎没多少关系了。

  可别小看“早起”这个词,实则上,它也是入过诗的呢!“水上女萝衣白云,早卧早行君早起。”

  我们还专门把早上睡懒觉的行为,叫“睡早起”。这是多么“勤力”的归类啊,你睡与不睡,“早起”就在那里,它本来是要用来劳作的,你睡了,就是睡“早起”,是对时光的糟蹋,作贱,浪费!

  可是而今,春天推窗,闻不见竹清气,露水好久不来。小区里的腊梅花开得厌厌的。等她谢了,金钟花也会开,灿黄的颜色,却很忧郁。好不容易出了个太阳,一点气力也没得,穿不过雾霾,脸上好像长了毛。手机里的短信告诉我:上午九时,空气质量指数285,重度污染。不睡“早起”,又能做什么?

  探

  我乡下出得一种野气的藤,十分泼辣。也不晓得它是什么时候发芽出来的,长在阴山背后的野沟坡上,沿着“江柴”(芦柴)杆儿往上爬,缠得死紧死紧的。一直爬到“江柴”顶上,它还不甘心,还把个藤挂在空中,想在空中抓住什么东西一样的。风一吹,四处晃荡,特别有劲。据说它是一种药材,根可以煎汤,降血脂,不知是真是假。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惹它。我记得它是不能碰的。叶子像一个肿了的鸡爪子,上面长着毛,茎上有倒刺,谁也不能动手去摸它,拔它,一摸准受伤,它会割人。我们叫它,“割人藤”。

  割人藤,实乃野葛也。载于《神农本草经》,列为中品。陶弘景谓:“即今之葛根,人皆蒸食之。当取入土深大者,破而日干之。”陈藏器谓:“根堪作粉。”李时珍谓:“其根外紫内白,长者七八尺。其叶有三尖,如枫叶而长,面青背淡。其花成穗,累累相缀,红紫色。其荚如小黄豆荚,亦有毛。”

  作为一种“藤”,割人藤是如何向上爬的呢?它朝上“探”。探到哪里就爬到哪里。你可以想象一下,它往上“探”的样子,东探一下,西探一下,小心翼翼,充满索取的欲望,很像一只活的虫子。探不到什么东西的时候,迟疑又惶然。一旦探到了什么东西,江柴杆儿啊,楝树啊,桑树啊,“泡桐”(梧桐)啊,钉子槐(槐树)啊,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挨它探到了,它就会往它们身上一裹,拼命长起来,别人的死活,它才懒得管顾哩!

  “探”, 在我们这块“落场”(地方)上,是一个充满动感的字,抖抖索索的,是一种过程。探穴,探路,探流,探取,探求,探囊。探,有伸的意思。探爪,探头探脑。

  “探”,试也。《释言》注:“探,刺探尝试。”探声候气(探听消息,等候动静),探事(探听消息),探讯(探信,打听消息),探侦(打听)。“我去探下子路啊。”“你去探探他的口气?”都是摸索,试探的意思。下沟摸鱼戽水,要“探”底,“探”不到底的河,不能去的,深。不仅沟有底,河有底,人也是有底的。“哎哟,他这个人阴,你探不到他的底。”这话的意思是说,这个人狡猾,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底线透露给别人。

  “探”,有探望的意思。新娘子过门,第二天要“回门”。回门,就是回娘家。在回门的那天早上,娘家人要去婆家接。这个“接”,就有去探望的意思,叫“探房”。“探房”,一般都是娘家哥们儿兄弟前往。有亲兄弟的,是亲兄弟去。没得亲兄弟的,要叔伯兄弟去。如果叔伯兄弟也没得,就是表兄弟。还有干兄弟,也能当得此任。“探”这么一个土字,也是可入诗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探”, 它几乎已经从一个动词衍变成一个类似于形容词和名词的家伙了。而且有倾向,有态度,有思想感情,带点儿贬义。探子,暗探,探颐索隐,探细。我是最恨人来“探细”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头一伸眼一“光”(光,入声)的,干什么?人不做,做鬼!“探细”来的人,往往都是站在人家墙壁外,听人家在屋里说。因此,“探细”在我乡下又叫“听壁”。“听壁”,偷听,听什么呢?听墙壁。我奶奶和我妈,俩人不和,她常来我家门口“听壁”,看我妈有没有说她什么坏话。嘻嘻……

  “探”的这些意思,约摸儿在别块地也有的吧?但是,有一个意思,我估计别处没有。我们这块,把“朝下掉落”也叫做“探”。我小时,家里穷。衣箱只有两个,红的。挂衣橱没有。父母亲在墙上钉两个铁钉,系一根竹棒儿,衣裳挂在竹棒儿上,横七竖八,失头忘尾的。有时挂得多了,难免一件“同”(叠)着另一件,慢慢衣裳就会往下“探”。一直“探”到落地为止。还有小伢儿,假如“认生”的话,认不得的大人抱着,他也会不情愿地朝下“探”,一直从大人的身上“探”下来为止。这个“探”,好像是条挣扎的曲线,抖抖活活的,有自己的意志。

  不上进的人,也叫“朝下探”。“人家都在朝上巴,只有你才朝下探!”“这边在帮你朝上拉,那边你在朝下探!”说的就是小伢不学好,不学乖,不求上进。

  蚊事杂烩

  蚊子把“窠”做在水边上。芦柴窠里一拂,“吭啷吭啷”的响。这就是蚊子。一个不多,十个许多。何况是一窠呢?只等太阳矮暗,蚊子们就三个成群四个结党,飞到岸上,来咬人。有种细蚊子,比“蚂米儿”(蚂蚁)大不多少,一股一股的,飞在稻田边上,人在路上走,有本事撞到人脸上来,一摸一脸的黑。挨咬倒未必,嗡隆嗡隆的声音,雾数(讨嫌)死人。

  有蚊子在,你别想得到安顿(顿,轻声)!夏天夜饭桌子必定早早都搬到屋外场上吃。吃吃饭,看看霞,讲讲经(讲,音gang,第一个读上声,第二个读轻声。讲经,拉家常的意思),拉拉呱(呱,韵母拖长)。说说淡话儿,拉拉家常。这期间,蚊子就会光临。人在桌上吃,搛(夹)小菜,蚊子乘人不备,偷佬儿(偷偷地)在腿肚上就是一口。不等人放下筷子,蚊子早拍拍屁股动身,逃之夭夭了。要得好,是拿着扇子在腿根子旁扇。扇得它无立锥之地,人才得定神。为了求个风大,也有调皮鬼,拿两把扇,左右开弓,惊得家里的奶奶抢手夺下:两把扇子左右扇,不作兴的,死了要变蝴蝶儿的!也有可能变“蜈蜂”儿(蜜蜂)!

  蚊子怕烟。对付蚊子,不拿扇子扇的办法,第一就是“做蚊烟”。夜晚桌子旁,猪圈门口,往往都有一个蚊烟。“做蚊烟”,要做在上风,烟往下风出,正好把蚊子熏走。做蚊烟,无非就是点一堆火,烟越多越好而已。因此上,最好用稻草,还要是“次脚儿”的。“次脚儿”的稻草软的,松的,烧起来烟多,达得到熏蚊子的目的。“麦仁杆儿”(麦秸秆)烧得快,一点就着,没得后劲。田里也有“粪草”,是在圈里给猪子垫过的草,一烧一喷(喷,第四声)的黄烟,三十夜晚上和正月十五放哨火是呱呱叫的,千万不能用来“做蚊烟”,那里面有粪啊。

  不做蚊烟,也有别的办法来驱蚊子。“破布烂带儿”是可以“泥糨子”的。但是总有些“破布烂带(带,读“大”,轻音)儿”连“糨子”都“泥”不起来了,全部都“化”( “化”字韵腹拉长,读第三声)了,抓不上手了。别愁,它也是有用场的。给它派个什么用场呢?搓绳儿。补丁布,衣襟,脚后跟,只要是个布,别管它是否已经没经没纬没布眼了,统统拿来搓。自然也不要管它搓得“舒泰”不“舒泰”(舒泰,顺、滑的意思),哪怕是“猪头块垒”(猪头块垒,不滑净,到处都有疙瘩的意思),也不要紧。因为啊,它的用场不是拿来穿的,也不是拿来绑的,它就是拿来烧的。烧了干什么啊,熏蚊子呗!因为布绳儿熏蚊子方便,基本上家家户户的猪圈门口,都吊着一根“猪头块垒”的布绳子,端头上还挨烧过的。 “矮暗”(天暗)时分,猪子们早早歇了圈,只见那根布绳的端头上烟一亮一暗,像有个人在吸烟。布绳烟有限,只是点起来有一股呛人子的味。啊哈,点着布绳来驱蚊!我孤陋寡闻,不晓得别地有无,自以为这可算得是我乡下一奇了。

  熏蚊子,还另有一样雅致办法,细伢儿最欢喜。什么办法呢?点蒲棒子!西沟边长有很多菖蒲,形象同“仙稞”差不多,叶子长,瘦。但西沟边野气。地方是阴的。隐隐像有什么不幸。到了总感到像刚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又像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那里死过一个寻死的人。沟塘也多年不挑了。淤泥“黑咕啷糨”。一个人不去。总是要央西场细丫儿,伙了一起去。菖蒲临水而居,清清寂寂,身上有仙气,也有剑气。谁是菖蒲,谁是芦苇,往往分辨不清。不要愁,有你分得清的时候。待到炎夏,去沟边看就是了。那中间有蒲棒子的便是菖蒲!实则上呢,要的就是蒲棒子,分不分得清它的叶子又有什么要紧,更不要管它开不开花。那蒲棒子,尺把来长,圆柱形,褐黄褐黄,茸茸的。从青映映的蒲叶间高了出来,伸向天空,并不显得肉头肉脑,倒像有清仙气,总是会令人想起一个道士,穿着袍子的。踩过薄薄的水,去到菖蒲边,拿手掰了那蒲棒子呗。有多少掰多少,嫌少不怕多。一路走一路唱,杠着回了家。放在窗户上晒。晒得崩干崩干的。晚上就可以拿来点了。夏天的晚上,手举点着的蒲棒子,走在路上去别人家听说“嗙”。烟是袅袅的,味是清亚亚。不像熏蚊子,倒像在做一件雅事,实在称心如意!

  大人有时也会问你借。“把你的蒲棒子借我熏下子?”

  “不借!”

  “头倒落掉了罢!牵你上轿不上轿,要爬了上轿!拿来!”

  菖蒲载于《神农本草经》。李时珍谓:“菖蒲凡五种:生于池泽,蒲叶肥,根高二三尺者,泥菖蒲,白菖也;生于溪涧,蒲叶瘦,根高二三尺者,水菖蒲,溪荪也;生于水石之间,叶有剑脊,瘦根密节,高尺余者,石菖蒲也;人家以砂栽之一年,至春剪洗,愈剪愈细,高四五寸,叶如韭,根如匙柄粗者,亦石菖蒲也;甚则根长二三分,叶长寸许,谓之钱蒲是矣。服食入药须用二种石菖蒲,余皆不堪。”古代的泥菖蒲、白菖和水菖蒲者,即现在的水菖蒲。

  石菖蒲,多年生草本,根茎横生,具分枝,有香气。叶基生,剑状线形。花茎扁三棱形,肉穗花序圆柱形,佛焰苞片叶状,较短。生于山涧溪流水旁湿地或石上。

  蒲棒子,应该是石菖蒲的肉穗吧?

  搞不清那时用来熏蚊子的蒲棒子到底是哪一种菖蒲结的了。现而今,有空调,有喷蚊子的什么剂,再不济还有个蚊香,哪里还用得上蒲棒子?去岁回乡,看到那个喜欢结蒲棒子的西沟,早被浮萍杂草堆满了,颜色绿阵阵的,形象是厚耷耷的,臭烘烂泥的味!西沟,你堕落成了个什么样子啊,流都流不动了。更别说出菖蒲了!

  作者简介:

  李晓琴,笔名低眉。1995年起在《散文》《中华文学选刊》《扬子晚报》《翠苑》等报刊发表20多万字的散文、诗歌作品。曾获2012年度全国报纸副刊专栏一等奖、全国散文奖(《散文选刊》)、安徽省“建党九十周年诗歌大赛”佳作奖及南通市第七届政府文艺奖。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