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所有的浩劫,都会是成长的祭奠
——献给所有的傻孩子
A
独揽月下萤火,照亮一纸寂寞。微凉的文字在手里码来码去,头发乱得像纠结的草垛。我看着窗外,雨脆弱地淋下,视线穿过如墨的夜色,却逃不出城市的空洞。能感受到刺骨的风,正摆渡着过往不寐的灵魂。
做到一个冗长的梦。很错杂的场景,很混乱的人群。我和忆走失了。然后我在人群里横冲直撞,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咸咸的,像苦涩的泥土味道,它们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把画面割裂得分崩离析。然后,我看到忆出现在我前面,我冲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却惊恐地回头,哭着说:我不是忆……
梦里,忆的容颜只灵飚一闪。
挣扎着从梦里醒来,袭过片刻沉重。眼前夹杂着空白,枕边湿了一片。窗外,雨越下越大。沉睡的城市如同黑白默片一般静谧。忆失恋了。这大概是她会出现在我梦中的最好理由。她是我最在乎的朋友。
那天傍晚,她倔强地说:“我从来没喜欢过他。”然后转身离去,一贯的高傲。可是,她的肩膀突然一阵剧烈抖动,转过来抱住我,哭了很久很久。“可是我爱他。”这是她回家以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不能称为失恋,毕竟他们没有在一起过。我的可怜的忆在高考结束后满心欢喜地对暗恋了好多年的皓表白了,最后却以夭折宣告全剧终。
忆在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给皓发了条告白的短信。结果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文。我说可能他没看到所以才没回复吧,她咬牙切齿地说,不,是因为他和一帮小妹妹出去逛街了,所以没空回。
B
七月的尾声,忆追随皓去了上海。两人站在黄浦江边看夜景。隔着两米的距离。皓逆着风,仰着头看夜空。咖啡色的头发被夜灯渲染成迷离的金色,和他白皙的肤色恰到好处地映衬着,那样子很迷人,就像《暮光之城》的男主角爱德华一样,带着一种古典而冷傲的气质,有着浑然天成的美。忆小心翼翼地把告白短信内容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当时的皓愣了一下,停在原地,低下头,腼腆地笑了,那笑容,在忆心底一划而过,从温暖,到荒凉。
皓用了一个“不”,便淡淡拒绝了她,只留给她一个可以虚抱到的背影:你离去的那条路线消失地平线/时间背着我悄悄捏碎从前/你离去的那条路线伤痕在蔓延/怎奈落月映射的悲伤映入眼帘。
刺骨的笑靥谈何清醒?人生总是这样,每当你想回头时,一切都已花落水凉。忆说她后悔告白了。可惜,没有时光机能让我们穿越回去。
我坐在床上,脑海里却仍然是忆苍白的泪脸。我答应忆,替她写了和她名字谐音的《代人赋》:往忆殒,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晚秋残,缘各半,霜风凄寒,是梦久应醒。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谁是谁生命的过客?谁是谁青春里一道万劫不复的轮回?
“你的笑容里有很浓重的阴影。”我对忆轻叹。
“那你有没有听到玻璃碎掉的声音?”忆挂着惨淡的笑容。我知道,她的心是用玻璃做的。“傻孩子。”我对她说。“你不也是。”她大口大口地喝着蛋糕奶茶。
我低头缄默不语,似乎听到叹息。转身,回到最初的荒凉。我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我。
二月份,寒假的一天中午。从学校到德克士只有一小段路。和苏在雨中走了很久。就像她的感情一样。雨水泥泞了一地的坎坷,坎坷了一路的心情。
坐在星巴克里,听着耳边的苏碎碎念着她又物色上的小帅哥,百无聊赖。诚然,我只是在附和她,以此打发时间罢了。微信一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群陌生人在打招呼,假意假心。社会上的形形色色伪装,在我眼里都是狰狞的笑。
窗,是风沙的渡口。窗里,人声鼎沸,一群孤单患者在集体狂欢;窗外,人影憧憧,渐欲迷人眼。窗里窗外,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雾。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很轻。我回头,看着后面的两个男生。心里开始推测是谁拍的我。这时,那个更高瘦的男生红着脸开口了:“嗨,我认识你。我是你上一届的,而……而且我们放学后还经常一辆车。我叫宸。”他端着杯香草拿铁,热腾腾的雾气里是张清秀的脸:很浓的剑眉。高挺秀颀的鼻梁,眼睛细长,棱角分明。很朦胧的青春状态。
因为下午有课,我和他只聊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了。他匆匆地翻包,找笔和纸,写了一些东西递给我,“好不容易能碰上,这是我的号码,一定要联系我啊!”
“哦。”我转身,推开门。然后,呼啸的风声淹没身后的说话声。连同那张纸,随风飘落在某个角落。我确定,它会被时间碾碎。然后,魂飞魄散。
苏推了推我,“你脑子烧坏了吧你?那么大一帅哥你居然扔他号码,不能留给我啊。你脑子肯定冒泡了……”
不久后的某天,主页上有个好友申请,是宸。他留言说:我喜欢你。只是,我没有加他。你知道,感觉这东西很莫名其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所以我不想给别人所谓的期待。这也是我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子告诉我的话。
淡云淡月窗外雨,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无关风月。
当我想起这些的时候,我才真切感受到忆的那句“你不也是”的分量。每个人都是这样,受伤,然后成长。然后让别人受伤,再让别人成长。躲在某一时间,怀念一段时光的掌纹;站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只留下背影的人。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那么一个角落是空的,被泪水侵蚀到生锈过,也被自己狠心遗弃过。最后却明显得像刺青,成为生命里不能忘却的铭记。当时我也曾像忆喜欢皓那样喜欢过一个人长达四年,最后无疾而终。一切的努力与不甘心,不过是用亲身经历去推翻了一句老话:女追男,隔层纱。
C
我不喜欢忆在毕业生音乐会上的扮相,10厘米的高跟鞋,很浓的妆。看着她唱Adam lambert的歌,就像闯进了泰坦尼克号船上 Rose和Jack狂欢的场所。足够的气场,却是华丽的忧伤。
“皓不喜欢我,是因为我还不够优秀。”忆的声音漂荡在空气中,久久不能弥散。
其实,我的忆是很优秀的,她提前被人大录取,她的二胡拉得很好,她的人很单纯可爱,可惜她看不到自己的好。
记得多年前蝉鸣的夏天,忆曾穿着白色的衬衣和淡蓝色的帆布鞋,厚厚的刘海下是她明媚的笑靥。那时我们一同去旅游,在车上,她凑过来对我说:“我认皓做哥哥了。”酒窝里回旋着她天真的幸福。
我们登山,她气喘吁吁却用很大的声音告诉我:“他对我很好哦,还在我低血糖的时候到处给我买饮料。”汗水淌下来的时候却变成了泪水。“可是为什么他身边的女朋友从来都不是我呢?”我们站在山的顶端,抬头看天空仿佛是倒置的深渊。那时我想,如果时光凝固,我和忆就能一起皓首,在老去的时光中,而不会感到痛惜。
“算了吧,放弃吧。”我安慰失恋的忆。
她不说话,只是拿出一本书的扉页给我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因为你的出现,让其他人都成了将就。“很显然,我不愿意将就。”她说。
对,我忘了忆是个傻孩子,她要是能放下,就不会至今保存着和皓的两千多条短信,整整一U盘他发来的语音了。她说她每天上线只为等一句“晚安”,他说“晚安”,于是便暗了她半个世界。时间的海有多深。我的忆真地陷得很深。她沦陷在了皓深邃的眼眸里。忆曾戏称皓是花蝴蝶。皓的女友虽然数不胜数,但却是同样的扮相,花枝招展,小鸟依人。我的忆显然不符合他的口味,娃娃脸,婴儿肥,170的身高。可是我喜欢她的单纯。
在去北京报到之前,她站在校园的秋千架下,头发被风吹得很凌乱,她削瘦的脸颊让人微微有些心疼。“皓去美国了。我们,越来越陌生。”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闭着眼睛,任由泪水在心里肆意地横流。雨点很冰冷地打在脸上,我听到无数的玻璃正“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傻孩子,你知道吗?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童话;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青春。迷恋上一个人,不是真的因为自己有多喜欢,而是因为心不安定。对一个人好,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感受。至于在牧师面前的宣誓,所谓永恒,所谓忠贞不渝,所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只是为了寻求一份安定。不同的是,有些人把心稳定了下来,替它安放在了一个正巧合适的归宿,有些人劳燕分飞,各奔天涯。
海南有个地方叫天涯海角,台湾有个地方叫七美岛,安徽有个地方叫情人瀑。据说,到过那些地方的人都能和心爱的人白头偕老。其实,浪漫不一定长久,长久也不一定幸福,幸福更不一定必须要两个人才能拥有。羡慕李叔同心酸的豁达:“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嫉妒王维的悟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恨岳飞的看穿:“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羡慕嫉妒恨的循环往复中,我们越来越不幸福。渴望被爱,便强迫地认为你付出的爱必须被接受,这种谬论其实是多么的可笑?
当我看到贴吧里一篇叫作《傻孩子,你对我再好,我也不会爱上你》的日志时,我才彻底明白,有些人你注定不必等。你渴望三生石畔,风月琳琅, 呵手伊书,良辰共享。可最后一场痴妄,锦瑟泛黄,覆尽沧桑,只影凄惶。其实,男女之间是可以有纯友谊的,只要一个打死不说,一个装傻到底。我把那篇很朴实的日志转给忆看。末了,她说:“也许我该狠下心,去大学了……”
“哈哈哈……”我回她。我们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键盘上……
忆,宸,我,我们都曾是傻孩子。也许明天,会有一个人陪我们从开始到最后。
所有的浩劫,都会是成长的祭奠。我知道,你们也要知道。最后的最后,愿我们还是当初的模样:就走到这里吧/什么话都不用讲/刹那间已泪如雨下/从此你我各自天涯/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亲爱的你还会记住我吗/执手相望没有任何语言/轻抚你即将陌生的脸/狠狠心挥手告别/别这样依依不舍/就此擦肩是最好结果/我会唱起我们最爱的歌/将离别后的故事诉说/如果可能就来看看我/不管怎样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祝福你我曾经最亲爱的。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旭日正击退黑夜,破晓而出,光芒如弓,支支划破沉默的天穹。
傻孩子,天亮了。
董小姐
宋东野还没爱上安和桥的时候,我们也还没被象牙塔以外的东西困住。其实一切都还刚刚好,所有人都在慢慢地拥有,所有人又在不停地失去。
年复一年。
我陪董小姐在静安寺的天桥上走着,她抬头看着市中心最高的那幢楼,问我:“有烟吗?”我从包里拿了包“万宝路”递过去。那时候我有种错觉,仿佛是很多年以前。她问我:“有纸吗?”
八年前,我们的董小姐还很年轻。虽然称不上漂亮,但也是很多文艺屌丝心目中的女神。所谓女神,我们的董小姐并不需要很漂亮,但一定不能是大众脸,脸上得有一些让人念念不忘的小细节。她的颧骨好似瘦削的山峦,目光就如水一样在当中淌过。我常唉声叹气地告诉她:我觉得你的脸上有万水千山的迷人,只恨我却不能操你。
其实董小姐也是个局促的人,每次见陌生人她都会点烟,摆出一副要问候对方全家的架势,不以为然的样子,手却紧张得发抖。
每次我向她形容她有多迷人的时候,她总会笑得很羞涩,然后说一句:操。
那些日子仿佛就定格在董小姐一口灿烂的白牙上。
如果生活也能像董小姐的牙齿,洁白、坚硬,一口咬断过去就好了。
我们在高一的时候认识,那时候她胖胖的,但是很可爱,我很想说,每次在操场走,看到阳光下的董小姐都是一个发光的胖子。
不过董小姐的体重是不固定的,就像她的感情,起起伏伏了三年。那个时候的董小姐,还是个极其厌恶衣服上、头发上弥漫着浓重烟味的高中生,当然也不知道“万宝路”为何物。那时候觉得学生时代还很漫长,每天对着一圈400米的操场,感觉怎么跑都跑不完,学校以外的那条巷子也同样,不管是刮风下雨,晴天日出,巷子就像是一根单向运输管道,把学生送进学校,却困在里面好几年出不来。我们的董小姐,常常一只手不情愿地拽着胸卡,另一只手抱着校服,在那么多检查生的目光下,一脸不耐烦地进出。那时候的她根本没有想过毕业,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看不见顾先生。
班主任唠唠叨叨了三年。董小姐也委委屈屈了三年。
好在一切的高压,都烧不死小孩子们心中那些刚刚冒出来的小花小草。我们的董小姐进校一年后,终于对男性有了兴趣。
就叫他顾先生吧。
顾先生长得很白净,属于瘦弱的路人甲系列,就是那种我看过一眼就会忘掉了的人。顾先生是比我们高很多届的教改班学长,我是没跟他打过太多交道,纯粹是因为我们的董小姐念念叨叨了三年而已。董小姐上高一的时候,顾先生大二。董小姐当年的梦想是考上F大学,而学校又正好在搞类似于人生规划的课题。于是,我们的董小姐就在校内网上莫名其妙地认识了这位在魔都某重点985——F大学的老学长。那时的顾先生还没有女朋友,我们的董小姐也一直没有男朋友。
顾先生人很好,假期里常常抱着一堆习题来找她,以学霸的口气辅导她:
“顾,这道题怎么做?”
“这个有7种解法,你要听哪一种?”顾先生手里夹着烟,只是瞄了一眼题目而已。
也不知道是顾先生的知识过于渊博,还是脾气太好,总之,我们的董小姐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并且,还爱上了他身上的烟味。那种叫“兰州”的烟的味道。
第一次喜欢的人总是像会发光一样,常常耀眼得即使双眼刺痛却依然深信不疑。
我们坐在食堂里吃着一锅麻辣百叶丝干锅炖粉条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了句:“我好像喜欢顾。”我愣了两秒,很自然地说了句:“哦。”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她的脸。
顾先生毕竟是个大学生。他有光明正大自由恋爱的权利,所以,他大学四年可以一口气换好多的女朋友,就像是超市货架上选饮料,一瓶又一瓶。而我们的董小姐却不行,只能咬着牙一路暗恋到高三毕业。
作为一个看客写这个故事的话,倒是可以不痛不痒。但毕竟董小姐的脾气和遭遇跟我很像,所以写出来也有点于心不忍。我当年喜欢过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不过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并没有说过一句话。
顾先生的大学毕业舞会正好是我们高考前三个月。那时候,我还在天南海北地忙着参加校考。我在北京的时候,董小姐发短信告诉我,她悄悄坐高铁去了F大学。我能猜到她接下来会是怎样:
顾先生和漂亮的晃瞎眼的女伴们喝酒聊天,而董小姐只是在门口看了他一眼。
我们顾先生的某个女伴高跟鞋太高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下,顾先生下意识地搂住了她的腰,轻轻地说:“没事吧?”
董小姐站在门口哭得“稀里哗啦”,因为,她去上海找他的时候,他在火车站也曾经这样扶过她。大概是因为顾先生对每个女孩子都太好,所以让她有了一种他可能喜欢她的错觉。
晚上很晚的时候,顾先生给董小姐发了一条短信:“今天在我的毕业舞会上,看见了喜欢的女孩子。”
董小姐说:“那很好啊。”
不过她没有告诉他,她也去了。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
她告诉我,爱上一个人然后看着他逐渐远离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坐在一个没有顶盖,也没有窗玻璃的汽车里在海上猛开,你想喊却喊不出来,最后只好撕破喉咙尖叫,然后跳到海里,叫声变成‘咕嘟咕嘟的气泡,一大群彩色鱼懒洋洋地游过来,你感到脸上全是眼泪”。
后来,就像所有俗套的剧情一样:顾先生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后来,又因为工作问题分了手。董小姐在满心欢喜加忐忑的状态下去表白了。
那时候,顾先生回复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也听到过这三个字,当初听的时候就觉得,也许说话的心里真得有过一点点内疚或歉意。很长时间之后才明白,那句“对不起”,就像那种冰红茶瓶盖上的“谢谢惠顾”,飞机场延误了您班机的广播抱歉通知。能放能收,廉价易得。
高中毕业以后,董小姐去了兰州读大学,我也到了上海。
“我只是接受不了这么俗气的结局,并不是不能接受不能在一起这件事本身”。董小姐来上海找我喝酒的时候,反复强调。我给她在加了冰块的杯子里满上伏特加,柠檬味,像洗洁精水。一杯下去,她坐在地板上,像她描述过的爱情那样,歇斯底里地掉眼泪。“烟。我操。烟。”她摸出来一包“兰州”。她身上滚烫,因为酒精而不停哆嗦,烟雾缭绕,不知道是不是她忘不了的味道。
后来,我看着她瘫睡在地板上,眼泪挟了融妆爬过苍白的脸庞,她的皮肤还没有一丝皱纹,却已经刻满了看不见的痛苦。很多年前我见过一句话,大意是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鸟,拥抱对方才能飞翔。现在想想,谁又能飞得起来呢?我们不过像是两条干涸了的海里的鱼,曾爱过的飞鸟早已掠过了这片海。
“那个倒转的世界/那里左总是右/那里影子是实实在在的身体/那里我们整晚醒着/那里天国是如此肤浅而大海如此深邃/而你在想我”
从来世事不会两全。
我总觉得,我们对生活的所有执念,最终都是要流散成人间烟火的。所以趁着年轻,才要拼命执着。我们常常互相飞来飞去的聚会,只是为了凑在一起喝喝酒吃吃东西而已。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们大四。董小姐打电话告诉我,她刚刚去长沙面试得到了一个重点中学音乐老师的工作。“可是我是真舍不得这里的牛三星啊,还有大排档的砂锅粥,你不知道,我都胖了好多”。
我什么都知道,她舍不得的恐怕还是陪她吃这些的那个人。
时光匆匆地老去了,却并没有酝酿出一位该来的良人。
每次去兰州看她,我们常常躺在学校后面的荒野上一言不发。
那种一望无尽的狂野,杂草疯长的狂野。所有的根系都在地下蔓延,死死地拉扯着大地的肌理,天知道我们踩下去的时候,它是否会疼痛,因为它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阴冷的云重重地压下来,有意无意地遮盖住视线,所有的红的紫的黄的蓝的鲜花都融化在了雾气里,所有的人脸和记忆都是模糊的。生活里毕竟没有那么多的野马,也没有那么多的草原,我们总要学着不再感到绝望。
为了庆祝她找到的新工作,我和董小姐决定再聚一次,吃一回她们大学楼下的大排档。席间箸来箸往,闷闷不欢。董小姐连喝了几杯啤酒,双颊酡红,笑着要和我干杯,颧骨不再如山峦,笑意丰腴,她确实又成了胖子,只是不再发光。
她一口气喝掉了好几瓶酒,红着脸告诉我:“顾先生,要结婚了。”我把一身酒气的她背回她的房间,她迷迷糊糊地又醒过来,丢了张请帖给我:“我操他妈。”她喜欢他整整七年,七年里看他旁边换了多少个人,而她依然孑然一身。虽然她其实已经不再那么喜欢他。每次只要有人提到他,她就不耐烦地摆摆手:“喝酒喝酒。”
我知道,大概喜欢上一个没有结果的人,很多年之后的感觉就像是手上扎了根不大不小的刺,拔又拔不出来,任留在里面又有点扎眼。
顾先生婚礼那天晚上,董小姐在酒店门口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顾先生问她怎么没去,她说:“噢,我陪我男朋友有点事。”
“你有男朋友了?祝贺啊!”
吃过宵夜,我送她去地铁站。走过街角的时候,有个流浪歌手在唱着曾经火得漫山遍野的《董小姐》:“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董小姐停住脚步,翻了翻包里,把一整包的“兰州”打开,全抖落在那打开的吉他盒里。“全给你。”她微笑。
直到走出很远,我听见她轻轻叹气,问我,“不知道鼓楼的夜晚是不是真的时间匆匆?”
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像是被五环路蒙住的双眼/请你再讲一遍/关于那天/抱着习题的姑娘/抽烟的男人/我知道 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我知道 吹过的牛逼/也会随青春一笑了之/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我知道 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样回不来/我也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我知道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所以你好/再见
她的长发还是和十八岁的时候一样,黑得惊人,闪着明晃晃的光,于是,我想起了那年读过的一句诗,“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且黑且白
一、马赛
夏瓷刚到马赛的时候有些失措,毕竟她只是这儿一个陌生的旅人。大西洋的东岸,北海的南岸,一个人鱼形状的国度——法国。夏瓷在街上走着,把秋末的落叶故意踩得“噼里啪啦”的作响。她找了一天住宿的房子,却总是因为价格的原因无奈离去。太阳的光芒像是从文艺复兴时代穿越而来,透过尘埃,将哥特式的建筑凝成一片圣洁的暮光。走在落日里,就像欣赏着一幅褚黄色油画。晚祷的钟声穿过云端,在淡黄色的天幕上缓缓地演奏着。街上两三个穿着白纱裙的金发小女孩匆匆跑向教堂。教堂里,悠长的歌声流淌在风中。“一片,两——片……”卷曲而纤弱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呢,哦,我的好孩子,你会弄疼这些叶子的。”穿素白长裙的老妇人慈祥地看着她。然后轻轻拉过她的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祖母一般。“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么?”
夏瓷红着脸低下头,小声地说:“没租到合适的房子,钱,不够。”
“哦,我叫玛丽,你信得过我吗?来吧,跟我来。住我的房子吧。”她拉着夏瓷的手走向马路对面……
二、双桥镇
湿热的空气几乎快把夏瓷融化了。她抱着画箱,进了灰蒙蒙的家。
“啪”,爸爸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擦过她的脸,产生的热量迅速沸腾了眼眶。“天天就知道看书,功课不好还不好好画画。”
夏瓷把嘴唇咬得凹凸不平,却不说一个字。
回到阁楼上,夏瓷小心翼翼地放下画箱,蹲在窗边捂着脸哭。
窗外,双桥湿漉漉的,俊俏的屋檐下,雨珠轻快地跳下来。河面偶尔有乌篷船从水上划过,船工慢悠悠地唱着不知名的船歌。青灰色的双桥小镇被藤蔓包裹着,雨淅淅沥沥地淌下来,便蜿蜒成了江南的模样。如果只是这样该多好,没有爸爸的骂声,那么生活会不会变成一首无字的诗,娓娓动听。夏瓷这样想着,微微一笑。
“砰砰砰”。“死丫头出来烧饭啊,我可没空管你。”爸爸的声音放大了10倍,在阁楼里不停地回旋,就像是一双无形大手,把夏瓷掐得几乎窒息。夏瓷13岁的时候,父母便离婚了,从此,无业的爸爸常常打人。
爸爸在楼下不停地吐着烟圈,升腾的白雾全都凶恶地冲向了夏瓷。夏瓷皱了皱眉。这样的生活让她好累,已经高三的她是个美术生,可她并不喜欢画画,她痴迷于德彪西和圣桑,倾心于柏辽兹和都德。爱屋及乌,她向往那个遥远的国度——法国。
八月的尾声,向来乖巧的夏瓷做了一个决定——去法国。她不知道要去法国哪里,便闭上眼在法国地图上随手一指,指中的那个城市叫马赛。她取出了妈妈留给她的学费和买画具的钱,买了一张打折机票。飞机冲上云端的那一刻,她知道,家乡此时已作别在身后。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三、马赛
夏瓷跟着玛丽往前走,不远处有一座瘦小的城堡,暗咖啡色的砖墙上了年纪,稀疏的藤蔓正努力地向上。远远看去,就像城堡的皱纹。老妇人说,那是她的家。城堡周围荒草丛生,冷冷清清像废墟。寒风在这里肆意地穿行,有些冷。雨点轻轻地碎在脚下,空气淡淡地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夏瓷闭上眼,张开双臂,笑着说,真好!雨点迎向她,仿佛用法语亲昵地和她打招呼。
夏瓷住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有欧洲中世纪复古的家具。桌边有一台三角木制钢琴。她走过去,翻开琴盖,轻轻地尝试着弹奏德彪西的《月光》。她闭着眼,仿佛看见12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开心的笑容。那时候,她像个天使一样弹着《月光》,妈妈轻轻地哼曲,而爱好画画的爸爸会把这些美好的时光画在画布上。只是后来,多情的妈妈还是离开了他们,去寻找新的起点。爸爸也不再画画了,整天沉醉在烟雾中麻醉自己,性格也暴躁起来。从那时起,夏瓷的记忆便戛然而止……
夏瓷的指法有些陌生,弹到最动听的那一节,脑海里原本有序的音符被搅得一团乱。夏瓷失望地站起来,琴盖合到一半,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握住了她。“弹得真好听,我也喜欢德彪西。那个印象派的狂人,总有着使不完的激情。”玛丽挪到琴凳上,和夏瓷并肩坐在一起。她的手指接着夏瓷刚刚断掉的那一节开始弹奏,轻盈的手指上下翻飞,它们是年轻的。那暮色轻轻地用最纯粹的金色覆盖了她们,弥散在空中的细小尘埃也随着音符开始起舞。柔音和延音,玛丽都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它们。时光在这一刻沉静了,像是镀了金边的珍贵的艺术品。夏瓷的心在这些温暖的时光里,渐渐变得温热起来。
玛丽是个英国人,却独自居住在法国的一座古堡里。每天清晨,玛丽都会煮好牛奶,烤好面包,在蔬菜沙拉上挤上西兰酱,再做一大盘香喷喷的松子馅饼。玛丽和夏瓷有说有笑,说着各自的家乡。玛丽听夏瓷描述中国江南的时候,总会用“Amazing”来形容。她们俩都很爱笑,笑起来连那只总是打哈欠的加菲猫都抖擞了精神。
在古堡住下的第七晚,夏瓷开始怀念自己的家乡。玛丽帮她盖好被子正要离去的时候,夏瓷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问道:“玛丽,能不能告诉我,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感觉到难过?”
玛丽在床沿坐下,抚摸着夏瓷柔顺的黑发,喃喃自语道:“人的灵魂虽然只有21克,但却是有颜色的。”
“颜色?”
“是的,宝贝儿,或黑,或白。”
“黑?白?”
“黑,指的是忧伤和疼痛;白指的是平和与释然。有些人疼痛了一辈子,最终都没有释然;有些人却可以平淡地活着。前者把生命看得太透了,一切都是透明的,生命就失去了色彩,而自己也不会再对生活抱有期待。他们总觉得希望是多余的,于是悲观地发现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的孤独。其实他们是聪明过了头。他们的灵魂是黑色的,那是压抑。”
“嗯,我明白。《人民公敌》里的斯多克芒就说过: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最孤立的人。”
“是的,宝贝儿,剩下的那些白色灵魂,他们糊涂而欢乐地存在着,他们对一切都不会过多地关心,却获得平静。”玛丽停顿了一下,温和的笑容浮上了松弛的脸颊。“我的孩子,你的灵魂是什么颜色?”
“我?且黑且白。”
玛丽笑了一下,唱起了摇篮曲。夏瓷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灵魂在上升,一半是黑色,一半却沐浴着白光,飞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家乡。梦里,她站上双桥的一侧,看见爸爸妈妈正站在对面朝她招手。
弯成一弯的桥梁,倒映在这湖面上。你从那头瞧这看,月光下一轮美满。青石板的老街上,你我走过的地方,那段斑驳的砖墙,如今到底啥模样。嘘!小时候的家乡这时已经睡着了。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
四、双桥镇
小镇的砖墙上,低矮民房的窗玻璃上全都歪歪斜斜地贴满了画像。夏瓷爸爸拎着一个胶桶,满头大汗地奔走着。后来,他停下来,蹲在地上猛吸了一口劣质烟,眼袋有气无力地挂在脸上,很久没洗过的头发粘在一起,一簇一簇地贴着瘦削的脸颊。
“老夏,夏瓷还没找到么?”认识他的人问。夏瓷爸爸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却被自己浓重的烟味呛得一阵咳嗽。他心里直懊恼着,为什么夏瓷在13岁以后就再没拍过照了?整整5年,夏瓷从一个活泼的小丫头变成了不声不响的大孩子了。她去哪儿了呢?想到这里,夏瓷爸爸“腾”地站了起来,重新拿起刷子在空地上忙起来。
18岁的夏瓷没有照片,夏瓷爸爸就重新拿起了画笔,把女儿的样子从脑海里搬到了画布上。他没日没夜地画着女儿,再满怀期待地把画贴到各个地方。这些天,他愣是把双桥镇翻了个底朝天。
孩子,回来吧。老夏沧桑的脸上,泪水歪歪斜斜地淌下来……
五、马赛
第27天。
夏瓷心事重重。她捧着现磨咖啡望着窗外。天阴阴地下着雨,吝啬得没有一丝阳光。雨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冷而陌生。玛丽站在她身后。“孩子,你看,总会有下雨的时候。可是,当你寒冷的时候,身后总会有炉火在温暖你。”夏瓷转过头,壁炉里窜动的火焰照得整个屋子明亮起来。“孩子,你介意我说个故事么?”
夏瓷茫然而疑惑地摇了摇头。
玛丽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框,眼睛看着远方,天空是蒙蒙的雾。
“52年前,在爱尔兰,有个父亲生意破产了。这时候,公司的大股东说有一个法子可以抵掉一大笔债,就是让父亲把女儿嫁给他的孩子。他还给那个父亲一份协议书。你知道的,就像《厄斯特罗特的英格夫人》里的女儿们一样。这个女儿觉得父亲为了还债一定签了协议书,就悄悄逃到了法国。在法国,她遇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古堡主人,古堡主人好心留她住了下来。后来,古堡主人去世了,把古堡留给了她。”玛丽泣不成声。夏瓷知道,那个故事就是玛丽的过去。
“可是,孩子你知道吗?父亲在我逃走后不久就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拿到协议书以后把它撕了个粉碎。”玛丽掩住了伤心的面孔,可泪水还是从她指缝间流了出来。夏瓷轻轻地拍拍她。玛丽湿漉漉的手握住夏瓷,“孩子,或许你该回去看看,我知道你来马赛不是旅游,你一定和我一样,在遥远的家乡还有牵挂你的人对吗?”夏瓷把头埋进老妇人衣服繁复的褶皱里,哭了起来。
“且黑且白的灵魂,有喜有悲,试着去面对它吧,孩子,人生也有两种色彩,黑和白,用黑去感知白,用白去温暖黑,这样的人生或许更加的真实。”
且黑且白,或喜或悲。留给这年华一段刻骨铭心的线条……
六、双桥镇
“当我张开翅膀,试图往梦里闯,时间却不经意迷失家的方向。”
夏瓷回到双桥,是她离开的一个月以后。飞机轻轻降落在熟悉的地方时,她的心也稳稳地落了地。夜色正浓,零星的灯火温暖地晃动在眼眸里。她的瞳像是褐色的迷梦,睫毛像翅膀逆光扑动,黑白的漩涡沉醉在这永恒的虚空里。
夏瓷拖着玛丽为她整理好的行李,一步一步朝家走去。街边闪过一辆救护车,旋即又被夜色淹没。双桥镇刚刚被台风光顾过,显得有些憔悴。夏瓷的步子越来越沉重。离家一个月,突然又出现,爸爸会不会像之前那样把她暴打一顿呢?
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无人响应。钥匙转动了半周,门就打开了。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丝毫人间烟火的气息。新生的小蜘蛛在灶台边缘慢慢踱步,打量着她这个陌生面孔。奇怪,爸爸不在家。夏瓷上了阁楼,静谧的光透进窗,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儿时的床上。夏瓷嗅了嗅家的味道,满足地睡了过去。她不知道,台风来的时候,双桥镇是一片狼藉,好多老夏贴上去的画布不是被雨水浸糊了,就是被风刮得支离破碎。老夏在雨停后立刻架了梯子爬上去重新粘,却被风刮得从窗沿上掉了下来。他躺的那辆救护车,和夏瓷曾擦肩而过。
凉飕飕的寒风侵蚀入骨。爸爸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瓷”。当夏瓷赶到病房时,爸爸并非像电视剧中的那样从昏迷中醒来,而是戴着氧气罩插满管子眉头紧锁地睡着。夏瓷眼睛红肿得发了炎,一直趴在床边叫“爸爸”。有好几次,爸爸的眼角都有轻微湿润,可始终没有醒过来。
乘一叶扁舟入景随风,望江畔渔火。纸钱晚风送,清灰风雨中,谁家又添一段新痛。
爸爸走的那年,夏瓷18岁。夏瓷把爸爸葬在了双桥镇的晚枫墓园里。夏瓷一直不敢相信,爸爸真地就离开她了。
花开后花又落/轮回也没结果/苔上雪告诉我/你没归来过。夏瓷在爸爸的房间里找到了一箱70多张没来得及贴出去的画稿,每张上面画的都是清一色的夏瓷。画上的夏瓷都是微笑着的,弯弯的眼睛,浅浅的酒窝。每张画的角落都写着不同的话:
夏瓷,你给我回来,到底跑哪去了?
夏瓷,爸今后不打你了,快回家吧?
夏瓷,回家吧,爸想你了!
七、尾声
夏瓷忽然想起玛丽唱过的歌:
when you feel the slip /when you start to crack /when it's all to hell/know I haveyour back/whether right or wrong/is beside the point/cause we're more than blood
固然,马赛是一片没有回忆的温暖地,可它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在家里,有风也好,有雨也罢,总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暖。夏瓷懂得这些的时候,胸口总被懊悔的感觉堵住。经历了这些,夏瓷把任性深埋了起来。她记得玛丽告别的时候对她说过:“再度过些冷风雨,春暖就会在眼前。”
用黑去感知白,用白去温暖黑。
且黑,且白。
作者简介:
许沁,1995年生于常州。现就读于上海某大学,系江苏省作协会员。公开出版散文集《走过去,一路繁华》《你好,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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