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的干枯被沙尘笼罩着,各种汽车闭紧鼻孔呼啸而过。老太太在风沙中摇晃着穿越312国道,跨上停在路对面等她的一辆老式摩托车,那是她的儿子么?路边的餐馆落满沙尘,无论在哪一个季节都是同一副表情,很少见过有人走进去或走出来,等不到演员的布景一般虚设。小学放学了,孩子们排成细长的一队回家去。他们嬉笑打闹,张着嘴巴和鼻孔、眼睛,以及心灵,他们的世界无穷小,却又无穷大。就是沿着那条放学路,经历着那样的小和大,我们走到了现在。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走方圆几十里的路,心里该有多安静?一直很羡慕树,它将一直站在那儿,如果谁企图挪动它,你就得费尽心机保护它啰嗦的根须;可是人多么粗疏呢,不管挪到哪里,只要喝得到水吃得到饭,就会卑贱地活下来。菜+咸盐+时间没有等到我预期的咸菜,而是变成了毒气弹。温度不对,季节也不对,我以为菜叶会忽略这样的细节。然而不,它们的固执赢得我的尊重。
一边涂抹落在书脊上的灰尘,一边听学者讲哲学。灰尘无眼无珠,多伟大的人留下的书它都敢弄脏。想起那么多过往的人和事,那么多名噪一时的学说很快又被判为谬误,日子流水一样过下去,学者还在扁扁的电脑里讲形而上,激情澎湃。所谓的知识真的有意义吗?日升月落,酒色财气,爱恨情仇,各色江湖,日复一日……人真的有意义吗?
有的垂柳被烧焦了一些枝条。它们将会黑上一阵子,看见就让人想起这是二十三燎疳燎焦的。看见一次就想起一次,直到春风吹绿了它的新叶,一年就真的开始了。这里的春天和这里的人一样,实诚但没个技巧和策略。野草已经泛出点点嫩黄,真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风沙却日夜呼啸,出去一趟再照镜子,就像刚刚出土的兵马俑。本地土著都知道是春天来了,各路侨民皆抱怨不迭。唉,这虎妞儿一样的春风。
太阳正在昏黄混沌中一点一点坠落,关掉学者的哲学讲座,点开一段黄梅戏《汲水调》。咿呀吟唱中,我淘米煮饭。
“我曾和这世界发生过情人一般的争吵”。把“曾”字磨成一根针,顺着滑下,滑到最低处的人世。关起门,关起眼睛和耳朵,让时间裹着整个世界从心边流过。清水白米,默然活命。
过路雪
这不过是一场过路雪。
我拒绝说“路过的雪”,这样说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离雪太近了。太近和太远一样,都会让人不安。学会自如处理远近的时候,就成熟了,就不再说偏激的话、做偏激的事儿了,也就告别了至远和至近的纯粹欢乐和纯粹痛苦。并由此,开始能够平静地藏污纳垢、忍辱负重,开始永不回头的衰老。
一壶花茶,一豆烛火,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这样的年代,有谁能真正放下五花八门的欲念,用最朴素的内心去贴近茶壶里的花朵呢?没有人会拒绝透明透亮的玻璃茶壶,因为里面翻转的花朵和茶色一清二楚,毫无悬念。我用指甲刮去玻璃杯口的一点异物,没有对年轻的服务员说什么。她那么年轻,又美丽,且清纯,连推销话梅开心果都那么率真,我怎忍心苛责,何况还当着这么多花骨朵儿的面儿……看烛火燃起来,我捏着她留下的小杯,等待第一盏花香。
谈话。说着忙碌,说着无奈,说着身内身外的迷惘和困扰。甚至还蜻蜓点水地说到了宗教,说五蕴皆空和迷途的羔羊。色、受、想、行、识,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五分之一扑过来,都够这些肉眼凡胎扑腾半生的了。于是赶紧将话头牵住,重新说回房价、说回雾霾、说回驾照和欧派厨具的折扣,说来回穿梭在文化巷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唇色艳丽、脚蹬一双真真假假的品牌靴,满脸傲气地引领着二市场的时尚潮流。邻座的中年男人吞云吐雾,甩出一把好牌,放纵地笑着,不知所云地指点几句南海局势,和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曲搅缠在一起。加上垂帘背后啜饮咖啡、身穿皮草的青年男女,是很完满的场景了。
烟火人生,莫过于此。
一年以前,两年以前,更久以前,那些被反复谈及的话题何曾有了什么改变?就连落座的习惯都没有变。喜欢面对着墙壁掩耳盗铃、仓惶避世的依然面壁落座,喜欢背靠墙壁、冷眼观望的仍然倚墙而坐,伴着茶水泛起来又被按下去的自信和迷茫依然还用着那样的几个词语。变了的不过是心境。
“脸上开始生出越来越多的皱纹。在这之前,你从来不知道一张脸上有那么多地方可以供皱纹生长。”
“总有那么多你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工作的热情早都被耗尽了……”
雪像大团的绒花一样被抛洒下来,落在路上、车上、行人的头顶。每一个过路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裹紧棉袄掖藏好故事,不愿被谁轻易地看穿。
上善若水。而雪呢?自然界再没有比它更白的了吧?但它情愿覆盖世间的一切,洁净和肮脏,脆弱与凶悍,甚至被车辆行人碾压踩踏,终成灰黑的污水。想起鲁迅写过的句子:“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人走出门去,在风雪中侧身,将帽子戴起来。电话响起:
“你从高处看我在大雪中走路,是什么感觉?”
烛火在茶壶下兀自燃烧,桌布散发着扎染的古朴气息。刚才还坐在对面的人现在也裹紧了棉袄和故事,变回了陌生人。和这场过路雪一样。
滚滚人世裹挟着大团的雪花汹涌而来,淹没了坐在窗口的人。
繁 花
洗帽子。春风,风沙,沙尘,尘世,世人,人心。洗净帽子,迎接又一年的风尘。
校园路边的丁香吐翠了,一点点。知道它将要开了,竟是担心大于欢喜。花开没有一个时刻,每次看见花开的时候都觉得其实还是错过了它开放的时刻。早一步是蓓蕾,晚一步是花朵,终究没有一个时刻是对的时刻。和人一样,和人心一样。
满满的两树繁花。看到的时候我惊得叹出声来。它年年都是这个开法,没有心事,没有悲喜,年年都是满满当当的两树繁花。在自然的轮回里,我孱弱得无法呼吸。
文化巷终年灰土升腾,这条巷子里有多少人老去,有多少人啼哭。旧书摊就那么摆着,不像是要卖给谁的样子,只是要摆在那里,让你路过,让你慢慢在岁月里风干成纸末。有一年,我在这里买过金庸的《连城诀》,至今没读完。这样的时日里,花儿都开了……我蹲下来,细细翻那一套巴掌大的小书,有卞之琳二十来页的诗集,有川端康成的散文集,有茅盾论文集,有林语堂的书摘配漫画,有劳伦斯,有于丹和郭敬明。烟灰色的大衣裹着我,像极了一截燃得东倒西歪的烟灰,戳在灰土升腾的路边。耳畔是车喇叭、小贩叫卖,女人的高跟鞋,钉鞋的缝纫机,笼子里待售的土鸡在啄一把黄白的玉米粒。卞之琳的诗句是真实的,耳边的一切却都是幻境。再起身时,早已换了人间。
两树繁花,绚烂如人世,静默如墓园,幽香飘渺。我不敢停留。我还在停留。那些不忍写出的残诗断句就地丢弃,任由其化尘化灰。落荒而逃,关门闭户。掩面痛哭。
风雨遥遥入梦来
风雨遥遥入梦来。是多年前梦中的句子,前面还有一句,此时已全然忘记。窗外风雨飘摇,想起昨夜梦中恍惚的故人旧事,才复记起多年前的残句。
没有雨荷松涛,窗外是雨水吹湿的红砖朽窗,窗内是百姓人家重重叠叠的烟火人生。辨不清究竟是喜人春雨还是熬人秋雨。
门外那一树桃花四株探春,不知已是怎样的光景了。绿肥红瘦算是好的了,可惜它们还一片绿都没有呢。想起周作人《初恋》里写的,闻说幼年交好的女子阿四亡故,“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年轻时读,会觉得作人薄情。如今思想起来,原来如此。桃花开已是开了,与其等着在尘灰里枯黄萎顿,还真不如……留下的总是灼灼其华,明艳如目,岂不两美。
陈寅恪失明后写下《柳如是别传》,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穿越了晚明的战火,入今人梦。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读这80万言的巨著。而此时雨声缠绵,沥沥不绝,竟只想读这一本。翻遍了手头的书,只从袁行霈和郭绍虞那里翻出来钱谦益。若不是钱谦益,柳如是也就早早消散在日月流转中了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再也没有比五浊恶世更好的道场了。那些卑微生灵的卑微愁肠。经历喧嚣只是为了重归宁静。
惶惶人世,一无安身立命之技,二无沉鱼落雁之容,却没有落得引车卖浆于市井巷陌,知足得很。温酒沏茶,枕卷听雨,抱被而眠。
“北京遇上西雅图”遇上二市场文化巷
“我想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
“北京遇上西雅图。”
“我也想去。”
“我想去是因为爱情,演员文章说,那是他看过的最好的爱情片,哈哈……”
我只是想在电影院坐两个小时。不管是什么,只要不是鬼片就行,不是打斗的更好,不是轻喜剧更更好。有一阵子我最排斥看爱情片,演来演去不过就是那么些情绪,要么甜蜜要死要么纠结得要死。
期待是因为汤唯。看她的第一部电影是《色戒》,王佳芝接电话的那一幕是我看过的最有戏的表演,于是连带着爱她在电影中戴的那一顶帽子。
说电影。郝志那样的一个男人在生活里不被前妻喜欢是很自然的,放在正常的场景里,文佳佳也不会喜欢他,可恰恰就因为场景切换到了美国,当一个人生活中所有的一切根须都被切断的时候,才会认识到最重要最朴素的是心灵而不是金钱、容貌、年龄,才会认识到圣诞节的陪伴和一碗热粥是多么重要。郝志的机会在于他很善良很闷,即便正在经历伤害却依然能坦然对待身边的所有人,他的心一直是打开的,以更开阔的爱付出爱并收获爱,才重新从这最朴素的爱中找到了男女之爱。或者,所谓的爱情不在于谁和谁在一起,而在于,在怎样的时刻怎样的场景以怎样的心态来对待相遇的人。《晚秋》《即刻启程》《极度险情》,随便想起来的这几部说的大概都是这个事儿。
又是一个大团圆。看着字幕走出放映厅,降落到二市场的灰尘里。脑子里忽然响起的却是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二市场拥挤的摊点都收拾了,留下满地的垃圾,十字路口炸串串的摊子还在等着半夜发馋的人。乞丐坐直了身子放松地享受着夜晚,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大模大样地走到墙边撒尿。我脑子里还响着刘若英的歌声,眼前晃动着的依然是西雅图璀璨的夜景。
我们不再说爱情,开始说美国的医生美国的医院美国的警察,一边说一边拐进文化巷。水果摊主正在收摊,隔着马路把烂桔子丢到对面,我们说着西雅图的雨走在文化巷的灰尘和灯光里,走在摊贩丢弃的烂莲花菜和烂猕猴桃堆里。
不知道哪里的狗吠叫着,两个小时前那一壁硕大的月亮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桃花在夜色里默默地开着,还是那么香,它和路和草和我门上的锁都不知道我今晚的归来和昨晚的有什么不同。它们一直在生活里,不动声色,动来动去或静来静去的不过是我的心,我那狭窄的心。忽然觉得,看电影是一件多么傻的事情。
此刻,豆苗翠翠地卧在搪瓷盆的清水中,眼前的绿萝又发出了几片新叶,我看着它的根在花瓶中坚定地延伸,像是给原本该长在泥土中的它拍了一个医用X光片。看穿了它根的走向,就看穿了它的心境,看穿了它想要示于人的生长意愿及一再掩饰的隐忍和艰难。好残忍。
作者简介:
许艺,生于1983年,宁夏隆德人。有小说、诗歌、评论散见于《花城》《上海文学》《长城》《大家》《西湖》《山花》《文学报》《文艺报》《红豆》《青年文学》《绿风》等,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有作品入选小说选本,2012年获选《南方日报》“中国文学现场”活动“月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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