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寂静下来。旅客已疲惫不堪,各种睡态像要显原形那样。列车行进的节奏突显出来。我的手机响了。那是我的女友,说是在出口处接站。我说出站后随便找个餐馆吧。
一个女列车员推着售货车,朝着列车前进的方向过来,似乎售货车增加了列车前行的速度。还剩最后一站就抵达终点站了,列车像在最后冲刺,窗外的树木已模糊了枝枝叶叶,如同魔术师盒子里的飘带,扯也扯不完。
沿途已陆续吐出了一些旅客,车厢多出许多空座。女列车员在我对面坐下来,刚才吆喝着的男列车员,隔着走道,也坐下来,他拎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筐,里边是袜子。
男列车员还显得稚嫩,一张白净的小孩脸,个头约莫一米八,他对女列车员说:姐,你传授一下经验,你怎么推销得那么快?
女列车员指指走道,走道伸向前边一节一节车厢(我想起林中的甬道),说:一直走一直走呗。
他说:我也一直走一直走,没人对袜子感兴趣呀,姐,我叫了你好多次姐,什么东西到你手里,都能引起旅客的购买热情,你说说这里边的奥秘呀。
她说:什么时候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走,什么时候该逆着列车前进的方向走,跟推销什么东西有关系,你慢慢摸索吧。
他说:姐,我叫了你好多遍姐,还感动不了你?你走,我也走,这里边有什么捷径?
我发现,女列车员已换了品种,售货车里整齐地摆着橘子,透明薄膜包装着的盒子,菊黄色很新鲜艳。
她说:休息一会儿,我把这一车橘子都销光。
他说:马上就到终点站了,上午,我推了一车橘子,只销出了十几盒。
她说:你瞧着吧。
他说:销不完,我这袜子可得由你代销了。
已进入艾城的近郊,森林般的楼宇已在不远处呈现。
这位被称为姐的女列车员,很平静,脸上绽开笑的涟漪。她长得平平常常,只有那双眼白是白黑是黑,睫毛很黑很长,像泉水旁茂盛的植物。
列车冲进了城市钢筋水泥浇铸的森林。
她起身,往列车前进相反的方向,推着售货车,仿佛是一辆童车。
本来,男列车员欲跟列车保持同一个前进方向,他疑惑地跟上女列车员。
我背着列车行驶的方向坐着,看着售货车过了车厢之间的连接处——两扇门,另一节车厢已传出女列车员含了水一样的声音。碎片一样的声音,我大致能够组合成意思,无非是橘子的食用功能。
列车眼看就要进站了。我迫切地想到女友在出口处翘首寻觅人流中的我的情景。
那么多大站小站,这趟列车能够准点,实在难能可贵。我的经验告诉我:晚点已属于正常,倒是准点有点意外——不正常?女友不再会抱怨了。
可是,车窗外的树木,渐渐地,一棵就是一棵,甚至,叶片油亮油亮的绿也清晰可见,叶片像无数只手,在微风中鼓掌。列车突然停了。
旅客焦虑起来。这算什么事?怎么不进站?出了什么故障?
列车很沉得住气,没有开动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消逝,本来是准点,却成了晚点。晚点了半个小时,头伸出窗,隐隐约约可望见站台了。
乘警过来,安慰旅客,显然,他也不知列车不动的原因。他只是不断地给大家希望:暂时停车,稍安勿躁。并要求旅客配合。
还能怎样呢?我的肚子已腾空了。我想到推着售货车的女列车员,难道她那样逆列车前进的相反方向而动,能抵消列车的行进?难道她迫切推销橘子的欲望制约了列车强劲的动力?
我拎着轻便的旅行包,好奇地追踪过去。过了三节车厢,她的售货车层架上已空了。而且带动了他的袜子的销售。
这当儿,似乎发生了地震,我不得不扳住座位靠背,稳住自己。列车缓缓行进起来。树影投进车厢,车厢里时明时暗。我自以为发现了她的秘密。
男列车员敬佩地看着女列车员,说:姐,你有这么大的能量?怪不得姐夫喝醉了不敢上床。
女列车员的笑,像平静的荷花池丢进了一粒石子,说:就你贫嘴。
终于,我在出口望见了女友委屈企盼的那张脸,她说:屏幕里显示没误点呀。
我说:这很正常呀,我故意叫列车不进站,急急你,希望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你一生气,还要好看呐。
星星的眼睛
刘星大学毕业,被一个软件开发公司聘为软件程序员。一天,他下班回来,母亲发现他的袖子挂破了一个口子,就拿出针线。可是,细线怎么也穿不过针眼。刘星轻而易举地替母亲穿上了线。母亲说:我的眼睛老花了,儿子长大了,妈不中用了。一个月后,刘星生了一场病,病后,双目失明。女友也跟他分了手。他的生活失去了光明。他只有一个念头:自杀。只剩下“黑暗”,他不知如何应对?生不如死。两次自杀,都被母亲发现。难道儿子是她生命中的“流星”?
第三次自杀,抢救过来。母亲跪在他面前,说:星星呀,你是妈的光明,你就为了妈活下去吧,妈不能没有你这颗星星。
母亲抱住刘星,泪在皱纹里流淌,她说:要死,我也死在你前头,你再跟着我,你答应好,再也不能做出傻事儿了。
父亲去世得早,母亲辛辛苦苦拉扯刘星长大。他承诺:妈,现在起,我为你活着,再也不让你伤心了。
母亲给他买来了一台电脑。慢慢地,刘星的手似乎长了眼,他安装了“听”的软件——声音是他的世界。他在网上“听”到了故事征文的消息。
艾城是这次故事征文颁奖典礼的举办地,邀请了刘星——他获得了二等奖。
艾城的故事大王丰先生简直不敢相信刘星是个盲人。而且,母亲陪同前来领奖。
母亲趁机要儿子拜丰先生为师。她说:你收我儿子为徒弟吧,是故事给了我儿子生活的亮光。
丰先生赠送刘星一本自编的创作故事的教材,他担忧给刘星出了一个难题:没法看怎么办?
母亲说:我当儿子的眼睛。
回到家,母亲按教材的进度,每天念给儿子听。双目失明后,儿子的记性特别好。刘星掌握了创作故事的“秘诀”,结合经历,发挥想象。他的想象展开了强劲的翅膀。连母亲也惊喜数学拔尖的儿子还有文学方面的潜能。
刘星进入了故事创作的喷发期——他的世界里充满了阳光。
丰先生接到刘星的故事,耐心地修改、推荐。很快刘星的故事在各种故事刊物上频频亮相。
艾城出版社看中了这颗故事“新星”。
第一本书出版,丰先生出面张罗了首发式。刘星抚摸着书,闻着书的气息,那一刹那,他想起儿时钻进麦田里闻到的麦香。
不久,母亲卧床不起了,好像一身的疲劳、疼痛突然爆发。不过,母亲已帮儿子物色了个女友,那是儿子在网上时常交谈的姑娘。姑娘喜欢 “故事”。而刘星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弥留之际,母亲握住姑娘的手,说:我把星星托给你了,今后,你就是星星的眼睛。
母亲的表情安详,还带着微笑。她在儿子面前的微笑总是如同阳光。刘星说:我能看见妈脸上的阳光。
刘星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说:妈,你放心,过去,我为你活着,现在,我为自己活着了。
艾城的媒体,已称刘星为一颗耀眼的故事新星。不过,刘星每天都要去离家不远的公园,早“听”日落,还听鸟声、车声、人声。他拥有了一个丰富的声音世界。甚至妻子诧异,他能听见花开花落。
新婚的妻子是他“首席”读者。而且,妻子先阅读了书籍、杂志,再选出其中的一部分,念给他听。他说:我荣幸自己有三双眼,我妈是第二双眼,现在,你是我的第三双眼。
夜间,临窗相依。过去,刘星对天文没什么兴趣。妻子讲起天上的星星,如数家珍。刘星仿佛接受启蒙教育。他像孩子那样,说:我看见星星在眨眼。
慢 人
宴会按预定的时间开席了,慢人还没露面。所有在座的专家都猜测:是不是因为有慢人乘了飞机,飞机就慢在空中了?特邀的这批专家,均为国家著名文学评论权威,他们经常碰面,仿佛是群蜂,哪里花开,就飞向哪里,互相调侃,毫无顾虑。都有绰号。叫他慢人。
一个桶,装水,是看它最低的那块桶壁板,慢人是最低的那块板——总不能落下他吧。准点的话,明明是下午3点抵达艾城,可是他6点还没到,说是在路上,你们先开始吧。
艾城分管文艺的头儿宴请,他说:边吃边等。
机场距宾馆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6点半,他放下行李箱,挎个包,像是吃不准是不是进错了包厢?他在观察,似乎还要适应地面的情况。
一个人说:到了还站着干嘛,入座,罚酒!
慢人说:我到机场,飞机刚巧起飞。
另一个人说:你没叫飞机等你?你没跟飞机对时间?
慢人说:娘要嫁人,鸟要飞,我咋办?我只能改签下一班了。
一个人说:都是我们惯坏了你,耐心等你,可要飞机等你,除非你很伟大。
慢人端起杯,说:我很渺小,怎么罚?你们看着办。
一个人说:三杯。
慢人说:让我想一想,空腹三杯,肚子会怎么想,往常都是先装菜,先一杯行不行?不然,醉了肚。
主持人说:先吃菜,垫底。
好像一个颈小肚大的罐子,慢人仰着脸,将一杯烧酒慢慢灌入嘴,说:这样行了吧?
第二天,9点半研讨会。8点,我打电话到各个房间,提醒用早餐。
内线电话,到了慢人房间,响了好一阵,终于听见含着睡意的声音:嗯。
9点一刻,我去会场,电梯在7层张开,我看见慢人,慢慢地走进来。
他说:现在还有早餐吗?
我说:你去碰碰运气吧。
9点半,慢人的那个位子,只有牌子。他抹着唇须,像是消除宾馆外早点小摊的痕迹。他要求自己的发言往后推,因为还没细读完研讨对象的作品。一天的研讨,他都在写,似乎在记录,又像在准备发言的提纲——只剩下他一个没发言了。
每人发言的时间限制在10分钟内。他已密密麻麻写了眉批、旁批,他说:我从哪说起呢,我怎么说呢?
一个人说:你就说“同意”二字吧,正好用晚餐。
慢人说:拿了红包,又不发言,不就是对不起东道主的精心组织了吗?经济讲究快,文学甘愿慢,文学存在的意义就是减速,我就慢慢地讲吧,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10分钟的滑行,我先谈总体感受,我就避开前边已讲到的观点。
大家都着急,已过了晚宴的时间,直接的反应是肚子被腾出来那样空了。希望慢人加快语速,可是,他似乎不知从哪个门进入一个公园那样——一叠纸,长着他辛勤培育的文字。
慢人说:说总体,容易空,我还是谈具体的作品吧。
10个被研究的作者的作品,慢人把他(她)们分为五组,对比评述——风格、题材等。他表示同意对以上肯定的方面,他说我就多提些不是的方面。有些地方,我跟前边讲的正好相反,文学作品,一千人看哈姆雷特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然,请我们这么多人来研讨干什么?
说过两组,会场响起茶杯盖的敲击声。这是个约定,10分钟快到,以杯盖提醒。
慢人说:评了两组,放了三组,过不去。
另一个人说:刚才,我是喝茶,不小心把盖子弄响了。
慢人说一句,似乎在斟酌下一句,中间还不断地插入过渡: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再把下一句牵出来,好像下一句很别扭,不愿轻易顺从。
最后,大家终于看见了希望——五组都评遍了。不过,慢人说:我的话还没完。
大家的目光都失望地集中在慢人的身上——那张围着美须的嘴巴。大家似乎有一句话要喷发:救救我们吧。
慢人竖起一根指头,说:最后,还有一句,只一句,同意以上同仁的观点。
会场响起空前热烈的掌声。一个人说:你早该说句我们最想听也是最权威的话了。
预订了机票,车票。第二天早晨,我打内线电话——提醒早餐、退房。慢人还是一种刚被电话从梦中拽出的口气,答:嗯。
9点,一辆车要送一批去机场,只缺慢人。房间无人接电话。手机接了,他说:我已经到了。
慢人出现在车的背后——车停在宾馆大厅前的雨篷里,果然他又在外面吃早点,他说:艾城的早点很有特色。
一个人说:你的行李包呢?
慢人说:现在就出发?
另一个人说:飞机可不等你哦。
慢人说:是这样……那我上去准备一下。
我担心他在客房里滞留过久,就陪他上去,时间不等人呀,这车评论家还要“飞”赴另一座城市的另一个研讨会呢。
慢人说:你等一等,我方便一下,这是我早晨必需的功课,我把它称为作诗(屎),总不能把屎(诗)带上飞机吧。
我着急也没用(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便秘)。他说的也有道理,空中的飞机排下人屎,不知会无故地掉在什么人或什么物上边。我不得不说:慢慢来,慢慢来,什么都可以快,这个功课得慢慢来,慢慢来。
冻结的表情
什么时候起,这个女人的表情进入了历史的冻结?那是一张没有笑容的脸。无论她坐在办公室,还是在路上,她的表情始终保持冻结的状态。有时,甚至以为那是冷漠的面具,因为,只有面具不起变化。
我刚调入的时候,还礼节性地跟她打招呼,再附加一个微笑,但是,她毫无反应,径直走过。猛一眼看,她是个冷美人。
我反省,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或许,我的笑引起了她的反感?或者,我的前世欠过她的债(如果存在前世的话)?
继而,我观察,她对所有的人都一律如此:同样的表情。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得罪她了。偶尔不可避免地照面,我和她擦肩而过。我会觉得,我这样不好。
她一定失恋了。她会笑吗?
渐渐地,我和同事相处得十分融洽。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失恋,而是离婚——她“休”了丈夫。原因是丈夫不能达到她的标准。丈夫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这还不够——别人的丈夫多风光。人比人,气死人。
我这个人,讲究快乐,我尽可能绕开她走。单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避免偶尔遇见她,保持着阳光灿烂的好心情。
她的心气颇高,她想得到的级别、荣誉已被别人拥有了,她的表情就进入了冻土地带。反正她认为每个人都亏欠她、嫉妒她,我也没什么焦虑的了。
我倒是期待有一天她的表情解冻。单位里,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春天,怎么能让一个表情冻结着呢?背地里,她是不是练习笑呢?
聚餐,开会,我们免不了笑。可是,察觉还有一张冻结的脸,我们的笑会戛然而止。我不由得生出愧疚。仿佛在她的冷漠面前,我们笑得是多么浅薄、轻浮,好像我们将快乐建立在一个人的痛苦之上。
每逢这种情况,她就起身离去。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说笑笑,有一种解放的感觉。我还是想,难道我们的笑就不能融解她的冻结的表情,哪怕一点点。
后来,我听说她在荣誉、地位方面彻底失望了(或说终于想开了),就重拾爱情——她怀念起家的温暖,当然是跟那个顾家的男人复婚。
偏偏她的前夫是个乐呵呵的男人。
她受不了他的笑的刺激,说: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
他说:高兴呗。
她说:为什么高兴?
他说:我说不出来,但是,我高兴。
她说: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他说:我希望你像从前那样笑一个,看看,对对,你笑了,笑了吧?!
她的脸确实发出了一个笑。
他惊愕了。
因为,她的笑来得迅捷但又牵强,几乎动员了所有的面部肌肉,毕竟冻结的时间太久,据悉,正是这个罕见的笑,如同一场罕见的灾难,毁了容。是一个笑,笑裂了皮肤,还是错乱了肌肉?我们都不知确切的真相。
她相当长一段日子没来上班。据说,她住进了艾城的美容院,但拒绝别人去探望。我们共同期待她重返岗位,能带来一个解冻的脸(我想象不出她笑起来的脸是一个怎么样的景象?),那样,我们就可以笑得轻松了。所有的人一起笑,多好!
我们获知她的前夫关怀备至地陪伴着她。可是,有消息传来,她取消了复婚,理由是他引导她笑而毁灭了她。她多么在乎面子呀。唯有那张脸曾经使她拥有一份自信。所以,我有时劝朋友笑不出来,或不想笑,千万莫硬笑。笑是一种像花儿绽开一样自自然然的现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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