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把故乡比作天边的一钩弯月,村边如盖的老树,河边流动的水车,村子上空升腾的袅袅炊烟。而故乡在我的记忆里,却是零碎的,如散落在田埂黄土里的砂礓石;是重叠的,如村落一层层隆起的房檐屋脊;是深远的,如蜿蜒山路上牛车印下的两道车辙;是直面扑鼻的,如黄昏时节谁家炒菜时漾出的一股酱香。
我的故乡是嵌在黄土坡上的一块青石。记忆中的故乡一直是青色的。房屋是青色的,墙壁是青色的,就连村里人的穿着也是以青色为主。青色,因于村边有一座青石山,村里盖房建院都要从山上取石。家乡人作石料都是好手,无论大人小孩,拿起钎子能开石,拿起凿子能铣石。偌大的一块青石,可以作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条石,把它放到地基上,是作基础的绝好原料;把它作为墙体,厚实的身躯可以使屋里冬暖夏凉;把它放在街门前,那清凉的石板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家乡人还擅长用碎青石烧白灰。家乡人烧的白灰远近闻名,不仅是灰质好洁白细腻,而且货真价实,绝不掺假。一吨石灰用清水泡成膏状后,只留下一点点石渣,绝无大块的石头。那时候盖房用青砖蓝瓦是奢侈的,然而,村里人还是向往青砖蓝瓦。于是一些人想着法子在墙体的四角用上青砖,有的甚至将砖立起来砌,用自产的石灰细细地勾出边缘,将土坯包在墙里,远远望去,竟也是齐整划一的青砖高房。
故乡大都是平房,屋顶是将炉渣筛选后与碎青石和成泥状,七八个汉子排成一排,用木板一点一点将房顶打成一体,既轻巧又结实。家乡人对房屋最为在惜,大人们训斥孩子时总是那句“不要上房”,既为孩子安全,也为心惜房子。小时候看电影《小兵张嘎》,总是对小嘎子在房顶上穿来过往的镜头神往,故乡的房屋也如电影里一样屋挨屋房挨房,虽然院子里梯子常年靠房而放,但我却一直没有上过房顶。秋天来了,人们要将地里收回的玉米、棉花、红薯晾晒,这时候才会一趟趟地上房。每当此时,我也帮着干活,蹑手蹑脚地爬上梯子。站在房顶,放眼四望,绿荫下的村落,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黄(玉米)一片,白(棉花或红薯片)一片,点缀在青砖蓝瓦之间。
故乡的院落及街巷也大都用青石铺陈,即便是家里的土坑,也用一条长长的窄窄的青石作沿。日子久了,那青石摸上去十分光滑,而且会显出别致的纹理。一条条白色的纹线,在蔚蓝色间不规则地若隐若现,似飞鸟翱翔,似鱼入海底。夏日炎炎,将头枕上去,有一种别样的清凉。走出院子,长长的巷子里青石为径,大雨过后,石径鲜光透亮,远远地来,远远地去,光脚踩上去,是一种难得的惬意。
故乡人喜欢自己纺花织布。那时候女人们忙了一天后,还要整夜整夜地纺花。也许受青石的影响,女人们喜欢将纺好的白线染成靛蓝,然后经过十几道工序将它作成土布。土布是家乡人穿衣保暖的主要布料。然而家乡人并不满足于此。她们以靛蓝为底,将染成红黄绿蓝等四种颜色的线放在一起织,竟作成了远近闻名的“四匹综(zeng)”来。媳妇们走亲戚、回娘家挎篮子,用这“四匹综”蒙上,煞是好看。每逢谁家娶儿嫁女,这“四匹综”还是检验婆家手艺的绝好时机,谁家用“四匹综”作了几铺几盖,那可是这家女人最荣耀的事了。
然而,这已是遥远的故乡了。如今的故乡,发福似的胖大了许多,也华丽了许多。站在新街,举目望去,用各色磁砖装饰的座座新楼,透着帅气和时尚,但它们过于相像了,相像得让我认不出故乡的模样,找不到故乡的底色,那一抹曾让我魂牵梦绕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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