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的童年,我们的祖先生活于大自然中,他们相信人类就是自然中的一员,人类在自然中成长,也可以从大自然中汲取力量,以走向未来。远古时代的神话,其实也是童话。其中融合了天、地、人一体的世界观和生命观。原始神话是人类童年时代的记忆,很多人类学家确认,人类的记忆只有在儿童的脑海中才能得到复现。在中国文化中,人们相信,相较于成人,儿童是有灵性的,他们可以与很多成人无法交流的事物对话,比如自然中的山川河流,比如树木和花朵等植物,比如猪马牛羊老虎等动物,以及各种超自然的存在。
在儿童文学创作中,叙述儿童与河流天空以及树木花朵等交流的作品特别的多,以至于形成了一种为大自然所充斥着的儿童话语。儿童与大自然的对话,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童心说”具体体现,也凸显了近现代“儿童本位”的价值观。日本作家谷川俊太郎在童诗《河流》中写道:“妈妈,河流为什么在笑,因为太阳在逗它呀。妈妈,河流为什么在歌唱,因为云雀夸赞它的浪声。妈妈,河水为什么冰凉,因为想起了曾被雪爱恋的日子……”母子对话围绕的是河流,因为河流总是给予我们静谧和神秘的力量,每个孩子,每个有童心的人,都是天生的诗人。他们看待世界的眼光是一首充满森林、河流与星空之间隐秘情谊的对话。翻阅近期的儿童文学作品,有一群人不约而同地书写着有关森林、河流与星空的传奇。
新年伊始,安徽作家栗亮就奉献出一部扎实的儿童文学新作《江水清清到我家》,这也是一部书写儿童与大自然对话的作品。该书正是与森林、河流、星空以及种种故事对话的一场精彩展示。作家选取薛家湾(地处长江东岸的一个天然港)船丫头许船船为叙述视角,用全知视野、多重故事线索交融并进的写作方式,描写了长江少年在时代变化背景下的某种成长历程。有趣的是,再往南,生活在漠阳江边的广东作家洪永争也在关注着一群水边少年,那就是生活在沿海沿江地区以打渔为生的疍家人。
作品《摇啊摇,疍家船》聚焦传统疍家渔民的质朴生活,记录疍家佬杨永寿一家的悲欢离合。和安徽栗亮不同的是,同样聚焦水上人家生活时,水活在养母与生母之间的情感际遇都在丝丝入扣地展现疍家船人的真善美。少年水活是被河流滋养,心灵充沛的水孩子,他的故事让每一个阅读者潸然落泪,而这种力量正是不动声色的日常生活所构筑的。虽然琐碎,然而力透纸背。
两部儿童文学作品在渔民生活方式的呈现上都尽量做到原汁原味。《江水清清到我家》虽然主旋律在该书中一直存在,但个性化的地域文化书写、对细节描写的微观把控也同样受到读者关注。作品体现出作家身处江南的地域文化特色,如书中频现“慈姑呆子”等马鞍山方言土语,江南水乡的稻田捕鱼法,迷魂阵,咸菜辣椒酱炒饭,青混白混……都将薛家湾风情与人情展现得滋味浓厚。
如果说栗亮更多的是期望未来,而洪永争则是缅怀过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让两部作品在整体呈现上散发着不同的文味。洪永争缅怀的是可能会逝去的一些疍家人的生活日常、婚丧嫁娶等疍家风情。姐姐水仙的“哭嫁歌”让人印象深刻:“伢儿出生一声哭,可知双亲乐与苦?教你养你渐成人,一生多少苦与辛!如今嫁出如泼水,别忘恩义去不回。树高千丈不忘树头根,儿女千岁不忘父母恩……”歌词原汁原味,以及对水生伯的“咸水歌”多次不遗余力地完整呈现,作家此刻仿佛是一场文化遗产的记录者。虽然随着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疍家人的生活方式也在悄然发生改变,但在作品中,作家力图挽留即将逝去的疍家原生态生活,他们恪守渔民的本分,与人为善,每天打鱼卖鱼,抽大碌竹,吃猪肠碌,一切都如河流般自然、妥帖,疍家少年水活的身世更是折射了疍家人的善良和真情。
在语言的叙述上,《江水清清到我家》作者兼具编剧等多重身份,这让作品中经常会出现影视化场景的叙述方式,语言充满画面感,让人印象深刻,也更有益于儿童阅读。如许船船与马小龙摘槐花的片段画面感十足:“许船船和马小龙来到树下,抬头一望,满树挂着乳白色蝴蝶状的花朵,一串串好像风铃煞是好看。……她像个小猴子一样手脚并用开始爬树,马小龙还没来得及说担心的话,她已经三蹦两蹿骑上一根粗枝,一边往嘴里塞槐花,一边哗啦哗啦往下捋。槐花天女散花似的漫天飘零,马小龙赶紧用衣服兜着去接。他抓起一朵白嫩的花儿尝了尝,哇,真香真甜呀!许船船没骗自己。于是,两个孩子一个树上,一个树下,饱餐了一顿槐花……”再如薛家湾火灾的场面描写,镜头从远到近,有广角有特写,火灾后许水生和刘组长的争执,以及许水生的突然晕厥都将矛盾激化,将剧情发展推向高潮。这些镜头描写不难窥探出作家对故事场面与冲突的宏观把控力。《摇啊摇,疍家船》更多诗性语言。“月亮爬上了天空,银光万里,整条漠阳江像洒满了银子。寂寥的江面上,只听到江风在轻轻吟唱。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疍家的咸水歌……”岸边不远处的竹林也常常出现在疍家少年的生活中,姐弟俩对话的温情时刻,少年时偷吃雪糕的快乐都发生在竹林里。河流、月亮、星空、竹林是一群疍家“水孩子”的全部童年。作者甚至在章节标题上也追求诗意和匠心。“苦瓜叶,苦瓜花,十八岁的阿姐要出嫁。疍家船,尾翘翘,摇到码头接阿娇。台风刮,枝叶败,城里的人儿寻我来。蝉鸣夏,人牵挂,苦楝树上开紫花。手掌背,手掌心,手掌手背一样亲。阳台花,不說话,撑着船儿走天涯。风也吹,浪也打,水里漂浮心做家。”每个章节的小标题连起来就是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谣。这些语言细节无不彰显语言的诗化色彩。
在题材处理上,洪永争用苦难和艰辛润泽生命,用人性美装点没有色彩的质朴生活,语言哀而不伤,典雅浪漫,这与曹文轩的《青铜葵花》《草房子》等散发的忧郁气质颇为相似。该书获得“青铜葵花”最高奖,获奖词赞誉它为“第一部深刻周密地描写广东疍家渔民的小说,作者有着深厚的生活积淀与宏阔的美学视野”。《江水清清到我家》的故事中也不乏江边少年生活的磨难历程,传达苦难是人生的磨刀石这样的哲理,但作品里薛家湾、长江少年、生态综合整治、渔民上岸等等这些关键词奠定了这部作品除了流淌出童心童趣外,也包容了环境保护、生态改造的宏大主题。
评论家陈香在该书序言中提到:“作为一种地道的儿童文学书写,作品呈现出的还是船丫头与马小龙那两个孩子的成长历程;然而,我们在直观与时代风云的现实联系的儿童成长生活时,脱贫攻坚工程的复杂与艰辛,生态治理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时代感与厚重感,均在阅读体验与感受中纷至沓来。”可以说,时代感占据了整部作品的主基调。作家在选取素材,微观叙事时即可窥见一二。“船上的生活比不了陆地便利,但基本的生活条件还算完备。许水生从岸上拉了电线,解决了照明问题,甚至买了电风扇,搬来煤气罐子,唯独吃水还很不方便。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奇怪,守着长江,怎么会没水吃呢?如果你来薛家湾走一走瞧一瞧,一切就明白了。这里无论是岸上还是船上,产生的生活污水都未经任何处理排入长江,薛家湾一度被淤泥和水草占据,垃圾、油污四处漂浮。市政府开始生态综合整治之后,状况有所好转,但污染尚未根除,谁敢直接喝江水?……船丫头小心翼翼地从密封的水罐里倒出一些干净的水,把米淘洗干净。这些水是从三百米外荒废的水泥码头接来的,那里有几个还能用的自来水龙头。接水倒是不收钱,但拎过来很费力,得省着用……”这些描写将薛家湾整治前渔民吃水难、环境差等情况展现出来。再如“江上追‘敌”一节中“敌”即非法采砂船,薛家湾综合整治前,虽然国家严厉打击非法采砂,但仍有狡猾的“砂耗子”挖空心思疯狂盗采,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生活在薛家湾的少年们组成“英雄联盟”,自发拦截非法采砂船只,许水生受到孩子们的影响也从先前的“钉子户”变成“洗脚上岸”,船爷爷有感而发:“船丫头说的对啊,长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长江是全国人民的长江,是子孙万代的长江。”
在故事的最后,孩子们在新建的观景台上又见到了久违的江豚,眼前是一片长江综合整治后焕然一新的家园。故事自始至终紧紧围绕家园与时代、政策带来的变迁而进行。
值得一提的是,栗亮更早一部同样描写长江边的小说《渡江少年》则讲述了西梁山渔家少年与解放军渡江部队之间发生的一连串奇妙有趣的际遇,故事定位在马鞍山市和县南三十六公里处的西梁山,它俯临长江,与对岸东梁山夹江对峙,1949年4月6日晚,在长江北岸的西梁山,第三野战军第9兵团第30军第90师奉渡江战役总前委命令,率先打响了“渡江战役第一枪”。作品将视野拉回历史现场,让少年儿童在生动有趣的故事中传递红色力量,感悟革命精神,塑造健全人格,尝试对当代儿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栗亮的这两部长江小说,虽题材不同,但作者想要表达和传递给儿童的精神是一致的,那就是树立信念,不畏艰难。力图用善良和童心呵护心灵的成长;力图在宏大背景下书写小人物,特别是少年儿童的生命际遇,在场景化描写中极尽编剧身份的优势,戏剧冲突激烈,可读性强。
当下深受小学生喜爱的杨红樱、伍美珍、北猫等人同样书写儿童成长故事,但篇幅往往短小精致,人物关系较为简单,矛盾冲突較为温和,符合低年级儿童的心理阅读能力。而栗亮的作品在平实的语言背后是较强的长篇小说叙事的能力,作品主题宏大,视野开阔,这也是他与北猫等人的最大区别。
一边是与河流息息相关的童话书写,另一边,安徽作家汪琦则截然相反,他更关注陆地上的森林与星空,这次他带来了一场奇妙而浪漫的《爷爷的马拉松》之旅。该书是近年来少有的体育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个不爱运动的小男孩如何在体育老师的引导下一步步爱上长跑,爱上体育的成长故事。作品最大的特色在于选材全部来自真实人物和真实事件,故事原型正是中国马拉松第一人张亮友,他的徒弟魏普龙筹建创办了中国马拉松文化博物馆,徒弟孙梁晶更是当今中国超级马拉松纪录的保持者,他们各自都有着鲜活的故事,但因为热爱马拉松这项运动而走到了一起,这三代人一路将马拉松精神传承和发扬下去,他们的故事将会影响越来越多的人,这正是作品试图传达给小读者们的正价值——热爱运动,增强体质,报效祖国。不同与单纯的爱国主义教育和体育题材作品,汪琦抓住了这两者的结合点,选材因为真实可信使整体情节不悬浮,更接地气,作品中儿童形象的塑造比较丰满,不爱运动的张乐驰,热爱长跑家境贫寒的潘凯,乐于助人的赵依依等儿童人物性格各异,读来趣味盎然。如他们在日本熊本参加友谊赛的一段很有劲道的对话,就很生动地刻画了小学生潘凯在友谊长跑赛上的精彩表现,语言平实,心理刻画层次感强,多角度、多维度拉长潘凯在最后冲刺阶段的心理状态的细微变化,紧张刺激又扣人心弦,符合观看体育赛事时的心理状态。同时,儿童在阅读这样题材的小说时也会以潘凯为榜样,激发对长跑甚至体育的热情,不可谓不妙也。只是,作者在对史料与故事嫁接的技术上稍显生硬,大段语言类的回忆可能会令小读者稍感沉闷,故事前半部分爷爷回顾历史的篇幅过于冗长,完整性有余而灵动性不足,无形中让作品在情节发展的处理上略显拖沓。
新的一年,栗亮将继续他的“长江主题三部曲”,不管是先前的红色革命题材的《渡江少年》,还是长江生态整治背景下的《江水清清到我家》,以及未来的长江某个支流河畔可能发生的故事,生活在长江边的栗亮仿佛一直格外青睐河流童话。更南的地方,洪永争继续一边默默地教书育人,一边在河流边阅读童心,感悟诗意。而汪琦在未来可能又会有新的题材故事。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做一回孩子,但无论如何,森林、河流、星空还有一群小孩子会一直萦绕在他们的梦境中。不管这些叙述被加入怎样的时代元素、地域文化,还有作家的身份背景,但儿童与自然的对话,表达了对自然的认知,对自然的爱,以及人类与大自然的隐秘情谊,都是他们不变的主题和构思方式。儿童与自然的对话,以及和平相处,既体现了人类对自然的认知,也体现了一种现代的生态主义观念。而这一切都是由人类与自然的神秘关系所决定的。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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