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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中心原住民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9817
周于旸

  

  何仁觉是一个杀人犯,但杀的是什么人已经不太记得。他的右手食指上有块茧,只有长期使用枪械的人才会有这种茧,长在中间那一关节上,细长而厚实,仿佛是扳机留下的吻痕。这块茧交代了一些不可忽视的线索,他把这事写在了笔记本上,宣称自己曾经是个枪手,纵横山林,弹无虚发。但如今已经不太一样,他的手上又长出了新的茧。到了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这间屋子里醒来,抬眼望去,墙面上布满了电路板,电路线头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像屋子的刘海一样。这里没有窗,空气已经不新鲜,球状吊灯是屋里唯一的光源。

  此刻他什么也不记得,陷入失忆的状态。靠床的墙上贴着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一个短句:重复的劳动使人陷入遗忘。他坐到带靠背的旋转椅上,正对着屏幕和指示灯。指示灯亮起时,会发出剧烈的警报,屏幕上会出现无数条波浪线,他用右手握住操作杆,将它从这一头扳到那一头,警报就会停止,波浪线就会变成无数个小黑点。下一次响起警报时,他再重复这样的动作。操作杆是一个方形柱子,握上去相当硌手,移动起来也十分困难,仿佛下面卡着块大石头。这是他唯一没有遗忘的事,全凭身体本身的记忆。当指示灯亮起的时候,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臂,仿佛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接口并不在自己的身体上。他目视着自己的手臂从腰下抬起,握住操作杆,像和人扳手腕一样用力把它扳倒。整个行为已经与他的意识无关。

  他模糊地记得这是个重要工作,甚至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正是有了这一间操作室,整个宇宙才能安稳地运行,这与那个神秘的操作杆有关。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猜想,这根操作杆如同汽车的换挡杆,他是地球的驾驶员,维持着地球的自转运动。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了整整一个礼拜,在那一个礼拜中,他每推一下杆都格外用力,一度忘记了手掌的疼痛。但他很快又陷入别的忧虑,比起换挡杆,他更想握住地球的方向盘。

  操作室下方有起居室和卫生间,需要爬下一段梯子。这是他平常的活动范围,起居室有窗,窗外是墙。地面上铺了一层方格橡胶垫,凌乱得不成样子,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总是碰到酒瓶、不知头尾的电线和用途不明的零部件,封面破损的图书,一页页泛黄的纸从中吞吐而出。旧衣物杂乱地团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被动过,令他感到不解的是,其中似乎还有一些女人的衣物。但他不愿上去确认,这些衣物几近发霉,仿佛一翻动就会飞出无数蝇虫。每到饭点,谭黎就会为他送来食物,挂在房间外的门把手上,敲三下门,然后离去。他們还没有交谈过,何仁觉认定自己是个杀人犯,杀人犯不应当与人产生太多交流。但那天他叫住了谭黎。门外是一个回旋楼梯构成的廊道。谭黎转过身,问,出什么事了?何仁觉说,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回声在圆墙之间起伏震荡。谭黎说,遗忘是好事,您可以更专心地投入工作。何仁觉说,楼上的机器是做什么用的?谭黎说,您不让我跟您解释太多。何仁觉说,我什么时候说的?谭黎说,之前说的。何仁觉说,为什么要听从我之前的命令。谭黎说,我是您的助理,您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何仁觉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工作?谭黎说,我说不上来,恐怕只有您自己一个人清楚。何仁觉说,我根本不清楚,看你的样子就明白了,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一些。谭黎说,什么也不好说。何仁觉说,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你到底听谁的?谭黎说,过去的您。何仁觉说,为什么?谭黎说,因为过去的您预料了此刻发生的事情。

  谭黎离开后,何仁觉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一切。谭黎是一个年轻人,皮肤偏黑,身材瘦削,棕黑色的眼珠牢牢钉在眼眶中,看人时显得格外尊敬。但倘若只做一日三餐,工作未免过于轻松了一点。吃完午饭后,何仁觉又把手放在了操作杆上。这是他发现的诸多奥秘中的一个,当他的手离操作杆越近,他身上的肌肉就越松弛。手一旦离开操作杆太远,心跳就会加快,就连呼吸都会变得不太顺畅。他的床就在角落里,离操作台两米远,床下全是他喝完的酒瓶,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酒精气味。虽然一个跨步就能够到操作台,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午休的时候,他的脚紧紧贴着床沿,仿佛发令枪前的运动员。他就这样入睡了,双手紧紧地拽着床单,正在痛苦地做梦。梦中的自己是一位将军,穿着厚重的盔甲,战争已经胜利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脱去这身铠甲。它已经取代他成为新的身躯,固定住他的灵魂,即使他死了,铠甲也会延续他的生命活动。

  何仁觉醒来时浑身湿透,警报还没有响起,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向墙面上投去一个正在颤抖的黑影。这间屋子勉强容下他一人,尺寸刚好,不给他活动的空间,也不至于因逼仄而发疯。桌上有一台收音机,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大部分时间里,收音机发出的是电子噪声,只有早上的时候,他可以听清播报天气的节目,阴晴各占一半,要是碰上下雨,往往连下好几日。他每天早上与它对赌,预测今日的天气,像竞猜一样等待开奖,那是一天中唯一有趣的活动。天气播报过后,收音机再度嘈杂起来,像塑料袋摩擦时发出的细碎声音。他就凭借此声幻想外面的世界,凌乱的宇宙正在被捣碎,石子像雪花一样落下,颜色只有黑或白,等到夜幕降临,人们把窗帘拉上,世界就像电路板上的指示灯暗去了一格又一格,从此再无生命的气息。他在这种灰暗的景象中自我面壁,同时无法解释自己的焦虑,只能再一次把手放到操作杆上,冰冷的固体给予他无可替代的慰藉。已经下午三点了,今天仍旧无法走出房门,他朝窗户外看了一眼,那窄小的洞口外面是一堵墙。正当他试图用目光洞穿墙壁的时候,他想起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各时空之间另有桥梁。第二句话是:光是可变形的智能粒子。想到这里,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名物理学家。

  傍晚时分,谭黎送来晚饭,何仁觉问他,我在这儿待了多久?谭黎说,有几年了。何仁觉说,外面是什么样的?墙上有窗是房子,没窗是监狱,是不是这样?谭黎说,外面什么也没有。何仁觉说,什么也没有是什么样?谭黎说,教授,您把眼睛闭上,您看到了什么?何仁觉说,什么也没有。谭黎说,外面就是这模样。何仁觉说,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谭黎说,这是您第三次失忆了,也许已经不止三次,在我之前您雇佣过别人。何仁觉说,我的家人呢,他们在哪里?谭黎说,您抛弃了他们,因为您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完成,整个宇宙的命运在您手里,至于我,只是为你做饭和打扫卫生,这些话也是我第三次回答您了。何仁觉说,是我自己把自己关在这儿的?谭黎说,据我所知是这样。何仁觉说,如果我想出去,我可以走出这扇门吗?谭黎说,当然可以,您是自由的。

  当天晚上,吃完了谭黎送来的牛肉饼、鸡汤和白米饭后,何仁觉站在门口,漆黑的暗影从上方的窗子里透进来,头顶是他居住已久的电子洞穴。门把手为圆柱状,如同一段水柱,光滑无比,毫不硌手。但不知出于何种力量,他始终无法拨动分毫,一种磅礴的信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受记忆的牵制,牢牢将他缚在此处。根本就是一起绑架,除了犯下杀人罪行之外,没有什么过错抵得上这种精神折磨。天花板上安装了一截单杠,他可以在上面做拉伸运动,以此避免久坐导致的腰椎问题。何仁觉抓住单杠悬挂了一会儿,一度感到神清气爽,不过手掌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是个令他感到折磨的交易,用手掌的痛苦交换身体的舒畅,他无法坚持更久。就在这时,操作室里的警报响了。他几乎是被惊吓得跌落到地上,脑海中闪过一些转瞬即逝的画面,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两个跨步爬上了梯子,蹿到了操作台前,显示屏上闪动着无数波浪花纹。他强忍着痛苦扳动操作杆,操作杆的棱角正好嵌进了受伤的纹路。他几乎在对抗整个地球的重力,一度感到头晕目眩,地动山摇,就连余光里细小的波浪线也变成了声势浩大的惊涛骇浪。整个操作室仿佛在浪尖上翻滚了一圈,历经浩劫后终于恢复了平静。背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尖锐绵延的警报声在耳畔余音袅袅,仿佛空中盘旋已久的飞鸟,翅膀的黑影成了挥之不去的音符,一圈圈地在脑袋上方萦绕。

  他摊开手掌,四条鲜红的血印排列整齐,鲜血尚未渗出,但已无法坚持太久。这时他回想起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记忆。他年轻时曾在郊外独居,对着一小片池子垂钓,钓上了鱼就立刻放生,他每天就重复做这样的事情。一直到一个月后,他发现这个池子里只有一条鱼,那条被他反复扔进池塘、又反复去咬钩的鱼,最后一次上钩后,终于在他的掌心死去。面对着灰蒙蒙的水面,他陷入了沉思,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不知道自己和鱼究竟哪一个更加孤独。他并非平白无故地想起这桩往事,而是眼下遭遇的另一个镜面,生命中所有的痛苦都有其相通之处。他仍未找到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但有了些许眉目。

  三天之后,他经历七次警报,想起六段过去的记忆,与谭黎交谈过五回。他将得到的线索罗列在墙壁上,越来越感觉到被欺瞒的痛苦,即使是那些默不作声的线路板,也比他掌握更多的真相。他是自愿留在这里的,这是他得出的唯一结论,他的工作就是将操作杆反复拧拉,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重复着世界上最枯燥的劳动。过去的几天里,他几乎站到了门外,但无法打败根植于体内的顽固信念,最终还是回到了房间里。

  第四天,谭黎又来了,给他带来了一面镜子。镜子中是他自己的模样,眼睛无神,面容瘦削,睡衣也像病号服。经由谭黎的提醒,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四十八岁了,但他的樣貌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谭黎试图用这种方式唤醒他的记忆,以为能少走弯路,何仁觉的反应令他惊讶,他突然瞪大眼睛,大口喘气,猛地把镜子摔到地上,仿佛看到了不可饶恕之物。一阵脆响过后是长久的寂静,他们都惊恐地望着彼此。谭黎蹲下身,开始收拾碎玻璃。就在此时,何仁觉说,我很久没有见过树了。谭黎愣了一下。何仁觉继续说,下次能不能带棵树来?谭黎说,树很大,带不进来。何仁觉说,小点的树叫什么来着?谭黎说,您指的是盆栽?何仁觉说,是植物,给我带一株植物来。谭黎说,哪种植物?何仁觉说,我想见见这里没有的颜色。谭黎说,房间里没有阳光,不好养活。何仁觉说,人也需要阳光,我能活它就也能活。

  为了让何仁觉满意,谭黎带来了不同颜色的植物,一节枫树树枝、一碗向日葵盆栽和一株蓝睡莲。它们分去了何仁觉的注意力,他的目光不再局限在操作台上,开始精心照料这几样植物。他拔下仙人掌上的尖刺,将它慢慢戳向自己的眼角,目的是为了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警报却在这时响了。到了晚上,他准备剪裁枫树叶时,警报又响了一次。这两次实验中断令他颇感恼火。往后的半个月,他开始记录每一次警报响起的时间,试图掌握其中的规律,好在它来临的那一刻提前做好准备。当他记下第七个时间时,手掌的血印擦到了白纸上,看着那一串又一串毫无关联的数字,他意识到自己的探索不过是徒劳,但仍是坚持了两个礼拜。当谭黎再度来到这里时,何仁觉向他提出了更无理的要求,恳请他带来一个女人。

  谭黎既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说,先生,这恐怕不好办。何仁觉说,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了,甚至忘了她们长什么样。谭黎说,我可以问下尊夫人的意见。何仁觉说,既然我已经抛弃她了,就没有必要再见面了。谭黎说,这里是不许外人进入的。何仁觉说,谁规定的?谭黎说,您当初定下的。何仁觉说,那好办,现在我决定更改这项规定。谭黎说,涉及人的话,事情就不由我做主了。何仁觉说,我记得当年走在大街上,路上有一半是女人,现在还是这样吗?谭黎说,还是这样。何仁觉说,那没什么难的,如果陆地上有一半是森林,你能轻松为我搞来一根木头。谭黎说,先生,这是您最后一个要求吗?何仁觉说,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我是无礼的人吗?谭黎说,我不敢冒昧评价。何仁觉说,既然我掌握着宇宙的命运,这样的要求不算过分。

  一个礼拜过后,一个陌生女人造访此处。谭黎并未与她一同前来,但已提前告知女人的信息。此人名叫杨妮,是心理学的专家,主攻记忆与认知方面的理论研究,谭黎认为她能够帮助何仁觉找回记忆,要是运气好,顺带能完成她自己的课题,这笔钱当然由何仁觉自己来出。但何仁觉认为谭黎多此一举,他根本无意谈论这些,如果记忆珍贵,一开始就不会遗忘。但他见到杨妮时还是极为惊讶,有种一见如故的畅快,好像在日落时分终于看清了太阳的面目,填补了他想象中无法触及的空白。何仁觉说,我想起来了,你们女人就是长这样,甚至连我妻子的模样也想起来了。杨妮进门之后,将带来的工具箱放到桌上,里面有水晶球、猫眼石灵摆和催眠蜡烛。杨妮并未理会何仁觉冒犯的言语,认为是物理学家不通世故的表现。她说,我受谭先生之邀来帮助您治疗,希望您能够配合。

  杨妮先递给他一份光学论文,这是何仁觉曾经的作品,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字,大部分文字已经念不出来,只有几道公式尚可辨认。这些轻巧的文字并不能勾起他的记忆,他皱着眉头研读了一会儿,然后把论文反扣在桌上。何仁觉显然还没掌握和人交谈的秘诀,也不知道要保持多远的距离才算合适,他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望着她。两人的目光之间仿佛要连起一排晾衣架,把所有湿润的想法都拎出来晒一晒。何仁觉的态度过于暧昧,杨妮已经感到些许别扭,为了缓和气氛,她问何仁觉为何一人独居在此。何仁觉说,我受了诅咒,不能跨出这扇大门。杨妮说,我们很早之前见过的,既然你失忆了,应该不记得了,你在研究什么课题?何仁觉说,什么也不干,就在这里耗着,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也是最重要的工作,有没有这种可能?杨妮说,压力太大的话,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何仁觉说,外面是什么样的?雪应该不常见到,要是能出去,我倒是想淋场雨。杨妮说,你把眼睛闭上。何仁觉说,闭上了。杨妮说,睡觉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何仁觉说,我总是梦见一个穿铠甲的人。杨妮说,梦境是现实的一部分。

  询问了一些基础情况后,杨妮认为何仁觉受到了重大刺激而导致失忆,并非像他自己所说一样,是因为无止境的枯燥劳动所致。但何仁觉自己并不認同,他带着杨妮进了操作室,请她参观那台庞然机器,为了防止灰尘进入机器,他要求杨妮脱下鞋子。房间里灯光昏暗,他们站在阴影底下,坚硬的铁架子臃肿地填满了大部分的空间,轻微的电流声像血液在血管里流动,一块老式电子屏安在机器的正中心,几个指甲大小的小灯泡散发着忽明忽暗的浅绿色光芒。何仁觉说,就是它将我折磨成这样。他向杨妮解释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向她展示手掌上的伤痕。他许久没有讲过这么多话,比过去任何一天都要有活力,声音抑扬豪迈,听上去引人入胜。尽管他的遭遇如此怪诞,杨妮还是被他打动,认为何仁觉投入了过量精力,出现了心理障碍。她曾经见过这样的病人,他们往往拥有过人的智慧,但在面对精神情绪方面的手段相当贫乏,因此难免变得错乱癫狂,无法和平常人一样生活。

  杨妮提议使用催眠疗法,何仁觉再三拒绝,认为这会耽误他履行职责。这让杨妮有些为难,她一连好几天来到这里,想要探寻出这间屋子背后的秘密,也曾见过警报响起,何仁觉拼命拉动手杆的样子,左手支撑着台面,右手拼命发力,仿佛要把手里一根无形的满弓拉断。杨妮提议,如果是这样的工作,雇佣个工人来做就好。何仁觉坦言无法把它交给别人,尽管他失去了记忆,却十分清楚事关重大,必须亲自把关。杨妮说,下一次警报响起的时候,可以不去管它,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何仁觉坦言自己无法做到,因为身体不受掌控。他说,就像屋里起火了,没法克制求生本能一样。

  在与杨妮的交谈中,何仁觉得知自己正身处一个塔楼的顶部,一个立方体建筑,由一块块玻璃叠成,看上去像个蜂巢。杨妮声称那并不是玻璃,是他曾经发明的一种特殊材料,可以将光线收集到建筑内部,就像用手握住水一样神奇。这是只有在外头才能望见的景象,何仁觉并无想象的能力。杨妮在纸上画出草图,浅浅几笔勾勒出光晕,请他作出解释。何仁觉说,这难道不是正常的物理现象吗?杨妮说,绝不正常,光是直线传播,不可能像雾一样流动。令杨妮许久才晃过神来的是,她无法相信自己正为何仁觉解释最简单的自然规律,这位闻名遐迩的物理学家,如今像中学课堂里的一名学生。何仁觉似懂非懂地点头,艰难地突破认知障碍,勉强记到脑子里。杨妮看着何仁觉逐渐面露难色,仿佛见识着最伟大的画家拿着透明纸临摹简笔画,不仅荒诞,也有些可悲。思忖了一阵过后,何仁觉笃定地说,不,在我的印象里,光的确不是直线传播的。

  何仁觉又带她进入操作室,合上梯子下面的隔板,打开头顶的吊灯,黄白色的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人影在地,静谧如水。何仁觉说,不要着急,我们先等一等。他们在狭小的空间中度过了半个晚上,喝了酒和咖啡,何仁觉把夏威夷果拿了出来,这是之前谭黎带来的,他并不喜欢吃零食,只是名字听着漂亮,一直没舍得扔。凌晨两点时,警报响起,惊醒了半酣中的杨妮。何仁觉已坐在操作台前,叮嘱她仔细观察光的影子,他拉动操作杆,房间像往常一样地动山摇。杨妮在那一刻发现了惊人的一幕,她的影子像裙摆一样飘到墙上,甚至浮上吊灯的背面,而那并不是因为吊灯的震颤,而是影子自身的晃动。房间的抖动也不像以往经验中那样剧烈,只是因为光影的晃动,增添了震憾的气势。等到一切结束后,她的影子又像树叶一般飘落至脚下,原封不动地归还到先前的位置,没有丝毫的偏差。杨妮望着何仁觉,不可置信地接受这一现实,何仁觉耸了耸肩,神情十分得意,像刚结束表演的魔术师。何仁觉说,你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演吧?

  他们正是在那个幽暗的夜里产生了情愫,何仁觉无法言明,但杨妮对此已有察觉。她趁机掏出了猫眼石灵摆,嘴里开始念叨神秘的词语。何仁觉瞪大眼睛,但并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他向椅子的一侧倒去,杨妮伸手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拖到床上。入睡之后,他到第二天下午才彻底惊醒,那一声警报将他带出梦乡。他睁开双眼,杨妮正坐在他的身上,姿势撩人地注视着他,目光所到之处皆有火焰燃起。久违的性事令他懈怠了自己的职责,杨妮按住他的肩膀,也按住了他想起身的想法。他看到他们的影子正在爬上天花板,时而像纸扇一样折叠,时而如雨伞一般展开。

  警报声在五分钟后停止,但在两人身上已经过了一生之久,何仁觉恍如隔世,后背黏稠的汗液消融在床单上,头顶的暗影定格于天花板中心,耳朵里不再传来收音机的嘈杂之声,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细声呼喊。杨妮从他身上离开的时候,何仁觉感到一阵无名的惆怅。他看到电子屏幕上的波浪纹正不停闪烁,不由得望出了神,但视觉画面并没有传递到大脑里,因为他逐渐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早在何仁觉年轻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光粒子的奥秘,它是连接不同时空的桥梁,沿着光线可以去往另一个世界。他每天要打数百次光粒子枪,食指磨出厚实的茧,为的是凿出一个虫洞,就像在墙面上开个口子一样。不过这个虫洞悬浮于空中,更像是马戏团老虎跳的火圈,炫目无比,但也危险重重。何仁觉穿过虫洞,来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他游历山川,足迹遍布四海,发现整个地球正处于混乱之中,正在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但科学理论却尚未完善,物理学家们还在为光的属性争论不休。没过多久,他又见识了战争和原子弹的爆炸,一整个城市在弹指间化为乌有。尽管这一切都发生在陌生世界,也足以成为他一生难忘的记忆。何仁觉产生了悲观的想法,此后数年,他开始研制新的发明,为的是阻止各个时空的连接。当研究员们问起他的新项目时,何仁觉声称要给自己的房子安上一把锁。

  四十岁那年,何仁觉发明了制光机,几乎耗费了他毕生心血。制光机用于改变光的形态,只要转动操作台上的手杆,光就会从波变成粒子,再转一下,光再由粒子变成波。在另一个世界的公元1961年,一位物理学家正在进行双缝干涉实验,电子通过双条狭缝,在探测屏上出现了数条干涉条纹,此时光为波。而当物理学家进行观测时,制光机内的警报就会响起,何仁觉转动手杆,光又会从波变为粒子,光粒子透过双缝,探测屏只有两道条纹,并无干涉痕迹。物理学家们无法作出解释,即便是像爱因斯坦这样的物理学家,终其一生也没有从波粒二象性的困局中走出来。他们只能得出浅显的结论,光是粒子或波取决于它是否被观察,进而延伸出意识决定物质的讨论。正当物理学家们一筹莫展之时,何仁觉正坐在宇宙彼岸的制光机里,摇晃着酒瓶,抚摸着真丝毯,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伟大作品,高傲地幻想着宇宙另一头的物理学家是如何的迷茫。

  从外表上看,制光机是个庞然大物,像公路上行驶的大型卡车。何仁觉一生发明无数,专利证书塞满抽屉,制光机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件。他召开了一场简短的发布會,准备把它贡献给物理局,派专人操作。他详细讲述了机器的用途,其中反复提到了光粒子与平行世界的联系,记者们无法领略其中奥义,眉头紧缩地望着他,仿佛盲道上走失的盲人,迷惘无措,一头雾水。何仁觉在台上不停咳嗽,他几乎绝望地意识到,相比探索宇宙,和人类沟通是更为困难的事情。何仁觉几乎就地死去,因为自那之后他不再说话,语言终究是词不达意的工具,只有物理公式才能讲述真理。

  这台机器被安置在一座灯塔的顶部,那里能够很好地采集光线。起初,何仁觉想找一位专门的操作员,代替自己处理警报。为此他成立了专门的工作室,罗列出了一些条件,此人应当自律自觉,吃苦耐劳,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物理学,最要紧的是,要有抵抗孤独的能力。何仁觉发动研究院去寻找这样一个人。由于待遇丰厚,吸引了不少人才。然而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完满胜任,即便是坚持最久的操作员,也只干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无法专心致志地对待每一次警报,也常常在夜晚降临时体会到工作的虚无,认为这项工作和服刑无异,没有自由,没有阳光,就连何仁觉反复提到的使命感,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荡然无存。何仁觉再一次体会到无人理解的痛苦,尽管他再三强调,事关整个宇宙的命运存亡,但并没有给操作员带去任何压力。他们没有坚实的信仰,背负整个宇宙命运的同时,也让他们离怯弱的灵魂更近。

  一个心事重重的夜晚,月亮高升,银光满地,何仁觉走进塔楼,爬上环形楼梯,来到了这间他自己打造的铁屋,此后再没有踏出半步。这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他不得不割舍过去的一切,放下亟待完善的物理研究,抛弃算不上圆满的家庭生活。那时他记忆清晰,坚念牢固,上肢力量也远比现在发达。即便困于囚牢之中,也总以为能找到周旋的办法。直到他日渐衰老,精神被酒精麻痹,记忆也逐步丧失,但日复一日的训练仍旧使他信念坚固,在警报响起的一刹那,他更接近于机器而非人类,总是迅速地解决每一次危机。

  何仁觉惊讶于自己不可名状的责任感,这与曾经的自己相去甚远。年轻的时候他是一名疯狂的科学家,为了通向更广阔的未来世界,哪怕毁掉地球也在所不惜。他的毕业设计是人造闪电,他在学校的教学楼顶大显身手,仅用一根鱼竿就招来了数道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下惊雷四射,仿佛天空的裂痕。毕业后他变本加厉,为了检测自己发明的变压器,不惜将一块无人区轰为平地。为了测试新的人工降雨设备,一度引发城市洪水。他就这样肆意挥洒着自己的天赋,将地球视为一间巨型实验室。他坐在制光机里的时候,也无数次提醒自己,人类不值得费力拯救,他们无知,脆弱,也不懂得感恩。但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原子弹爆炸的场景,神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科学的尽头是毁灭。

  这样的压力还是把他彻底压垮,他在自己搭建的陷阱中沉沦,也在枯燥和重复中丧失记忆,最终幻化成一个虚妄的信念,坚信自己正掌握宇宙的命脉。除此之外的一切皆已埋葬,墓碑上也不留下任何字迹。他想起一切的时候夜已深,思绪再度回到了这间狭小的暗室里,像是刚从历史的图卷中爬出来,历经无数个文明的轮回,内心沉重,思绪饱满,完全不像一个深居简出的人。面对着这片久违的幽静,何仁觉觉察到了静谧背后的狼藉,制光机没有像往常一样启动,屏幕上的玻浪条纹仍在闪烁,这意味着光仍处在波的形态。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脑海中已经浮现了蘑菇云升腾的场景。

  何仁觉已和前一晚不太一样,他经历了数次遗忘,也数次找回记忆,这是无数次轮回中的一次,记忆唤醒了他的使命感。他从床上爬起来,杨妮站在吊灯底下,长发驱逐了炽热的灯光,身体近而目光远,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何仁觉在两个极端世界中摇摆,几乎失去了衔接过往经历的能力。时空另一端丰富而庞杂,事后回想起来,如同蜃楼的远影,只有巴别塔和亚特兰蒂斯的叙述,才能撑起如此恢弘的虚构。而此刻所处的空间,又如峡谷洞穴,与世隔绝,小到只剩下他和杨妮两个人。但是他并不准备向杨妮解释什么,很快就从旧日的依恋中挣脱了出来。

  从何仁觉变化的眼神中,杨妮知道自己的催眠起了效果。杨妮说,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何仁觉说,我认识你,上一次来这里的人是你,再之前也是,你还是耍老伎俩,玩催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杨妮说,你也是老样子,失忆后干的事也一样,活着就是一趟趟轮回,我算明白了。何仁觉说,让你笑话了,你是个好疗愈师。杨妮说,又要赶我走?何仁觉说,咱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杨妮说,这种话就免了。何仁觉说,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杨妮说,下次让谭黎找别人吧,我有些累了,再这样下去,该轮到我失忆了。何仁觉说,我找过别人,不如你管用。杨妮说,得了,你也是个好标本,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说完后,杨妮爬下梯子,随后何仁觉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一个满含愤怒的音符,地面都跟着震颤了一下。安静了一会儿后,这里又变成了他一人的世界,他站在灯光下,影子却在天花板上游荡。他十分享受此刻的孤独,仰着脑袋做了一次深呼吸,幻想着世上每一个超脱于时代的天才,他们都要面对这样的孤独。

  那天过后,制光机的警报越来越频繁地响起。何仁觉明白,那晚没有阻止的警报,让另一个世界的科学家有了新突破,此刻他们正在加大实验的力度。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要忙不过来,何仁觉开始盘算新的对策。

  一个晴朗的早上,他突然产生了新奇的想法,他想去见一见平行时空中的自己。于是他拿出了光粒子枪,开始在空气中打出虫洞。一颗颗光粒子聚集到空中,不断地扩展自身面积。等到它变成了云朵的形状,何仁觉先将手伸了过去,这一块云状物忽然变为透明,透过虫洞,何仁觉看到了另一台制光机里的自己,他正坐在操作台前,靠在椅子上,安静地盯着屏幕。没有什么多余的意外,黑暗的洞穴,孤独的守塔人,每一个时空中的他都在忍受着这种折磨。他忽然觉得去这一趟也没什么必要,心中又泛起自怜的哀叹,就在他准备关上通道的时候,他听见虫洞里制光机的警报响了。另一个他开始扳动操作杆,他望见了令他胆寒的一幕,制光机的屏幕上并不是波浪线和小黑点,而是一个智能机器人的图案。当虫洞那头的自己将操作杆拉过去之后,智能机器人变成了由波浪线构成的圆点图案。当那头的警报声停止时,何仁觉这边的警报响起了,屏幕上是波浪线。

  他一下明白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惊讶得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行动。他正在经历某种从未有过的逻辑体验,也正在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另一个何仁觉也听到了警报声,正要转过头来,画面中的每一帧都被何仁觉看在眼里。那一秒钟的时间相当漫长,何仁觉在他一生中悟出的所有真理,都不及这一秒钟的思绪来得丰富。他把右手背到身后,握住腰间露出的枪柄,用力拔了出来,但这回已不是粒子手枪,而是一把老式左轮手枪,前五发子弹不知道去了哪里,但那一发子弹已经足够。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表情愈加狰狞,大腿不停地抖动,像两根在风中摇曳的树干,随后他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又惊慌的面孔。

  他是一个杀人犯,枪口正对着自己的眉心。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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