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朵儿在镜前梳理她的头发。男朋友小杨靠在洗漱室的玻璃门上,眼里闪着亮亮的光芒。你的头发真好看,他说。他说的是真心话。米朵儿长发披肩,柔顺光滑,黑得发亮,像……像什么来着?像狐狸漂亮的尾巴。
米朵儿脸上的笑意突然藏到云层中去了,她觉得小杨的话别有深意,这让她原本就有的担忧如同吸足了水分的棉花。
去去去,梳头有什么好看的。你去车上等着吧,我马上就下来。
小杨是来接她上班的。他们同时考进临津市报社,她在副刊部,他在记者部,上班三个月,谈恋爱两个半月,算是一见钟情。小杨听话地下楼去了。米朵儿用一根皮筋把头发绾成马尾,扭头看镜子里的后脖子,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取下皮筋,让头发披散开来。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周末小杨想请米朵儿看电影,想带她去旅游,想叫她一同去同学家玩狼人杀,她总是说,在理发店里。就像安徒生童话的皇帝,总在更衣室里一样。
你为什么总在理发店里?小杨不满地问她。
她说,洗头呢。
我帮你洗。
不行,你吹不好。
小杨以记者的嗅觉——虽然报社年轻的记者都不太喜欢使用天生的嗅觉了——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终于在另外一个周末,他踏进了离她公寓五公里外街角的理发店。他看见米朵儿围着围脖,头发上蒙了一层保鲜膜,坐在一只旋转椅上看手机。
你染发呀?
米朵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用双手遮盖头颅。
小杨笑笑,在她身边坐下,也玩起手机来。
等到米朵儿洗过头吹干了,小杨才惊讶地发现,米朵儿染了一头黑发。原本就是黑发,你染什么染?
回去的路上,米朵儿不得不轻描淡写地把她的秘密告诉了小杨一半。她是个天赋异禀之人。
“天赋异禀”这个词是她小学班主任王老师送给她的标签。那时她三年级,个头矮,早操时自然站在第一排。顶了一头非洲小卷的王老师和另外一位女教师站在她的对面,看操。她感觉到另一位女老师的目光一直朝她瞟,手掩着嘴靠到王老师耳边说什么。王老师看了看米朵儿,吐出一个成语“天赋异禀”,这个褒义词被王老师那种奇怪的眼神和语调一包裹,就成了中性词。在后来的岁月里,米朵儿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天赋异禀”是个地地道道的贬义词。
王老师说的“天赋异禀”是指米朵儿奇特的头发。米朵儿出生时是没有头发的,头皮光亮照人。奶奶认为没有头发一点关系也没有,剃过胎头,黑发便会春草一样长出来。剃的次数越多,头发便越浓密。但米朵儿三岁之前一共剃了九九八十一次头,却一根头发也没有长出来。母亲开始抓狂,带她看医生,进庙宇,找偏方。母亲除了让她吃大把大把的药丸,喝一碗又一碗香灰水,还用淘米水、桑叶水、生姜水、红糖水以及童子尿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水给她洗头。也许是母亲坚持不懈努力的结果,也许是沉睡的毛囊突然苏醒了功能,五岁那年,她终于长头发了。浅浅的,黄黄的,像少女上嘴唇的绒毛,虽然不够密,但毕竟是长出头发来了,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
米朵儿的头发慢慢长出来,邻居开始喊她黄毛丫头。她的头发很黄,如果只是黄那也不是坏事,她成年后知道黄发也是一种时髦。但她的头发黄到发红、发灰,有一部分灰发慢慢蜕变成浅白。等到米朵儿上小学时,她的头发斑斓得便很出彩了,仿佛头顶上卧着一只锦鸡。米朵儿的头发天生就很斑斓,就像有的人天生就是卷发,天生就是红发,天生就是黄发,天生就是黑发一样。不谙世事的年纪里,米朵儿还为自己头发的卓尔不群暗暗得意了一阵,等到她世故点了,才知道这只斑斓的锦鸡大大抢了她五官的风头,甚至连累了她小巧的鼻子,灵动的眼睛,使它们失去风采。好在她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学霸,老师欣赏她,同学们也不敢歧视她。街坊邻居反正从小看到大,熟视无睹了。如果一直是这样,米朵儿就不会为她的“天赋异禀”而烦恼了。
上高中时,她每天要走出小县城,坐公共汽车去不远的临津市一中上学。一走出小县城,人们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头发上,就像苍蝇会不由自主地落到一盘甜食上。那目光多半是好奇的,也有诧异而惋惜的,还有厌弃的,就像厌弃二混子身上的纹身图案一样。这个时候,米朵儿真想把脑袋拧下来藏到书包里。考上大学后,她不敢顶着一只锦鸡去上学。打听到她要上的大学不像有些大学那样古板,允许学生染发,她立即把头发染成了栗色。
毕业后找工作,为了庄重,米朵儿把头发染成了自然黑。她想等到工作稳定了,再把头发漂染一下,这样就能有效地遮蓋她原来的发色了。考编进了报社才知道,他们总编是非常古板的一个人,别说把头发染成栗色,就连涂口红他都会古怪地看你几眼,仿佛要用目光代替纸巾,直接把你的口红给擦去。米朵儿只能把头发染成黑色了,黑色会把别的颜色衬托得更醒目,要不了几天,发根处灰的、白的、黄的便被黑色推送出来,使她的脑袋看上去像异端邪说一样扎眼。她只好不断地跑理发店,一周一次地跑,又累又烦。
每次出门,米朵儿会不由自主地关注别人是否染过发。她发现,桀骜不驯的男孩会用染发来耍酷。爱美的女人会染了头发赶时髦。本该有一头纯正黑发的女人,纷纷把自己的头发染成巧克力色,染成酒红色,染成波尔多红,染成樱花粉,染成薰衣草的紫色。还有漂染的,多姿多彩,很像她的原生发色,只是没有她的发色夸张。染发的群体还有一部分是头发白了的老人,他们为了看上去年轻点就把白发染成黑发,等到新的白发又长出一截来,他们又常常疏于管理,就顶着一朵白癜风似的白发走在大街上。每当看到这样的头发,米朵儿会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米朵儿是多么羡慕他们啊。
有一次,米朵儿在地铁上看到一位白发老太太,着实让她惊羡了。那位老太太就坐在米朵儿的对面,短发全白,烫着不经意的大波浪,面容慈祥柔和。满头的白发使她看上去格外优雅,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呀,米朵儿眼睛都看直了。也许老人被米朵儿的目光盯疼了,她也朝米朵儿看过来,还朝米朵儿微微一笑。米朵儿这才害羞地一吐舌头,抱歉地收回来目光。米朵儿心想,等我到了不需要打拼的年纪,我也会坦然亮出我头发的本色,就像地铁上看到的那位老奶奶。到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必要掩盖自己呢?
小杨有幸看到米朵儿头发的本色,是在他们同居三年之后。那段时间,快到年底了,报社有个女主任回家生二宝去了,米朵儿因为能干就加了担子,既采又编,还要代替女主任出席各种会议,帮同事做各种台账。而且她和小杨的婚房正在装修之中,因为要按照她的意愿来,所以装修的风格和家具的式样也必须要她亲力亲为。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就忘了准时去理发店了,头发就冒出来半厘米的本色。米朵儿睡熟间,小杨把五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翻看她的发根。也没什么难看的啊?等米朵儿睡饱了,小杨已经做好午餐等着她了。我的彩彩,快洗脸刷牙来吃饭。他送她一个雅号“彩彩”。米朵儿知道她的秘密全都泄露了,见小杨不在意,反而生动活泼地叫她“我的彩彩”,她心里暖得要掉下泪来。午饭过后,米朵儿要去理发店,小杨拦着不让。挺好的呀,别人想染都染不到你这样式,干吗要用死板的黑色来抹杀它?
你要害我成为第二个小司啊?米朵儿不满地翻了男朋友一眼。广告部的小司,过五关斩六将地考进报社来,因为染了个奶奶灰的头发就被报社开除了。
小司被开除绝不是因为她染发引起的,社里让她去跑广告,她跑到人家企业老板的床上去了。
谁看见了?谁抓住了?小司虽然有点大大咧咧,但不至于这么贱。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人家的问题了。你这头发是天生的呀,我们在工作群里解释一下,相信大家会理解的。说不定有许多人会为你点赞呢。这么漂亮的头发,应该有一万个理由得到赞赏的。即使大家不赞赏,把它当成了自然灾害,也会被包容的吧?
米朵儿打死也不想这么尝试一下,她在这个圈里已经工作了多年,太了解这个圈里的想法了。小杨不死心,他给米朵儿算了一笔账, 你一个月染四次头发才能掩盖有花发的事实。如果一直染到八十岁,你还要染两千多次。在这上面花时间和精力太不值得。小杨说服不了米朵儿,又从网上截图或复制了一大堆染发危害的资料发到米朵儿的微信上。除了让她看,他还不停地说,染发会导致皮肤过敏,形成接触性皮炎,致使头皮瘙痒、头皮红肿、糜烂,长期使用有致癌的危险。他还在网上找来一个案例,某某明星,因为长期染发导致乳腺癌发生,三十二岁便香消玉殒。小杨复读机似的叨咕,终于把染发的危害植入米朵儿的脑中。她剪短了头发,买了个理发师傅推荐的发套。一尺多长的直发,黑色,有那么一点乱。理发师傅熟练地用手指把它理顺,还给抹了一些不知道是柔顺剂还是发油的东西,并且很快帮她戴好,生怕她不要似的。
她戴上发套回到公寓,小杨叹了口气,说发套的发质一看就不及她的真发。小杨还想说什么,米朵儿用食指按住了他的嘴,主动邀小杨去订结婚的酒店。小杨这才把话题转移到订酒店的事上。结婚的酒店需要提前半年下订单,他们准备来年春天所有的花儿都绽放时举办热闹而庄严的仪式。
戴上假发后,米朵儿突然窥见了周围的许多秘密。比如隔壁电视台的女主播不是在经常改发型,而是在不断换发套。比如她常去的那家超市收银员,头上垫了好几块发片。一次她和小杨晚饭后散步,路过区政府广场时,看见跳广场舞的一个老头,直接把假发蹦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捡起假发重新戴上,以为嘈杂的音樂能遮盖旁观者的眼睛。她还发现报社大门口看门老头装了一口假牙,办公桌对面何姐的笑容其实是塑料做的,满脸严肃的总编竟然天天穿内增高皮鞋。发现了这些秘密让米朵儿心情大好,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假发当然也要洗,虽然不太会渗入自己的头油,但承灰蒙尘是避免不了的。戴了一个月,不洗似乎也说不过去。平时米朵儿对自己的头发只用大众化的洗发水和护发乳,但对待假发不能这样,毕竟是花钱买来的。她去超市买了最贵的洗发护发用品,用体温计量好和人体体表一样的水温给假发洗澡。洗护都很尽心,但电吹风一吹,假发便乱了,有的卷了,有的焦了,发出难闻的味道。看来理发师傅推荐的这款假发不地道,假发中掺杂了其他的东西。有了这次经验教训,米朵儿花了半年的工资,定制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发套。
新发套的头发也是一尺来长,黑得纯正,直溜柔顺,像缎子一样光滑,随着步伐像波光一样闪亮抖动。这款升级版的发套让米朵儿爱不释头,如果不是怕把它压坏,她睡觉都不想脱下它。这款假发还柔和了她的面部线条,使她看上去有点像韩剧中某个知名的女星,为此,大街上回头看她的男人陡然增多。在单位,她越来越受欢迎,工作也越来越出色,总编在周会上连续表扬了她三次,一切都让她感到人生的春天已经来到,假发套给她带来了好运气。
但也有让她烦恼的时候。一次台风临近的午后,小杨跟市政部门一道跑现场,拍回一个小视频发给她看,大风中,街上一群人在跑,有的捂住裙子,有的抱着脑袋。路面上竟然有十几个假发套随着塑料袋、废纸片一起翻滚。看得米朵儿下意识地扶了扶脑袋。晚上回到出租房,小杨说起街面上滚动的假发套,笑得直抖肩膀。米朵儿没笑,心里多了一份担忧。从此,起风时她就不敢出门,遇到工作日起大风,她只好请假。她不敢弯腰系鞋带,害怕发套突然掉下。和同学聚会时不敢和她们拥抱。和小杨一起出门后,也不许他和她太亲密,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会昏了头,突然掀掉她的发套叫“我的彩彩”。即使回到出租房,听到敲门声也要忙不迭地把取下的发套重新戴到头上。
每天下班回来,小杨就会掀掉米朵儿的发套,欢快地叫着彩彩,彩彩,我的彩彩。这个时候也是米朵儿最快乐的时候,她旋转着移步厨房,让头上的锦鸡随着飞扬,还学着小杨的样子吹着口哨,和小杨一道做出让他们大快朵颐的晚餐。晚上他们各自伏在自己的电脑前,她用网名更新她的网络小说,这个时候她文思泉涌,完全不像办公室伏案工作时的僵化。
如果不是小杨工作上出现了一点问题,米朵儿的幸福生活就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事情是这样的,小杨跟随市委某领导去乡村随访脱贫户的情况。到了镇上,县委相关领导和镇政府领导已经有一大帮人等候在寒风中了。一上午他们走访了8户脱贫户,这些脱贫户脸上带着预热过的笑容,说着一样的致谢言辞。小杨也确实看到他们住得好、穿得暖,也有了固定的生活来源。等到中午他们去饭店吃饭时,突然赶过来一位中年妇女,嚷嚷着要找领导要钱。镇里的领导一见她就急白了脸,拉扯她到一边说话。小杨也跟了过去,那妇女便拉住小杨告状,说每年政府都给他家送钱,今年为什么到现在都不送?镇政府工作人员告诉小杨,以前给他们家钱的是帮扶脱贫的单位,现在脱贫工作结束了,镇政府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资金。那女人嚷嚷,给我们钱就没有,逛馆子吃大餐就有钱了?我男人腿受伤了,不能再去工厂上班了,你们应该安排他到镇政府看大门。镇政府领导苦笑,劝她回去,这事领导们要再商议,等商议有结果了再通知她。镇政府领导苦口婆心劝说了好久,总算把那女人劝走了。
随后镇政府领导便跟小杨说这家的情况。他们夫妇姑表亲结婚,养了两个有问题的孩子。男人好吃懒做,干活嫌累,打工嫌苦。女人也不会持家。脱贫攻坚那阵,镇政府安排男人到一家私企上班,一个月收入也还不错。半年前这家男人在亲戚家喝酒骑摩托车回家时摔断了腿,人家企业自然就不要他了。女人到镇政府闹过多次,提出很多要求。有些事情不好办啊。
小杨在稿件中详细地报道了领导随访脱贫户的情况,也客观地指出了农村个别脱贫又转贫的事实。稿子到了总编那里,总编把他叫到办公室,指出稿子不能这样写,要有一个光明的前景,不能留一个灰暗的尾巴。小杨笑嘻嘻地问,领导去走访脱贫户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要发现问题吗?总编说,我不管领导走访的目的,我只管我的版面。你得尽快把稿子改了。小杨的倔脾气上来了,偏不改,还和总编吵了起来。这事影响闹大了,米朵儿劝小杨给总编认个错,小杨一梗脖子,我错哪了?每次都要我改改改,我快改得没有我自己了。
这事儿让米朵儿心里发堵,既恨小杨不听她劝说,又担心报社会像对待小司那样把他给开了,还担心同事在背后说三道四。这天她心神不宁地坐到办公桌前,对面何姐一边小口吸溜着一杯刚泡的玫瑰花茶,一边用异样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刺杀她。米朵儿掩饰好厌恶的情绪,开机看稿子。
米朵儿,你今天的头发有点怪怪的。何姐突然说。
啊?米朵儿忙去墙角照镜子,妈呀,丑出大了。她的假发戴歪了,至少歪了一厘米,刘海看上去很别扭,左边半只耳朵盖住了,右边耳边的彩发露出来。她赶忙把假发套戴正了,何姐的目光一直探照灯似的跟着她,等到米朵儿转过身来,她才把目光垂下,假装看稿子。米朵儿坐下后,何姐还是忍不住抬眼打量米朵兒的脑袋。你戴假发呀?你倒是挺有个性的。何姐轻声细语地说。
米朵儿没法接话,只好嘿嘿两声应付。但何姐却把头朝她这边伸过来。我听说,有些假发来路不正。
怎么个来路不正了?
有的是从死人那里剪来的。我看过芥川龙之介的一篇小说,叫什么门来着?里面就写到一个黑衣老太太,在死人堆里扯头发,为了换钱呢。我严重怀疑你这头发的来源。何姐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诡异。米朵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别瞎说,怪瘆人的。何姐便笑,不再言语。中午吃盒饭时,何姐又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如果假发真是死人那里来的,也能检测得出来。
这也能检测?
是呀。人体所有物件,都栖息着人的灵魂,你没听说过,器官移植者常常能在梦里感受到被移植器官的思想?头发也一样啊。如果真是死人的头发,你发出一个邀请,她就会在你梦中出现。何姐爱瞎编,本来就是一胡扯,没想到米朵儿就上心了。发套上的头发到底是从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头发自然不会来自于中老年人,它一定来自于年轻的女子。哪个年轻的女子舍得剪掉这么好的长发?癌症患者化疗后脱落的?太平间被人盗取的?她会不会来寻找她的长发?恐怖和担忧淤积在心口,米朵儿觉得胸口发胀,步行时胀得尤其厉害,简直连呼吸都很困难。这样被折磨了一段时间,米朵儿终于在一个午夜时分,悄悄从小杨身边离开,蹑手蹑脚地去了卫生间。点亮一根蜡烛,举起那个头套,按照何姐交给她的方法对着镜子念叨:天灵灵地灵灵,你是何方一鬼魂?如果能有意识在,请到梦中说分明。她反反复复念叨了三遍,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变形的鬼脸。啊——米朵儿大叫一声,镜子里的男人也惊叫了一声。你神经兮兮地在干什么?小杨出现在镜子里,卫生间的灯随即也亮了。
我的妈呀,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出来了?吓死我了。
还说我呢?你装神弄鬼地在干什么?小杨显然很生气。
这一晚,俩人都失眠。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杨在单位又和领导闹了不愉快,晚上他买了几瓶啤酒,独自灌了,倒头便睡。米朵儿照常打开电脑准备更新她的网文。拖着鼠标在网络上闲逛了好久,她仍然处在“开屏仪式”中,无法静下心来敲字。小杨的呼噜声上天入地地呼啸着,更让她心烦意乱。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显示屏发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了。那女人坐在高速路的绿色护栏上,米朵儿知道那女人是在等她,想绕开,两腿却不由自主地往那女人身边挪。那女人勾了头,脚尖在地面上写着字。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米朵儿竭力想看清她的面目,那女人就突然抬起头来,一脸的血,一缕头发被血粘在鼻子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没有鼻子的人。没鼻子的女人朝米朵儿笑,米朵儿转身就跑,那女人的长发突然像水草一样缠住了她。她挣扎,她哭喊,她厮打……呵——,小杨一声高亢的呼噜声把米朵儿从梦乡里捞了回来。米朵儿吓出一身冷汗,她不敢在电脑前傻坐,赶紧脱衣上床,关灯睡觉。她想钻进小杨的怀里,小杨却翻了个身,把脊背对着她。米朵儿只好又摁亮吸顶灯。她不敢睡,怕那没有鼻子的女人再来纠缠她。
米朵儿还得戴上假发,因为她的假发太漂亮。她给何姐买了一套高级护肤霜。何姐说这么客气干什么?笑眯眯地收下了,不再说米朵儿的头发,甚至都不朝她头发上瞄一眼。何姐只说,天气越来越冷了,有点冬天的样子了。冬天还是要冷一点才好,否则就没有冬天的样子了。尽是这之类的废话。何姐的才干显然不及米朵儿,但工作状态却比米朵儿从容得多,神情也比米朵儿自信得多。
下班时,米朵儿有时跟小杨一道,有时独自先走。小杨的稿子总在不断地返工中,加班在所难免。米朵儿愿意先回家,一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揭掉发套,然后去做小杨爱吃的粉蒸肉、爱喝的排骨汤。小杨回来,已经很少再嚷嚷“我的彩彩”了,他脸上的肉被一把无形的刀一点一点地削掉了,连同他的笑容一起。
夜晚米朵儿就把假发藏到衣柜里,然后就梦见她去衣柜里拿要换的衣服,衣服里面露出一张满脸是血、没有鼻子的女人脸。米朵儿呼地坐到枕头上,然后就伏到小杨的脑袋上嘤嘤地哭。
小杨拍着她的肩,别瞎想,都是你自己瞎想招致的。你自己的头发挺好的,还是把发套扔掉吧。米朵儿自然不会扔掉假发,她把假发装进布袋,挂到窗外,再关紧玻璃窗。这一晚果然没有做噩梦,但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假发上沾了几粒黑黑的老鼠屎,害得她花了好长时间去洗它。假发晚上是不能放外面了,老鼠会咬坏它,会把可恶的病菌撒在里面,还有乌鸦或者巫婆什么的,把不知道什么的污秽撒到上面。想一想就可怕。
睡前不知道该把发套放到什么地方,躺下又不敢睡觉,担心噩梦再次来袭。翻来覆去的动作,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掉小杨的睡意,小杨的意志力终于被打烂了,他打着哈欠抱着枕头睡沙发上去了。米朵儿既愧疚又委屈,瘪瘪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转天上班时,何姐接受了她带给的奶茶,假装没有看见她的发套,笑微微地问她新房装修的事。米朵儿忽然想到,发套晚上可以放到新房里去呀。等婚后他们搬进新房,出租房不退,专门用来晚上放发套。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小杨时,小杨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好几秒钟,问,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米朵儿立马崩溃。
米朵儿连食欲也没有了。嘴唇薄了一圈,泛着淡紫的光晕。眼睛大了一圈,失去了该有的光芒。工作时精力不集中,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厕所。
喂,你是不是那个了?何姐的语气不是关切,而是别的什么。
哪个了?
是不是中弹了?何姐突然向椅背上一靠,捂嘴嘻嘻笑起来。
米朵儿突然明白了。连忙摇头,不是的,不会的。
是的也没关系,不是要结婚了吗?结婚,生娃,干脆利落。
米朵儿倒是想怀孕,也许新生命的孕育会给她带来一点新的冲击,给她带来点什么改变。她把这个想法跟小杨说了,小杨沉默不语,在米朵儿没有上床前就抱着枕头去沙发上了。
第一朵迎春花把淡淡的幽香送进窗内时,米朵儿突然嗅到了一丝反常的味道,同时她听到了咔嗒一声,像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她赶紧跑进洗漱室检查她头上的发套,左看右看,又取下来仔细看了看,这才重新戴到头上。她又检查了一下燃气管和水管,也检查了家里的网线,确定它们都没有断裂她才心神不宁地下楼。小杨早已坐在车上等她了。到了报社,小杨和她一道下车,一道进了办公大楼,然后他们各自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坐到办公桌前,反常的味道没有了,绿萝依然装饰着桌面,没有香味的向日葵依然在开放。何姐依然笑微微地坐在对面。但这一天的工作很不顺手,原来已经选中的稿子再看时很多已经不能用了,去爆满的邮箱中挑选新的稿子,挑了一上午竟然没有像样的。好不容易把版面组成了,发送给总编,不久总编怒冲冲地过来了,把一叠打印好的稿纸摔到她的桌上。你怎么回事,的、地、得不分,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她诚惶诚恐地朝稿纸看一眼,发现上面圈了许多红圈圈,羞愧到无地自容。何姐赶忙把那些稿子拿到自己面前,认真地修改起来。在何姐的帮助下,这一期的副刊版面终于收官。
米朵儿下班时路过小杨的办公室,朝里瞄了一眼。小杨的办公桌前空荡荡的,电脑也是黑屏。小杨呢?她问小杨的一个同事。那位同事正在收拾东西,头也不抬地回答,今天没见到他。米朵儿心想,又去外面采访了。回到家,放包、换鞋、揭头套。早上那种反常的异样感又出现了,米朵儿莫名其妙的心慌,小杨会不会出什么事?犹犹豫豫地拨打了他的电话,竟然打不通。宝贝,你现在在哪?她给小杨发了一条语音微信。这条微信后面,竟然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她被他拉黑了。
米朵儿惊慌地扑进房间,床头柜上小杨的睡衣没有了。拉开衣柜,他的内裤、秋衣、大氅、西服全没有了,鞋柜里没有了他的鞋子,洗漱室没有了他的牙缸和牙刷。他抹掉了他在这个出租房里所有的痕迹,仿佛他从来就没有在此出现过。米朵儿不死心,她还想抓住一根稻草,她给记者部主任打电话,询问小杨今天到什么地方采访去了。
他没跟你说?他今天递辞呈了啊。
没等对方说完话,米朵儿已软软地瘫坐到地板上,手里依然抓住她的发套。她慢慢勾下她斑斓的脑袋,慢慢勾下,突然呜呜大哭起来……
这当然不是故事的结尾。
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晨,或者是某一天早晨,米朵儿被熟悉的体味搅醒了,一睁开眼,就看见小杨正俯身看着她。他用手轻轻拨弄她的头发,轻柔地唤着“我的彩彩,我回来了”。然后他们一同去上班,从此过上了安宁幸福的日子。这当然不符合生活逻辑。
或者是这样的:米朵儿一把火烧掉了漂亮的发套,顶着她的锦鸡般的头发,勇敢地走出公寓,走到大街上,走向天涯,去寻找小杨。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他,他们如期举行了婚礼,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这当然也不符合生活逻辑。
或者是这样的:米朵儿请了一段时间假疗伤,等她从失恋的泥淖里爬上岸,重新戴上她漂亮的发套,微笑地走进办公室,像何姐一样,气定神闲地开始工作。
你说呢?你有更好的結尾就写出来。
责任编辑 黄月梅
何荣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5年开始中短篇写作,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清明》《雨花》《野草》《安徽文学》《当代人》《青春》《海燕》《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广州文艺》等纯文学杂志。长篇《你好,刘秀青》被选为安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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