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观记
古人名篇在前头,关于滕王阁,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当年,袁州刺史韩愈应御史中丞、江南西道观察使王仲舒之命,为新修滕王阁作记,于其形胜气度不表半字。韩愈其时确实未曾到过滕王阁,但以其绝世高才,于江山之好登望之乐,铺陈想象煅炼文字,写数百字必然不难。就像后世的范仲淹,未到岳阳楼,观一幅《洞庭秋晚图》写《岳阳楼记》,照样是百世名篇。想来,韩愈是敬王勃千古雄文,故意不着一字。不着一字,他也尽得自家风流。
眼前有景道不得也。
景道不得,风总道得。
那一夜柿子初红,南昌东湖区江风猎猎,不冷,劲爽如刚烈女子的柔情。在赣江之湄一家小饭馆吃饭,瓦罐煨汤一勺勺熨帖人的肚肠,婺源土酒一盏盏烧灼人的面颊,店里说赣方言的江西老表和表嫂词温语软周到恳切,三五逆旅中人安然自在如同世代枕江而居者。有些城市是生硬的,像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人,披着与其文化内涵全然不相称的傲慢和冷漠,令拜访者懊悔不迭,古豫章郡自古以来英才辈出,有容乃大,待陌生客一如夜归人。
右窗正对赣江,江水泱泱,其色五彩,一月低悬,清艳如玉斧。
左窗斜对滕王阁,名楼高耸如坟典,灯火与月色里越发瑰伟绝特,越发正大庄严。
在如此美好的地方,如此美好的夜晚,与一群美好的人吃菜呷酒,是大福庆。
夜里就眠在楼阁之下,不闻车马人语声,古人纷纷踏入清梦来。这一年多为写一部书,我沉溺于两宋,惊讶于满朝文武半数出江西,对豫章古郡的敬意日甚一日。书甫一写完,秋风吹我到江西,似是巧合,似是天意。
翌日清晨,风止树静,秋阳红暖亦如磨盘柿。登滕王阁而驰目,赣江烟白色,南昌烟白色,天空烟白色,衡山和匡庐隐隐在望,也是烟白色,滕王阁和簇拥它的曲榭回廊碧瓦朱甍,如凤鸟迥出尘表。我身也翼然,欲飞于江渚之上。
江湾沙渚上,有十数人提竿从容垂钓,姿态如凝。以为雍熙之世的表征之一,就是廊庙之上宵旰乾惕,市井之间自在悠闲,而不是反过来。
想起滕王李元婴,滕王阁的肇始者。新旧唐史对他的评价,不外乎骄纵逸游、不遵宪章。但我以为,那个皇室贵胄,貌似花天酒地,实则善用也善保富贵,因三建滕王阁,更不失为有唐之名王。
赣水南来北往,自成古今。
江上往来人形容缥缈,也自成今古。
临水而观的人,愿沾滕王阁郁郁文气,润泽笔下文章,愿舀江水一瓢饮,洗濯一身旧风尘。
夕照山记
在雷峰塔上凭栏俯瞰,西湖诸景一眼收,绝似吾乡当家塘。大而已,渺而已,苍苍翠微横而已。唯楼船烟波吾乡所无,唯翠柳之间士女杂沓吾乡所无,唯断桥、苏堤、西泠印社、苏小小墓、灵隐寺的钟声吾乡所无,唯……又唯……又又唯……吾乡所无。而已。
一个而已,可了世上多少贪嗔痴。
风铎泠泠,可恼惊醒人间几多尘梦。
我来西湖多次,每每想起苏子画舫载伎镇日鼓吹貌似潇洒的淹蹇。我来西湖多次,每每想起张岱携炉载酒在湖心亭看雪貌似淹蹇的潇洒。一宋人一明人,他们是一对璧人啊,一个是前世,一个是后身。
民间的故事万古流传,譬如白娘子与许仙。今日雷峰塔中,壁画木雕之上,唯有一条白蛇,一条青蛇,一介凡夫,外加一个以正义之名行无情之事的托钵僧。蛇非蛇,夫真是凡夫,许仙何德何才,遭此佳期遇此佳人?他原只配尾随《金瓶梅》里的应伯爵徘徊勾栏瓦肆之间,听一帮小娘们儿弄姿作态唱浪曲儿。
那些写雷峰塔的名篇哪里去了?
年少的时候,有好些年,繁华市井落拓乡村之间,男女老少有事无事,爱唱“千年等一回呀,我无悔啊”。少年不知爱情难,听得实在不耐烦,也不知世事艰,以为唱这首俚歌的都是俗物。到底年少轻狂。
以为这俚歌可以一直传唱下去,我也永远在少年。少年的时间老是在打转,像漩涡里的水草。待到我发觉世上已经无人再唱《千年等一回》,世事早已千回百转面目全非。而今见俗物心生欢喜,遇俗人欲拉他入酒肆痛饮。到底心随世转。
壬寅秋十月,又到西湖。西湖无恙啊,自古及今,歌舞从不休。
正好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夕照暖暖照在夕照山上,画船如一枚肥大的秋叶浮在画屏中。水风畅畅,清甜如甘蔗汁,送三五闲人入湖光深处。雷峰塔崭新的钢筋混凝土塔体金光闪闪,仿佛李天王一手托起,冉冉而升,高不可攀,像不可一世的王权。它的影子倒映在西湖水上,裸现真身,一堆垒土而已。
夕照山,一个多好的名字,远胜以雷氏旧居之山命名的雷峰。我站在画船上,自夕照山下进发,离山渐行渐远,近望,中望,远望,一直不解古钱塘人为何弃夕照而用雷峰。
钱塘人骨子里是惜物的,新构的雷峰塔里,仍保存民国遗存的旧塔基,可供想象和凭吊。那旧塔基是塔的魂,是山的魄,是时间存在的唯一证词。
刚刚注意到,今日雷峰塔的一个门楣上,匾额写作“皇妃塔”,以为有替古人簪花抹粉之嫌。吴越国王钱俶为庆贺黄妃得子所造之塔,名黄妃塔而非皇妃塔。唐末的吴越国,远非春秋战国时期的吴国越国可比,偏安江左苟延残喘的小诸侯,屡屡屈膝于唐、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最终版图归于赵宋,非皇非帝,其所爱的女子岂能称皇妃?
又摇摇头,自叹闲人多事。
长风沙记
二〇二二年五月二日,与昔日同窗王亚携其二宝、小宝同到长风沙。
那一天上午,春阳酥人腿骨,江风撩人衣衫,江水轻轻拍打堤岸,巨轮在江上若止若行,对岸池州草树萋迷历历可数,身旁的芦荻密密丛丛随风低昂。姐弟二小儿嬉戏于江滩之上,忙于和沙筑屋,欢快啁啾如一双云雀,我和王亞甘作仆夫,频繁拎着小桶舀取江水供他们构建大厦。当时,天上只有连绵的白云,心里唯有细沙一样的慈悲。
岁月催人,儿辈也催人,当年安庆校园里青葱一样的少年,转眼红衰翠减物华休。我和王亚,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读书时代我们就曾经相约,择一个好天,一起去看李白笔下的长风沙。那里是他的家。不料这一择,就是三十年。
安庆东郊有个长风乡,长风乡有个长风村,长江边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而已,原本无奇,却因长风沙著在青史,屡屡见于古今人的词章。犹然记得,王亚昔时在同窗面前说起长风,说起长风沙,踱方步,谈掌故,朗声吟诵李太白的《长干行》和《江上赠窦长史》,“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万里南迁夜郎国,三年归及长风沙”,眼波流转,神色傲岸,不时猛然一甩满头黑亮的天然卷发,仿佛大风起兮乌云飞扬,让来自穷山沟里的我陡然矮下去半截。因为生在长风沙,因为仰慕写过长风沙的李白、苏轼、梅尧臣、陆游、杨万里、范成大、揭傒斯、文徵明这些古人,王亚的建筑工程学业一塌糊涂,先锋诗歌却写得极棒。他一天天一年年顶着建校著名诗人的桂冠,在校园白杨树相夹的红砖步道上,迈着外八字步,扬长而来又扬长而去,目中似乎万有又似乎空空,令一届届娇嫩红颜欣赏爱慕,也令一届届青涩须眉怒目攥拳。
至今我仍然认为,以才气论,他远远在我之上,他应该当个作家,我应当做个房产中介,而不是反过来。他为生活误了文章,我为文章误了生活。天下事往往荒诞如此,似乎有神鬼暗中捉弄,叫人徒唤奈何。
长风,远风、大风、暴风也。
长江出了古夷陵,就像一把折扇哗啦一声潇洒打开,江水顿时平阔舒缓,一路从容东注。迤逦来到安庆长风沙,江面连转两个急弯,水势突然湍急,江中九里十三矶,巨礁如林如齿,又兼地处大别山脉和黄山山脉形成的河谷风道,暴风常起,风沙迷眼,常有船只触礁。古人因之一直视长风沙为畏途。陆游《长风沙》诗所谓“江水六月无津涯,惊涛骇浪高吹花”。梅尧臣《送方进士游庐山》诗所谓“长风沙浪屋许大,罗刹石齿水下排”。但这个暮春之际长风沙段的长江,浩渺而温驯,混沌的江水呈S形妖娆摆动,丝毫不见唐宋人笔下堪比瞿塘峡口滟滪堆的风涛险恶。梅尧臣诗和陆游《入蜀记》写到的罗刹矶,以及太子矶、拦江矶这些骇人听闻的石矶早已被历代逐步清除。当然,也不见了唐代的街市、宋代的酒旗、元代的巡检司、明代的红云画舫和清代的炮台。春秋时期吴楚大战的古战场长风村,在大迁大建中,绿油油的田园换作了广厦千万间,长风沙则沦落为一个遗址,一块石碑。造化弄人,造化其实也弄物。那江滩上无尽绵展的细密江沙,在阳光下远望,泛着耀眼的银光,近看形色如同麦麸,想必古今如此。不变的,想必还有苍苍芦荻。
离江滩不远的长风乡政府左近,是长风沙碑林,二十七年前建的仿古袖珍园林里,陈列着唐宋以来诸多大文人写长风沙的诗歌石刻。迎面的照壁上,刻的就是李白的《长干行》,金陵女子江行七百里迎迓竹马郎自巴蜀归来的故事,无论何时读起来,都让人眼热心湿。园子的门却锁着,院墙上用红漆潦草写着几个“拆”字。绕着外墙搜索一番,才寻得一处破窗,艰难挤了进去,里面蒿莱比人高,蛇虫出没,碑林久已寂寞。一方方细看过去,似与古人晤言。园子左手醉仙堂上有一联:胜地正重辉长风沙上呈新貌,名诗均再现古乐府中会谪仙。字体汉隶参以篆意,颇好,联文喜气洋洋,今日看来却似反讽。可惜了。
那一天也去了王亚的故宅,确切地说是旧址,我站在乱石碎砖上想象旧时风物,王亚在地上左翻右找,更像在凭吊。两个小娃娃也是第一次来,睁着无邪的大眼睛四处茫然张望,他们的故园只剩下一堆瓦砾,一个虚词。
龙眠文气
山以龙眠为名,屈曲盘桓如青龙;山下的水也以龙眠为名,如白龙周折宛转。一山一水一青一白,一阳一阴一刚一柔,爻画斑斑错杂,蔚然成文章。
數回到桐城,每次总要择一高处,遥瞻龙眠山苍茫横阔,俯观龙眠河逶迤坦荡。每次都会想:龙眠居士李公麟的故家,在哪一个山隈,哪一弯水曲,他家门前当年有几树油桐几丛水竹?也一次次地啧啧赞叹:龙山葱葱,龙水漪漪,气佳哉,一如庄子笔下的野马。
野马非马,田野间蒸腾的浮气也。
得龙眠山水涵养护佑,神秀所钟,桐城文气也郁郁然,浮浮然,百代不绝。
十五六岁的年纪,我在安庆城读书,其时足迹尚未到过桐城,江南江北淮左淮右四十几位同窗里,很容易辨识桐城人。除了一口特别的平翘不分、边音鼻音不分、前鼻音后鼻音不分的桐城话,桐城人也自带闪耀的光环,个个神完气足神采飞扬,连生在文化古城的安庆人也望尘莫及,何况我这长于山野未见过世面的下里巴人。桐城派主宰清代文坛两百余年,有“天下文章在桐城”之说;桐城巨子姚鼐的《登泰山记》就赫然印在初中语文课本里,供师生字斟句酌,疑义相与析;戴名世、方苞、姚鼐、刘大櫆诸公的名字响如夏雷,其生平事迹和主要著作列为必考内容;六尺巷的礼让典故流传至今,让一代代人高山仰止……文章有种,桐城崇高,于桐城人,我辈岂能不敬之畏之?
心里是服气的。
后来结识了更多的桐城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高矮胖瘦,无论操持何种营生,他们的骄傲自信都与生俱来,他们的发奋努力也与生俱来。先贤的道德文章照耀着他们,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的功绩激励着他们,“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古训鞭策着他们,今天的桐城仍然元气充盈英才代出,桐城派的传人在各个领域建立功勋,仅两院院士就有十六位之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夫子之言于桐城人竟然失效。
不服气是不行的。
据说,桐城宜植油桐。在上古之世,每逢春四五月,此地桐花飘飞,粲如瑶华,烂如朝霞。这方土地,西周为桐国,汉代为桐乡,清代为人物鼎盛之邦,为桐城古文派渊薮,为世所仰慕的文章之都。后世文人如我,尽管素日以文章自命,来到圣地桐城,岂敢率尔操觚?岂敢自称作家?含毫而邈然,而赧然,连说话也是轻言细语的。
私底下以为,桐城派古文祖述六经和秦汉文章,摒弃绮靡柔弱的时文,遥遥呼应唐宋古文运动,所谓清真雅正,所谓讲究义理、考据和辞章,其实正是自《尚书》以来中国文章之正法和正统。方苞《狱中杂记》有司马迁笔意,姚鼐《登泰山记》有东坡先生遗风,方东树论诗著作《昭昧詹言》有宋人风度。
又以为,桐城文气,首萃龙眠山水,其次在文庙,又次在桐城中学。
壬寅冬十月二十日,与四方友人以文学的名义再聚桐城,重访文庙、六尺巷、桐城老街、博物馆诸旧游之地,又初次拜访了桐城中学。
那一天上午,风从桐中校园里簌簌吹过,吴汝纶手植的那一架紫藤,姚鼐亲栽的那一本银杏,以及水重阳、梧桐、苦槠的叶子沙沙复沙沙,仿佛桐中学子的诵书声。冬雨初落,时疏时密,润物细无声,落在半山阁、石刻柱、桐溪塥、钟楼、大门、吴汝纶雕像上,似前辈以身为范循循善诱。
站在草木青苍的校园里,静静品味广场石柱上镌刻的南北朝人名句:“高峰入云,清流见底。”“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为梁为柱罔不宜,志重远者,不师汝而师谁?”心中怔怔,若有所得,又似有所失。一扭头,忽然望见桐中创始者、晚清大文人和教育家吴汝纶手书的“勉成国器”四个大字,熠熠闪亮于门楣之上。那一刻,有一道闪电从我日渐混沌的身体中洞穿而过。
归来之后,常忆桐溪塥那一鞭清凌凌的水,以及水中那群色彩斑斓自在悠游的锦鲤。想必,桐中之魚非凡鱼,它们也有一肚子《春秋》《国语》,有一肚子风雅颂。
谒海子墓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上午,时隔多年,再到查湾拜谒海子墓。时在初冬,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草枯木瘦,残荷满目,却无一丝萧杀之气,十八摄氏度的气温让人如在仲春,昏黄而温暖的阳光静静铺陈在埋葬着诗人的山冈上。我在齐腰深的荒草中,被草籽和藤蔓殷勤攀留,目有所触,心有所思,用手机记下了几行文字:
荒草淹没了荒草
淹没了麦地、时间、四姐妹
曾经蓬勃的血肉与骨骼
以及一切可说
与不可言说之物
住在山冈上的诗人
青铜一样永久又年轻
他张开双臂热烈拥抱风和太阳
头发化为树木
坟冢生长诗行
十二年前,也是一个冬天,雨冷风寒,我与七八个朋友带着香纸爆竹,专程从岳西驱车去查湾祭奠海子。并像许许多多的来访者那样,簇拥着海子的父母,在海子故居前郑重地留下一张合影。
照片上的人如今缺了一位,海子的父亲查正全先生五年前归了道山。他的母亲操采菊女士健在,八十八岁的老人面相清秀如麦苗,眼神清澈如溪流,头脑清晰,言语温和,只是背有些驼,脚步有些蹒跚,行走时需要扶着一辆婴儿车。她的孩子离世已经三十余年,寥阔的时间把她当初面容上的悲伤剥落下来,沉淀到她的骨头里。那一天,她持着一把扫帚,安静而缓慢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我在海子纪念馆前遥遥望见,心里软得像一枚枝头上的红柿子。这个孕育并深刻影响了泥土之子查海生,进而让他幻化为麦地诗人海子的乡间女子,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是在替她的孩子好好地活着。而她的孩子,只有一半属于她,另一半属于天梯上的诗歌女神。
那年来的时候,这里只有海子的故居和一座孤单的坟茔,周边是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地,青葱的麦苗像低调的绿火在风雨里燃烧,麦地之间的土路湿而滑。而今,当地围绕海子故居,建起了一座占地不小的海子文化园,园子里有海子诗墙、海子雕像、海子纪念馆、海子书馆,以及饭店和旅游公厕。文化园中央那座诗人的石像雕得极生动,长发披肩的诗人,张开大嘴,像昔日的乡下少年那样朴素热切地微笑,眼镜后边的双眸如两颗流星,迸射着炽热的烫人的光芒。看上去,他更像一个追求真理的哲人,或者诗哲。
而他身后,麦地在大面积撤退,代之以连绵的荷塘、木栈道、水泥路、菜园子、草坪,以及错落的民居和香橼树。我去海子墓地的途中,一户人家新建的三层小楼正在装修,一户人家门前的两棵香橼树上缀满金黄的果实,灿烂如两座星空。村子里人来人往,鸡鸣狗吠,一派活泼泼的人间气息。其实,一个村庄的沧海桑田,并不需要几百年上千年,十年时间就已经足够。在曾经盛产小麦而今改种其他作物的查湾村,若想闻一闻麦子的醇香,需要打开海子的诗,或者走进海子书馆,那里有一些麦穗的标本。不过很显然,麦地以及老房子、石头墙、牛棚、猪圈和茅房纷纷退出之后的查湾,比之前要富足安乐,也更加欣欣向荣,至少目前是这样。
来文化园的人很多,他们以献花、沥酒、与雕像合影、默思、朗诵海子代表作、与海子家人交流、瞻仰海子遗物的方式,来表达各自的敬意和怀念。相较而言,村庄东面山冈上的海子墓地是冷清的。喜热闹而厌清冷,古今人并无二样。
我离开热闹的文化园,独自去墓地。经过一畦畦菜地,经过一个个担水浇菜的人,也遇到好几座坟茔。那些崭新的墓碑上,刻着查老大人某某某之墓或者查老孺人某某某之墓的字样,他们应当是海子的血脉近亲,长辈或者同辈。掐着指头算一算,诗人若还活在世上,也年近花甲了,肯定不比照片上的年轻。他那透明、袒露、奔放、简单、放射着麦粒香味、携带着蚀骨忧伤的青春,像他的诗歌,终于山河永固,成功逃脱了时间的迫害。
我走错了路,一脚脚走在草木丛中,或许潜意识里,我是故意不走水泥以及砖石铺筑的大道。
山冈上海子的墓地,已经修建得很宽敞,背后的砖墙上刻着世人对他崇高的评价,地下铺着齐整的花岗岩石板,墓前方的蒿莱连着山坡上的蒿莱,偌大的停车场上那一刻并无一辆车停放。等一会,与我同行的拜谒者就会一波波赶来。在这个空隙里,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墓前的两棵柏树,多像海子茂盛的头发。坟头上的草和灌木参差不齐,想必是诗人的家人故意如此,我以为比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坟冢更有象征意味。他的一张照片,和他从西藏背回来的两块玛尼石,一左一右镶嵌在坟前的小龛里。这张照片上的海子,衣着和神态是一个青年教师,玛尼石上雕刻的佛像,人物衣饰和色彩仍清晰如从前所见。他的墓碑已经有了明显的旧气,不过三十二年,他就成了一个古人。
这一次我是空着手来的。返回的时候,粘了一身黑的灰的黄的麻的各色草籽,像某种隐喻。说到底,世上所有的比喻,哪怕再神妙,也是经不起认真推敲的,所以我索性憋着,不说出喻体。
这是冬天,草木摇落,万物日益凋敝,向内蜷缩如刺猬。但总会有一个春天,那些附着在我身上的种子将破壳而出,忽然爆发,再也隐瞒不住。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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