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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提的土豆(外二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8226
陈婷婷

  挂断了与母亲的通话,我又想起儿时的岁月,便静静地泡了一杯茶,在一种淡淡的思愁里,把那些褪了色的记忆碎片,一遍遍地回放起来。

  今天想吃什么?母亲又一次问道。北疆连绵的阴雨让我们昏昏欲睡,慢生活滋生了懒惰,生活不规律的我们彻底把早饭吃成了午饭,老妈却想着如何把我那瘦弱的儿子养胖三斤再回家。手擀面吧,炒土豆丝拌着吃。我说道。

  我佩服母亲能把面做出几十种花样来,早上才做了南瓜油香,中午又开始和面,泛着油光的木案板比我年纪都大,打从我记事起就存在,伴随着我童年回忆的还有缺了口、掉了漆的搪瓷花盘子。可能是觉得摔不坏耐用吧,总是习惯性地出现在餐桌上。

  老妈有个煤炉子,只有煮肉或者家里人多时才会启用,每次鼓风机吹得煤烟四起,蓝色的烟雾会填满整个房间,那動静不亚于一场战争。

  煤火做的饭还是挺香的,就是煤灰会调皮地布满整个厨房,油污粘着手指,摸过哪里都会黑乎乎的,指甲里总是藏着黑糊糊的泥,不用热水或者洗洁精就怎么也洗不干净。每次做完饭我们就赶紧去洗衣服,时间久了,手会被风吹得起皮,关节也跟着变形。我们反对妈妈用土炉子,可是她多年的生活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的,再后来有了电炒锅,给她添置了微波炉,做饭就不至于那么大动干戈。

  厨房用具的更新也象征着一个家庭的美食发展史,我和妹妹很少回家,妈妈也变得凑合,精致的碗盘都变成了收藏,一个人的饭做一顿吃两顿,也不再讲究仪式感,好像只有我们回到娘家,家里才充满了烟火气。

  我一边嚷嚷着叫儿子吃面,一边又心疼妈妈太辛苦,但是看她乐此不疲,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也是味道的传承,看着儿子和我们大口吃着面,嚼着土豆丝,母亲脸上的褶子都随着笑容舒展了。

  土豆丝和酸浆水是面的标配,那拉提的土豆沾染了黑土地的朴实,格外地香甜,老妈说浆水是宝贝,如果煤烟闻久了头晕,一碗生浆水就能解毒,夏日也是清热解暑的好饮料,好多人吃不惯,觉得就像放酸了的泔水,而这却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味道。

  很难想象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让我们的饭菜从传承自外公的江南的各种红烧、酱香的精致小菜,变成西北地道的土豆搅团、粉汤、拉条子。在母亲的影响下,家中姐妹都早早学会了做饭,在无数个想家的时候,模仿起妈妈的样子。美食是最能留住美好记忆的,也是藏在心里的淡淡乡愁。

  蜷缩在沙发里,南疆的秋天烈日如火,我是不肯将自己的身体放在那样的灼热里煎熬的。日渐安静的性格让我贪恋这样的时光,越发地不想出门,社交成恐。

  比起文字,我更擅长用照片记录生活,那些美好的瞬间,定格住我回不去的地方,是无数个数星星的夜里,温暖治愈我的良药。

  疫情让生活慢下来,终于不用在忙碌中忘记了爱,忘了怎样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庆幸前段日子,与母亲生活了一段时间。她用美食治愈了我无数想家的时光,与我分享了一些她的童年趣事,还有和外公的故事。那时候的他们生活似乎更贫穷,可人的心却是富足的。

  那拉提的冬很漫长,必须在丰收的秋天里储备冬粮。家中子女多,为了活着,能走路的都去捡麦子,烧黑的麦子就用来磨成黑面炕饼子,在别人刨过的地里捡点小土豆,煮熟后用来打牙祭。土豆耐储存,又可做主食,又可做菜,软糯香甜,让人们忘记它朴实的外表,西北的汉子也离不开这片黑土地的馈赠,巧手的媳妇用生活的智慧变着花样,把土豆做成了各种佳肴。

  每次做饭都有感触,那些蔬菜瓜果,都跟我讲故事。当下丰富的物资让我们感到幸福,然而我最思念的依然是那拉提的土豆。

  人间凶器

  都说医院是最能见证人间疾苦的地方。甲状腺乳腺外科,我戴着浅蓝色的腕带办完入院手续,房间里已经住了两个病友。

  我右边床一位16 岁的维吾尔族女孩刚做完手术,胸口贴着白胶布,床头的呼吸机滴滴作响。她的妈妈一定累极了,趴在床边就睡着了。隔壁住着一个大娘,过来做化疗,满脸愁容,偷偷用衣角擦着眼泪,强忍住呜咽,翻个身又叹了口气。

  我走向属于我的74号床,拉开浅绿色的隔帘,假装在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戴上耳机,开始听书、假寐。此刻,我是这个病房中看起来最健康的,却看不得别人的痛苦,仿佛下一刻,我也会变得与她们一样,我开始想家,开始想我的孩子,想念爱我的家人们。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又被左边床的动静吵醒,来了个姐姐,进门就像只快乐的百灵鸟,看我醒来就热情地招呼我,好像老朋友一样。我不得不拉开了半边帘,借聊天缓解未知的恐惧。我与她一见如故,得知她是警务工作人员,与我同岁,已有了个18岁的儿子,而我的儿子还在幼儿园,晚婚的我顿时羡慕不已。

  明天手术,我们都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家长里短地聊到深夜,陌生人之间似乎更能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听了种种人生的不顺、苦难,我突然豁然开朗,人这一生,总是默默付出,直到躺在了病床上,才理解生命可贵,才知道还有那么多遗憾。

  第二天还是来了。护士姐姐打开灯,刺眼的光惊醒了一屋子美梦,她抬起六根抽血管等着我,我吓得闭上了眼。一口口吃出来的精华被无情地抽取,后期得吃多少好的才能补回来啊。然后核酸,尿检,查这查那,我拿着一大叠检验单, 饿着肚子排队。

  等着做胸透,33号,吉利数字呢。穿着空荡荡的蓝色条纹病号服,套上我过年的踩小人红袜——红袜子是我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希望能带来好运——游走在一群老头老太太中间,寻思这医院才是最大的融资平台,如果一个人卡里存10块,懒得退,这么大的客户群体,那得有多少资本可以运作。果然脑袋不能空闲。这都啥时候还在算别人的账。转移一下注意力,也没让饿得咕咕响的肚子好受些,就盼着赶紧上手术台结束这场噩梦,是好是坏,总要面对的。

  总算做完各种检查,饥肠辘辘地回到病房,左床姐姐说,刚才来了一群医生,给我说了句话,你猜是什么。看着她笑着,我盯着她,愣在那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轻轻说,是癌。大意了。

  她站在那里,孤独得只剩下自己。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走过去拥抱了她,突然就红了眼。

  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呢,像一场未知的审判。

  老油坊

  母亲这个营生已经干了三十年有余了,机器上布满了油污,水泥地因为长期的油污侵蚀已被盘上了岁月的包浆,她还是习惯用最原始的方式在大红门上用粉笔写下:瓜子油18元,菜籽油19元。

  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超市的桶装油,可是母亲还是坚持提供一个可以给牧民农民榨油的作坊,吸收太阳能量的葵花籽,在经过翻炒、挤压后,榨出的油炒菜格外香,这是来自这片土地的礼物,也是原始土著居民的生活方式。

  回族人的餐桌上,少不了馓子、油香,就像哈萨克族接待客人少不了包尔萨克,正宗的抓饭一定是胡麻油做的才最香。秋收时,农户就会背上几袋种子,加工成过冬的储备,所以母亲这开了三十多年的油坊早就成了地标,也是那拉提为数不多的,没有因为这个时代更新而换过的生意。

  大多数人匆匆忙忙,忙着赚更多的钱,只有老妈守在这半地下室,守着我和妹妹朝思暮想的地方。

  母亲自建的楼房有四层,上三层因为旅游业发展被外地老板承包开了饭店和旅馆,留下一层自住和开油坊。门口有一棵与妹妹同龄的大榆树,与新疆很多少数民族一样,家里生了孩子,就种一棵树,孩子长大了,树也長大了。这棵大树后来长得比楼还高,被砍去了枝干,又重新发芽生长,默默陪伴着这间老油坊,也为无数来榨油的人遮阴纳凉。

  侧门旁有个煤房,用来储存冬天用的取暖煤,偶尔还得当鸡窝,所以老妈养的鸡一辈子只洗一次澡,平时都黑黢黢的,看不清是花的还是白的。煤房有块水泥地坪,时而晒晒荞麦皮,时而晒晒瓜子。从电线杆到那棵老榆树的铁丝可是有大用处了,那拉提多雨,出太阳时总会被用来晒衣服、晒被子。

  我站在太阳下,阳光如母亲般温柔地抚触,慢慢地将我背上的毛孔舒展开。

  肩颈变得柔软,慢慢的,汗液渗出,身体的寒被带走,这一切悄无声息,只有皮肤知道。灼热晒得我脖子一阵发痒,后脑勺被热浪侵袭,也让心头下了几天的雨逐渐散去。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少数民族喜欢花花绿绿的被子和衣服了,就像城里人渴望蓝天、白云、绿草地,是因为他们厌倦了单调,五彩斑斓的颜色,在无味的生活里是那样热情,让人欢喜。那红色的、黄色的,饱和度极高的色彩,在草原上是奔腾,是希望,是燃烧,是呐喊,是对抗孤独的旗帜。

  感慨岁月匆匆,这些年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的理想是外面大大的世界,再回来我已为人母亲。每一次归途都是一种惊喜,回家的意义就是让长大后的我们做回小孩,也让我们回到了慢生活,渐渐远去的是老房子,是烟火气,是归属感,是回忆,是幸福,也是童年。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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