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银城老街的人都在谈论我们的玻璃店。那场由碎玻璃引发的流血事件,让老街亢奋起来。
老街是银城的脐带,早年间百货商场、东方红旅社、人民电影院、灯光篮球场都云集在這儿,热热闹闹着,后来随着北边高楼越长越多,不知怎么就老了。沿街两层小楼挤挤挨挨,掀起小吃店、小旅馆、小诊所的门帘儿,拉拉杂杂不成气象。我们的玻璃店就混居其间,左边是摩托车修配店,门前挂着“打胎补气”的木牌,一股黑黑的机油味不分昼夜扑来。右边是窄窄的小瓦屋,不知名的阿婆总坐在暗淡的光线里,望着从屋顶漏进的日光。对面是个洗头房,一到傍晚就把朦胧的红光投在柏油路上,就像一块来历不明的血渍。而稍远些,过了街口的人行立交桥,就是城北高楼大厦的森林、车来车往的河流了。那地界总有热浪淹来,把玻璃店震得微微发颤儿。
一些早晨,玻璃店的马老板会瘸着腿,沿着螺旋的木梯从二楼而下,打开卷帘门,朝着漫着晨雾的街面探一眼,就开始忙活了。这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整日用蓝工装、黑套袖、白胶手套包裹住自己。他拿起角尺和玻璃刀,在檀木桌的玻璃上划出一阵嗞啦声,也就划开了老街的清晨。小伙计春子会闻声从后面的小披厦里窜来,狼狗般在窄小的屋里扑腾起来。渐渐,街头早点摊的蒸笼冒起热气,街尾菜市场的池塘蛙声四起,老人倒背着小收音机踱来踱来,上班的男女骑着摩托匆匆滑过,让老街一点一点地醒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都愿意相信:我们的玻璃店会日复一日、天长地久下去。
可那场流血事件还是发生了。那天早晨,隔壁阿婆迟迟没有听到玻璃的嗞啦声,就颠着小脚来到玻璃店前。她看见卷帘门紧闭着,便惊叫起来:出事喽!出事喽!——街坊们三三两两围过来,交头接耳说开了。晨雾渐渐散去,警车闪着红灯呜啦呜啦驶来。公安撬开卷帘门时,没见到马老板和春子的影儿,却见一女子躺在檀木桌上。她几乎全裸,坦露出波涛汹涌的白,而一丝血线从她手腕而下,像条长长的蚯蚓蜿蜒爬向门外——她的腕部动脉被一片碎玻璃割破了。街坊们看见那女子时,都由衷地叫了起来,惊飞了街头树上的鸟。有人认出她是常来玻璃店买镜子的苏姓女子,只是不穿衣服的样儿陌生多了。当白色救护车像一场雪下过,我们派出所的那个民警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对这个案件不甚满意。他在玻璃店里转来转去,查找起线索。可老街的人不需要线索,他们在茶余饭后热热烈烈谈论起来。于是,一个坊间的说法传开了:一生未曾碰过女人的瘸子马,耐不住春心,因强奸未遂而杀死女人了。他们说得合情合理,由不得人不信。
玻璃店就像个缄口不语的老人,就此关门了。可我们相信:有些话有些人非说不可。
马老板
我在逃,就跟玻璃球一样滚在风里。
也许跟早晨的雾有关,也许跟隔壁阿婆咳嗽一宿有关,也许跟街头树上一只飞走的鸟有关,那天早晨一打开卷帘门,我就觉得哪儿有些不妥当。后来的一整天,我都没心思划玻璃,只是坐在藤椅上倦倦地看着街面。这条街着实没啥好看的,我不知看了多少年月,连街角的蚂蚁都能数清了。可平日没活时,我只能往外看。偶尔,有些脸面不熟的女人踢踢踏踏走过,够我想上半晌。我想象着她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是干啥的,有着怎样的过往,当然也免不了会像隔壁修摩托的师傅一样,瞄瞄她们低胸衫和超短裙下的事物。其实,我不喜欢跟女人打交道,我只想跟她们隔条马路,不要走得太近。可街坊妇女却认为我应该像猪拱食那样不挑不拣,只要是女子就该娶回家。她们走马灯似的给我介绍对象,有离异的,有误过婚期的,有傻的有残的,有丑的也有俊的,逼得我真想从老街逃走。后来,她们觉得这个媒人做得没奔头,才饶过我。自从对门的洗头房开张后,我心里就长起了蘑菇。那个店里有两个女子,总是没睡醒的样儿,偶尔对我挤个眉弄个眼,我都目不斜视,权当没看见。幸好,洗头房晌午后才开业,晚上生意再闹腾,也跟我相安无事了。可那天,我的左眼跳个不停,似乎有啥不祥的事要发生。我一遍遍检查店里的玻璃,没有发现它们有碎裂的迹象,但仍放不下心来,慌慌的想逃。
在没有春子之前,我一直经营着镜子店,至于卖过多少镜子实在记不清了。那时,我觉得玻璃是柔软的,就跟小河一样安安静静地流着。我喜欢卖镜子,我怀疑我的先人就是做铜镜的。虽然我的父亲是铜矿井下工人,母亲是矿山理发店的师傅,可我家却有一面祖传的铜镜。那面铜镜长着绿绿的铜锈,背面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或许那就是我未曾见过面的祖父的脸。还小的时候,我患了小儿麻痹症,一只腿瘸了。我不喜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摇一摆,就跟街上阿婆养的鸭子似的,那会引得小伙伴朝我发出尖利的笑。而当夜晚来临时,整个老街就会变成黑漆漆的镜子,一面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见的镜子。我走在黑镜里,夜色就会像水一样流来流去,软软地托着我,让我慢慢飘起来,那种感觉真好。于是,白天,我就躲在自家的阁楼上,摩挲那面铜镜。我眯上眼,就能走进铜镜,就像走进更长更遥远的夜晚。铜镜里好像有一只鸟,眼珠特别大,圆鼓鼓的。它总在前面飞飞停停,我便去追它,我的腿不再歪斜,就像安上了哪吒的风火轮,简直要飞起来了。当然,楼下街面飞来飞去的滑板车,会用嗞嗞的滑轮声把我从铜镜里惊醒。小伙伴们的笑声太闹了,就像钝钝的针尖穿过来,让我不得不懊丧起来。
那时,母亲痛恨那面铜镜,她一见我迷迷怔怔抱着铜镜,就脸色发青,有时会抢过铜镜向楼下狠狠砸去。而在我嘶哑的哭声里,她又会把铜镜拾上楼来。铜镜真是坚硬,经过无数次的摔击,竟然完好无损,连豁口都没有。我懒得去猜测母亲痛恨铜镜的原由,因为那时大人们经常莫名其妙地生气,那或许跟矿山用多了炸药雷管有关吧。至少,母亲的生气不是我惹起的,她曾经号啕着把理发店的镜子砸碎了,那更跟我没干系了。好多年后,父亲永远留在了井下,母亲很快就老了。她临走时才为我解开了痛恨铜镜之谜。她说,老家的乡下有个荒诞不经的说法,说人不能常照镜子,否则魂魄就会被镜子收去,变傻变疯。她还欣慰地说,幸好她的儿子没有失魂落魄。母亲过世后,小伙伴们纷纷从技校毕业,重操起父亲们的职业,变成光荣的工人了。我就把自家老屋打开,卖起镜子来。街道老大妈苦口婆心要我办个残疾证,说那样会免些税儿。我没办那个证,我觉得应该尽一份力,养活银城那些指手划脚的人。我整日窝在黑漆漆的店里,守着发亮的镜子,日子过得还行。我的镜子都是柔软的,即使出现裂缝也会慢慢弥合,它们会给每个人一个完整的夜晚。
可春子来后,我就渐渐不安起来。春子刚从乡下来时找不着工,一直游荡在老街,靠着做零散的活儿,有一顿没一顿地混口饭吃。他喜欢走进我的店里,对着小圆镜龇牙咧嘴,挤着脸上饱满的青春痘。我觉得他有些可怜,有时会炒一份蛋炒饭,看他狼吞虎咽吃得一粒不剩。后来,不知怎么他就成了我店里的伙计。我让他住在屋后的小披厦里,跟我同吃同住,每月拿点钞票让他寄给乡下的父母。我对他只能做这么多了。春子干活卖力,头脑活泛,不停地撺掇我增加经营品种,从镜子到玻璃,从有机玻璃到钢化玻璃,一步步就把镜子店变成了玻璃店。钱是越赚越多,可我不想这般闹腾,觉得那些玻璃越来越硬,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我手足无措。我怀疑我把他留在店里是个错误。
我劝春子歇歇手,莫要那么折腾了,赚钱总得有个头儿。
春子不以为然,他一脸迷惑:叔,这是你的店哦。赚钱多,你不高兴吗?
我没吱声,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不安。
春子又眉开眼笑了:叔,我记了数,我已经做了99个玻璃房了,那些玻璃房都在楼顶上,日光一照,真好看!
我苦笑。
春子又把眼神溜向我的瘸腿:叔,你就在店里谈生意,切玻璃,这送货、安装的活儿我能干,不会累着你的。
我还能说啥,只能给他的工资越开越多。
春子就是个躁动的小兽,身上有股让我不安的味儿。他长得壮实,剃着寸儿头,戴着墨镜,穿着牛仔裤,整日活蹦乱跳的。每回他骑着三轮车吹着口哨渐行渐远时,我都盼着他早点平安回来。我叮嘱他:骑三轮车要小心,街上的车子太多;在阳台上安装玻璃要当心!那些楼太高了;干活时莫要忙里慌张的,别让车子、房子咬了自己的腿。春子听得不耐烦就撇嘴,于是店里玻璃里的他就会跟着撇起嘴做起鬼脸来。那些玻璃就堆在店墙上,就跟无数个门窗一样,里面躲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他们似曾相识,身影模糊,飘飘忽忽,有时会露出一闪而过的怪笑,有时会飘过形踪诡秘的身影,让我恍惚、心悸、失神,跟做梦似的。我只有把那面祖传的铜镜挂在店堂中间,也许它能辟邪避灾的。
我终于逃了,但我没有杀人。那个姓苏的女人是我的客户,她在城北某个小区有间大房子,里面的两扇推拉门、三面穿衣镜、一面浴镜、一座玻璃房,都是春子安装的。她是个难缠的人,总嫌我们店的玻璃质量不好,安装粗糙。她还说她家洗手间的镜子有些古怪,她夜半解手时曾被那面镜子吓了一跳——镜子里有个女人,却不是她自己。她常来店里闹,呱叽呱叽说个不停,太吵人了。那天晚上,她又来了,我只好躲了出去,把她一个人晾在店里。我在街口人行立交桥上站了许久,返回店时原本以为她知趣地走了,却看见卷帘门关着,一股血腥味扑了出来。我晓得出事了,我天生胆小,就慌慌地逃了。即便我的腿脚仍一瘸一拐的,但走得飞快。我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真大,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真不晓得是谁杀了那女人,我只做梦,不会梦游,莫非是玻璃里钻出的人害了她?
春 子
过了今晚,我就十八岁了,可我只能坐在银城高速公路口的草地上看星星。如果不发生那场事故,我很想跟马叔就着龙虾喝点啤酒,庆贺一下自己的生日,可马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马叔为什么要跑,可我非跑不可了。我在这个城市干过一些事儿,比如举着弹弓挟上铁弹球,射向满大街的玻璃窗,然后在破碎声里撒着脚丫跑开。我每回都能溜之大吉,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小城里,谁能抓住谁呀。那个弹弓是我从乡下带来的,我小时候用它打过野鸡、小鸟,还有学校教室的窗户,一直没舍得丢掉。在这个城里,只有马叔知道我有弹弓,他笑我孩子气,其实我看得出他眼里有满满当当的担心。他偷过我的弹弓,还买过掌上电脑想换我的弹弓,我都没答应。我告诉他,我的弹弓丢了。
这几年,我在城里是跟马叔过的。马叔是个胆小的好人,他的腿瘸得并不厉害,只是长短不一,走起路来,稍长的右腿迈出,稍短的左腿打着旋儿跟上,一拖一拖的,就像跳奇怪的舞。马叔没有老婆,也没有不良嗜好,就是喜欢下象棋。他棋儿走得小心,最擅长用“马”。隔壁修摩托的师傅闲得蛋疼时常跟马叔杀上一盘,那家伙一输棋就一口一声地笑马叔是瘸腿马。要不是看在他给我修三轮车不要钱的份上,我早就一把火烧了他的摩修店。那店里有好多汽油,燒起来一定很壮观。
我喜欢马叔的玻璃店,只要看着马叔拿起刀划向玻璃,只要听到那嗞啦嗞啦的声响,我就来劲儿。有一回,马叔切玻璃时,我忍不住去摸那细细的裂纹,指尖一阵刺疼,渗出一条血线来。我差点跳起来,这才知道玻璃里藏着锋利的小嘴。我就用那些玻璃给银城装门窗封阳台,城里人并不知晓我在给他们安装锋利的牙齿。我常站在街口的人行立交桥上,眺望北面大厦飞流直下的蓝玻瀑布、五颜六色的玻璃光影,盼望着它们有一天会被尖利的牙撕得碎落一地。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就连对面洗头房的红姐都没跟她说,虽然她的皮裙下的腿很白,她蓝蓝的深眼影很勾人。我喜欢玻璃,不喜欢店里挂的铜镜。我觉得奇怪:那个钝头钝脑的铜物件满是铜锈,能当镜子使吗?能照出人影吗?有一回,我把铜镜翻转过来,看见它的背面有好多缠缠绕绕的花纹,神神鬼鬼的,不知刻的啥名堂。我看着猜着,忽地觉得门外月亮下也盛开起那种花纹,就像一条条小路缠在一起。我走来走去,差点迷路了。我站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马叔的玻璃店里,这才安心下来。那会儿,我眯着眼对天上的星星发誓,我会在银城开个属于自己的玻璃店的。
我承认,那个姓苏的女人是我杀的。她家的楼顶很高,她的服装店不大,那儿的玻璃镜全是我安装的。那些穿衣镜都是椭圆形的,都是凹镜,镀银很厚,能把人影拉长变瘦,再胖的女人站在那些镜子前都会苗条起来,都会气色光鲜起来。这是我们玻璃装修业的猫腻,城里女人需要这种效果,她们都爱镜子里的自己。姓苏的女人也是这样,她身子就像白面馍发酵了,还喜欢在镜子前扭来扭去。玻璃镜毕竟不是魔镜,于是她很不满意镜子的质量,总对我的活儿吹毛求疵。我讨厌她,她就像盛气凌人的母鸡,那种一下蛋就咕咕叫个不停的母鸡。看着她指手划脚的样儿,看着她喋喋不休的嘴,我真想拆掉她身上的发条,让她安静下来。隔壁修摩托师傅的儿子就是这么干的,那小家伙就爱拆玩具。可我想要拆掉一个肥胖的女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事发那天晚上,我跟平常一样走过街口人行立交桥,在夜街上游荡。天上的星星稀了,长街的灯火暗了,不时有轿车滑进凉凉的月光。我正无聊时,一个女子像只狐狸从我身边走过,她穿着只露奶不露臀的黑裙,大腿比月亮还要白。我跟上去,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气熏得我头晕。我很生气,只得趴在街边栏杆上看着她越走越远。我很想交个女朋友,可满大街的女子就像抓不住的云。我只跟洗头房的红姐熟识,她让我吃过她烧的清蒸鲫鱼,可我知道找她耍是要钱的。我的存折上有些钱,不能动,那是我将来开玻璃店的本钱儿。我不能随意花钱,所以就经常生气。
那个妖精似的女子身影消失后,我没了兴致,就去街巷里的大排档,要了盘龙虾喝起啤酒来。大排档摊主应该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对老夫妻说话的味儿让我心里很舒坦。我常去那儿听听乡音,喝喝啤酒,那个时辰就是我张灯结彩的节日。可我刚吹掉半瓶啤酒,身边有个黄毛小子就朝摊主咧着嘴骂开了,说菜里有苍蝇。我没吱声,这个城市教会了我宽容忍让和漠不关心。后来,黄毛小子把手臂抡圆,一下一下地扇向摊主老头。我看见老头的瘦脸慢慢肿起,看见老妇捂着嘴小声地哭起,便忍不住挥起了拳头。黄毛小子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家伙,丢了几句狠话,捂着脑袋跑走了。我刚喘口气,想用家乡话安慰那对老夫妻,老夫妻俩却慌慌地推起我,说伢儿莫惹事,快跑啊。我真的生气,如果说老夫妻怕城管情有可原,那他们为什么要怕街头混混儿呢?我只好跑起来,边跑边拿着玻璃刀,从沿街一溜儿卷帘门上划过,那吱吱叫的响声让我越跑越快。我想象着手中的刀正划过那碰倒我三轮车的轿车,划过那拒绝我当门僮的大酒店幕墙,划过那广场上牛皮哄哄的电子大屏幕,真想就这么一直划下去,把小城惊醒。
走回老街时,沿街的老屋被月光锈住了。我意外地发现玻璃店的卷帘门开着,便一头闯了进去。店里竟然没有马叔的身影,只有那个姓苏的女人摇摆在灯火下。她一见我就皱起眉头,唧唧咕咕说开了。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比白天更胖了,浑身的肉就要从衣裙里突围出来了。我替她难受,就顺手抄起一块碎玻璃,扑上去要割断紧绑在她身上的衣带。她挥手一挡,手腕上流出了血。她终于不再说话,像条吐着气泡的鱼躺在了檀木桌上。我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让她安静下来这么容易。我大口大口喘起气,心里畅快多了。天上的月亮越来越白,我害怕起来,就关上卷帘门,骑上隔壁的摩托跑了。我很想逃回乡下的家,吃碗妈妈烧的鱼。我也想逃到别的城市去,开家小玻璃店。可我找不到自己的脚,任凭摩托乱奔,不知怎么就跑到高速公路入口了。我坐在草地上,看着一辆辆车驶进驶出,捎着一丝丝星光。那些车子前灯亮闪着,在觅着前方的路,就像游在银河里。我想起乡下小学那个驼背老师教过我们的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想着想着,这首让我厌烦透顶的诗,竟然美妙起来。我真想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觉,忽觉一阵刺疼,赶忙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食指肚渗着血珠,这才又想起玻璃店的女人,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我常常做梦,我的十八岁生日就被这个梦搅乱了。
红 姐
悄悄告诉你吧:玻璃店的那个女人是割腕自杀的。你别不信,那可是我亲眼看见的,而且,我是开洗头房的,又不是那些电视上满嘴跑火车的人。我不把这个秘密传出去,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他们太忙了。
我认识那个女人,她叫苏莲,当然还有一些曾经用过的名字,比如拉美、欧雅,跟她熟识的姐妹都叫她苏姐。我是多年前在一家玩具厂认识她的。那时,我们都是操作工,制作毛绒玩偶。玩具厂不大,在银城北边的开发区里,那儿有好多厂,比如电子厂、铜材厂、化工厂、纺织厂,玩具厂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地儿。那个小厂有五层楼,一楼是漂亮的门厅和玩具展览厅,二楼是办公室,一间间蓝色小隔间里放着整齐的电脑,三、四楼是车间,五楼是员工宿舍。我在四楼的流水线上,干的活儿就是给玩具娃娃装眼珠儿。没有眼珠的玩偶眼窝深得像个黑洞,显得深不可测、暗淡无光。可只要安上晶亮的玻璃眼珠,那些小人儿就会活过来,变成公主或王子。苏姐在三楼,她们干的活儿就是往玩偶肚子里塞海绵、泡沫,把娃儿们的肚子弄大。那时,我刚从乡下来,从小没玩过玩具,很喜欢干那种活儿,觉得那些装上眼珠的玩偶都会朝我眨一下眼。可楼下的苏姐不热爱劳动,她不爱穿厂里统一的蓝工装,总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她很高傲,走路时长脖子仰得高高的,见到我们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干活时翘着兰花指,蜻蜓点水地拈来拈去,就像是误入鸡窝的凤凰。小姐妹背后嘀咕,說她太招惹人,一会儿跟厂里的财务总监躲在办公室里亲嘴,一会儿又被黑色的奔驰接了出去,绯闻不断,跟歌星似的。我们暗自猜测,苏姐有可能会变成玩具厂老板的二奶,或者开奔驰的工头的偏房,这是我们对她既羡又恨的祝福。果然,苏姐如我们所愿地离开了玩具厂,在小城里飘来荡去,成了我们玩具厂小姐妹眼里的一个传说。
再次见到苏姐,是在凯撒夜总会。那时,她是我们的领班,咄咄逼人地漂亮着。她游刃有余地飞在好多男人中间,像只蝴蝶从这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很有红尘领袖的范儿。我们就是她从玩具厂解放出来的。我们起初上不了台面,穿着露脐衫超短裙时,总小心地按住裙子的下摆,拘谨地抿着涂着口红的嘴,一见男人就把身上的肉绷紧,一副警戒的模样。苏姐要我们放开些,那样客人才会轻松。她教导我们说,女人要像昙花,在晚上开放。我们站在大镜子前,跟着她练习怎样让自己在男人眼里一点一点地好看起来。她一颦一笑,甚至像猫把玩红指甲的样子,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那些年头,我见识过好多男人,现在想起来,我还记得第一个男人突然从背后抱过抓住我的胸时,动作是那么直接,直接得出乎我意料。后来,我们慢慢茁壮成长起来,越来越觉得苏姐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比我们出道早而已。
有段日子,苏姐被一个男人甩了,她很烦闷很懒散,烟抽得更厉害,像跟香烟有仇似的。那时,她跟我合租一套公寓,她睡在床上的样子实在不雅观,磨牙,打呼噜,就跟一头拱食的大白猪似的。而一大早,她常常会发神经推开窗子唠叨:看哦,窗外的花开了,粉嘟嘟的呢。早晨正是我们最贪睡的时辰,她的话打扰了我。我不情愿地睁开眼,被窗外明亮的日光刺痛了,迷迷糊糊看见她披头散发就跟乡下白果树上的吊死鬼似的。她还喜欢照镜子,把小小的公寓的卧室、客厅、卫生间都装上了镜子。她对着镜子洗浴一洗就是好几个小时,急得我抓狂,心里直骂她自恋。那时,苏姐的形象在我眼里一落千丈,我发现她并没有我白。我开始挑剔地看她,越看越瞧不上她了。有一天,苏姐接到那男人的电话,又活了过来,开始涂脂抹粉化起妆。她的皮鞋又信心十足地踏在地板上,她的洒着金星的棕红色皮包又艳气十足地拎了出来,那让我心烦。
一股恶意就像发霉的芽儿尖尖钻了出来,我忍不住说:苏姐,你那么捯饬干啥?那个男人……不就是个卖水泥的小贩吗?
皮鞋声停了下来,苏姐站住,转过脸迟疑地看着我。
我鬼鬼地笑:你看见没有?那个男人小肚子上有块胎记。
胎记?苏姐喃喃着,转过脸没说话,肩膀抖得厉害,就像肩头站着两只振翅欲飞的鸽子。
我有些后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苏姐尖叫,哭了又笑,就像个疯子。她哭着说她恨她眼角的鱼尾纹,她笑着说她赚的钱帮她哥哥盖了楼房娶了媳妇。
我慌了,没法安慰她。其实,如果能安慰她,我就能安慰自己了。
后来,苏姐擦去眼泪,又补了补妆,挺挺身上的赘肉,拔直腰杆,坚决地出去了,就像赴难的壮士。
我被苏姐那副模样吓住了,我想自己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她的样儿。
就在那天,我收拾行李离开了公寓。之后,我做了纺织厂女工、商场导购员,后来还是回到了舞厅,有些事情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我得过且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直到有一天看见城中村里,一对拾荒夫妇的女儿抱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洋娃娃时,才捂着脸悄悄哭了。那个玩具娃娃显然是被人扔掉的,毛又乱又脏,却被那个稚气的小女孩当作宝贝抱在怀里,不肯让我看一眼。可我知道那就是我曾经在玩具厂做的玩偶。那玩偶虽然破旧了,可玻璃眼珠被洗得发亮,还朝我笑了笑。于是,我就离开舞厅,开了家洗头房。
我再次见到苏姐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些钱了。有些老男人喜欢年轻的身体,却也有些情义。她跟一个小官员好了几年,才得到了那些。那时,苏姐看上去很苦恼,她发现那个小官员对她没了兴趣,要跟她分手了。她想离开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可又舍不得那男人。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好看些,想唤回那男人的眷顾。可她把自己弄得太浓太艳了,有时穿着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吊带裙,像个扮嫩的小丑;有时穿着黑色的长裙,像个哀怨的女鬼,可再厚的粉底霜也遮不住一脸的绝望。说实话,我都替她难过。后来,苏姐开起服装店,我为她高兴,还为她店里的装修介绍了老街的玻璃店。她常来老街,却从不到洗头房来,即便隔着街瞥见我,也装作不认识。我并不怪她,也装作不认识她。我一听见她在对面的玻璃店里大声嚷嚷,就知道她太孤单了,那只是她弄些动静热闹热闹自己,也热闹热闹对面的我而已。我甚至希望她能跟玻璃店的马老板由欢喜冤家变成一家人。可我心里明白,我希望的东西都会落空,而且,我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种碎玻璃的响声,真担心她的嗓子会碎了。
果然,苏姐碎了,她自杀了。那天晚上,我又听见苏姐在玻璃店里自说自话。当马老板一瘸一拐走出玻璃店后,她的脸色一下子就暗了。她低头闷坐了好一会儿,嘴里喃喃:难道我这个样子,连瘸腿的男人都讨厌吗?过了好一会儿,她环顾起店里的玻璃,又兴奋起来,连耳根都红了,还慌手慌脚地拉下了卷帘门。我觉得奇怪,就溜到玻璃店背街的小窗下,向里探去。店里,苏姐就像化了妆的演员似的,对着发绿的玻璃脱起衣来。她脱得很慢,就跟夏蝉褪壳似的,边脱边看着玻璃里的自己。她脱得只剩下内裤后,一只脚足尖立着,另一只脚劈叉举起,就像电视里的芭蕾舞白天鹅。可她失败了,她累得气喘吁吁,终于瘫倒在檀木桌上。她身子丰满光滑,在桌面上蠕动着。忽地,她拿起一块碎玻璃刺向自己的手腕。我身子一颤,觉得一条青色的蛇咬住了我,差点失声喊了出来。我最后看见她闭上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眼线很浅,也许睁开眼就会变成单眼皮的。我没有再看下去,就慌张逃回洗头房。我想:苏姐只是想在玻璃前像昙花一样开放一回,只是想在檀木桌上睡上一会儿,她会重新爬起来,在第二天的玻璃店里放开喉咙吵个不停的,可没想到她就那么死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的洗头房就在老街玻璃店对面。我的洗头房跟那些没有名字的洗头房不一样,它叫昙花洗头房。你如果想轻松轻松,就到我们这儿坐坐哦。
阿 婆
街坊都以为我老了,老得糊涂了,老得孤单了。其实,我不是一个人枯坐在家里,跟我在一起的有我的老伴和儿子,还有叫旺仔的黑狗,只是街坊看不见他们罢了。现在的人不懂事,被雾迷住了眼睛,能看见啥呢?好多年前,我的儿子还小,老伴给他买了个叫万花筒的时兴玩意儿。儿子就整日捧着那筒儿转来转去,眯着一只眼使劲儿往里瞧。奇怪哟,那里面真有红红蓝蓝的花开着。后来万花筒被旺仔摔坏了,我才晓得那不过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玻璃在作怪。现在的人看东西,不就跟我儿子看万花筒一样吗?当然喽,他们不是我的儿女。
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能看到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就说隔壁老马家的铜镜吧,那可是个宝贝,我能在那里面看到好多人好多事,比方镜子里的火灾,就是瘸马仔六岁时放的火。那时,那个跛脚的小家伙就喜欢用洋火烧报纸、香烟壳和大字报。有一回,一条小火龙从他手里飞了出来,他没想到火会那么好看,先是吓哭了,接着又咯咯笑了。那团火在人民大食堂里窜来窜去,险些把老街烧了,可除了我没人晓得是谁放的火。
其实,那面铜镜能把好多秘密收藏起来,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很早以前,老街就有仙姑能用镜子照出人儿的前世今生,道出避灾求福的事儿,给街人指点迷津。可仙姑大多残寡,疯癫,她们说破了天机,是不祥的人。瘸马仔的奶奶就是仙姑,她是瞎子,却能洞见阴阳,指点祸福。每每做法事时,盲婆婆就把她家的阁楼窗户关牢,不让外界的光漏进来。她把铜镜挂在南边的墙上,点上一支红蜡烛和一炷香,盘腿坐在地板上,念念有词。一炷香就要熄去时,她就猛地睁开满是白翳的眼儿,铜镜跟着一亮,里面就会依稀出现街人逝去的亲人,抑或求拜的神仙。接着,盲婆婆就在街人和亲人、神仙之间传话儿,圆个愿消个灾。
我就求过盲婆婆,把我的儿子从铜镜里找回家。我儿性子野,魔障附了身。他小时候顽劣,用刀片射树时,把一只眼珠变成了玻璃眼。他一上中学就变成街上的混混儿。我要是说他两句,他就朝我瞪眼,就跟养了个小仇人似的。后来,他抢钱把人给害了,吃了枪子儿。我不想让他孤苦伶仃游在那打靶场上,就找盲婆婆把他的魂唤回来。盲婆婆就在一个大月亮的晚上,把我的儿子从铜镜里唤了出来。我儿跟我说了好多话,说他好后悔,对不起我和他爸。我想上前抱抱他,可他一眨眼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儿就回来了,整天在家里陪着我。他乖巧了,嗓门也没那么大了,只是还喜欢逗弄旺仔。有时,听到警车的叫声,我就担心公安同志发现我儿会捉了去呢。我这一辈子都得感谢盲婆婆,可她老人家在那年破“四旧”、“文化大革命”的夏日走了。她把自己挂在街头那棵被雷劈焦的树上,她在临死前的批斗会上,还气愤地问红卫兵:这世道,为啥能让大巫师在外面蛊惑人心,却不允许我在家里关起门做做小巫术,至少我还能给人治治病啊!街坊们,你们说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可街坊们没敢应一声,那个时节谁敢承认自己被盲婆婆治过病啊!盲婆婆越喊越絕望,就自挂东南枝了。幸好,那面铜镜留了下来,留下了一个铜锈斑斑的隐秘世界。
我不敢妄说瘸马仔没有杀那个女人,即便是公安贴的告示说某人犯罪,也不一定是确凿的事儿,何况我一个碎嘴的老太婆呢?我只能说瘸马仔是个胆小的男伢,是个本分的男人,是个可怜的人,虽然他有时把梦话说得咬牙切齿。我只是看见他逃了,逃进那面铜镜里了。那天夜里,月亮升得很高,我在家里洗假牙。假牙这东西挺碍事,可没它还真不行。我用牙刷一遍遍刷着放在盐水碗里的假牙,忽地迷迷糊糊听见隔壁玻璃店卷帘门一阵簌簌响动,像是被风吹动了。我晓得逃走的瘸马仔回来了,就移着小脚,悄悄走到玻璃店后窗向里面看去。果然,瘸马仔正捂着头蹲在地上。屋里没有灯,一块块玻璃把影儿乱乱地投在地上,那些黑色的暗影就跟分岔的蛇在游着,在绕来绕去。瘸马仔站了起来,盯着脚下的暗影看,小心地踩踩这条又踩踩那条,踩着踩着就烦躁了,倏地抬起头,两只手卡向自己的脖子,就像要把自己拔起来。我晓得他是在找路,找一条能藏身的路。这不,他把自己卡得直喘气后,就寻向墙壁上堆放的玻璃,左看看右看看,不时斜着身子向玻璃撞去。玻璃一动不动,镜面上荡开水一样的漩涡儿。他不停地走,不停地撞,可怎么也走不进玻璃镜里。他急了,拿起刀在玻璃上划起来,一刀下去,玻璃裂开一条缝儿,可还没等他挤进去,玻璃缝又合上了。
瘸马仔累了,气喘得像牛。他立住身,傻傻地看着四壁。其实,那伢儿应该能看见他奶奶的。那时辰,盲婆婆就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悄没声儿地看着他。不知为啥,屋里的檀木桌长矮了,藤椅的扶手变深了,盲婆婆坐在椅上,跟墙上的铜镜一样被锈住了。我帮瘸马仔着急,可我不能说话。我怕惊动屋里走来走去的的人影,那都是他的亲人啊。
瘸马仔终于看到铜镜了,说话了:奶奶,你说,这面铜镜真的能收人魂吗?
盲婆婆笑:你问你爸啊,他掉进矿坑里,没了。
那您老说说,这面铜镜进出的门在哪儿呀?
盲婆婆仍在笑:人之初,性本善嘛!
您说,我能躲进铜镜里吗?
盲婆婆抬抬手:听哦,隔壁家的小猫又学狗叫了。
……
我晓得瘸马仔根本听不见盲婆婆的声儿,也看不见他奶奶,即便他奶奶披着万道霞光站在那儿,他也看不见。我真想咳嗽两声提醒他,可风早就吹破了我的喉咙,我只有闭住豁牙的嘴。
瘸马仔像只陀螺一拐一拐地转了半晌,摸索出半截蜡烛点了起来。老街偶尔会停停电,各家各户都有备用的蜡烛。那根蜡烛已经用过了,变得又短又粗,就像大拇指,晃着光圈儿。忽地,铜镜一下子就亮了,在地上投下一个光亮的门。瘸马仔眼儿越睁越大,慢慢笑了。他举着蜡烛,一步步向那门里走去。烛火抖索着,卷起螺旋的风。瘸马仔越走越快,随着风走进了铜镜里,就跟走进一口古井里一样,没了影儿。我听见满屋老马家亲人的笑声,我松了口气,这个可怜的人儿总算藏起来了。
又一阵风吹来,蜡烛就灭了。屋里暗了下来,满屋的人影不见了,铜镜又锈住了。我看得累了,眼儿一花,就赶忙闭上眼。等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家的竹椅上,门外的晨光竟然亮了。我迷迷怔怔地想:早晨咋来得这么早?我困眉耷眼地走出门,就听见卖包子的阿婶大嗓门:阿婆,今个咋起这么早啊?看您老眼红的,昨晚又发梦了,没睡好觉吧?我唔唔两声,就缩回屋里,耳朵却竖起听着街上的响动。这个时辰是老街消息满地钻的时候,街坊们照例该说说瘸马仔的行踪的。前日早晨我去菜市场买冬瓜时,就听到卖猪肉的和卖鸡蛋的谁谁在争吵,一个说瘸马仔畏罪潜逃,跑到越南去了;一个说瘸马仔跑到云南看孔雀了。他们争得耳红脖粗,还摔碎了三个鸡蛋。可那个早晨,我听了半晌,也没听到街坊提到瘸马仔,看来他们对他逃进铜镜的事儿一无所知哦。我不想把这事儿告诉别人,我老了,牙齿掉了,关不住风了,也懒得说话了,就让他们去猜去找吧,玩玩捉迷藏的游戏挺好。
修摩托的师傅
我不喜欢你叫我“师傅”,听起来就像叫我囚号一样。我宁愿你叫我名字,或者傻大个儿。
你应该知道,咱们老街背靠的是座山,山上有座大型国营矿山。那座铜矿不知开了多少年了,那儿有小日本开采时留下的铁轨,有新中国建成的高高井塔。我爷爷在那儿下过井,我父亲是矿山工人,他们得过的奖状可以贴满我家的墙壁。我理所当然就成了矿工,成了劳模,《银城日报》上还说过以我在井下掘进的深度,提前进入了新世纪,真他妈的扯淡。到了新世纪,矿山就挖空了,换个词儿就是资源枯竭了,我也就下岗了。起初,我以为这没啥,我有的是力气,搬到哪儿照样发光发热。也许离开矿山,我还能从默默无闻的地下工作者,变成阳光灿烂的人还能发点财过上灯红酒绿的日子呢。可我过于乐观了,像我这种没有技术的人,只能勉勉强强寻条活路。我在大老板的建筑工地搬过铁管,在私人小铜矿埋过炸药,在钢铁厂做过炉前工,只要世上有的金属,我基本上都跟它们打过交道,当然除了贵金属黄金、白银,还有制造原子弹的啥玩意外。我这才明白,其实我就是一颗钉子、一块铜锭,只能被生活轧铸成别人想要的零件儿。你说,我能甘心吗?我也想成为一块女人一见就眉开眼笑的明晃晃的钻石啊!于是,我就跟以前的矿山兄弟合伙做起假酒,就是用工业酒精兑些水。银城人很喜欢喝那种酒,直到一个明察秋毫的大人物喝得胃出血后,才把我们揪了出来。
我真幸运,坐了三年牢,竟然学会了修摩托。那个监狱四面围着高高的狱墙,墙上有高过一米的高压电网,除非变成鸟才能飞出去。我们就在那里面进行劳动改造,为一家摩托车制造厂做配件和整装,赚来的钱用来监狱设施的维修,这样很好。再说,我们监区的犯人大多是身强力壮的劳力,白吃干饭,岂不是浪费人力资源?我们经过培训后,在监狱的车间里做工。十几排流水线上,挤着穿着统一囚服的犯人,跟在工厂上班没啥两样。我干得很欢实,只是梦里有些担心我们制造的产品会不会是假摩托。我的舍友们希望出来后,能买辆摩托开开,而我就想开家摩托修配店。这不,一从高墙里出来,我就圆梦了。
你莫嫌我爱扯闲篇,我是想说,你们一定要把玻璃店的春子抓起来,那样,他就能跟我一样,在号子里学会技术活。那小子可聪明了,嗓门大,眼色活,手脚麻利,爱动脑瓜,如若不是他对修车没兴趣,我早收他做徒弟了。听说我们那个监狱的第一监区有个玻璃制品车间,早年就是生产灯泡的,当年犯人们就爱把灯泡塞进胸前,模仿女人逗乐。我看那小子去那里挺合适,他是做玻璃活的料儿。说实话,我不喜欢玻璃,它不是金属,但那玩意也是银城建设需要的材料嘛。咱们银城不是正在由铜矿之城向塑料之城轉型么?说不定,换个市长,咱们就要把银城打造成玻璃之城呢。建设银城,人才是关键啊。
你们做公安的,就是有脾气。那我就说正事吧。我是亲眼看见春子逃走的,可我觉得他没有杀害那个姓苏的女人,他为啥要害她,情杀?财杀?色杀?说不通啊。我知道你们公安不是神,也是人,办个冤假错案也在所难免,可你们得办他个证据确凿是不?至于春子为啥要逃,你要是以为他做贼心虚,那就错了。他一定是被那女人流出来的血吓坏了。那小子晕血,你们派出所的老关不就晕油么?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老街坊呢。
还是说说春子吧。那小子对啥都好奇,最大毛病就是跟我下象棋心不在焉。我俩常蹲在街边下棋,他每落一粒子,都会问东问西。
比方,他问:这儿为啥叫工人新村呀?
我就边想招边随口应:咱们老街住的都是矿工家属嘛,你要是能闻到臭鸡蛋味,那就是化工新村了。银城好多地名都是这么叫的!
不一定吧?那城北那儿为啥有小区叫香榭丽舍?
我皱皱眉,把马摆成连环马:切!那儿香啊,那儿不是有女人一条街么?
……
更可气的是,那小子边下棋边东张西望,还会趁我不注意,偷掉我的一匹马,手脚麻利着呢。
好嘛好嘛,你莫生气,我这就说说春子是怎么逃走的。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睡得早。大约十一点左右,我听见门外一阵摩托发动声。我想那可能是对面洗头房的客人,那些家伙总是晚上来,挺闹人。我闭上眼继续睡,可那摩托声一阵接一阵,每回都从鼓舞人心开始,又以无奈歇了气,就跟虚张声势的男人似的。我烦了,心想外面的家伙真是笨,连摩托都打不着火,便起床打开门,这才看见春子骑在我搁在墙根的破摩托上。
我打了个呵欠,喊:春子,你小子这么晚要去哪儿?
春子吓得一哆嗦,扭头看我,有些结巴:我……我借你的摩托用用。
我晃晃脑袋走过去,把破摩托的电路盘了盘,拧下高压帽,将高压线对着缸头隔一厘米位置按动开关,蓝蓝的火花叭叭响了。我拍拍手:好啦!你小子去吧。
春子一脸是汗,又启动起摩托,这回摩托嗵地就蹿了出去。我刚想骂声龟儿子,他就狂奔乱蹿地跑远了。
我想踅回去,继续做没完没了的梦,忽地听见一声嘭的爆炸声,震得老街晃了晃。接着,就听见有人喊:不好了!坍方喽!坍方喽——街坊们都知道,老街下面早被矿工挖空了,前年就发生过地面陷塌的事件,一幢红砖平房掉进了大窟窿里,就像一列火车脱轨栽在山崖下。幸好,那场事故没有人员伤亡,只有矿工家属养的小鸡埋在大坑里不见了。后来,那个大窟窿被绿栅栏围了好几个月,才被填平了。想起这事,我紧张起来,撞进门喊醒老婆,拽起在梦里流口水的儿子,骑上摩托就想狂颠而去。可我错了,没想到整个老街一下子被人塞住了。其实,老街早就慢慢空了,一些老住户三三两两搬到小城北面的高楼大厦里去了,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那些人就跟逃荒似的,有的穿着大裤衩,有的趿着破拖鞋,有的拖儿带女,有的拎着行李箱,有的吓得腿肚抽筋被人架起拖着走,有的像田径运动员一样跑得飞快,就跟电影里被打散的队伍一样。我们跑到街口人行立交桥上,这才停住发酸的脚,回望起老街。老街异常安静,一溜儿灰房子铁轨似的伸延着,山顶井塔上高挂着一轮明月,跟女人的乳房似的。我们慢慢醒过神来,嘀咕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那爆炸声是早点摊发出来的,他家的煤气罐爆了。于是,我们又向老街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就像看露天电影归来似的。老街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我们谁也没注意到春子提前跑了,当然也没注意到队伍里少了马老板一瘸一拐的影子。我们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快乐里。
你莫要不信,我真的没说瞎话,那天晚上发生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我是号子里待过的人,知道政策。至于春子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你们可以问问街尾的算命先生,他算命真准儿。喂喂,公安同志,你别慌著走啊。隔壁玻璃店的马老板跑了,已经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就算能回来也准会被你们抓进去的。你们说说,我能不能把墙壁打通,把玻璃店变成我的摩托维修店的一部分呀?我得重新改造店面,扩大经营规模,为银城建设添砖加瓦啊。对了,这是春子那小子临逃时,忘记带走的弹弓,这算不算凶器呀?
公 安
我一直纳闷,一片碎玻璃怎么会致命,如果连玻璃都能成为凶器,那我们对刀具的管制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受害人苏某死了,她没法活过来陈述事情的真相,这使一件原本简单的案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一连好几天,我坐在老街公安派出所灰旧的办公室里,看着大肚子茶杯里茶叶浮起又沉下,梳理着案件的头绪。这不仅是我的职业操守,也是我的兴趣所在。我从小就喜欢猜谜,要不当年也不会上警校的。我九年前从警校毕业,就一直窝在这个派出所里当户籍警,主要工作就是为片区的居民办办身份证明、死亡证明、户口迁移之类的事儿,办过最大的案件就是帮阿婆在网吧找到失踪六天的孙子和她家的猫。我常常一个人溜达在老街上,遇到熟识的人点点头,虽没穿警服但还是威严的。那些街坊对我没有多少热情,偶尔咋咋呼呼对我喊:出事啦!出事啦!其实也就是他们家的东西丢了、夫妻俩为鸡毛蒜皮抓挠得满脸开花的小事儿。我喜欢看到陌生人,那让我的神经紧绷起来,就跟闹钟上起弦儿。老街没有让我完全失望,有些外地人会在这儿租房,过些日子就杳无音讯。他们来来往往跟走马灯似的,但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一眼就能从他们身上看出吸毒者、风尘女、民工、小偷的蛛丝马迹。虽然他们有人形迹可疑,有犯罪的动机,但没有一个是业已犯案的逃犯。有一天晚上,老街窨井里忽地钻出个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头来,我吓了一跳,高喝:谁?右手熟练地摸向自己的腰间,虽然那里并没有手枪和手铐。那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满脸荒芜的胡子,很不耐烦地嚷道:还能有谁?管道工!我还想再问些什么,那个人头又缩回窨井里。我向黑暗的窨井里探看了半晌,竟没看到一丝动静,恍惚做了一个梦。此后,每回夜行到那个窨井处,我都保持起应有的警觉了。我日子过得颇烦,很想调到市局干刑警,可活动了几回都没成。说实话,听到老街玻璃店发生命案时我很兴奋,手儿都痒了,我想如果我能破了这个案子,办个大案要案,市局或许会发现我这块闪光的金子的。
这是个棘手的案子,我走访排查了好些日子,都没找到线索。我没法推断:苏某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犯罪嫌疑人该锁定哪些人?如果凶手是玻璃店马老板或者春子,他俩又有怎样的动机?如果凶手不是他俩,他俩为什么要逃?我假设过杀害苏某的人是个变态狂,有些变态杀手作案并没有理性动机,只是把伤害他人当作一件快活的事。银城就发生过这样的连环案:在无人的小巷里,六名单身夜行的女人先后被人划伤臀部,后经查实,作案人对穿红裙子的女人有着破坏性冲动。一个叫汉斯·艾森的人在犯罪心理学研究中提出:人在童年时期喜欢纵火、虐待小动物、遗尿或有其他心里阴影,与长大后暴力犯罪有着关联性。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想:这件案子的凶手是否对玻璃或者对苏某那样的女人,有着特殊的伤害欲?我越想谜团越多,最让我迷惑的是,我在案发现场竟然找到了一支飞马牌香烟蒂,那支烟抽得很彻底,连海绵嘴都烧了一圈,跟我抽烟的习惯一样。而且那上面除了苏某宝贵的血迹,还有我的指纹。据我所知,这种飞马牌香烟小城没货,我之所以经常抽它,是警校同学从他所在的小县城寄给我的。这种种迹象表明那烟屁股是我留下的,我也有犯案的嫌疑。可我记得自己除了案发后到过现场,从没去过玻璃店,再说我有什么动机要杀害苏某呢?我想着想着,觉得老街的空气都含有可疑的分子了。
其实,对于玻璃店命案,我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就跟我写小说的朋友一样,有些天马行空了,这不符合警察的职业规程。也许真正能解开这个案件之谜的最有价值的线索是声音——事发当晚,隔壁阿婆、修车师傅和对面的洗头妹都听到玻璃店里传出了稍纵即逝的尖叫声。阿婆说:那声音很尖,就跟绣花针一样,一下子就把夜晚戳破了。修车师傅说:那声音跟枪响一样,嘭的一声。洗头妹说:那声音很高,就跟电视上高音歌唱家谢幕似的。他们都分不清那声音是男是女发出来的,说法各异,还都用了该死的比喻,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个人很想确定那是枪声,我在警校玩过枪,枪声就跟炒豆似的,对我的耳朵来说是种享受。
我知道所长是不可能允许我外出追逃嫌疑犯的,一是所里事情杂多,二是所里没有办案经费,更主要的是这个案子已交给市局刑警队了。因而,要破案我得从蹲守马老板或者春子开始,守株待兔是个励志的寓言。于是,我一边白天打着呵欠给居民办证,一边晚上潜伏在玻璃店旁,可一连蹲守了七天,都没有遇到丝毫风吹草动。我有的是耐心,这是优秀猎人的品质。
这是九月二十九日的晚上,老街正踩着秋老虎的尾巴。夜深人静。我藏身玻璃店后的深巷里,透过墨镜看着夜色。我深知蹲守要熬得住夜,定得下身,耐得住心,不能抽烟,不能打手机。潮湿的巷里,蚊子像小型战斗机飞来飞去。我一动不动,两眼看着玻璃店。我把自己想象成猫,眼睛就发亮了。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自零点后,有三条人影在老街出现过:
一个是在银城制药厂上班的下岗矿工,他骑着电动车,晃晃悠悠地从玻璃店前游了过去,没有一点儿悬念。我了解他,他下岗后一直在那家制药厂上夜班,有时夜归时会扯上嗓子唱唱《两个老虎》,五音不全,就跟打更敲锣似的。他的老婆在街北超市当理货员,总是用宽大的衣服包裹住自己,很严谨的样子。这对夫妻俩最近正在为儿子上学的事儿操心,对玻璃店发生的事儿没有半点儿碎嘴的好奇。
一个是对面洗头房的女子,她拿着手机走到玻璃店前,说了半天的话,用的是她老家的方言,我一句都没听懂。我们对那个洗头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因为它是非法经营而取缔它。有一回,那个洗头妹被一个中年妇人揪着头发拖进我们所里,跟在后面的是个委琐的老男人。中年妇人骂骂咧咧,骂她男人为啥要在外面胡搞,骂洗头妹把女人的脸丢尽了,骂我们公安拿了纳税人的钱不干事,就跟放鞭炮似的。洗头妹很镇静,只是耐心地剥着指甲油。最后,我们所长拍桌子了,那中年妇人才停住了嘴。我们让洗头妹交了点钱,就把她放了。所长是个心软的人,他说总得给人留条活路吧。其实,那个洗头房的生意很萧条,我能看到洗头妹身影很落寞。
一个是拾荒的老头,那老头聚精会神地在街邊垃圾桶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三个矿泉水瓶和五个易拉罐。虽然他离我只有十米的距离,但根本没有发现我,只是朝巷子里瞥了一眼,就疲疲沓沓地走了。我知道老头并不缺钱,他是铜矿退休工人,他的儿子是银城有名的地产老板,经常开着轿车来老街为老头送吃送喝的。老头日复一日地拾荒,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
零点45分,我的头有些木了,眼皮重起来。忽而,一声碎玻璃般的叫声传来。我猛地睁开眼,发现玻璃店前有条人影。那条人影就像被叫声吓住了,站了片刻就手足无措地走去,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急忙冲上去,一把抓住他,发现他是老街上著名的酒鬼。我厉声问: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他慌得睁大水汪汪的醉眼,手指向空中乱点着,卷着舌头说:鸟!我听见鸟叫了,我抬眼看去,真的看见一只鸟飞起,就像霰光弹一样射向天空。
我的蹲守行动只有这样结束了,但我坚信这个案子要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的。偶尔我也想想:如果把玻璃店老板和春子换作是我,我该往哪儿逃呢?
风吹走了夏天,也吹走了那个月落星稀的夜晚发生在老街的案子。我们的玻璃店一直紧紧地关闭着,关住了那些不会风化的琳琅满目的玻璃。老街就要拆迁了,要被改造成大型游乐园了。据说,那个游乐园要把已经废弃的矿井变成地下矿山公园,还将拥有世界上最高的摩天轮,可能比山上的井塔还要高出六厘米。老街人欢欣鼓舞地期待着推土机的到来,甚至看见那个叫游乐园的庞然大物正迈着大步走来。他们不再关心我们的玻璃店,只有修摩托师傅的儿子,不知从哪儿捡来一串铜质、铝质的钥匙,往卷帘门锁眼里插来插去,妄图打开玻璃店的门。可他怎么能打开门呢,即便那钥匙串上有一匹红绿玻璃丝编织的马形饰物。
马老板和春子一去就没了音讯。我们都不知道:在银城北城的地下通道里,一个瘸腿的男人每晚都不能安然入眠,只要有警察哪怕是保安走过来,都会慌张站起,摇摇摆摆地跑起来,边跑边喊:我有罪!我杀人了!我杀了个女人!可人们对他熟视无睹,他们都叫瘸腿男人为疯子。而就在通道上面的广场上,常有一个短发少年飞快地走过。他总在广场读报栏上,寻找玻璃店转让的启事。他一看到那样的消息,就会转身飞奔起来。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如果老街人能听到那短发少年的喊声,一定会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夜的尖叫声,如果我们的玻璃店听到那短发少年的喊声,一定会碎成一座花园。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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