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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牵挂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2762
魏诗文

  我飘泊的脚步又一次停留在故乡的老屋,门前空空荡荡,曾经坚硬的水泥地面经不住风雨的剥蚀,开始塌陷。狗尾巴草乘虚而入,在屋门前的稻场上肆意蔓延,此时正将那小毛虫似的尾巴得意地摇晃着,张扬着入侵者的轻狂。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往日回家的情形。小院总是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离家老远,我就远远地高声喊着:“麦!麦!”“麦”就是妈,这是老家的方言,比如喊父亲不叫父亲,也不叫爸爸,而是叫“北北”,是“伯伯”的变音。后来,母亲老了,胸前系着打了补丁的蓝布围腰,身子要全靠手里的拐棍才能站稳。母亲对于我的突然出现有些不敢相信,愣了半天才惊喜地唤着我的乳名:“照回来了哇!”我上前扶住母亲,用手理了理母亲散乱的白发,悲欣交集,然后缓步走进家门。

  三年前,母亲去世,我中途也回来过几次。母亲不在了,家好像散了似的失去了人气。我站在家门口,想到有家而进不了门,多年来烙印在心上的老家,忽然变得迷茫起来,我感觉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故乡竟然失去了扎根的地方。此时,我特别渴望能够像往常一样见到母亲,再次兴奋地高喊一声几年未曾喊过的充满家乡味道的“麦!”我也渴望回到童年,用稚嫩的童音喊一声让父亲心醉的“北北!”,我知道,这一切都无法实现,想喊,就在心底和着思念的泪水无声地喊吧。

  老屋门前的稻场显得局促狭小,但我金色的童年和葳蕤的少年就是围着脚下这个不大的地方活动的,我从渐显陈旧的门框中进进出出,或欢喜或忧愁。而今,岁月虽然消融了一切,却又珍藏了一切,现在,我回来了,回到家的怀抱了,我孤独的身影沐浴着家的温馨,冥冥中,仿佛还能听到母亲那依然深情的呼唤。

  我的父亲很早就被可怕的脑癌夺走了性命,父亲撒手人寰时我才11岁。少小时候,我一直是在母亲的羽翼下健康成长的,母亲时刻都像老鸟一样保护着我这只稚嫩的小鸟。

  那是一个被凄风苦雨浸透的年代,母亲为了不让我淋着冻着饿着,总是奋力张开翅膀,拼命将那不断袭来的风雨遮着挡着。母亲不知疲倦地起早贪黑,烧饭洗衣,养猪种菜,下地干活。有时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和村里的三五个妇女结伴而行,摸黑走10来里山路上街卖菜,攒钱供我上学。我后来也加入到这支卖菜的队伍。头天,我跟在母亲身后将菜园里鲜嫩的辣椒、茄子、豆角之类,还有从山上采集的竹笋、“娃娃拳”(野蕨菜)等收拾好,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出发,肩挑菜篮向着10里外的街市迈进。我们从屋门口出发时,满眼一片漆黑,全村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几个人准时在屋门口相聚,然后脚踩着砂石路,彼此听着“沙、沙”的脚步声前后相随,一路翻山岗,穿村巷,走田野。如果遇到有月光的天气算是幸运,更多时候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全凭感觉行走在夜的海洋里。当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摸黑走到河沥溪,在河沥溪正街屋檐下或大桥头各自找好位置,将担子卸下来,狠劲揉着酸痛的肩膀时,天才蒙蒙亮,城里人三三两两起床刷牙。

  记忆中,我在18岁以前从未出过远门,最多是跟在母亲身后去她娘家走亲戚。我们大都在当天来回,有时最多住一晚上就回,故乡门前始终是每天出行的原点。我上学时每天早出晚归,像我家屋梁上准时归巢的燕子一样,给母亲带来充实和满足。可是,当我18岁时,命运之神将我引向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蚌埠。那一年,我高考落榜后在当年10月应征入伍。是大哥为我报的名。蚌埠在哪?我不知道,我从贴在房门口的一张安徽省地图上找到了淮河边上一个代表地级市的蓝色小圆点。一切都很顺利,一套未拆封的新军装也很快领回家。真是儿大不由娘了,尽管母亲很不情愿我远走他乡,同时,她的脑子里还残存一些古怪的思想,比如“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母亲情急之下骂大哥是“黑骨头”,“屋里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你老小了!”大哥也为此受尽了委屈。但是,从军是我的心愿和选择,那时的电影里经常出现解放军英武的形象,无数次勾起我美好的幻想。尽管我从此经历了无数的人生风雨,包括一次次坎坷,失败,还有危险,我都无怨无悔,认为很值。倒是母亲因为我的那次命运转折,命运之神也顺便安排好了母亲后来的结局,这是母亲和我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自从踏上北上的军车,就像一只神往蓝天的飞燕,只知贪恋天空的浩茫,却无心眷念旧巢的温暖。再说了,像当年那个年头,哪个乡村的年轻人不想跳龙门的?我在充满激情和希望的军营里经受锻炼,还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军营。但是,我的努力无意中加重了母亲的伤心和失望。她本以为我会像别人一样当几年兵后就回来,万没想到,苦等了几年,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以前在家时,每日黄昏,门前的小燕子都会婉转歌喉准时归巢,母子团聚。燕窝虽小,里面一定是暖融融的。我在想,那些日子,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归巢的小燕子会不会加剧母亲盼儿归来的伤痛?大哥后来一次次对我说,母亲日夜都在盼望我的消息,常常守在家门口,只要看到有陌生人从家门前路过,就主动上前打听是不是北方来的,是否带来了她远方儿子的消息。那些年,我与家的联系方式就是信件,盼信成了母亲生活的主要内容。母亲还想出爬木梯喊儿子的办法要将我唤回。她不顾身体年迈,从木梯上颤悠悠地往上爬,爬到最高处,喊着我的乳名。母亲相信,娘唤千里远,她希望她的呼唤能够传得很远很远,直到儿子能够听见。记得我那时会突然感到一阵烦躁,这是不是母亲唤我产生的感应呢?后来我听大哥说,母亲喊我的声音怪怪的,人听了心里直拧!大哥劝母亲说,你这样喊,老小在外边心里不安,会出事的。母亲不喊了,改为在门框边默默守望。

  我也不定期回老家探亲,母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了好多天的假?”,母亲迫切想知道母子俩这次相聚的准确时间。岁月的风霜将母亲的头发染白了,身体摧垮了。年老体衰的母亲别无所求,只是盼望我能够回到她的跟前。一连数日,母亲不让我外出,要我守在她身边听她说家务琐事。冬日夜里,我和哥哥围坐在炭火盆边,我一边拨着盆里的火星,一边听母亲兴奋地唠叨。不知不觉就夜深了,我跟着二哥到他家去睡觉。临出门时我发现母亲竟然没有一丝倦意。短短的归期说到就到,母亲好不容易将我盼到面前,却不料转眼又要分别。母亲不想让我走,费尽心机想出种种理由要我多住,哪怕多一天也好。母亲甚至说:“你和领导说,你娘病了,病得很重,实在走不开,天底下哪个人不是自己娘生的,领导不会不同意的!”一直以来,我在母亲的影响下很守规矩,对请好的假期自然不敢超越雷池。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完全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去体会她的感受,任凭母亲好说歹说,仍然像个顽劣不化的孩子。母亲的努力失败了,没有留住我执意要走的脚步。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上辈对下辈千里长,下辈对上辈扁担长。”还说:“只有瓜连籽,没有籽连瓜。”我事后回想,这些话应在我身上,是多么恰当啊,又是多么深刻的提醒啊。我怎么就当耳旁风呢?

  屋里陷于一片沉静,我和母亲一时相对无语。我明显地感觉到母亲在将失望的苦水咽进肚里,我还看到母亲失神地为我准备带走的东西。母亲知道我喜欢吃她做的辣椒酱、霉豆腐、香菜,早早地用罐头瓶装好了,封口前还滴上几滴有家乡味道的菜籽油。母亲将我送到屋门口,她的腿被风湿性关节炎害苦了,不能行走,就靠在门边上不断地喊着我的乳名。说实在的,当我执意要走时,浮躁的心像电波一般火速飞进军营,甚至立即进入到难以摆脱的工作状态,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累命吧。但当我刚刚踏出门口的稻场,再往前走就要踏上去向远方的路了,我也想回头再看母亲一眼,我被怔住了:母亲拄着我为她买的那根藤木拐棍,颤抖着双腿站在屋门口。母亲满头的白发被风吹起,瑟瑟地飘抖。母亲凄凉地喊着:“照,照啊!你走啊,你不要娘啊——”母亲一边喊,一边撩起衣襟不住地擦着眼泪。我看着母亲悲伤的哭泣,我的心突然地碎了,彻底地碎了。我在心底向母亲大声忏悔:“对不起你呀,麦——”我的泪水顿时像开闸的洪流,仿佛要一泻千里。小小的稻场上,我和母亲一时难分难舍,人间母子别离的辛酸无法用语言倾诉。

  人生的命运有时很难捉摸,比如母亲,她都是一片苍颜尽显的枯叶了,命运的流波竟然还要残酷地将她飘逐到陌生的他乡,一个曾经令她苦苦遥望的远方。当时的情况是,母亲渐渐失去自理能力,先是被大哥精心侍奉着。大哥为照顾母亲累倒了,两次住进医院。母亲被临时安顿在宁国市福利院。母亲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吵闹着要回家。但大哥已经无能为力了,老家的福利院又不能容身,我将母亲接到了蚌埠。母亲本以为我是接她回家的,万没想到,她一路强忍着长途颠簸带来的不适,千里迢迢来到蚌埠,居然还是要住养老院。我向母亲坦言我的苦衷,母亲没有怪罪,大度地谅解了我的一切。但是,母亲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以这样的年纪,还身处异地他乡成天与语言不通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该是多么孤独啊。母亲无法与陌生人进行正常的语言交流,加上饭菜不合口味,水土不服,经常拉肚子。还有个别服务人员背着我对母亲行为恶劣,这点点滴滴都让母亲非常伤心。母亲一次次哀求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万般无奈,每次去养老院陪母亲,面对母亲的哀求,总是痛苦地去,又痛苦地回,有时如万箭穿心般难受,有时浑然不知所措。母亲后来因为一次感冒生病住院,出院后身体极度虚弱。在母亲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却被一些没完没了的事情纠缠着,浑浑噩噩,心力交瘁,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也未能为母亲送终。可怜的母亲,直到最后也没有进得了我的家门。2013年12月,冬至日前,我将母亲的骨灰从千里之外护送回家,此时的母亲也像我这个游子一样重回故乡的家门,不同的是,母亲已被浓缩在小小的骨灰盒里,被大哥抱在怀里,匆匆路过家门。门前是母亲劳累了一辈子的人生舞台,现在,母亲的遗骨只能从先前的舞台前匆匆路过。

  儿女们在老家的山上为母亲建了新家。母亲活着的时候做梦都要回家,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有新家了,迫不及待地自己找回去了。听村里人说,母亲的“新家”刚建好时,一连几日,山冲里的狗们不住地叫着。村里人还说,狗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一定是魏家老奶奶回来了。

  母亲此次回家,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等待着她,她要与先她入土长达40年的我父亲团聚了,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相聚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母亲和父亲早年在这片大山的怀抱里相识,喜结良缘。父亲离开人世后,他们彼此阴阳两隔长达40年。父母如果地下有知,他们这回再次相聚,那该是多么兴奋啊!他们将永远相守在故乡静静的土地上永不分离。他们从此不再有烦恼和忧愁,痛苦和悲伤。他们将与故乡的清风明月相伴,听百鸟欢快地唱歌。每到清明节,儿孙们都来看望二老,在浓浓的烟花和礼炮声中,接受儿孙们的祭拜。

  母亲是三年前的农历七月十六日离开人世的,今年的农历七月十六,母亲去世整整三周年,我们全家人齐聚在父母新家门前。儿女们为父母安好了家,父母在人世间曾经生活过的家却因此空了。

  我从山上回来,再次路过曾经温暖过我们一家人的屋门口。我不由自主地将脚步移了过去。大哥先行一步走在前面,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开始生锈的门锁,“吱呀”一声推开大门。我跨过门槛走进家门,猛然感到一股萧瑟凄凉的气息迎面扑来。屋梁上的飞燕远去了,空洞的燕窝被密密的蜘蛛网所占领。四面墙壁上,各式年画依然保持原样,只是颜色暗淡,表情沮丧。我走近母亲往日烧饭的灶台,台面上冷冰冰的,往日那热气腾腾、喷香可口的饭菜早不见了,锅盖上的锅铲瓢盆被冷落,静静地躺着,它们仍像是忠诚的战士,随时听候母亲麻利的调遣,但母亲永远地离去了,不再回来,它们只能无望地睡着大觉。母亲的房间人去屋空,空气中有丝丝风动,仿佛是从某个角落发出的叹息。无数个夜晚,母亲在这里一遍一遍抚摸着儿孙的照片,忍受着病痛的煎熬,流淌着盼儿归来的泪河。现在,母亲不在了,临窗的那面孤独小方镜是母亲曾经用过的东西,镜面被厚厚的灰尘蒙着,在木桌上黯然而立。我知道,这面小方镜不仅收藏着母亲无数的过往,也收藏着我对母亲深切的思念。我上前拿起它,将它擦拭干净,想带走,随身留作纪念。转而又改变主意,就让它原地待着吧,只要我飘泊的脚步没有停止,这里依然是我对故乡永远的牵挂。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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