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上午九点多,相当于内地早晨的六点多钟,当我从朦胧睡意中被空姐唤醒时,飞机已在喀什的上空盘旋了。
凭窗鸟瞰飞机下方,只见群峰拱列,如万笏朝天,其中有冰山林立,银嶂连绵,在朝霞的映照下闪烁着白色的烈焰。我知道那里就是被称之为“万山之祖”的帕米尔高原。不知造物主出于何意,硬是将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扣,形成世界屋脊之奇观,吸引众人不远万里一睹她的风采。
沿着中巴友谊公路向西行进,扑面而来的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夹道相迎,不时可见维族人驾毛驴车悠然自得地在路上缓缓行走,风吹动车上老大爷长长的胡须和女人们头上的纱巾,是一幅飘逸的南疆风情图画。进入盖孜河谷后,汽车开始盘旋爬升,曲折的公路两旁崇山峻岭拔地而起。《新唐书·地理志》中记载:“自疏勒西南入剑末谷、青山岭、青岭、不忍岭、600里至葱岭……”这里的疏勒、剑末谷、葱岭分别就是今天的喀什、盖孜河谷和帕米尔。由此可知,进盖孜峡谷后,帕米尔方初露真颜。而给人以第一震撼的则是帕米尔的山,山是帕米尔高原的骨骼,层峦叠嶂,粗犷豪放,好像与青藏高原相似,仔细品味,其实不然。青藏高原的山色调单一,且有诸神驻守,给人以敬畏感。帕米尔的山,色彩斑斓──黑黝黝的黑石山、白茫茫的大雪山、赫红色的是火焰山、灰蒙蒙的称白沙山。它纵横交错,绵延在道路两边,好像是匈奴人、蒙古人、突厥人、回鹘人,以及中原汉人的面孔,高耸出来的是额头,深陷下去的是眼窝,高昂的头颅冷峻威严、仰天长啸,在无言的奔驰中张扬它的个性和追求。人有思想,山有灵气,人与山因此而融通,所以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徐霞客 “黄山归来不看岳”,即使江西上饶地区那座名不见经传的灵山,在辛弃疾的眼中也是百读不厌。辛弃疾以自己的才气、阅历将一座小山的形神、灵气、境界,读得如此深邃、高雅,真不愧读山第一高人。相形之下,我为自己的语言苍白,为自己不能生动、精练地表述帕米尔的形神以及给我的感受而惭愧。
蓦然,我又似乎有所感悟,山的形神风范也许与依山而居的那些人的生活阅历、文化形态有关,甚至与那些人的民族和种族有关,这样想来,我似乎为自己的文思笨拙找到了一点聊以自慰的理由。但是,不管任何人,只要他来到帕米尔,就一定会被那一座座高山的王者之气和智者之相所震撼,就会感受到它们那种饱经孤寂的沧桑,就会铭记住它们那种无法用语言描绘出的容貌。也许,你从此会大彻大悟,不屑于人世间那些苟生钻营的世俗之脸,傲然于天地间,守望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帕米尔,让人禁不住为她引吭高歌,在四周静寂的高原上,山的灵气让人周身舒畅。
辽远壮阔,苍茫粗犷是帕米尔和青藏高原的共同特点,但是,帕米尔在恢宏豪放之外,多了几份柔美,这就是高原上的水。沿途,盖孜河水与我们相伴而行,它是由高山上的雪融化成水流入峡谷中形成的。水随山势,有时它因山势陡峭奔腾而下,浪激汹涌;有时峡谷豁然开阔,河水变成了湖泊。在一个不经意的转弯处,我们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那是一弯如镜的湖水,洁白的云朵、湛蓝的天空、绿色的牧场、黑色的牦牛、近处的白沙山、远处的雪山顶,它们倒映在湖中,形成一幅绝美的图画。然而,这仅仅是一个不收费的无名景点湖。继续盘山而上,至海拔3600米处有喀拉库勒湖静静地依偎在高原上。这喀湖注入了帕米尔的精灵,使帕米尔永葆雄浑阳刚的活力。在这湛蓝的湖水中,沉入湖底的是两座巨大的雪峰: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在它正南方,海拔7595米的公格尔九别峰在它的正东方。两座雪峰将它的身影、将它的精灵,静谧而神秘地投入湖心,以一种恒久不变的安祥与我们在天空、在湖面、在不同的角度相望。远眺雪山,只见它峰冠皓白,直刺云天,秋光朗照,峰烟升腾;凝视湖水,只见它清澈碧绿,幽深莫测,秋光潋滟,云山草色;雪山与湖畔之间芳草萋萋,牧人白色的毡房星星点点,散落在广阔的草甸上。慕士塔格峰──号称“冰山之父”,它也是高原上居民心中的“圣父”,高原因为冰川之水而柔美;草甸因为冰川之水而怀春;毡房因为冰川之水而充满生气。冰川将高原历史与现实生命中的一切都掌控在创造与毁灭之中,使帕米尔释放出超越生死的能量。
帕米尔冰川创造生命的能量是通过草原缓缓释放的。帕米尔上的草原不是一望无际的那种,而是星星点点散落在高原上。说它星星点点是一种宏观的语言,走进阿拉尔草原,发现其实也不小。时值秋天,这草甸子却绿得正合时宜,远观,绿中微微泛黄;近看,许多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野花夹杂其中,姹紫嫣红,随风摇曳。成群的牛羊散落在草原上,或吃草,或嬉戏,旁若无人,悠然于苍穹下,一副我的地盘我作主的神态,就连平日野性的骏马,在这草原上也变得散漫无比。我凝视一匹高大的骏马,希望能看到它驰骋草原的风姿,但是,令人失望,那马儿站在草原上,或抬头凝望云天上皑皑的雪峰,或低首倾听秋阳下淙淙溪流的弹唱……许久许久,它甚至没有丝毫走动的迹象,也许它的魂魄早已被这草原的美景勾出了躯体。有草原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人家,于是我的目光开始搜索远处那白色的毡房,只见一个拎着奶桶的女人款款地从毡房中走出,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见她头上红色的纱巾象一把火炬在草地上移动,顺着这一点红移动的方向,我看见一大一小,一男一女的两个小孩在河滩上的胡杨林中,小男孩应该是弟弟,他怀抱着一只白色的羊羔,这羊羔大概是他的玩具,那女孩应该是姐姐,她紧紧跟随着小男孩,也许是受母亲的委托在照看她亲爱的弟弟。这时,那系着红纱巾的女人向河滩上的小孩挥手呼唤,小女孩接过弟弟手中的羊羔应声而答,顷刻,从胡杨林深处又走出一位牵着马儿的男人,他将那男孩抱在怀中,飞身上马,向毡房处疾驰。我放眼四望,阿拉尔草原上白色毡房隐约可见,因为炊烟正在那里升起。水丰草肥,牛羊遍野,炊烟袅袅,这静谧的、远离喧嚣尘世的帕米尔高原于无声处孕育着生命,而正是这生命给世界带来了勃勃的生机和活力。
帕米尔高原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就连草原上的游牧人在我们的眼中也是一道风景线。然而,因为这里是连接中西亚、中南亚的桥梁,尽管它山高水险、气候多变,仍吸引古往今来的志士仁人,怀着不同的追求,不远万里,不畏艰险,在高原上留下了他们探索跋涉的脚印。
西汉张骞从这里翻越过。他领汉武大坝帝之衔,受命“断匈奴右臂”,历经13年之久,终将西域“凿空”。出发时有随从100多人,归来时仅剩随从1人,此中艰辛,不难想象。张骞“凿空”西域而名垂青史。
东汉的班超在这里征战过。身为兰台令史的班超为,不甘在书案上空耗人生,决心效仿张骞建功立业于西域,这一走出去就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四十出头班超率36位汉家勇士向西而行,在鄯善国火烧匈奴使者,在于阗国智斩王室巫师,一路所向披靡,直指葱岭,最后一举平定疏勒而名扬帕米尔。不仅“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也为后人留下了一段“投笔从戎”的佳话。
唐玄奘西天取经从这里走过。作为一个追求完美的高僧,为了把佛教的真髓带回中原,玄奘孤身一人踏上西天取经的漫漫路途。沿途险恶的天气和地理环境让他经受了生死考验,对葱岭北部,他后来这样描述道:“经途险阻,寒风惨烈……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昔有贾客,其徒万余,橐驼数千,赍货逐利,遭遇风雪,人畜俱丧……”这发生在丝绸古道上悲惨的一幕,今天读来,仍然触目惊心。
西方人斯坦因从这里进入中国。这位,我们曾经熟悉而又最不熟悉的一位西方人,从各种教科书上,我们得知他是个英国强盗、骗子,曾经在中国的新疆大肆盗掘文物,令国人伤心的是,他竟用区区几百两银子,从莫高窟王道士手中骗走数万件敦煌写本、绘画、刺绣品等珍贵文物。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是20世纪集学者、地理学家、考古学家、探险家于一身的世界公认的杰出科学家。这位英籍匈牙利犹太人,24岁结束学业后即离开欧洲,毕生致力于中、西亚的探险与考古事业,留下大量的著述和资料。81岁那年,在阿富汗考古工作中不幸中风逝世于喀布尔。在帕米尔的高山雪地里,他的足趾曾经冻掉几个;他曾经因坐骑失控造成腿部受伤;他孤身一人,终身未娶,陪伴着他的就是书籍和考古资料;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之献身的事业为他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而帕米尔高原上真正的主人是塔吉克人,他们自称是鹰的民族,有自己的鹰舞、鹰笛。他们崇尚鹰,不仅仅是因为雄鹰是高原上见到最多的飞禽,更主要的是雄鹰在自然条件恶劣的高原上,展现出乐观、自强不息的精神。行走在帕米尔高原上,不畏艰险追求自己理想的先人们,虽然已随日月而远逝,但是,他们的名字却永远与日月同辉。我站在高原上向天空寻找展翅翱翔的雄鹰,,我深信,帕米尔是雄鹰翱翔的地方。
从喀湖再往上西行是红其拉甫口岸,中巴友谊公路由此口岸进入南亚、中亚和西亚。“红其拉甫”──维吾尔族语的意思是“血沟”。顾名思义,这里曾有过惨烈的战争,将士搏杀的鲜血曾将山谷染红。帕米尔高原上现在仍居住着维吾尔、塔吉克等十几个民族。历史上虽然这些民族你方唱罢我登场,相继在这里称雄,但是帕米尔自古以来,始终是在中华民族的怀抱中。
站在万山之祖的帕米尔高原上,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哪座山是昆仑山,哪座山是喀喇昆仑山,哪座山是兴都库什山,虽然我们一路领略帕米尔壮观的自然风光,虽然我们用心去尽情地体会品味帕米尔沧桑的历史,然而,我知道,我们都是帕米尔匆匆地过客,而帕米尔却永远存在,它阅尽人间春色,期盼环球同此凉热。
责任编辑赵宏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