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清扫楼上的房间。小时到大学的课本堆在墙脚,一直是个问题。趁风和日丽时,赶紧清扫,该留的留,该扔的扔。不想却找出以前积下的一撂书信。夜间就着一杯清茶,看着这些旧的发黄的信件,当真是思绪万千。
写这些信时,我还是那般年轻,年轻得像一支蓬松的雪白棉花糖,轻轻咬一口,便粘住牙,还来不及细细咀嚼,便化成了甜蜜的汁水。
我和小泽
小泽是我的胞弟,说来奇怪,我和他除了挺拔的身高,其他竟鲜有相似的地方。他长得比我漂亮,便不乐意呆在家里,更不愿意去学校里念书(这真是一个荒唐的逻辑,但的确是他当初亲口说的)。他读书早,毕业也早。十五岁那年便把课桌从学校里搬回来(我们那里的学校是学生自己准备桌椅的),第三日清晨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它载着我的弟弟通往另一个全新的世界。临走时他再三叮嘱我不用起来送他,他一个人可以的。他走后我躺在他刚刚睡过的地方,两个人睡的床顿时显得宽阔了许多。
外面的天还在模模糊糊的黑,一颗孤零零的星挂在树梢,闪来闪去也亮不起来。
我和他相隔三岁,关于他最早的记忆便是领着他去上小学。那年他才五岁,手中捧着一个硕大的红苹果,肩上挎的是母亲用碎布拼制的花书包。我用的是家里大人留下的黄帆布。我们学校的房子很矮,但四周都是碧绿田野。春日里金灿灿的油菜花铺天盖地的盛开时,走在里面看不见脑袋,能被浓郁的花香熏睡过去。那时最大的乐趣便是捉花丛间嗡嗡的小蜜蜂,毛茸茸的嗡嗡的振着翅膀。
可能因为都是男孩子,平素一些小事都不肯相让,争执便多起来了。倘若矛盾激烈时,很可能就演化成打架。那时母亲对会把我拉到一边,哄着哇哇咧嘴哭的他。若母亲肯狠下心给我敲狠狠的一板栗,他便马上能咧嘴而笑。尽管脸上还是眼泪鼻涕一蹋糊涂。等我们都长大了,母亲便不太管了,任我们闹腾。他从小身子单薄,年岁又小,争我不过,便玩一些小花招。譬如弄死我栽的花草,藏起我的课本,用小刀划破我的新凉鞋。因为不能当面逮到他,我也只有作罢。更有意思的是,从小我和他的零食便平分,从不混在一起,即便是在桌上吃菜,也是一人一碟。他人小胃口小,饭菜往往剩下,可他每次都会塞给母亲,或者去喂家里的鸡鸭,从不给我吃。对此,我向来恨得牙齿发痒,却没有办法。
十二岁那年暑假,他被外公领了回去,我一个人在家。起先几日当真是快活,塘中的莲蓬,树上的毛桃,桌上的饭菜,都是我一个人包圆。家里也任我翻腾,我甚至把他养的黄狗不时踢上几脚,或者搂上亲几口——只要我愿意——反正都是我一个人的。可不到一星期,我便觉得家里太安静了,自己也无聊得要死掉。院里的太阳花晒得要干死了,我也提不起精神去管它们。不久,架上的葡萄熟了,若处在往年,早让我和小泽划清楚河汉界了。这几颗是我的,那几颗是他的,吃起来也倍觉甜美。今年却有些怪,吃在嘴里也没有了滋味。我找到了几个空罐头瓶,把熟的发紫的葡萄洗净剥皮,放糖腌制了。密封好藏在柜里。暑假临结束时,我便天天呆在村口的老柳树下,随手编制着柳叶帽,眼睛却向村口那条土路张望。有时运气好,会逮到几只嘶嘶叫的蝉,玩了一会就觉得无味,放了。
那次是我和小泽第一次分离,他回来时我已给他留了不少好东西,除了那两瓶已坏掉的葡萄罐头,还有一大堆蝉壳,一大袋干莲子,一只蝉,一支钓竿。那两个月里小泽好像长高了不少,但也黑瘦了。他告诉我,他在外公家曾经掰了一次玉米棒,热死了,才吃了一根五分钱的香蕉冰棍。我便痛恨起外公,怪他残忍而又小气。尔后我便从我的小猪里抠出一枚一毛的硬币,让他买了一只奶油冰棍吃,说我才不吃。当然,后来还是和他一人一口分吃了。我真馋。
更奇怪的是,不久我们又争吵起来,我甚至骂他不是妈妈生的,是从臭水沟里捞起来的。因为他是圆脑袋,而我和爸爸妈妈都是长脑袋。这让他无言以对,伤心的哇哇的哭了。
这种争吵哭闹声一直持续到他在那个清冷的早晨走掉,去了外面的世界。
我的日记显示他是2002年8月3日清晨5点走的。我便在8月31日写了第一封信给他。那时他在爸爸那里,打算学泥瓦工。现在我躺在床上,看看这封五年前的信,差点笑的岔气了。
小泽:
举笔问好!
别来将近一月,时光变迁,人物两非,让人反省。
说来可笑,在家时你我同生死冤家,彼此都敬而远之。可是自从一别至今,我是牵肠挂肚,说不上是日思夜想,也是朝思暮想。殊不知远方的你也是如此?我想你是不会的,在家我大骂你,欺负你,你现在是彻底的解放了,自由了。你是不会忆苦思甜的。在此,我对我过去的不是,表示道歉与反悔。
二十多个日夜,独处,寂寞,无聊侵袭着我。想想过去,的确有所不对,对此,我深表歉意。
······
最后,切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空读书看报。对于外边美好的事物不要太羡慕,应努力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美好事物。天生我身不立于天地,不孝于父母,天地所存?
祝学习进步,工作愉快!
现在我反复翻看这封我在初中毕业时写的信,当真是笑死了。那时我是多么天真可爱啊。写的东西我都觉得幽默搞笑。那时我刚刚开始对文学表示我浅薄肤浅的兴趣。写起信来,也不免掉文,当真好玩。
可惜的是我现在不能找到关于小泽的回信。只记得他的字比我的还要丑,但也是王麻写字王麻认。我们的字也只有我们能认,当真是好兄弟。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开学后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他先后学瓦工、木工、车工,到现在又在学模具,还在学习,有时我便笑话他,到现在一个子儿也没有挣下来。他马上就反讽我。同小时一般光景。
春节期间难得一见,几天功夫里也要拌嘴,不能停歇。等他开年走时,我又开始想他,写信打电话。高考失败,他从长春赶回来,拉我出去散心。
今年我21岁了,他也18岁了。那天网上视频,见他身边坐着一个娇小美丽的女生,情状亲密。
好像便在这吵吵闹闹中,分分离离的不经意间,我和他都长大了。大了许多事情就变得陌生了。感觉怪怪的,像我不久前喝的一种咖啡,叫作会飞的蜗牛。
嘿,蜗牛也会飞了。
我和闻艳青他们
初中时,我的个头便不小,座位便安排在教室的后面。而在我们那里的乡下中学,后面的学生一般都是成绩差的。当然也有例外,譬如我。班主任评语上写道:喜欢读书,平时也不贪玩,不买零食,不打游戏机。现在想想,原来我是那般乖哦!
当时我和家附近的玩伴同桌,他喜欢上课偷偷的吃瓜子什么的,说是喜欢那种藏藏掖掖的感觉。这种说法我是信服的,因为我亲眼看他有次故意留一把毛栗到上课剥着吃,还有滋有味的。我有时就看着憋得慌,见他一只眼用着吃东西,另一只眼两只耳朵还要去注意老师,吃起来能香吗?但他享受的模样有力地打击了我的顾虑。有时他很是感激我,直到现在,他孩子都能吃瓜子了,偶尔说起这档子事时,他还真诚地拉住我的手,说,哥们,当年若不是你,我也甭想吃到那般香的瓜子。
在我前面的便是闻艳青,她个头也高,皮肤有一点黑。和她同桌的是一位有些邋遢的男生。他俩经常打架,男的没有男子汉风范,女的也没有淑女的样子。每当他俩在前面打,我可爱的同桌便在后面用嘴巴模拟一些游戏机上的声音,手舞足蹈着,像是他在控制他们出手的动作时机等,颇有味道。有意思的是,他们总是能很快地和好如初。上课时把书遮住脑袋睡觉也是轮番上阵。偶尔也从我的同桌那里要一些东西分着吃。午后的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带着泥土的清香。
期中考试后,我便被调到前面临窗的位置了,不能经常和他们呆在一起,替他们把风打气了。可放学回校时我们还是同路。那时我真的很年轻,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里都冒着幽默搞笑的气息。很多情况下,我们是一路笑着回家的。我们的笑声放肆而夸张,从我们倔强的嘴唇里飞出来,像一群在水面上嘎嘎乱叫的鸭子,破水前行。
可惜的是,不等初三,他们便陆陆续续地退学了。同桌去学了木工。闻艳青去学裁缝。她的同桌也学了木工。不等到我初中毕业,班里的同学竟走了三分之一,也不见有人插手问一下。
令我意外的是,初三开学不久,我就陆续收到闻艳青的来信。她已到池州某被单厂做工了,工资不高,工作时间却长。那时中考的压力也渐渐的显露出来了,虽说她的信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回,但都不能把来信看仔细。其实那时我还那般小,许多事都还不懂,许多东西我也真的没有看出来,只是觉得和她是老同学老朋友了。有几次她回来,并没有来找我,即使见面了,也没说几句话,她便匆匆离去。而信里面,她又开始说谎,一些幼稚而善意的谎言。当时我并不能明白,也疏于去想。
她一直问我要相片。毕业时,叫我将毕业合影寄给她。她说我长帅了。其实那时复习那般苦,我都快成一瘦猴了。但有人说自己长得好看,并且对方还是一位长得还相当漂亮的女孩子,这到底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如果那时知道还有人喜欢我,就不能猜想我当时的反应了。现在我再看起这些信时,随便摘录一些儿言语能知晓一些东西了。可叹自己那时的迟钝,浪费了人家姑娘的一番好意。
“这次来信,我也不知讲些什么好,反正好像欠你什么东西似的,心神不定。”
“对了,昨夜一点钟你看流星雨了吗?我们一个厂里人一晚没闭眼。我许愿了。这是我的秘密,也是你的。”
此外还有她同宿舍的朋友给我写信。现在想象,我那时真是年轻啊,后来就变丑了。当真是一件悲哀可叹的事。不过我现在再参照她的信,更加证实了我的一些想法。
“你是闻艳青的朋友吗?她给我看了毕业照,就是不说哪个是你,让我去猜。我总是猜不中。我心里想就是猜中,她也会摇头的。在她的无意中,却指出哪个是你。我说你很帅,她没说什么。我和室友相视一笑。我小声问她:‘如果你现在还在念书,你会站在什么位置上?她笑了笑,也什么都没说,我也知趣的没再问下去。”
这样的联络一直持续到我上了高中,压力猛的大了起来,记忆力也差起来。现在我真的很难想起与她是怎么失去联络的。有时闲了,会偶尔记起她。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段青涩的岁月。春节回家时,同那位吃瓜子的同桌常说起她,他也很想念她,但也没有办法联系上,没有她的消息。
去年春节,我和妈妈逛街时,路过婚纱摄影,竟在橱窗里看见她的结婚照。她白了一些,也胖了,幸福地笑着。腊月二十八,她在我家楼下喊我的名字,当时我正在二楼看杜拉斯的《情人》。
非典时期
我的高中座落在一座高山的半山腰,四周是绵延不尽的大山。学校叫浮山中学,因为山就叫做浮山。这是一座人类诞生前的火山。可惜自从有人后便没有再喷发一次。学校成立80年了,也没有什么动静。这样便很有名。
山中无岁月,除了一心读书,便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于是每年高考都喜报频传,偶尔还能冒个省状元,市状元什么的。当真热闹,可平时却平静,学校这几年建了几幢高楼,参天的古树也伐了不少,真是可惜。高中三年,在里面呆得心都变老了,波澜不惊的。
学校的大门同山上寺庙的门楼很是相似,若不是那两扇大铁门,怕成了古物了。它给我印象最深时便是在非典时期了,因为那一个多月,我就没有出过这扇门,直到那一天。
非典时期学校便限制学生回家,但可以让家人来探望。我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经不住山路的颠簸,自然不能让他们来。那段日子里,班上的同学,每天不是他爸来了,便是他妈来了,有些热闹。但热闹是他们的,我那依旧冷清。
学校的操场在校外,起先学生都会去那上体育课。一日纷传学校旁边有居民从北京回来,学校急了,封了学校,门也不让出,并开始天天早中晚测体温。有一次发现一同学体温偏高,连夜用校长的小车送往县城医院,不过是感冒。那时候我倒希望自己是那名同学,虽说被折腾的不轻,但多少是出去了一遭。
幸运的是,那一天终于门卫来班级外面喊我,说我爸来了。当时正上课,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请假便从后门窜出去,来的却不是我的爸爸,是爸爸的电话,他说明天让三姑爷来看我。我依旧满心欢喜。
第二日三姑爷果真来了。他是个强壮英俊的男人,提出一篓自家地里摘的草莓,试着从铁门空隙间递给我,却不能。我一急,便从门卫室里钻出去了。等我想进去时,他们却不让我进,妈的个逼——抱歉,我流氓了,但我真的是很气愤我——他们整天老鼠似的爬进爬出,也不让我出这么一次。最后还是三姑爷递烟说尽好话才放我进去,真让人气愤!
在这以前,我原本是个默默无闻的人,这件事让我一下成了名人,不亚于那名发烧的同学。不久父亲来了一封信,这是我上高中后的第一封信,只有廖廖的几行字。
正取儿,你好!
最近身体好吗?你的学习成绩我知道一点,要努力,我最近工作很忙,所以没有及时给你写信。你在校要注意身体、生活,不要老是用在学习上,也要多在外面吸收吸收新的空气。
这段时期是非典型肺炎多发期,你自己多多预防,如果有空便回家看看爷爷奶奶,今年他们身体都不太好了。
我和你妈,小泽都很好,不要你担心!
听三姑爷讲,你身体太瘦,在校要吃东西,不要太节约。
祝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父笔
收到这封信不久,我当真回家看爷爷奶奶了——当然不是我发烧了——市教委统一全部放假,什么时候回校,静候通知。
责任编辑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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