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湘西土家小楼中,一位包着头巾的妙龄少妇忧郁的眼中流淌着儛水一般的水乡烟色,默默临立在浓浓的月色里。楼下一池荷花满耳蛙声,搅乱了这朦胧的静逸和山村的清幽,少妇的眼中除了忧郁,更有一种期盼,晚归的爱人没有像往常一样伴着家中唯一的老牛暮归。
远山在月色中显出一种神秘和高深,这里的人都知道大山深处有一群被山民经常传说着的土匪,传说中的土匪也像月色中的远山一样神秘和高深。
窗外那条通向深山唯一的路径吸引着少妇的双眸,她眼中的忧郁在夜色渐深中渐浓渐烈。
一夜无眠,当五更的鸡鸣唤醒沉思中的少妇,她顾不上梳洗,只拿头巾往头上随意一挽,急步往大山深处走去。
浓密的森林里,传说中的土匪群眼会聚,在他们面前,立着一位身材修长、眉目清秀的男子,他面对表情各异的群匪淡定自若,仿佛他们只是一缕空气。老牛浑沌的目光从主人身上扫过,有一丝柔软的东西在眼中沉郁!
匪首稳坐于唯一一把竹椅上,和身边男子不同的是,他脸色呈现红褐颜色,身体彪悍,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目视前方,不急不躁,似佛静心等待什么。
没有人说话,长久的沉默使郁静的深林更加郁静,在郁静里隐藏了一引即发的危机,眉目清秀的男子身形微动,立刻有土匪上前拿土枪顶在他腰间,男子不理会,却用手轻拂老牛的背,老牛觉出了主人深埋于心的焦虑。
一群人与牛又陷入沉静中,终于群匪中有人沉不住气,掏枪欲向匪首目视的方向走,匪首轻咳一声,止住了那欲跨出的脚,一双双眼睛相互缠绕,疑问丛丛却不敢发问。
群山沉默,众林沉默,一时间,沉闷的气息将这群人压得难以气喘。
终有一精瘦汉子沉不住气,跨步蹿出在匪首前,嗡声道:“大哥,量小子不过一穷酸秀才,有何怕唦?你不愿出手,小弟代你毙了他!”说罢将枪顶于秀才之首,未见匪首有何动作,汉子已无语倒下,腿上中一飞刀,众匪从飞刀形状颜色看出为大哥所投。
精瘦汉子满腹委屈,被人抬下时瞪视匪首,眼睛流出些许怨愤。
老牛忽然抬头长鸣,鸣叫声在浓密的森林里闷闷。
清秀男子眼睛迷离,侧耳细听,匪首依然稳坐不动,眼睛却光亮顿闪。
一串轻微的脚步声在郁静的深林亮响,众匪眼睛一亮,注目往声处张望,清秀男子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匪首低头把玩长枪,似乎观赏久也不见的宝物,眼中光亮挥之不去。
少妇将头巾握在手中,一脸急色疾走,红润的脸上渗出细汗,使之更为娇俏,当她抬首之时,已面对这群沉默的男人。清眸一扫,她看到爱人及身边的老牛,清秀男子并不张眼,依然是一幅清风不关已的淡然。
少妇眼中亮光一闪,似乎没有看到群匪,只向清秀男子走去,当其欲挽男子之手时,一阵急风,手中头巾疾扫入地,扫之者为一段枯枝。
少妇环视四周,看到了坐着的男人与其手中长枪,男人还是眼也不抬与枪亲近,少妇眼中有疑惑飘过,很快,一丝倔强的不屑浮上面颊,她依然固执地欲挽清秀男子手,这次是一枚树叶穿越而至,直接击到男子拇指,虽为轻叶,男子手指却在瞬间鲜血直涌。
少妇杏眼圆睁,怒瞪匪首。
清秀男子依然闭目不语,任血自流。
匪首眼睛不抬,沉声对清秀男子说道:“女人留下,你立马走!”
清秀男子似未听见,依旧挺立不语。
少妇闪目注视清秀男子,眼中流出深深爱意。匪首抬眼将之摄入眼中,眼中忽有热光闪过。
更深的寂静包围四周,久之,一土匪欲推清秀男子,又一片树叶从两人之中呼啸而过,匪首道:“让他自己走!”
少妇抬眼盯紧匪首,匪首只握枪把玩,并不对视,却于忽然间将枪对准清秀男子,少妇惊呼一声,上前拥住男子,匪首枪响,子弹从清秀男子小腿穿过,男子腿一弯,从少妇怀中落下,少妇下意识伏身去抱,又一声枪响,男子的另一支腿被击,少妇直起腰,怒视匪首,却不敢拥抱爱人,怕其再受伤害。匪首并不理会,目光扫向左侧一土匪,土匪会意,弯腰摘取草药为男子敷,男子欲拒绝,另一土匪上前将其胳膊挽后,少妇眼中泪光闪动,强压不欲其流出。
包扎毕,匪首立身扫视众匪一眼,转身疾走,立即有几个土匪拥至少妇身边,少妇欲挣,却难以反抗,男子欲站,同时有几枚小刀发出,如落花般散于四周。
一转眼,一群人便淹没于群林之中,只剩下受伤的男子与沉默的老牛。
少妇被送进一个干净的山洞,里面有许多女人衣物及用品,用具也一应俱全,一中年妇人垂手立于一旁,见少妇即眼露喜色,上前侍候。
少妇担心受伤的爱人,心知无力相救,不禁黯然,她已知遭遇,心存死念。
中年妇人出外端入饭菜放于桌上,少妇只站立一旁不言理会,同时俊眼四射,欲寻觅图死之物,中年妇人领会其意,上前欲劝,少妇冷眼相看,却发现其神态不似乡妇,有慈祥与读书女人的静态。
中年妇人细心将饭菜盖好,见房中无少妇自伤之物,方迈步出房,轻轻回身将门带上。
少妇见欲死不能,颓然坐下,闭目即见夫君面容,心中伤感有加,情知就算有欲走之心,也无逃离之术,一时间万念俱灰,虽闭目不语,心中却翻江倒海,万马奔腾,想到与爱人相知相恋,想到忽然被拆,眼中有泪流出。听到门响,才慌忙擦拭掉泪水,背门而坐。
中年妇人轻轻走近,轻叹一声并不多言,两人一时静坐无语,少妇自觉心慌意乱,若妇人动不烂之舌,她还可倔强相骂,如今对方不语,她倒有投空之感,情知即使中年妇人情软,因为土匪所挟,断不能救自己于危难,四处定是匪人四散,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可扑窗而出?生死不能选择,爱人生死难卜,不知如何结局。
中年妇人静态依旧,不时将饭菜热过,次次加有新菜,见少妇毫无动静,也不加劝,只静心陪坐,少妇毕竟年轻,渐觉心躁气浮,眼睛怒视中年妇人,流出万般愤色,中年妇人安之若素,只轻笑对之。匪首自始至终未露一面,也听不到土匪声响,诺大的山寨仿佛只剩下两个女人。
相持深夜,林中更是静寂一片,少妇肚中饥饿,双眼发黑,心中欲加怒火熊烧,静寂的压迫终使之不能自制,原来的静态被怒火烧灼。她怒极起身往门外走,却发现夜色苍茫中门儿不知所向,中年妇人黑暗中轻道:“妹现在出去,必为狼食,姐知你不怕死,但死了,活人便不能见了。”她觉得妇人的冷静惨无人性,却句句让自己灰心,但她为气愤所压,不管不顾靠感觉往门外走,却因黑暗且不熟地形碰至墙上,再回找,感觉是门,走到依然是墙,试了几次,脆弱终于袭击到她,不禁失声痛哭。
中年妇人还不多话,任其自哭,少妇哭泣一会儿,心里稍觉轻松,同时因适应了黑暗,终于看到中年妇人的身形和门之所在,只是她此时疲倦有加,何况饥饿,忽然无力多走一步,只觉眼前一黑,忽倒于地,中年妇人轻轻弯身将其抱至床上,探其脉搏,静然一笑,便为之加被,后独自静坐一旁,待至天亮。
天色微亮,少妇苏醒,发现中年妇人坐在旁边,看其衣不解带,似乎一夜无眠。中年妇人毫无倦色,见其欲起,立即轻风一般出屋,很快端来清水。少妇本来爱美,即使有死念,也不欲自己脏乱,于是无言洗面,水净处,中年妇人眼睛更亮,一夜休息之后,少妇竟是面若桃花,肤若凝脂,因一天未食,有些清瘦,但清瘦中自见风味,即使身为女人,也不禁暗自赞叹。
早餐上来,少妇虽然腹中饥火正烈,却不甘低头,中年妇人依然如故,不时将热菜热饭端上,少妇终忍不住,怒声相问:“你们抓我来这里究竟做何?”中年妇人低头垂目:“来有来理,去有去道,况我只管照顾,不理其它。”少妇火气更旺,欲要冲出,门外几米处静站土匪几名,个个手中握枪,面无表情与她对视,她并无惧意,倒觉可以有了结局,便不管中年妇人在身前站立,侧身而过继续前走,土匪并不动粗,她朝哪个方面去,便有土匪在前阻挡,只在旁边,绝不近其身,仿佛一道警戒线移动。
她与土匪相恃数回,又怒又急,加之饿急,泪水终忍不住洒然落下。中年妇人暗叹一声,见其迷茫无助,上前牵手而回,少妇此时头晕,觉天有旋转之感,泪水虽说使火气稍减,但忧虑更重,知道自己除非等待,竟是死不得逃不走,虽牵挂爱人,枉无能为力,人各有命,自保平安而已。如此一想,便觉心有灰念,自觉人生不过如此,说恩道爱,外人来袭,自保而已。
中年妇人端来热饭,虽不相劝,眼睛却流出一丝牵念,少妇忽觉妇人熟悉可敬。继而暗想妇人为何身居山林与土匪为伴,即使为伴,却难洗身上清静之气,似乎安之若素,并不以此为意。
中年妇人见她眼中疑问,自知两人可做交谈。
中年妇人原为官妇,姓李名娥,其夫被同仁所污坐牢,不愿受辱而死,李娥听夫死讯,本待追踪而去,但心念夫君受污之辱,欲报其仇。是夜祭奠夫灵,匪首入府抢劫,闻其事,方知传言有虚,竟是清官被冤,其冤难洗。匪首原是被逼入山,虽狼性有现,终有一丝良心未泯,知情后即停下劫事,寻问李娥仇人,李娥本不想借匪成事,但遍想无门,于是接受匪人意见,土匪当夜将李娥仇人击毙,后官府追查,仇人家人怀疑李娥所为,借势抓人,又是匪首出面救之,李娥自觉不能立足于世,与土匪一起入山,匪首听其言,在寨中为其造一小室,任其静修,此次是自己情愿照顾妇人。
李娥言毕道:“人皆有无可如何之处,生命可贵,不可轻言弃生。”
却不言匪首为何将妇人掠入山寨,只说顺其自然。
妇人忧虑夫君,茶饭不思,李娥再三劝之,稍微下饭,自思夫妻和睦,却遭其劫难,心难平,意难收,对匪首难驱恨意,中年妇人并不多劝,倒拿些许经书,妇人万般无聊,郁闷时拿些来看,渐觉心境平静。
匪首偶尔光顾,却不多言,只在门外留一瞬即走。
妇人恨意虽然难消,却不知如何发难,中年妇人平视不语,微笑而已。
一日,门外躁动,妇人心跳加速,感觉有事发生,隔门而望,放哨土匪依然稳站,只有一阵脚步声渐近,妇人忽然听到老牛叫声,不禁跳步出门,土匪依然故我,还是不动声色阻在前方,李娥笑言:“何必激动,该来的总会来到!”妇人扭转俊脸怒视,自觉此人太无感情,怒无色,喜无形,但李娥脸上淡笑如云,又使她难以发作。
老牛穿过几个土匪横跨而来,妇人见势,脸上荡起笑容,站岗土匪欲拦,匪首随后来到,摇头制止,妇人环抱牛首喜极而泣,老牛声声长叫,亲热将头靠向主人。妇人一边与老牛亲近,一边抬首远望,盼望日思夜想的身影能飞奔而至,但再无它人,眸间涌上丝丝失望,匪首远立一旁面无表情,只举目上望,似天上有难得之景。
妇人无法从牛语中知夫君消息,不免神伤,但老牛的到来给了她安慰,于是拥抱牛首不忍分离,任泪水倾泄而出。
自即日起,老牛在寨中安身,每日有土匪喂其青草,老牛均不理会,只有妇人喂之方食,因老牛在旁,妇人仿佛有了牵挂,不再整日沉脸对人,老牛或在门外或在木屋,整日与主人静然相守,成了寨中一幅图画。
妇人入寨三十日,匪首昂然而至,且第一次走入木屋,他褐红脸上毫无冷色,稳坐居中木椅,中年妇人掩门而去,妇人欲出,匪首却呼之为妹,妇人惊奇不答,匪首从怀中拿出一领方巾,上绣一个蔡字。妇人不免低首,因自小系于颈中的小镜里也有小小方巾叠而居中,上也写有一个蔡字。其母死前,再三嘱其寻找有此方巾之人,与兄相认。
妇人觉在梦中,想他当初拆散夫妻,今日居然为兄,自觉难以相认,匪首只静坐等待,并无它语,只是眼中渐有泪出,妇人忽见冷面男人如此柔态,大为惊奇,欲劝又不想劝,一时间竟是恨奇交加,酸涩难辩。
匪首并不多待,只仰头长叹一声,开门而去。妇人凝神半刻,方随之而出,却见老牛静坐屋旁,屋前土匪皆无,连中年妇人也不见踪影。
正惊异不定,听见熟悉脚步声渐渐而止,再次感觉心跳如鼓,几疑还在梦中。
清秀男子健步而止,将妇人掩于怀中,妇人娇伏其胸,怕在梦里,轻咬其指。
许久,妇人方放开夫君,轻拂其面,再伏身察看伤处,却痕迹皆无。
夫君告之,自己当日被伤,几欲不生,不料一男一女将其拦下,并告之不用数日便可夫妇团聚,并用草药为其掩伤,几日即愈,后说其让老牛与妇人先聚,他似信似疑,放牛随男而去,所留女人面慈心善,每日三餐照应,昨日告之路途,悄然而退。
妇人更惊,想起所经之事,竟是大有深意,但四顾无人,知道遇到难测之人,只是匪首直呼为妹,又有方巾为证,应为母说之兄。
是夜,夫妻木屋相拥而卧,一卧之下,觉身上有物,掀被察视,为一纸一巾,纸上云:
香儿吾妹:
你我原为兄妹,因为匪乱,父母分隔两处,父逝前嘱我找母寻妹,却难相见。后至你嫁之寨夜袭,竟见你颈中之物与父说一般,本欲相认,但兄因逼成匪,实难辱妹,但兄妹情深,实无一日不做悬念。
喜你嫁夫儒雅,虽为寒门,却夫妻和睦,书香暗随,本欲悄然而去,只暗中关注,待妹需要之时相助,不料寨中线人有报,得知寨中恶霸欲夺妹为妾,欲救妹,却不想寨中人知你兄为匪,让你难以安身,于是想此下策,骗你夫出寨假胁,诱你出寨寻夫,途中所遇指路人皆为我兄弟。待你找到夫君,并不说破,实因曾听父说你会有三十日之难,遇此事,疑为此难,故让你夫妻分离三十日,并派人将恶霸除去。现在你夫妻已可回寨安然度日,切莫以兄为念。
照顾你夫妻之女子,均为你嫂,她们原为良家,因变故被救,自愿随我,但其均有奉佛之意,我顾其心情,为其择处静修,名为夫妻,实为良友。兄虽为匪,但有匪道,只抢恶富,不触善良,以不辱父母及妹之名,只是匪终为匪,不欲俗人因此念猜测小妹,故远迁它寨而居,且对人从不言父起之名。
妹虽不知兄,兄依念妹,若妹有难时,兄定然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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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信毕,妇人泪如泉出,悔已迟钝,竟不知兄之苦心,任兄消失,夫妇四处寻找,终无寻处。
几年后,消息四起,说是匪首某某因内有匪人与官府相结被灭,首挂高杆,妇人惊闻此事,追至而观,见其兄面色不变,几为生人,她伏首呼兄而哭,直至三日,后被夫背回,病重数日方愈。
疑所说匪人为当日被兄所伤之人,欲寻其报仇,夫云:“冤冤相报,实难消恨,如你有灾,兄何能安?”力劝而止。
后知兄死三日后,有两妇人燃屋而亡,妇人携子前往,祭奠嫂灵,将兄与两嫂深埋当日所住木屋旁,自己深居此处日夜而祭,夫再劝之,其曰:“若无兄,当日已亡,兄深情于前,我当尽妹意于后,无此,难以面世。我不去报仇,实不想兄悬念,只有以此追念兄之恩德。”
夫知难劝,携老牛与子前来常住,原居寨中之人为其事所感,多携家人前往而居,于是生生不息,竟为大寨。
寨名即为土匪窝。
土匪窝无人为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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