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位朋友,家住岳阳君山,他不但和周辉军是朋友,还是周的崇拜者,铁杆粉丝。在他口中,周辉军不是人而是神,是长江的保护神。他有神的本领和能力,凡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
君山的朋友说,大概是四年前七月的一个下午,宁静的江豚湾,映着棉花样的云朵,几只丝光椋鸟,穿越弧形大湾,不时在江面上击起水花。周辉军站在小木屋前,瞭望水天一色的长江,咻咻吹起口哨,悠长的哨音贴着水面飞,几朵浪花掀起,两个圆溜溜的头突然探出水面。哇,是江豚!老周压住心中的狂喜,稳住哨音,深情地为两个小可爱伴奏。它们就像双人舞表演者,一个在水里翻滚,激起白亮亮的水花;一个横空跃起,画上闪电般的弧线。清亮的江水上,芦苇摇曳,口哨飞扬,江豚双人舞激情上演。十来分钟后,江面恢复平静,老周才慢慢收住哨音。
君山的朋友还说,这是周辉军第一次见江豚。口哨能吹出江豚?我除了疑问还是疑问。回想三十多年前,我从城里中学回家,走到村后的木桥,一个长哨吹去,家里的老黄飞奔而来,高高竖起尾巴,又跳又蹦的。我不知狗与江豚怎么归类,它们同属哺乳动物,可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水里,对人类的声音,譬如哨声是不是有共同的感知?就算有,一个人的口哨有多少分贝?能穿透汹涌的江水?我无法想象江豚是如何听到口哨的。我固执地认为,哨声能唤来狗,不一定能唤起江豚。
关于周辉军,君山的朋友还有更神乎的说法。说他是一个白血病患者,到江豚湾后,不治之症在这里消失了。说是这长江的水长江的风,比什么神药都灵。
朋友说得太神,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找机会去拜会周辉军,去看看他在长江边上的小木屋。
一个夏天的上午,我站在君山长江大堤上,远眺江豚湾。长江从主航道分叉,沿着弧形大湾流淌,成片的芦苇给清明的水流画上绿裙边,一个紫黄的小木屋,像一艘小木船,在芦苇铺就的绿海中荡漾。我一下大堤,就融入芦苇的绿浪中,清新的空气扑来,钻入心底,五脏六腑一下子像洗了样,整个人神清气爽,耳朵还饱尝了一场听觉大餐,喜鹊等鸟儿飞来飞去,它们似乎要尽地主之谊,以鸣唱的姿态去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
快到小木屋时,我看到四根木柱子撑起一个亭,叫候鸟归巢亭,亭顶上盖着芦苇竿,站满了乌青的鸟,它们鼓起小珠子般的眼睛,与我静静对望,相望的目光在一窝芦苇尖上相遇,仿佛撞出点点火花。
一个中年男子从小木屋走来,胸前挂了个望远镜,板寸头,中等个,蓝衬衣,黑裤子,圆脸上绽开点点笑容。他问我是不是开头打了电话的那个人。我说了君山朋友的名字。
我审视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留意他的嘴唇和腮帮,这两个地方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很普通,一般般,就那样”,吹口哨需要灵巧的嘴和强大的肺活量。
我们没进小木屋,而是站在江豚湾的江边。我想,这样才能真切感受长江跳动的脉搏。放眼望去,一个巨型的弧形大湾,从东北向西南伸展,以博大的胸怀拥抱一条江。
周辉军说,以前这一带不叫江豚湾,叫华龙码头,堆满高高的砂石,经搅拌机搅拌,砂石与水泥结合,运往各地铺路架桥建房子。如今,挖沙船、搅拌机不见了,满眼的绿草和野蛮生长的芦苇。
你是为江豚来的吧?老周突然问我。他不等我回答又说,江豚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他笑着问我,你知道现在长江还有多少江豚吗?我像读书时一样遇到不会的题目胡乱猜测说,有上千头吧。他像老师肯定学生回答问题样点头,不过,准确地说,有一千二百四十九头。我惊讶地盯着他,这水下的东西居然连个位数都出来了?他见我有疑虑,便说,这数字是长江科考者通过声呐技术找到的。目前,洞庭湖区也有一百二十多头。他又给我讲江豚的声呐,它们脑壳大得像西瓜,眼睛小得如绿豆,简直是瞎子,但它们通过声呐辨别方向,寻找食物。我不懂声呐,只听说过声呐技术,潜水艇运用这一技术,在大海里如鱼得水。
老周最初吹口哨并非为江豚,只是为排解孤单和疾苦,也是为了他的慢粒病。我不了解白血病家族,不知它有多种类型,慢粒只是其中一种,一旦这个魔鬼缠身,乏力,低热,消瘦,脾肿大,呕吐是直接反应。他说,以前在外省打工,患病后回家吃了一年的进口药伊马替尼,病情总算稳定。芦苇场照顾他守小木屋,让生活有依靠。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巡查长江大堤和用望远镜观测长江四周是否有非法捕捞者。
江边小木屋的风常常在窗外嘶叫,两个朝东的木窗虽然都已关严,风仍旧嗦嗦地往里钻。每当这时,老周抱着双手,面对巨大的弧形大湾发呆。烧开水的热得快滋滋作响,与风声搅在一起,他感到小木屋在顫抖。
江水拍击堤岸,时不时有鸟飞过,它们虽然制造出声响,但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让他更加孤独,就像孤身只影穿行茫茫沙漠。后来他发现,与孤独抗争的法子就是发声,敞开喉咙吆喝,大声数自己的脚步。往北巡查,折回小木屋,有一千八百多步;再南行,折回小木屋,有二千一百多步。后来他厌倦了数数,于是,改成吹口哨。上中学时,场部放电影,他吹的口哨会压倒满场的喧哗,把女孩子的目光吸引过来。他舌尖顶住下牙内侧,舌头向上拱起,两腮用力,双唇收拢,气发丹田,哨音像梭子样吐出。他对着一丛芦苇吹口哨,对着展翅飞翔的鸟儿吹口哨,对着江豚湾的江水吹口哨。常有鸟儿飞来,围着他周边鸣叫,他不认得它们,是从管理局的宣传画里,认识了喜鹊、八哥、伯劳、戴胜、丝光椋等本地鸟,它们有不同叫声,就学着它们叫。他开始感到别扭,但练习多了,见什么鸟就能吹什么声,以至鸟儿真以为找到了同伙。鸟成了朋友,晃动的芦苇也成了陪伴。咻咻哨声,融入由鸟鸣组成的音乐大厅。
老周的哨声成了呼朋唤友的暗号,也是向大自然借来的天籁之音。他第一次看到江豚随他的口哨起舞时,兴奋不已,对着江水问,与江豚相见是巧遇,还是像朋友样相约?江水没回答,他又吹响口哨,想引出江豚回答。不久,江豚再次给了他惊喜,好像在回答,我们是朋友啦,你的哨声很好听。这儿的鸟都认得了自己,原来,江豚早认识自己了。
哨音咻咻,鸟儿欢叫,江豚跳跃。老周真心地爱上了江豚湾,江豚湾因他而生动,他也因江豚湾而充实。他不再孤独,身子一天天变得硬朗,慢粒后遗症有了好转,刚来这儿时,呕吐基本上每天发生,慢慢变成一周一次,一月一次,现在一年也呕吐不了几次。
一个人融入这方天地,一窝蚂蚁,一群飞鸟,一丛芦苇,甚至一坨泥巴,都有了他的气息,彼此就有了感知。我认同这个观点。可在老周童话般的讲述中,我还没听到他丁点哨音。他给我看手机里的视频:蓝天白云下,他站在芦苇摇曳的江边,双手贴在面颊上,咻咻吹着口哨,江面果然出现两只灰白的江豚,它们一上一下起伏,留下迷人的微笑。这个画面,虽然只是视频,但我久久沉醉在美妙的哨音和江豚的微笑中,仿佛自己站在活生生的手机视频里。
“唧咕,唧咕!”一只黑哥儿站在附近的一根芦苇上,仰着脖子欢叫。我从手机视频的沉醉中清醒,看见芦苇被风吹得左右摇摆,黑哥儿神情自若地鸣唱。老周冲它一笑,口呈O型,一声“唧咕”吹去。“唧咕,唧咕……”黑哥儿叫得更起劲了,好像要与老周比高下。“唧咕,唧咕……”他婉转流畅地吹起口哨,声音盖过黑哥儿。一番对阵后,黑哥儿“自叹不如”,一个猛子扎进芦苇荡。对这个调皮的角色,老周自“鸣”得意,眼里闪着光亮。他口哨吹到了极致,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继续陪老周在长江大堤上巡查,正准备请求他一展口哨技巧,唤来江豚以饱眼福时,老周发现江豚湾最南端,一排柳树下面有两个男子在垂钓。老周去交涉,请他们别在江豚湾钓鱼,说这儿的鱼虾要留给江豚吃。一个男子嘟哝,一人一竿,也不行?老周坚定地摇头,一人一竿也不行,这儿是保护区,鱼虾只能留给江豚吃。另一个男子笑道:我晓得你是小木屋的,你的口哨能让江豚跳舞,如果你把江豚吹出了水面,我们就走。
只见老周看了看长江堤岸,又看了看江面,胸有成竹地说,行,我吹出江豚来了,你们就走。说时,他双手贴在面颊上,张开嘴唇,咻——哨音一声接一声飞旋起来,尖锐的哨音穿透芦苇丛,在江豚湾的水面打着圈儿,像长了翅膀样,飞向长江主航道。
我们站在树荫下,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由近及远搜索水面。老周的哨音回荡在空旷的江豚湾,只见两只白鸥,脚尖点水后,直冲蓝天。
我用老周的望远镜,放大自己的视野,将镜头对着主航道与江豚湾分叉的水面。老周的哨音落得满江都是,波光闪闪,荡漾开去。在他嘹亮的哨声中,江豚跳出了水面。随着老周一长一短的口哨声,江豚像舞者一样一上一下在水面跳跃。江豚,江豚!我狂呼。
江豚,江豚!两个钓鱼的男子也随着我欢呼起来。
这时,老周将哨音改成了《长江之歌》,音调灵动悠扬,在江豚湾的水面上飘忽,抚慰着一湾温柔的江水。江豚在老周的歌声中慢慢沉入了水中。
两个男子收拾钩具,对老周竖起大拇指说,名不虚传,厉害,厉害!说完果真离开了江豚湾。
太神奇了!我再次细看他的脸面,普普通通的嘴唇和腮帮子,却饱含了巨大的力量。
老周说,江豚不是听了我的口哨才从水里跳出来的,是江面有了江豚,我才吹口哨。或者可以这样打个比喻,江面是一个舞台,江豚在这舞台上跳舞,我的口哨只是为台上的舞者伴奏。也就是说,华容的鸟不会听到我的口哨声飞到君山来,只有这个树林里有了鸟,才会和我的口哨声互动。这和我一吹口哨江豚就跃起一个道理。江豚对水的要求很苛刻,水质不好不来,水位不到也不来,它亲近人,又怕人惊扰。这些年,只要江豚湾的水位上来了,江豚就来。老周如数家珍地说,前年他是五月四日第一次见到江豚,最后一次见到是十二月九日;去年是五月十七日第一次见到江豚,最后一次是十一月五日。今年的水位恢复得慢,他是六月底才第一次见到江豚。
我们折回小木屋时,老周已是满头大汗。有一台挂式空调,他按了遥控,空调滋滋启动。老周笑说,外边温度达到三十五度以上,空调就没什么效果,小木屋四周会渗透热气进来,好在夜晚,江上有风,很是凉爽。
里边空间不大,摆了两张办公桌和一个铝皮柜,铝皮柜下格塞着被子,上格摆着宣传画册和文件。一个折叠床靠在柜子旁,可以想象老周在屋里打呼噜的场景:江豚湾的江水像母亲的手,推着江边小木屋这个巨大的摇篮,絮絮江水声,谱写最动听的摇篮曲。我甚至忌妒他了,像我这样整日处在城市喧嚣中的人,若是枕着涛声入眠,那该是怎样的景象?
小木屋的底座垫在浮箱上,不用担心会被水淹掉,它四角由活动的钢圈固定在四根铁柱上,涨水季节,木屋自动浮起而漂不走。前年,水淹江豚湾,小木屋没移开半步。那时,老周和另一个守护员牛哥,每天驾机筏子来小木屋察看,这里已是各种蛇的避难所,他们没进屋,怕惊动它们。只要木屋在,他们就放心,就可安放一双注视江豚湾的眼睛。
征得老周同意,我决定在小木屋住一晚,要体验一次在“摇篮”睡觉的感觉。
落日像红茶盘,在碧绿的芦苇荡上滚落。小木屋喝醉了般,满脸红光。
傍晚是鸟儿欢唱的时光,它们经过一天的觅食和玩耍,兴奋无比地归巢,歌声迭起,热闹得像要抵制夜晚的来临。
长江的航灯亮了,小木屋的灯也亮了,天上的星星到处都是,落入江豚湾的水域,点亮流淌的江湖。夜风拂来,我满怀都是清凉的风,撩起对江豚湾的美妙思绪,甭提有多兴奋。小木屋后的候鸟归巢亭,鸟儿不知疲倦,仍在欢唱,像极了眼前的水,绵绵不绝。老周一声高扬的哨声,直冲夜空,给江豚湾打了一个响亮的“更”。
老周把手电上的两根带子,分别从左右肩上拉下对接插好,手电固定在胸前。他扭开开关,一束白亮的光线,呈喇叭状射向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我跟随他夜间巡查,也穿着高筒套鞋,手持一根木棍。
风吹得芦苇沙沙作响,鸟儿不时哼唧两声,我们行走的脚步声,还有蛙鸣声,连绵不断地覆盖着旷野。手电的光圈在芦苇上闪动,给江豚湾注入了神秘的色调。
无比辽阔的原野上空,星光點点,月亮露出半张脸,雪白如银,像在江豚湾的清水里洗过一样耀眼。我们的高筒套鞋,与芦苇碰撞的咔叽声,是夜巡的伴唱。夜幕下的小木屋,正闪烁点点灯光,一股暖流荡涤我的心房。不用怀疑,我也成了小木屋的主人,这个巨大的“摇篮”正等着我入睡呢。
夜色迷人,我要老周吹口哨。
他说,江豚湾要睡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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