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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流水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4621
周荣池

  平原被河流分割开,又被它们隐藏着,这才让平坦的土地有了些“噱头”。河流从野生而来到被不断地改造,都没有失去故事一样的神情。如果没有河流,时间可能难以流动。



  南角墩原来是有草荡的。荡在平原上并不少见,但多是要到下河的深处。邻近高田的南角墩在地形上还算突出。南角墩的荡叫黄雀荡,我记得它的时候已经被工业的恶意残留所侵占。那些造纸的废水是草木变心留下的恶念,在南角墩鸠占鹊巢几十年才被清除。可是人们又觉得记忆难以重生,就干脆填平了那原来满是芦苇和黄雀啾鸣的荡区。

  所幸的是与荡区一路之隔的大盘汊还在。这是个有些古怪的名字,是一大汪宽阔的水。说是湖就浮夸一点,但说是河又显得委屈。它就是烧得走形的盘子般的“汊”,与流入村庄的河流连接着,又像感叹号下面的“点”。在村庄里,它也确实值得惊叹。大盘汊是野水,无人问津。但人们又必须要经过边沿的路,才能抵达大队部和小学校。小学校在大盘汊的对岸,中间隔着茂密的野林,树下满是密集的坟冢。那是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望去心里满是悲凉。

  大盘汊和内河接口的地方有个大湾,岸上有一座古老的土地庙。说古老并不是因为它的屋舍,而是因为人们说不清楚究竟立于哪朝哪代。年纪最大的老人也搞不明白究竟起于何时。庙在几棵合抱之木下安卧着。树是常见的榆树,在水边站久了根脉都裸露出来,就像是苍老的长者光脚站着。树上有浆汁流出来,还有蝉蜕粘在上面,好似已经长在一起了。这棵树上的蝉体格健硕,似是异类,看了令人惧怕。它叫的声音也非常古怪,孩子们都不愿意去捉。

  树下的庙平素也没有人去,初一、十五、月末有人来烧香。村里人有个奇怪的风俗,烧香的火柴都不带走,一律放在神台上不要。一条砖路蜿蜒着从大路通向庙前。人们也是节约实际得很,只铺两砖的宽度,够一个人走过就足矣。但这条小路我不敢轻易走,只远远地望着树上空虚的蝉蜕。后来有一段时间流行起赌火柴皮的游戏,因为我总是运气不佳,便生了去土地庙偷火柴的念头。每次踏上那砖头我就心里发怵,经过很多次的纠结才终于一口气奔到庙前。可神台上只有一堆散落的火柴棒——胆大的人早就下手了。我因此得以见了庙里的陈设,不过是香炉烛台上一幅神像而已——那对联我看一次就没有忘记:公公说风调雨顺,娘娘答五谷丰登。那对神仙慈眉善目,很有些喜庆,可退出来看见墙上对联又令人感到古怪:日昍晶安天下;月朋朤定乾坤。这就像是无比古怪的表情,逼着我落荒而逃。

  这让我对大盘汊没有了好印象。本来黄雀荡和大盘汊是有点神话传说的——这个地方到现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老龙窝。这个故事现在想起来也并不复杂,说是东海龙王敖广不听天庭的召唤错布了雨,受到责罚一路逃窜到此地,尾巴一扫就留下这处洼地,后来长成了黄雀荡。我后来就不再讲这个听来的故事,对这处大水也一直隔膜。有时候我望着那不知深浅的流水,盘算着村里人说所有河里的水都通向东海到底是什么道理。这里的河水明明是向北流的。我又总觉得会有怪物跳出来——据说里面是有水猴子的。

  在我看来,大盘汊是一处有古怪秘密的地方。

  但人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先是任由它荒芜地生长,后来又觉得荒芜得可惜,便要清理了来养鱼。要清塘是因为人们认为这是公产,发包之前的一切都是村里的。所以做队长的二叔就组织人们排水。原来说这河汊深不可测,几斤几两的麻线都到不了底。坝头打起来之后,一台抽水机两天时间就让它的秘密见了天日。鱼是有很多,但都瘦弱无奇,各家均分了几条回去“杀馋”。最后似乎又不死心,人们又去淤泥里把河蚌都捡回去了。

  二叔见人群都散了,微微一笑,把嘴上的烟屁股扔了。零星的水洼里只剩些半死不活的小鱼。他是捕鱼的好手,知道哪里有“名堂”。待人走远了,从河床上不起眼的角落,扒出一条黑鱼和一只老鳖。那只老鳖缩着头不动弹,黑鱼却睁着眼睛望人,满是惊恐和愤怒。水放回之后,便打算拈阄决定承包户。人们大概猜透了二叔“近水楼台”的心思,开会时要求用“竞标”的方式。一轮轮的报价过后,父亲以最高价得了承包权。人们疑心他如何能把这个河汊伺候好了,他却也一笑,当场就转手让给了二叔承包。人们咂着嘴说:“这几个兄弟到底是有些鬼点子的。”这件事情后来被记者写成了新闻。一辈子没有什么壮举的父亲,被记者加了句“精于取鱼摸虾”的定语。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后续。我是在过年时从贴在墙上的报纸间得知。

  他们兄弟精于取鱼摸虾。他们离不开河流,那是他们的命数。



  三荡河在南角墩北部流淌,隔岸就是另一个村庄北角墩。北角墩过去是卖盐的,“南角墩种田,北角墩卖盐。东角墩放鸦,西角墩拉虾。”这些村落都在河流的两岸卧着。三荡河是它们的母亲河。在没有桥的时候,除了借助船舶,他们无以抵达对面的村庄。河流既是村庄的联络者,也是它们疏远的界隔。三荡河是从三荡口流淌而来的,这是村庄对这条河流认识的极限。其实三荡口并不是河口,更远的来源是大运河,但这对于村庄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直到后来人们去大运河挑“大型工”时才认识到这一点。其实村庄的先人应该知道这个事实,因为大运河也是百姓肩膀挑出来的。也许人们在上河吃了太多的苦,回到村庄的时候就不愿意再提起这些事情。父亲也是挑过河工的。他回来之后什么也不说,要说就是颇有些埋怨地警告我:“要是不好好念书,日后就去挑工。”可见这件事情极其辛苦,只能作为反面教材。

  我后来才知道,三荡河以及村庄里很多笔直的河,都是人们用肩膀挑出来的,只因为辛苦,他们不愿意再提起。

  三荡河东去北折过人字河抵山阳河。山阳河是运河东线故道。因为上下游都有大水,三荡河中物产算是丰富。水里养着“大河涨水小河满”的道理。河流是渔民的村庄。他们在岸上也有聚居的屋舍。几乎沿线的乡都有一种叫“渔业大队”的聚落,可见河流中一度生计繁忙。上岸定居的渔民开始种地,但仍舍不得丢船舶和手艺。农闲的时候他们仍然捕鱼。他们相信混浊的河水中藏着无尽的秘密。好在土地不像河流,土地的生长靠的是等待。一茬一茬的劳作后是农人长时间的等待,等瓜熟蒂落也等天公作美。河流是等待着渔民的。他们不主动下水去,再多的物产都只是秘密。因为水上漂泊“十网倒有九网空”的遭遇,渔民往往异常暴躁。土地比河水好说话,有时候隨意落下种子也能长出点结果。河流是狡诈而冷漠的,常把周旋的渔船折腾得暴跳如雷。

  渔民的手段很多。他们分批出现在河流上。

  鸬鹚只有东角墩有,且都是秦家的人掌握着。此处秦姓人家有两样祖传的东西值得炫耀。他们收藏的谱书上记录着自己从不远处的秦家垛而来,因此他们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秦少游的后人。另外就是他们养的鸬鹚,似乎确是周边没有的独家秘术。鸬鹚是一种有着隐秘神情的水禽,就像一个沉默的人,不轻易开口。

  夕阳凝固在西天,鸬鹚卧在船边的鱼梁上。沉静的水被轻快的船划破,像一片灵活的叶片在漂动。渔人摘下斗笠,一跺脚又从嘴里喊出一串古怪的声音,打破了向晚的寂静。水面上一瞬间就热烈起来。鸬鹚们迅猛地钻进河流,水花溅到了摇晃的船上。偶有一只缓慢的鸬鹚纹丝不动,被渔人举起的长篙果断地推下水去。鸬鹚和人群一样,总有迟钝和懒散的。或许它已经老迈得充满经验,知道什么时候下水才合适。性急的渔民不管这些,他要在夕阳落下之前结束这一场劳作。

  被扎着脖子的鸬鹚往水底钻,正如岸上人们斥之为“水里鬼”一样凶残。它们不断地将鱼吐给船舱,证实着河流的慷慨。那种暗红色的鲤鱼拼命挣扎,被几只鸬鹚合围着拽到船边。渔民赶忙跳到中舱,一欠身子船几乎要倾覆。在他眼明手快地操起渔获后,瞬间恢复了晃荡的平衡。他继续跺脚吆喝着,就像是唱一首节奏紧张的歌谣,将鸬鹚所有的凶猛都激发出来。

  夕阳也不等渔民,瞬间就掉了下去。鸬鹚们大概也知道河流结束了施舍,跳腾着回到船上,扑着还满是气力的翅膀。日后想想这些,明白了秦家的人能有两个似乎并不相关的秘密是有道理的——捕鱼也是有诗情画意的,尤其是那些禽鸟们在水面来来往往地扑腾,那是在三荡河上留下无数的诗句。它们无有各种捕鱼技艺的智慧或阴谋,就靠着生灵间气力的对决,多少有点原始的意味,不是那种手起刀落的杀戮。它们偏偏又总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到来,让人想起那几句诗:燕垒雏空日正长,一川残雨映斜阳。鸬鹚晒翅满鱼梁。

  后来船舶苍老了,人们也没有心思去修理,干脆就弃之不顾。原先渔民是珍爱木船的,每到枯水的冬季都将船请到岸上来,像是供奉神明一样庄重。渔船是人们的兵器也是家园,它们值得这样的待遇。人们仔细摩挲木船的每一个细节,修补好每一处并不严重的疏漏,又用桐油一遍遍地涂抹。后来船换了材质变得坚固,那些庄重的仪式也被省略了。

  许多时候重要的物事在不断地被省略。秦家的人们竟然也不再用船去放鸬鹚,自作聪明地发明了一种旱船。这种船下装了四个轮子,渔人用绳拖着在路上走。鸬鹚仍然是蹲在梁上的,但轻省的渔民显得很滑稽。他们也无以观察鱼情,而是在岸边找到适宜下水的地点,像赶鸭子一样将鸬鹚们吆下水去。他们已经不会跺着脚吼唱渔歌。一切就像是场滑稽剧。这样的它们迟早会消失在难以为继的记忆中。

  可是,变化和消失的不只是鸬鹚。我们无从怪罪这些沉默的水禽,因为三荡河也在不断地流变。原来三荡河上岂止是这几只鸬鹚在奔走,渔民们几乎把所有的想象和气力都用在水流之中。罾就像是张扬的旗帜,在水里一次次托举起鱼虾。这是一种费力的生计,渔民黝黑的臂膀要和绷紧的钢绳对决。疲惫的渔民又放下簖,这是守株待兔的方法,只要早晚收获一次。狡猾阴险的蛇有时都逃不过这种八卦阵一样的水上迷宫。还有些固执的渔人,舍不得那种凌乱的卡或者丝网,一遍又一遍把乱作一团的一切整理好了,耐着性子沿着河岸丢下收获的愿望。无数的“卡”扎在一条深色的长线上,悠长如河流一般神秘。还有专门捕虾或者黄鳝的,他们都有自己的秘术。这些技术也并非不可习得,但每一个渔民都有一双属于自己的手,这是学不来的巧妙。最笨拙的是冬天下水摸鱼的。他们穿着用汽车废旧轮胎烫成的皮衩,在枯瘦的水里缓慢地摸索着。鱼在冬天依然是灵活的,难得被冻得红紫的手捉住。只有那种笨拙的河蚌可被轻易摸到。村里人清明之后就不吃河蚌。天暖和了也不见摸鱼人。

  他们上岸的时候用肥皂洗手。这样被勒得通红的手腕才能轻易地从皮衩中解脱开来,三荡河里的鱼也脱离了险情。



  大河与内河的接口处往往是闸洞,这里是村庄船舶的出入口,也是内河平安的一道关口。

  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宝应人的船总是停在闸口。他的船上装满了各样的杂货。因为船进不了内河,就只能在三荡河边张望着村庄。他的船上最大宗的是各样的坛坛罐罐。我们县里是不产这些物件的,这些也和他一样是漂泊而来的。那些颜色深沉的坛罐价格不高。还有一些稍有残次的碗盏,但比村里人家用的要精致得多。这些碗上都有景德镇的字样。他有浓重的外地口音,话都能听懂,但有一种很怪异的腔调。来的次数多了,人们就喊他王宝应。他还卖卷心菜。我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这种菜就是宝应产的,因为村里人都叫“包心菜”,误认了很久才明白。这种菜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就像王宝应的外地口音。

  内河在村庄里基本没有什么具体的名字。它们被统称为庄台河。就像是村庄里的生活需要物资来源,它们是依靠大河补给的。但对于村庄里的人们而言,它们也是一个个完整的世界,又被各家门口的码头割据开来,有各家心照不宣的范围。譬如清洗一个肮脏的东西,如果去了邻家的码头就会引起不快,尽管河流是联通流动的。除了行船和家畜的游曳,各家都恪守自己的“領地”。

  人们是依赖码头的。水的来源和生活里各种杂乱的情绪都需要流水的梳理。人们相信“下水三分净”的古语,码头就成了村庄的一个重要节点。一般人家都会用砖石认真地砌成码头,一阶一阶按部就班,踩踏的脚步也会稳健一点。只有我们家的码头乱石嶙峋。这些石头是父亲从老家带回来的。高林那个地方也并不产石头,它们也不知从哪里流浪而来,默默地扎根在他乡的泥土里。因为石头形状各异,父亲便就着形势安放下去,这倒是很有些天然的情趣。

  清晨的河流经过一夜的静休,水安然而清澈。第一桶水是要拎回来倒在水缸里维系日常的。这是早起时的一件大事。而后淘洗稻米和菜蔬,水就活跃起来。醒来的鱼虾也往岸边游动而来,挣着抢食那不经意间撒落的米食。在码头边捉鱼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盛着米的竹箩,沉进水里后等着米浆的味水引鱼虾来“入瓮”。一抬手水落下去,激得河底的杂质都翻腾起来,那种不安就像惶恐的鱼。那些鱼叫不出什么像样的名字,只有一种糊涂呆子很特别。这些鱼并不用来吃——这点收获用母亲的话讲会弄腥了锅。

  真正吃鱼“杀馋”,便要去钓。货郎们的钩线价格不菲,便用母亲钩被的长针烧红折弯,用栽秧放线的塑料绳穿上。浮漂用的废弃泡沫鞋底剪成的颗粒。邻人杀鹅的大翅更好,但轻易得不到。少了大翅的鹅毛会影响收毛人的估价。

  村庄的生活并不讲究值得与否,人们在乎有点动静的乐趣。只要浮在水里的钩线有点动静,哪怕是一条瘦弱的小鱼,也会欢呼雀跃。阳光晒在黝黑的童年时光里,那些百无聊赖的岁月留下了一辈子铭记的色泽。有时候情况并不如意,便由那竹篙浮在水里,自顾扒光了衣服跳进水里,成了一条快活的鱼。河流的体温是往下渐变的,燥热的表面下承接着河床的冷静。那些翻滚起来的泥水间有惊恐的鱼擦身而过,它们就是不轻易咬那笨拙的钩。大人们听到水声,走过来含着笑咒骂,或不作声地把那些油乎乎的衣服用树枝挑上树梢高处挂着,由着喝了口水打嗝的顽童在水里摇晃。

  水冷漠起来是会逼死人的。一年村头老根子的孙女儿就殁在了水里。她活着的时候很是笨拙,人们好像总是忽略她的存在。她家人看她的眼神也很厌弃。可是有一天她浮在了自家门口的水面,这就让河流变得异常阴森可怖。人们编造了很多的传说,最后的结论是警告孩子们,水里是有怪物的,专门拖小孩子下水,且用淤泥将耳鼻都堵起来。大家都很慌神,以后下河玩水就会更隐蔽一点。后来老根子以不高的价格把门前的这条河承包下来。他每天都撑着船来来回回在河流中巡视,好像是要找回他的孙女。

  河流被分片承包之后,一下子少了很多的乐趣。人们对它开始拘谨起来。承包人好像觉得岸上杂草都是私有,不容一丝侵犯。那时候起自来水流进了村庄,洗衣服也有了半自动的机器。河水因为养殖混浊起来,连水草都生长得很拘束。码头也开始变得荒凉,有时候成为坐着歇脚望呆的地方。冬日地冻天寒时,想拨一块冰放在嘴里,似乎都要引来老根子的不满,于是拍拍屁股扫兴离去。

  所有的河流都这样被经营起来,人们却不知道那些微薄的收益对它是不利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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