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行业链条上做齿轮十余年,主要干了两种活儿:一种需大量开会沟通,与众人周旋;一种需大量阅读写作,与文字磨合。我喜欢后者,但正如齿轮服务于链条,后者往往须臣服于前者。很多时候,漫长的聊天就是创作——讲理论,讲方法,更讲即兴,像是头脑的爵士乐,但不一定美妙。
这就有了倾听(偷听)的乐趣。这乐趣不仅在听故事,还在于对谈话者明目张胆的窥探,看人说什么,怎么说。陈述、疑问,倾吐、遮掩,直白、婉转,讲述、重述,以及批判与嘲讽、诉求与控制——既是技巧,也是幻象。尤其当讲故事变成职业的功利手段,“创作”免不了陷入世故人情之网,处处攻防,步步惊心。当疲乏和无聊来袭,人便有如灵魂出窍,看见了自己和他人的荒诞。
这种荒诞感来自人在日常中无可避免的表演,涉及到真实与虚构,或者真诚与虚伪。人与人交流是迎合,也是冲撞,一旦实对上虚,诚遇上伪,就会像堂吉诃德奋力冲向风车,会让我感觉到一种残酷。也许是过于敏感,我常常从“相谈甚欢”或“棋逢对手”的间歇空白中觉察到尴尬和不适。记忆被摆上桌,就像身体的一部分接受会诊,而极尽所能完善虚构之事,则是為他人生生植入记忆。比如醉鬼的漫长讲述,中断的句子,脱节的闪回,颠倒的黑白,肢解的情绪,烟雾中弥漫着言不及义和冷枪冷箭。可就在倏忽之间,说者或听者冷不丁抵达了某个无可言说之境,话题冷冷地收了场,人的“存在”却瞬间显现,如灵光乍现。这也许类似文学上所谓“顿悟时刻”,但又不太一样。你可能并未领悟什么,却似乎感觉到了伍尔夫所说“Moments of Being”,即人真正体会到自我存在的瞬间。
换句话说,人的日常被密集的聊天——口谈、手谈或自我内心交战——死死围困,“存在的瞬间”长期被符号、象征与隐喻所遮蔽,我们在滔滔不绝的叙述之流中随波起伏,却难以触及真实的存在物,正如我们只能漂在过去与未来的河流之上,却无法停留在此刻。
但是呢,就像禅宗所谓“心无所住”,自我“在场”的可能恰恰在于放下去除遮蔽的执念。伍尔夫说得贴切,回忆往事中的人无法感觉到自我,只是情感的容器。那么,小说、戏剧、电影等叙事艺术对记忆的重构、演绎、调侃,乃至冒犯,可以理解为情感容器的清理过程。虽说自我依然不会因你的清理而显形,但想必就藏匿在其中。读和写都是我与“我”周旋。
小说《海裂》模拟了日常生活中不同形式的叙述,最初写作的冲动源于“聊天”以及“聊天者”的各种情态。从动笔到定稿,《海裂》改了三遍,最后重写了一回,删掉大半,清理掉的多是执念。上述零碎想法,都是在修改过程中产生的,而最后的重写,则是对人物和叙述声音的倾听,也是自我体察的过程。也许,这篇小说就是对碌碌庸常中“存在瞬间”的徒劳捕捉。小说里的人,有意无意借虚构之名寻求对真实的表达,或在功利的叙述中解构他人的故事,或在别人的记忆里意外看见了自己的后脑勺。
这也正是写小说的乐趣。有时杜撰乌有之地,有时假借人物之口,有时敷衍道听途说——就是少见坦荡的自白,可这一切迂回与遮蔽都是为了去“我执”,为了道出无可言说之物。
既然无可言说,又如何能道出?我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只能交给读者。如果记忆是虚构的真实,那么小说就是我的表演。哪怕能有一刹那触及到观众某个不可言说的念头,我这个蹩脚演员便已知足。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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