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身为国军武术教官的我师傅,背着背包上用旧床单裹绑着的古琴,步履矫健地踏着沙沙响的雪,回到了沅江泗湖山老家虎坪村。师奶看见她威猛的二崽,眼睛湿了:“老二回来了?”师傅放下行李,瞧着五十多岁因而满脸沧桑的娘说:“我退役了。”师奶读过几年私塾,懂“退役”一词,问:“不走了?”师傅朗声答:“不走了。”这话也是说给坐在一隅的我师爷听。师爷是刘姓族长,宽脸,黝黑,长一双虎吊眼,可谓生得威武,坐下来时像只老虎盘踞在太师椅上。师爷有四子,个个孔武有力,我师傅是老二。师爷是个狠角,狠到六亲不认。师傅有个妹妹,也是家里唯一的妹子,读了几年书就要自由恋爱,偷偷与一个驻守在泗湖山街上的国军连长好上了。有天,两人上了一条划子,划到芦苇茂密的野滩上寻找野鸭子蛋,在阒寂无人的芦苇荡里这对年轻男女海誓山盟地做了夫妻之事,不料小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这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不光是伤风败俗那么简单,还被视为大逆不道!师爷在虎坪村乃一言九鼎之人,盛怒之下,沉了女儿的塘。为此,师傅与师爷成了“死敌”,彼此不讲话,甚至都不看一眼。师爷见儿子回来了,讪笑了下,却不敢在他这个打过武术冠军、杀过日本鬼子的儿子面前威风,转身进了卧房。
师奶最疼爱我师傅,师傅生性勇猛,十二岁就逃离了爹娘的管束,背井离乡地去长沙读书、学艺,二十岁就勇夺湖南首届摔跤、散打两项桂冠。民国二十五年又在洛阳夺取全国摔跤、散打两项冠军,与他爹相比,更要铁骨铮铮,是师奶四个儿子里最有出息的!师奶昂起脸说:“娘给你收拾房间。”师傅说:“娘,我自己收拾。”师奶说:“哪有男人收拾屋子的。娘收拾。”师傅的房间有四年没住人了,房里一股霉味。师傅打开门窗,让冷冽的西北风扫荡着屋里的霉味。那是洞庭湖上的风,冰冷得同刀子一样,刮得脸痛,很快就把室内的霉味驱散了。师奶边扫地边说:“老二,你现在找堂客冇?”师傅答:“冇找。”他夺过娘手中的扫把扫地,师奶便拿抹布抹生了些霉点的桌椅。师傅要娘坐:“娘,我这次申请退役的理由就是回来孝顺您。您坐。”师奶听儿子这么说,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缝:“坐么子啊,你几时看见娘闲下来过?”师奶从他四年前写的信中得知,我从未谋面的师母、师哥被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了。师奶和善着脸说:“老二,娘托媒人给你介绍一个吧。”师傅淡淡道:“不要,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师奶叹口气:“你年纪不轻哒。”师傅说:“暂时不想找。”师奶眼睛一亮:“哦对哒,老三的堂客有个妹子,前几天来过,长得水灵呢,要不娘问问老三的堂客,看她妹子对哒人家冇。”师傅摇头:“娘,莫讲哒。”师奶打比方说:“男人冇得堂客好比田里冇得水,稻子会枯死的呢。”师傅答:“那是稻子,我是人,死不了。”
师爷不喜欢分家,尽管老大、老三、老四都娶了堂客,且都有了子女,该另立门户了,但师爷仍把一家人团在身边。一是师爷好热闹,二是便于约束儿孙。这天,吃饭时,一家人都看着师傅笑。老大高兴道:“回来好,叶落归根么。”师傅觉得老大这话说得没边,他才三十三岁呢,笑答:“大哥,我还冇老到叶落归根的程度,我是厌倦了军旅生活。”老三夸道:“二哥是堂堂正正的英雄。”老四咽下嘴里的饭:“二哥闯荡江湖二十多年,是该回家歇歇哒。”老大吃了块肥猪肉,满嘴流油地说:“你不属于咯里。”师傅瞟一眼老大,咽下嘴里的饭,问:“我不属于咯里属于哪里?”老大扫一眼满桌子的人,搬出七伯道:“七伯说,你是天上的雄鹰,我们最多是地上的公鸡。”七伯是村里有名望的几个老人之一,在清末当过兵勇,见过些世面。师傅觉得老大高看他了,说:“大哥,咯你也信?瞎扯的呢。”
吃完饭,师傅走进自己房间,打开包裹。包裹里有他带的三张银票,也是他这几年在军队里当武术教官的全部积蓄。他打开大柜放东西——这是乡下那种能装一担箩筐的大柜,柜里放着棉絮,还有亡妻和儿子穿过的几件衣服。他拿起一件衣服,眼泪一粒粒地滚下来,掉在衣服上,啜泣道:“柳悦,我给你和军儿报哒仇,亲手杀了十几个日本鬼子。”娘走过来,他不想让娘看见他流泪,忙揩干泪水。娘见他的眼睛是湿的,在椅子上坐下说:“老二,莫嫌娘啰唆,既然回来哒就找个堂客过日子吧。”师傅看着娘:“我如果要找,在安徽就找哒。进元表弟跟我介绍过两个,一个是小学老师,一个是银行职员,我都婉拒哒。”娘问:“小学老师好啊,何解婉拒呢?”师傅说:“我冇心情找。”娘叹息一声说:“娘管不了你哒,进元还好吧?”进元姓周,是师奶亲妹子的独子。师傅答:“他好,现在是第二十一集团军总部军需处中校主任。”娘发出感叹:“啊哟,官还蛮大吧。”
正值农闲季节,师傅哪里也没去,除了练武,就是写字、弹琴。师傅的古琴弹得好,抗战爆发前曾在湖南国术俱乐部演奏过,深受长沙听众喜爱。师傅这把古琴是师傅在上海郑觐文老先生家学琴时,花四十块大洋买的,据郑觐文老先生介绍,这把古琴出于宋朝。师傅把古琴摆在琴案上,想宋朝至今有七百多年了,不知有多少双手抚过这把乌紫色琴。师傅闭着眼睛抚《广陵散》。师傅特别喜欢这支低沉、苍凉又雄浑、激昂的古曲。师傅抚琴时,总觉得亡妻和儿子都在听他抚,就力求把每一个音都抚得恰到妙处。当最后一个余音绕梁而去后,师傅才起身,把木色乌紫的古琴塞进棕色琴套。一弯月亮悬在远远的山巅,仿佛对他眨了下眼睛。师傅吁一口憋在心里的气,坐到桌前,桌上一盏煤油灯,黄灿灿地照在颜体多宝塔碑帖上。师傅边磨墨,边打量着字。墨磨好后,师傅坐直身体,握着毛笔,凝神屏气地写字。纸是他从街上买来的略微粗糙的毛边纸,需多蘸点墨汁才能笔墨通畅。乡下最多的就是时间,师傅用习武、抚琴、写字打发时间。有天傍晚,师傅抚完琴,躺在床上回忆往事,师奶着一身蓝布衣服推门进来,用批评的语气说:“老二,你不能咯样啊。生活是要继续的。”师傅几乎不跟村里人交往,村里人来找他聊天,他不爱搭理,也不出去串门。他回答:“娘,开春我就下田干活。”师奶觉得下田干活比缩在房里弹琴、写字好,说:“那最好。”
过完年,也就开春了,屋前三株光秃秃的桃树枝上鼓出了花蕾,过了两天盛开了,红艳艳的;屋后的梨树,也开起了雪白的梨花,招来了蝴蝶。师傅跟着老大、老三下田育秧,赤着一双脚,裤腿挽在膝盖上,头戴一顶草帽。七伯找他套近乎:“老二,咯不是你做的事呢。”七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脸上笑眯眯的。师傅说:“咯是我干的事呢。”七伯说:“你是鹰呢。”师傅笑:“七伯,我跟您一样是人。”满叔走来,摘下草帽翻转来丢在田埂上,一屁股坐在草帽上,嘻开满口黄牙的嘴对我师傅说:“老二,你还晓得育秧不?”师傅回答:“学学就晓得哒。”满叔也是虎坪村的人物,其爹当过族长。满叔家原是虎坪村最富的,他爹离世后没人管他了,就经常去街上赌钱,家当被他败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他堂客藏着二十亩好田的田契,死活也不肯拿出来而保住了那二十亩田,只怕满叔早沦为别人家的长工或带着一家人出去乞讨了。满叔嘿嘿说:“老二,你是豹子头林冲呢。”豹子头林冲是《水浒传》中的英雄,八十万禁军教头。师傅说:“满叔,你莫乱讲。”
师傅跟着老大、老三干了一天农活,在水渠边洗了手脚,吃毕晚饭,天黑了。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吹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师傅把古琴放到琴案上,就有琴声从他房里飘出。老大和老三的儿子走来看他抚琴。师傅拉开抽屉,抓出一把糖果,分别给几个侄儿侄女,打发他们走说:“玩去吧。”他坐到桌前,开始了一天里第三门功课,练毛笔字。他工工整整地写了几页楷书,写到月亮升到了正当空,世界静得无声无息了才困觉。
二
有天上午,师傅正在田里插秧,我师爷贺新一雄赳赳地站在田间,不满道:“你一个武术家何解窝在田里?走走走,去我武馆。”师傅说:“师傅……”师爷一口沅江话:“何解,嫌师傅的庙小哒?”面对恩师,师傅不敢找理由回绝。师傅换上一件干净衣服,随师爷向码头走去,一路说着话。师爷说:“徒弟,你一身本事,回到老家也不能窝在屋里啊。”师傅说:“师傅,弟子的本事都是您教的。”师爷哈哈大笑:“咯话为师爱听。讲正经的,县城边上有个人,名叫皮朴,人很仗义,想跟你交个朋友。他听讲你回来哒就拜托师傅来请你。”师傅想,咯个叫皮朴的既然想与他交朋友为何自己不来?问:“皮朴是么子人?”
师爷介绍:“皮朴也是我徒弟,为人豪爽,乐善好施,圈内人称他‘小旋风紫进。皮朴在县城开了家很大的绸缎庄,印染的绸缎远销武汉、南京、杭州,家大业大,算得上一方豪杰。”师傅想,既然是徒弟就不应该叫师傅来请他,这不是本末倒置吗?随口问:“他何解不自己来,喊师傅您来跑一趟?咯人不尊师啊。”师爷说:“皮朴冇要为师喊你,为师早几天听他讲你回来哒,为师就自己来哒。你名声在外,你的动静传播得远。”师傅谦虚道:“虚名一个。”师爷笑笑:“皮朴身高一米九,力大无穷。他十岁拜我为师,只学了两年为师就不是他的对手哒。为师对他讲:‘你莫在我咯里浪费时间,去少林寺学吧。皮朴去了少林寺,学哒四年少林罗汉拳和棍术,学成后又去武当山,跟一個道士学哒两年武当剑,后来在外面闯荡三年,据他讲从冇遇过对手。前两年他回沅江,接过他爹的绸缎庄,他咯人财运旺,生意做得比他爹还红火。”师傅想,这样的人眼睛是望着天的,说:“师傅,我可以不去吗?”师爷比我师傅霸蛮:“那不行,你跟皮朴都是我的好徒弟,你是师兄他是师弟,认识一下么。”师傅也不想驳师爷的面子,说:“那我去会会。”
师傅随师爷来到泗湖山码头,上了机房船。天色明亮,河风温暖,河两岸的树木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绿光。师爷说:“徒弟,其实你是我最佩服的人。在江湖上那么大的名声还能静下心来种田,若换哒别人,屁股都翘到天上去哒。”师傅笑道:“弟子冇得那么厉害,师傅,我是您教出来的徒弟,您还不了解我?莫信。”
船驶到县城码头已过午时。在船上,师傅从师爷嘴里得知了皮朴的许多惊人之举,比如皮朴一个人扛着三百多斤的铁烟囱,扶着梯子爬上屋顶,把铁烟囱稳稳地安在屋顶上。又比如,去年一条公牛疯了,逢人就用牛角顶,顶伤好几人。皮朴奔上去逮住牛角,硬是扳倒了那条公牛。师傅和师爷在一家粉店吃了碗排骨粉,来到县城边上一栋青砖黑瓦屋前,屋前有一块很大的水泥坪,那年月水泥可是稀罕物。门旁一边一个石狮,使这房子看上去庄严、气派。师爷呵呵道:“到哒。”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剑眉凤眼的汉子站在门前,身旁还站着几个人,但个头都比他矮。师爷对师傅介绍皮朴:“咯就是我跟你讲的皮朴。”皮朴哈哈一笑:“师傅,来者是师兄吧?”师爷说:“是哩。”师傅抱个拳,也不讲客套话。皮朴瞧着师兄,师兄比他矮十一公分,人单瘦、脸色随和,便不觉得师兄有何了不得。当年他走江湖,不知有多少名声极大的武林中人栽在他手上。他握着师兄的手,感觉师兄的手上有些茧(握枪、持刀弄的):“师兄,你的大名如雷贯耳啊。”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是豪气的。师傅想,这人还不是大老粗,客气道:“那都是瞎传。”皮朴说:“师兄请。”
师傅看出皮朴的脸上有骄傲之色,如树林里的雾气,自自然然的,想师弟这么大的体量怕没把他放在眼里。师傅步入堂屋,堂屋里摆了一组木沙发,前面的木茶几上摆满水果和沅江的特色食品。师弟向师兄介绍跟进来的人:“咯位是县中学谭校长。”师弟特意强调:“谭校长是沅江县的文化名人,书教得好,诗写得好,书法更是一绝。县里很多官员都向谭校长讨字呢。”谭校长向我师傅抱拳:“你莫听皮朴瞎吹,冇得那回事。”师弟笑:“谭校长是谦虚。”师傅看一眼谭校长,见谭校长四十多岁,一张国字脸,斯斯文文的,就道:“幸会。”谭校长说:“刘大侠的名声鄙人早有耳闻,今天一见,果然不凡。”师傅不爱听恭维话,说:“鄙人就一个普通人。”接着,师弟又向他介绍县保安团长和警察局长。师傅对拿枪的人没兴趣,淡淡一笑,握下手,在木沙发上坐下了。
大家说着话,吃着水果和点心。谭校长挑起话题:“十年前,我在湖南《大公报》上看到,您在洛阳比武中荣获全国摔跤、散打两项冠军。报纸上介绍你是沅江县泗湖山人。我当时为我们沅江出了个人物,高兴死哒。”师傅是实在人,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夸耀自己,摆手说:“不足挂齿。”师爷吃口水果说:“我跟我现在的众多弟子讲,我有两个好徒弟,一个是刘杞荣,一个是皮朴。”师爷转头看着皮朴,赞誉说:“皮朴天生神力,八岁时就能把大他几岁的孩子摔倒。刘杞荣八岁时腆着个鼓肚子,走路还要往前搬下椅子移一步。徒弟,为师揭你的短,你不怪为师吧?”师傅说:“不怪不怪,师傅讲的是实情。师傅不教弟子功夫,弟子还不晓得死哒冇?”师傅看一眼在座的,解释道:“我六岁时腿是软的,下床要我娘抱。算命先生讲我是讨债鬼,命不过十岁。我爹好面子,看不得我那副样子,不准娘抱我进饭堂呷饭,恨不得我早点死。童年时我身上阴气重,经常梦见棺材和死人。”师爷道:“你那时体内有病魔,为师教你武术时讲实话并冇想过你后来会有咯么大的成就。”师傅打个拱手给师爷:“所以我最要感谢您,我八岁时,莫讲我爹,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看着我可怜,师傅您是第一个激励我奋发图强的人。”师爷骄傲地总结道:“我每次教育弟子,都是拿你做例子鼓励他们。”保安团长抽口烟说:“佩服,八岁都走不得路,后来却打了全国武术冠军。”他打量一眼我师傅,想见识一下我师傅的功夫,开玩笑的模样道:“兄弟有个建议,你俩过两招,看谁更胜一筹如何?我咯建议,赞成的举手。”在座的都响应地举起手。警察局长满脸快活道:“皮朴的功夫我见识过,好个了得。刘兄的功夫,鄙人尚冇见过。”
皮朴二十多岁,正是好胜年龄,剑眉一挑:“我也想见识一下师兄的功夫。”师傅不想比,道:“比力气,我肯定不如你。你身材高大,牛都能扳倒,我冇得你那么大的劲。比打,同门师兄弟是不比的。”师爷的弟子曾经反复问:“师傅,咯师兄俩哪个更厉害。”他也讲不清,就来了兴致,提议道:“那就比摔跤。”师傅婉言道:“不好,摔跤也容易受伤。初次来皮家做客就比武,不妥不妥。”皮朴听别人讲师兄回沅江后,他最想打败的人就是师兄,见师兄推诿,觉得师兄怕输给他,鄙薄之色便溢于颜表,说:“师兄过虑哒,习武之人受点伤也正常!”我师傅并不知皮朴所思,想师弟年轻,想在朋友们面前逞能,就一笑:“真要摔跤,得有一块不至于摔破皮、擦伤脸的地方。水泥坪太硬哒,要有块柔软的草坪才行。”见大家不语,又解释:“以前我在国术训练所学摔跤,教练要求我们把草地上的小石子全要捡干净。摔跤前,教练会在草地上检查一遍,发现一颗小石子,捡起来就骂人。”
大家彼此望着,觉得我师傅是找托词,怕与皮朴摔。皮朴想师兄也就一百五六十斤,自己可以把师兄举起来抛出三米远。师兄获过摔跤全国冠军,习武之人都好胜,越是遇到厉害角色越有跃跃欲试的亢奋心理。说:“我屋后有块菜地,我让人把菜地铲平,捡掉碎石子。菜地是黄泥巴土,不硬。师兄觉得如何?”师傅想,自己不想让师弟难看,他倒好,硬要往上赶。说:“既然师弟咯么想比,那去看看。”
众人随皮朴移步到屋后,确有一块菜地,种着些萝卜白菜,此刻正长得茂茂盛盛的。阳光铺在菜地上,地是黄土,土疙瘩里包着石子。师傅摇头:“咯不行。”皮朴对下人说:“把菜都拔掉,把地给我铲平,把碎石子全给我捡干净。”师傅说:“算哒。咯些菜长得好好的,莫糟蹋哒。”皮朴说:“冇关系,菜扯哒还可以栽。你们都过来,马上干。”五六个下人忙走过去拔菜。师傅见皮朴硬要比,就交代:“一颗小石子都不能有。”皮朴说:“你们听见冇?给我仔细点。师兄,让他们收拾,我们进堂屋呷茶。”
谭校长见皮朴比我师傅高许多,肩宽腰粗,而我师傅只是皮朴的半个身形,就担心我师傅栽在皮朴手上,温和地拍下我师傅的肩,小声说:“刘兄,你可以不比。”师傅晓得谭校长爱惜他的名声,笑了声。谭校长说:“在沅江,皮朴有个绰号叫鲁智深。”师傅想师弟的绰号倒是蛮多的,笑着坐下。谭校长傍着我师傅坐下,斢了个话题:“刘先生,你崽多大了?”师傅回答:“我崽和堂客都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谭校长脸色一灰:“那我不该问咯话。刘兄贵庚?”师傅答:“三十四哒。”谭校长关心道:“那你该再讨个堂客啊。”师傅说:“冇碰到合适的。”谭校长是文化人,很欣赏我师傅,问:“刘兄有么子要求?我可以帮你留意下。”师傅觉得谭校长人不错,说:“谢谢你,不必。”大家说了半个小时话,下人进来说:“你们看看是不是要得哒。”几人走进院子,菜都拔了,堆在墙角。地整平了。师傅看了几眼:“不行。土疙瘩都要用锄头搕碎,小石子要捡得一粒不剩。”他说完这话,掉头进了堂屋。师爷跟进来,怀疑地问:“杞荣,皮师弟那么大的个子,你能摔倒他?”师傅看一眼跟进来的保安团长说:“师傅,我摔不倒他。”师爷说:“那你还要摔?”“是皮师弟要摔。”谭校长打圆场道:“刘兄,我看算哒,哪个输哒都冇面子。”师傅坦然道:“不比最好。”警察局长想看他俩摔跤,说:“菜都拔掉哒,不比对不起那些菜呢。”师傅没搭腔。保安团长呵呵道:“刘兄,来我们保安团当个副团长吧?”师傅说:“谢谢你,我若想当官就不会回老家。退役时,我老师向恺然是第二十一集团军总部少将主任,他要给我一个团长当,我婉言谢绝哒。”保安团长听师傅这么讲就不好说什么了。
又半个小时后,师弟要师兄再检查。师兄查看了下说:“咯要得的,土粒还要搕细。”师弟觉得好笑,想师兄名堂蛮多的,笑着问:“要好细?”师兄说:“要脸擦上去不至于破皮。”师弟粗着喉咙命令道:“你们都给我瞪大眼睛往细里搕。”几个下人又忙碌起来。师傅再次步入堂屋,师爷在我师傅胳膊上抓了把:“我看行哒,又不是擀面,擂那么细做么子。”师傅只好解释:“师弟个子那么高,摔下来很重的,不把土疙瘩搕细,会擦破皮。”师爷不好说什么了。谭校长耳朵尖,听见这话,问:“你真有把握赢皮朴?”师傅笑而不语。一个小时后,土疙瘩被下人捣成沙子般细小了。师傅满意了:“可以摔哒。”
大家站在两边,看着他俩摔跤。按今天的比赛规则,两人不在同一个级别上是不摔的,但那时还没制定以体重分等级的规则。皮朴比师兄高十一公分,重六十斤,是重量级的。皮朴手一搭上去,就想一个背包把我师傅摔倒。师傅迅速一拉,脚下一绊,皮朴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皮朴很是惊讶,叫了声“咦呀”,红着脸爬起来,重新审度師兄,有些不解地绕着师兄转了圈,想着如何制服师兄的办法。突然,他冲上来,低头抱师兄的腿。师兄又哪里会让师弟抱腿,一折身,左手抓住师弟的左手一拉,右手在师弟的背上一推,师弟朝前冲的惯性太大了,收不住脚步,蹿出三米远,摔在地上,脸在地上摩擦了三十多厘米。师弟顿时明白为什么师兄要求把土疙瘩敲细了,这要是没搕细,他的脸势必擦破皮了!师弟爬起来,目光不是生气而是谨慎了,不敢贸然出手了。我师傅不想摔了,说:“按摔跤比武规则,三跤两胜,我连赢两跤,已经胜哒你。”皮朴觉得自己输得太简单太窝囊了,答:“还摔一跤。”人就走拢来,手搭在师兄的肩上。师兄想,得让师弟输得心服口服,就等师弟发力。师弟一弯腰,搂住师兄的左腿,企图把师兄丢到身后去。师兄立即把左脚插到师弟的裆下,脚趾勾着师弟的臀沟。师弟抱着他转了十几圈,无论怎么发力都无法抛摔师兄。就在师弟累得够呛时,师兄左脚一着地,快速顶住师弟右腿膝盖外侧,左手抓着师弟的左手臂顺力一拉,同时右手在师弟的脖子上一按一送,师弟再次摔倒,而且倒得很难看。师弟服了,昂起羞愧的脸说:“师兄,我走南闯北咯么些年,跟很多名师打过,你是最有本事的。我皮朴拜你为师。”师傅可不敢在他师傅面前收徒,说:“摔跤不过是雕虫小技,冇得么子好学的。”皮朴要下跪,师傅用腿抵着他下跪:“我的功夫都是师傅教的,师傅在此,我怎敢放肆?”师爷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谭校长心宽道:“我今天真是开哒眼。”师傅不愿多留,也不想与这些人交往,一个拱手打给师爷:“师傅,徒弟住泗湖山,路远,先行一步。”
三
过了几天,皮朴着一身黑面料长袍,领着一行人,打着五部土车,吱扭吱扭地来了。一部土车上捆着一箩筐喷香的腊肉,腊肉码到半人高了;一部土车上捆着一箩筐腊鱼,腊鱼上堆着一箩筐春笋;一部土车上绑着一箱白酒,白酒上堆着两袋面粉。另一部土车上是几捆不同颜色的布料,还一部土车上捆着被褥、蚊帐、衣裤等,浩浩荡荡地来了。进村就问:“请问刘杞荣师傅住在哪当?”村里人从未见过如此风光的阵势,都嬉笑着跟过来看热闹。师傅在坪上打拳,见一群人吆五喝六地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皮朴,身后一长溜土车,还有村里的大人和细伢子,便收了拳。皮朴看见师兄,扑通一声跪下:“师傅。”师傅想,咯皮朴是现有钱吗?搞得咯么威武、隆重,皱着眉头制止道:“莫叫我师傅。”皮朴说:“徒弟来拜师。”对身后的人说:“把东西搬到师傅家里去。”众人把土车打到堂屋前,开始卸货。师傅说:“皮朴,我们是同门师兄弟,把东西拉回去。”皮朴剑眉一扬:“东西运来哒,请师傅收下。”师傅不喜欢被人强迫,烦道:“我讲哒不收徒。”皮朴呵呵道:“也冇关系,师弟送些东西给师兄总可以吧。”他这样说,师傅就不好拒绝了。师奶和师傅的哥哥弟弟、哥嫂弟媳都涌过来看。弟媳惊诧地说:“咦呀,都是上等面料哩。”哥嫂关心的是厨房里的事,称赞说:“咯么多腊肉,都是好腊肉咧。”师傅的弟弟爱喝点酒,说:“啊呀五粮液。”师奶把鼻子凑到腊鱼上:“咯腊鱼熏得好。”师傅想,家里人都被皮朴的大方俘获了,说:“娘,咯都是人家的东西。”师奶高兴道:“娘晓得。”皮朴转身跪到师奶身前:“师娭毑在上,受徒孙一拜。”说着就要磕头。师傅伸腿拦住道:“师弟,你再咯样,我发火哒。”皮朴昂起宽大的脸,涎皮赖脸地笑。师奶见师傅绷着脸说话,提醒道:“老二,老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皮朴说:“就是,师娭毑明鉴。”师傅没说话。师奶问明情况后说:“娘看他心咯么诚,你就收他为徒吧。”师傅告诉师奶:“娘,他也是贺新一师傅的徒弟,我们是同门师兄弟。”皮朴说:“少林寺的师傅讲,能者为师。我在少林寺也拜了师兄为师。”
几人说了些话,气氛缓和到和谐了,师傅才勉强答应,说:“习武之人须见义勇为,不能见利忘义,还要施恩不图报。咯些事你能做到吗?”皮朴立即答:“徒儿能做到。”师傅瞪着皮朴,指着上面:“咯是要对天发誓的,发哒誓就得恪守誓言。”皮朴立马跪在地上,对天起誓:“我皮朴绝不见利忘义,若食言,天打雷劈。”师傅坐到太师椅上:“依规矩,要烧三支香,对天、对地、对师傅磕三个头。”皮朴道:“师傅,我都备哒。”他从包里拿出三支香和一个红布包,恭恭敬敬地递呈上前:“师傅,咯是三十三塊大洋。请师傅收下。”师傅接过红布包,放到桌上。皮朴点燃三支香,先对天拜了个,又朝地上拜了个,这才捧着三支香对坐在椅子上的师傅磕头。师傅待他礼毕,挥手说:“回去吧你。”皮朴扫一眼捆在土车上的被褥、蚊帐,他是打算住下来学艺的,但师傅要他回去,他可不敢违拗,回答:“师傅,那弟子回去哒。”师奶看着退步出堂屋的皮朴,见师傅坐在椅子上没动,不解:“何解就咯么走哒呢?”又批评儿子:“他送来咯么多东西,你不留他呷哒饭再走?”师傅回答师奶:“他眼睛长在头顶上,来拜个师搞咯么大的场合,我先压压他。”
几天后,师傅在树下跳绳,跳到七百下时,一个肮脏的老叫化子驼着背、端着个乞讨的碗,拄根拐杖,一扭一拐地走来,在台阶上坐下,斜着双眼睛觑着我师傅跳绳。师傅没理老乞丐地跳着。老乞丐声音怪怪地说:“东家,打发点啰。”师傅感觉这声音有点熟样,好像哪里听过,就看一眼老乞丐,老乞丐低着头。弟媳走来驱赶:“你何解坐在我家门口,走啰走开啰。”师傅问弟媳:“锅里有稀饭吗?”弟媳答:“有。”师傅说:“舀一碗稀饭给他,让他呷哒走人。”弟媳进了灶屋,舀了碗稀饭,倒进老乞丐的碗里:“走啰,莫坐在我家门前呷。”老乞丐也不言语,一仰脖子,大半碗稀饭尽数倒入嘴里,说:“还打发点啰。”弟媳恼道:“冇得哒,走啰。”师傅说:“给他两个熟红薯吧。”弟媳转身进屋,从蒸锅里拿出两个熟红薯,递给老乞丐:“走啰。”老乞丐吃着红薯,没有要走的意思。
师傅没理老乞丐了,打完一路拳,身上出了些汗,打算进房里换件衣,经过老乞丐身边时,老乞丐将拐杖一扫,要打他的脚。师傅本能地一脚踢开了拐杖。老乞丐起身就与我师傅打。师傅觉得老乞丐十分无理,一脚踢向老乞丐的屁股。老乞丐敏捷地用拐杖挡了那一脚。师傅怕伤着老乞丐,没用多大力,见老乞丐反应那么快,想咯不是一般的乞丐,咯是来找事的,就跟老乞丐过招。几招下来,师傅一脚把老乞丐踢得收不住脚地后退了一丈多远,一屁股蹾在地上。老乞丐兴奋地喝道:“好脚法。”师傅想,咯老乞丐功夫也不错。老乞丐起身,扯出垫在背上的包袱,又摘掉头上的假发,笑着。师傅叫道:“啊呀范师傅,弟子有眼无珠,罪过罪过。受弟子一拜。”我应该叫师爷的范师傅是师傅在湖南国术训练所学武时,教过他棍术的师傅。范师爷昂起脏脸哈哈大笑,豪爽道:“早些年听讲你小子打哒冠军,那时老夫就四处寻你小子,国术所的向恺然讲你跟刘百川那老家伙走了。抗战爆发时老夫在江西,日军攻占南昌后老夫回到湖南,国术所成哒难民营,冇得一个国术所的人哒。后来老夫游历到四川,在重庆差点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老天爷有眼,冇要老夫的命。咯次老夫从武当山下来,经武汉、岳阳,又沿途行乞到沅江,一打听,你小子回来哒。”我师傅欢喜道:“师傅,我们可有好多年冇见哒。”范师爷说:“老夫教你的棍术冇丢噻?”师傅答:“冇丢。”范师爷快慰道:“那好,我师徒俩玩玩。”
师傅找出一根两米多长的棍,范师爷振奋起来,举棍向我师傅打来。师傅也不多话,与范师爷过招,只听见棍声啪啪叭叭,劈砍撩扫打戳挡刺挑,两人十分激烈地对打了几十回合。村里经过的人都驻足观看。师傅有些让,只接挡撩架挑。范师爷怒道:“呸,你竟敢瞧不起老夫,你小子只管打。”师傅说:“好。”一旋棍打在范师爷戳来的棍梢上,范师爷手一麻,棍子掉到地上。范师爷往地上一跪,朝南边连磕三个头:“师傅,您的棍术有传人哒。你小子快给你师爷磕头。”师傅不敢怠慢,赶紧跪下,面朝南边磕头。范师爷咧嘴大笑:“老夫行走江湖三十年,无人能打落老夫手中的棍,臭小子你是第一人。够狠。”师傅忙说:“徒儿不敬。”范师爷昂起脏脸对天说:“师傅,徒儿范志桂教了个好徒弟,徒儿打不过他哒。徒儿愿您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保佑您的徒子徒孙。”师傅看着神神叨叨的年过半百的范师爷,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范师爷呵呵道:“好徒弟,师傅呷饱哒,架也打哒,痛快,该骑马登程哒。”师傅坚决不许:“师傅,您既然来哒,一定要在徒儿家住段时间。徒儿说什么都不让你走。”范师爷伸个懒腰,又改变了主意,说:“好。那师傅歇歇脚。”
范师爷身上味很重,我师傅说:“师傅,您洗个澡吧。”“嫌老夫脏啰?”范师爷瞪一眼我师傅。师傅晓得师爷的脾气,天底下这么多习武之人,唯范师傅最天马行空,忙说:“不敢,师傅。”师爷指着台阶:“我不进你屋,晚上老夫就困在屋檐下。”“那怎么行?到了弟子家困屋檐下,你咯是要弟子不孝啊。”师爷摇手:“老夫早习惯天当被子地当床,困在床上反而不自在。你小子莫妄想改变师傅啊,师傅会赖上你一辈子。”我师傅笑:“那正好,师傅,别的我不敢保证,饭总有师傅一口呷的。”
晚上,师傅在自己卧房给师爷开个床,师爷洗了澡,换上徒弟给他的干净衣服,躺在床上说:“徒弟,老夫每天要呷肉,你能养活老夫?”师傅说:“您要求不高啊,肉每天都有呷的。”师爷拍拍床说:“来,莫坐那么远,陪老夫讲讲话。”师傅就在师爷一旁侧坐,师徒俩说话到深夜,师爷打哈欠了才困觉。
师爷在我师傅家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把自己在江湖上学到的阴招阳术演示给我师傅看,教徒弟如何防范。师爷吃得好,睡得香,脸圆了,人也胖了,笑道:“以前的师傅都留一手惩治徒弟,怕徒弟走歪门邪道。我范志桂把看家本领全教给你哒。”师傅对师爷说:“谢谢师傅。”师爷坦率道:“师傅在你咯里过了一个多月的舒服日子,不能再待哒,再待师傅就真的赖上你哒。该走哒。”我师傅问:“师傅想去哪里?徒弟陪您去。”师爷摇头:“多年前,师傅算过命,算命的讲我生来就是乞丐命,浪迹天涯的。”师傅说:“莫信那些鬼话。”
师爷是平江人,从小跟随一道人习武,那道人住在山上的一间破庙里,经常饿着肚子去街上乞讨,有天讨到师爷家附近,五条恶犬围着道人咬,道人手里的一根棍子把五条恶犬打得半死不活,让我十四岁的师爷十分钦佩。师爷跟那道人学了三年,十七岁时挑着一担行李上了武当山,五年后凭借一身好武艺,在平江县城开了家武馆。武馆位置好,县城一恶霸仗着其父是警察局长,想霸占那家武馆改为妓院。师爷自然不肯,与恶霸讲理,恶霸不跟师爷讲理,还侮辱师爷的妹妹。师爷愤怒中一棍打死了那恶霸,从此浪迹江湖。师爷呵呵说:“老夫漂泊惯哒,生性喜欢流浪,饿了讨口饭填肚子。累了,席地而困。厌烦了,起身走人。死了,就喂野狗。咯叫归尘。”师傅觉得师爷这话说得有些苍凉、悲壮,好像一片荒野迎面扑来。我师傅感慨道:“师傅的心境高阔,令徒儿汗颜。您就住在徒儿咯里,哪里都莫去。”师爷说:“好徒弟,困觉吧。”师爷说完这话,头一偏,鼾声就在屋子里漾开了。
清晨,师傅醒来,范师爷不在床上。师傅想起范师爷的话,蓦地一惊,走出来,师奶起得早,说:“醒哒。”“我师傅呢?”师奶回答:“娘冇看见你师傅。”师傅四处寻找范师爷,一个村妇说:“我看见他一早向那边走哒。”师傅追寻过去,没看见师爷的身影,便沿途打听。有人说:“我看见范师傅上了去县城的船。”师傅跳上一艘开往县城的机房船,来到县城已是中午,师傅饿了,走进一家粉店,要了一碗酸辣排骨粉,刚坐下,就见一个长发飘飘的妹子提个篮子走来,从篮子里掏出一只蓝花边瓷碗,放到案板上:“老板娘,下一碗酸辣牛肉粉。”老板娘答:“好哩。”师傅低头吃粉时,有三个街痞耀武扬威地走来,其中一个街痞无聊地扯了下长发妹的长发。长发妹生气道:“你干么子!”街痞嬉笑着,又要摸长发妹的腰。长发妹闪开。另一个街痞趁机拍了下长发妹的屁股。长发妹怒斥:“流氓。”老板娘说:“人家是正经妹子,不是青楼女子。”“给我們下三碗牛肉粉。”街痞说。老板娘答:“好咧。”老板娘把煮好的粉夹起来放进长发妹带来的碗里时,另一个街痞伸手掐长发妹的腰。长发妹怒道:“臭流氓!”那街痞淫笑,竟要摸长发妹的脸。长发妹一躲,一碗粉倒在那街痞身上,烫得那街痞大叫并对另两个街痞说:“拦住她,莫让她跑哒。”师傅看不下去了,拍了下桌子。三个街痞瞪着我师傅,其中一个说:“找死啊你。”师傅眼睛一瞪:“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哪个找死?”一街痞搬起一张凳子朝师傅劈来。师傅一脚把那街痞踢了个四肢朝天。只一脚就把三个街痞镇住了。一个街痞拉起仰倒在地的街痞,粉也不呷了,慌张而去。长发妹说:“谢谢你。”师傅说:“不谢。”长发妹的碗摔破了,她拿起篮子,感激地看师傅一眼,疾步而去。师傅在县城街上找了几个小时,把县城的旮旮旯旯找遍了也不见师爷的踪影,沮丧地登上了开往泗湖山的机房船。
四
端午节前一天的上午,师傅写完毛笔字,坐在桌前弹《高山流水》。皮朴和谭校长来拜节。两人来到门前时,师傅正拨弄《高山流水》的二、三段,琴声活泼、清澈,犹如淙淙流水。谭校长制止皮朴说话,站在原地倾听,感觉旋律宛如行云流水,悠悠扬扬的,接着是跌宕起伏、激流奔涌的琴音,最后一段却舒缓、优雅,琴声萦绕在听得如醉如痴的谭校长的耳畔。谭校长说:“冇想到刘兄武功天下第一,琴也弹得煞是好听。”师傅抚琴时闭着眼睛,这会儿睁开,见是谭校长和皮朴,起身说:“坐,坐。”谭校长儒雅的样范说:“初次登门,提了些我娘亲手包的粽子,不成敬意。”师傅“嗬”一声:“你是文化人,跟我们武夫讲么子客气。”谭校长放下粽子:“咯是礼节,要的。”皮朴左手提着盐蛋和粽子,右手拎个麻绳网袋,网袋里是三只老母鸡。师傅说:“你咯家伙,讲你么子好!”话里含责备,语气却是亲热的。师傅见谭校长的衬衣都汗湿了,脸上的汗珠一粒粒地往下淌,说:“谭校长,天咯么热,跑一趟劳神费力的。洗把脸吧,我去打盆水。”谭校长摆手:“不用不用,有风,吹一下子就干哒。”见桌上的毛边纸上写着工工整整的楷书,笔墨饱满、字体端庄,问:“刘大侠,咯是你写的字?”师傅说:“见笑哒。”谭校长称赞:“字不错呵,你是全才啊刘兄。”师傅说:“哪里啊,闲时写写字,练练屏气。坐,你们。”
谭校长和皮朴分别坐下。皮朴不懂琴,也不懂书法,说:“师傅,住到我家去吧,我跟您准备了一间窗户朝南的房子。很凉快。”师傅不想皮朴把他当祖宗供着,说:“不去。”谭校长说:“后天我想请几个朋友去我家聚聚,不知刘大侠肯不肯赏脸?”师傅想,谭校长特意乘船从县城赶来请他,不去就是打谭校长的脸,说:“好啊,一定去府上拜访。”谭校长谦逊的模样说:“刘大侠可否带上琴?”师傅答:“冇问题。”
隔一日,师傅一早打完拳,换上一身白棉布短袖对襟衫,把古琴放到琴套里,背上,去了县城。谭校长住在县中学旁,是一栋红砖黑瓦屋,坪上栽了几棵橘子树和几株桃树。师傅赶到时已是中午,人到齐了,有贺师爷、皮朴、保安团长和警察局长。保安团长见我师傅背着个长长的袋子,奇怪道:“刘大侠,你咯背的是么子东西?”“古琴,”谭校长替我师傅回答,“我请刘大侠背来的。你们还不晓得刘大侠会弹琴吧?”师傅把古琴取下说:“我是冇事时弹弹。”谭校长说:“刘大侠多才多艺,不但武艺精湛,琴弹得好,字也写得相当好。”师傅谦虚道:“都上不得正版的。”谭校长说:“嘿,弟兄们欢迎刘大侠弹支琴曲如何?”警察局长想,他一介武夫,弹琴咯不是哄鬼,哪里称得上么子好?笑道:“刘大侠,你弹一曲给我们听听吧。”师傅不怯场,把茶几上的茶杯一一捡开,解开琴套,抽出古琴摆好,拨几下琴弦,问:“你们想听古曲还是听熟悉的歌曲?”谭校长有些音乐细胞,拉过二胡,说:“弹支古曲吓吓咯些人。”师傅弹起了他最喜欢的《广陵散》,琴声由舒缓变得激昂、慷慨,就满堂屋激越的琴音。谭校长虽然琴棋书画都来得一点,也只能听懂一半,保安团长、警察局长、皮朴和贺师爷都是门外汉,不晓得我师傅弹的是什么东西。师傅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见在座的人都一头雾水,猜他们都不懂古琴,一笑。谭校长忽然叫声“好”,鼓起掌来。几人也客气地拍了几下。贺师爷说:“我冇得音乐细胞,不懂,倒是喜欢听周璇的歌。徒弟会弹周璇的歌么?”那个年代的人都看过周璇演的电影都熟悉周璇的歌。师傅弹起了《夜上海》,人人都听懂了就欣然地鼓着掌。谭校长说:“刘大侠,你会弹《天涯歌女》吗?”师傅太熟悉这首歌了,《马路天使》这部电影,师傅曾陪亡妻看过三遍。师傅微笑地弹了一段,谭校长认可道:“好听。九妹,你来一下。”
一个穿一件藕色短袖衫、黑长裙的长发飘飘的妹子步入堂屋。谭校长说:“这是鄙人的九妹。九妹,你最喜欢唱《天涯歌女》哒,哥的朋友会弹琴,你唱《天涯歌女》给大家听听凑下趣噻。”九妹脸一红:“大哥,你咯是要我出丑呢。”谭校长说:“大哥是喊你凑兴,在座的除了刘大侠,你都认得。”九妹看一眼我师傅,一愣。师傅也一愣,这个九妹竟是粉店里遇见的长发妹。师傅笑着弹起《天涯歌女》的过门。九妹红着脸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众人笑起来,觉得极有趣。九妹天生一副好嗓音,生得十分俏丽,柳叶眉、月牙眼,眼睛里似有秋波荡漾。九妹唱完第一段,嗓音放开了,第二段唱得更是好听:“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贺师爷瞧一眼众人,赞叹一句:“真是郎才女貌呵。”
谭校长一怔,看一眼我师傅,又看一眼九妹。师傅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九妹却红着脸对我师傅莞尔一笑:“你弹得真好。”师傅说:“你唱得好。”九妹说:“我要谢谢你。”师傅说:“不谢。”警察局长歪着脸问:“么子事要谢谢刘大侠?”九妹大大方方地说:“那天中午不想呷饭,想呷酸辣牛肉粉,我去端粉,碰见三个坏人,刘大侠帮我打走哒三个街痞子。”谭校长乐了:“九妹,刘大侠就是帮你打跑流氓的?”九妹脸又一红:“正是呢大哥。”谭校长立即说:“谢谢刘大侠解了我九妹的围。”师傅道:“举手之劳。”谭校长道:“对你是举手之劳,对我九妹卻是个危难事。我娘生哒九个崽女,前面八个伢子,九妹是家里唯一的妹子。九妹咯些天总是讲,那天冇好生谢谢你就走哒心里过意不去呢。”九妹说:“那是——”众人呵呵笑。贺师爷积极道:“徒弟,九妹还冇嫁人的,还是个黄花闺女。”
九妹羞涩地走开了。师傅也不好意思地对师爷说:“师傅,莫讲咯些。”保安团长道:“九妹是谭校长母亲大人的掌上明珠,要嫁人早嫁哒,就是挑剔得很。谭校长我讲得对不对?”谭校长放下茶杯:“我九妹的婚姻大事是我咯做大哥的心病,媒人上门介绍,有的家境不错,可九妹就是不中意。”皮朴说:“谭校长,我看你九妹对我师傅有意呢。”刘杞荣瞪一眼皮朴:“莫瞎讲。”皮朴马上捂了嘴。贺师爷说:“在座的我年纪最大,咯媒我来做。”警察局长插话道:“好啊,我等着呷刘大侠的喜酒。”师傅说:“诸位仁兄,今天我们是来谭校长家做客,讲点别的吧。”谭校长很满意有大侠风范的我师傅,呵呵道:“我九妹谭志清今年二十岁,比你小十多岁,若刘大侠不嫌弃,我咯做大哥的就给妹妹做主了。”贺师爷一拍大腿:“好事情啊。老话讲得好,举贤不避亲。”师傅的脸不觉红了:“不好。我年龄太大了,不合适。”警察局长驳斥道:“此言差矣。你咯算么子年龄大?县城一姓马的六十多岁续弦,娶哒个十七岁的妹子。”他掉头望着谭校长:“谭校长,你给九妹找哒个文武双全的好妹夫。”谭校长笑笑说:“咯事还得刘大侠同意才算数。”师傅把古琴塞进琴套,将带子系个活结,淡然道:“我咯人脸皮薄,莫讲我哒。”
谭校长是文化人,提倡男女平等,一家人就坐在一起吃饭。九妹在娘的卧室里听见了他们说话,吃饭时羞红着脸坐在桌前,柳叶眉下的一双月牙眼不是盯着菜便是看着娘,就是不敢看我师傅。谭老太太六十多了,虽有了些白发,但脸色红润、目光和善。她为幺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幺女儿眼界高,不想不明不白地嫁人,非要见一面,结果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瞧不起。当娘的,能不急吗?老太太听了我师傅弹琴,又听了女儿唱歌,从琴声和歌声中,她听出了“爱呀爱”的和谐之音。老太太问了问我师傅的家庭情况,心里认可了,一张嘴说了出来:“行,娘不反对。”贺师爷对坐在旁边的我师傅道:“徒弟,老太太都同意哒,你得敬丈母娘一杯酒呀。”师傅心里很乱,但出于礼数,起身敬了老太太酒。老太太不喝酒,以茶代酒喝口茶,放下杯子说:“我九妹最小,上面八个哥哥都宠她,你可要对她好。”这事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师傅不知如何回答,看一眼九妹,九妹给人一种温柔、漂亮、贤惠的感觉。贺师爷起劲地催道:“徒弟,你快跟丈母娘表个态啊。”师傅望着谭老太太说:“您放心。”谭老太太说:“好,我咯心总算落下哒。”九妹红着脸跑开了。
五
师傅那天喝多了酒,头有些晕,睡在师爷家里。在谭校长家的宴席上,师傅答应去师爷的武馆教拳。师爷的武馆像所学校,三栋房子,两栋坐北朝南的房子是师爷全家人住,一栋坐东朝西的房子给家远在乡下的弟子住。武馆建了围墙,傍围墙又建了长廊,长廊里吊着练拳击的沙袋和练箭的靶子,还有搁刀枪棍剑的木架子。师爷把朝南的一间房子腾给我师傅,对我师傅说:“你是我请来的拳师,以后我不叫你徒弟哒,叫你刘师傅合适些。”师傅给师爷一个抱拳:“不妥不妥,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您还是叫我徒弟吧。”师爷昂脸大笑:“你啊莫拘泥咯些礼数。师傅既然请你来教拳就不能叫你徒弟,叫你刘师傅吧。”师傅说:“那怎么行?秩序不能乱啊。”师爷拍下我师傅的肩:“无所谓的。你怎么称呼我都行,在弟子们面前,我叫你刘师傅。”
那年我十五岁,跟着爹打铁,一早爬起床,撒泡尿,洗把脸,就奉命坐到火炉前拉扯风箱,让火旺起来。爹是县城里最好的铁匠,铁匠铺在县城南,整日叮叮梆梆,那是打镰刀、锄头、铲子、一齿、二齿等农具,当然还打菜刀、剪刀和火钳。给县里的十来家日杂店打,打好了,交给日杂店,让日杂店卖给需要这些东西的用户。我爷爷就是打铁的,我爹跟着他爹打铁,也指望我长大后继承衣钵,给我取的名字就叫“何打铁”。可是,自從杨四喜进了武馆学拳后,我就恨起打铁这营生来了。爹再叫我打铁,我就赖着不动或慢腾腾的。爹视为家传的技能,我居然漠视,爹是暴脾气,瞪圆眼睛道:“狗东西,打铁哪点不好?”我坚决地答:“爹,我想学武术。”爹一个耳光甩在我脸上,喝道:“你咯畜生,学武术能当饭呷?你是想学哒武术打老子吧?”爹看到我的用心了,我想过,学会武术后爹再打我我就可以还手了,但实话是讲不得的,辩白道:“不是打老子是打别个。”爹打铁的,手重,又一耳光扇在我脸上,我顿时感觉脸火辣辣地疼。爹喝道:“别个也打不得,打伤了别个还不是要老子出医药费。”我捂着半边红肿的脸,愤慨道:“我就是要学武术。”爹扬起手,又要扇我第三个耳光,我躲避了:“爹,杨四喜说,现在教他们武术的是刘杞荣师傅。”
爹没读过书,粗人一个,少年时是县城街上的小混混,经常把别的孩子打得哇哇哭,那些孩子的家长就牵着孩子来铁铺找我爷爷理论,爷爷也不客气,把爹摁在地上捶一顿。爹长大些后,被一个学了武术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爹想打回来,就进了贺家武馆拜我祖师爷学拳,没想这一学,改变了爹的人生。爹不再在外面惹事,因为祖师爷告诫我爹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爹懂,想要出去显狠,首先得打败比他狠的我师爷贺新一,连贺新一都打不败,出去显狠那不是找打?两人在众师兄弟面前比过无数次武,爹次次都败给了我师爷。爹恨透了我师爷,只有打败我师爷才能出头,但爹始终无法出头。爹恨恨地问贺新一:“你何解不死?”贺新一脾气再好也愤怒了,喝道:“滚出武馆,滚,不然老子一拳打死你。”爹怄胀地朝地上吐口痰,指天发誓:“我若再踏进贺家一步就是你孙子!”
爹回到铁铺对爷爷说:“我不学武哒,跟你打铁。”就抡起铁锤跟着爷爷打铁。爹最恨的人莫过于贺新一,死活不准我去贺家学武,警告我道:“你敢去贺家学拳,老子打断你的脚。”但爹再蛮横也晓得沅江出了个刘杞荣。爹不相信地歪着头问:“他会教你们咯些小畜生?”我怕爹举着的手掌抡下来,退到门外说:“爹,杨四喜说的,不信你问杨四喜。”
杨四喜与我一般大,他爹是开寿服店的,一个让人感觉晦气的店铺杵在何记铁铺的斜对面。以前杨氏寿服店开在县城最繁华的街上,那条街是卖日用百货、绸缎布匹或沅江风味小吃的街,大家都嫌寿服店开在这条街上晦气,绸缎庄和布行的老板就叫下人半夜里把粪泼在寿服店的门上,气得杨四喜的爹跳起脚骂娘,扬言要一刀砍死泼粪的畜生,但没用,照样有人半夜泼粪。这样泼了几回,杨四喜的爹深感拗不过那些害他的拐人,便搬到了何记铁铺的斜对面,与日杂店、花圈店和棺材铺为伍。我和杨四喜在县城洋学堂读完高小,因讨厌老师不苟言笑的面孔和严苛的目光,就都没上学了。我在家跟着爹打铁,杨四喜的爹却送杨四喜去武馆学武。以前,杨四喜与同学打架,先要看我在哪里,有我在他才敢打,假如我上厕所了或被老师罚站,他宁可挨几拳也不还手。可这小子只学了两个月就敢跟我叫板,以前我说东他就朝东的,现在我要他去买紫苏姜——离我们不远有家小店做的紫苏姜好吃,他居然不动,这让我大为光火,威胁他:“杨四喜,你想讨打吗?”他竟然笑,伸出一条腿让我抱:“何打铁,我就是给你一条腿抱,你也不见得能赢我。”我不信,想他既没我壮也没我高,还敢吹牛,立即瞪着他说:“试试就晓得了。”结果我自取其辱,连输八跤,输得我一点脾气都没了,好在那天我俩是在江边的沙滩上摔跤,没人看见脸就没丢多大。这是上个星期的事,从那天起我就憎恶起打铁了。
爹恨我师爷是事实,发誓“不踏入贺家一步”也是事实,尽管誓言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可爹一想起这事,头就胀疼。但这丝毫不影响爹打算去贺家看他崇拜的偶像,对我娘说:“即使贺师兄当众羞辱我我也要去。”十年前,爹的师弟即杨四喜的爹告诉他刘杞荣在洛阳夺得摔跤、散打两顶桂冠时,爹都不敢相信沅江会出一个这样的牛人,望着杨师弟说:“咯是真的不?那他太了不起哒我的天!”此刻,爹换上一件干净的青布衣服,梳了下一头浓密的乌发,问在门口择菜的我娘:“堂客,咯可以出门噻?”娘笑爹痴:“又不是去相亲。”爹说:“咯比相亲还重要。”转身吓唬我:“你咯臭小子敢骗爹,看爹回来不捶死你。”
贺师爷看见年轻时发誓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何师弟,当即满脸堆笑:“啊呀何师弟,你可是从不来的。”爹好像听出了嘲讽,红着脸说:“师兄,听讲你请了刘大侠来教弟子。”师兄指着在一旁指导皮朴摔跤的刘师傅:“他就是刘大侠,你也听讲哒?”爹喃喃道:“我崽讲的。”爹瞟见那么大个子的皮朴被刘大侠轻而易举地掼倒在地就满心佩服。师爷把我爹介绍给刘大侠:“咯位是我师弟何铁匠。”爹一看见他心目中的英雄,竟激动地冲上去握着我师傅的手,结巴着说:“刘刘刘大侠,太太太好哒。”假如那时就有智能手机,爹一定会让我师爷给他和我师傅拍个合影发朋友圈。我爹屁点大的事都爱炫耀,打把好菜刀都要在街坊面前炫几天,何况是与我师傅合影。我师傅懂礼节,客气道:“你是我师傅的师弟,那我要叫你师叔。”爹差不多要晕了,没想到他的偶像竟叫他“师叔”,更加紧紧地握着偶像的手说:“惭愧惭愧,刘大侠的英名我六百年前就听说哒。”若我爹晓得“如雷贯耳”这词,就不会说“六百年前”这样的蠢话,因为按“1946年”推算,六百年前是“1346年”,那还是元朝。我师傅淡淡一笑,觉得我爹神经不正常,抽出手,去指导弟子们摔跤。
爹在武馆待到晚上才回家,吃了饭,还喝了半斤白酒,走着猫步,满心欢喜的样子。看见我,爹抑制着喜悦——爹抠,喜欢偷着乐,不愿与儿子分享他的快乐,板着脸说:“你小子听着,爹冇得天赋,只有百十斤力气。你想学武术就给爹好好学,莫让人家看不起。”我见爹的目光落到洋瓷缸上,赶紧把洋瓷缸端起来,捧给爹,说:“爹,我会认真学。”爹咕嘟咕嘟地把洋瓷缸里的茶全喝进肚子,没再说什么,迷迷糊糊的模样进房睡了。
武馆有一百多名儿童、少年和青年,最小的七八岁,最大的二十出头。以前,师傅没来时,武馆里少的时候只有二十几个弟子,多的时候也只有四五十人。师傅一来,不用打广告,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家长都把不争气的崽送来习武。师爷把众弟子分成初学班、少年班和青年班。初学班由师爷的两个崽教,少年班由师爷的两个弟弟教,青年班则是师爷和师傅教。师爷教贺家拳,师傅教摔跤和拳击。师傅看着身体壮实的我,问我学过拳没有,我答:“我五岁就跟我爹学南少林拳。”师傅说:“打给我看看。”我不敢马虎,把爹教的南少林拳打了遍。师傅说了句:“还行。”师爷捋着山羊胡子,咨询师傅:“刘师傅,让他跟着少年班学,还是放在青年班?”我生怕师傅把我塞进少年班,杨四喜是青年班里年龄最小的,我指着杨四喜说:“师傅,我想和杨四喜一个班。”师傅说:“行,那你在青年班吧。”
从此,每天早上七点钟我便和杨四喜赶到武馆,师爷先教我们站半个小时桩,站完桩再练拳。师爷教我们贺家拳。贺家拳是在南少林拳、八拳和通臂上演变和发展的,招式繁多,变化也多。师傅在我们练站桩和学贺家拳时在一隅打拳。吃过早饭,师傅教我们摔跤,让我们换上跤衣,叫一个人上去,让我们仔细盯着,看他是如何把对手摔翻在地的。师傅把要点变成动作示范给我们看,摔毕,讲解两遍,再让我们找对手练。我和杨四喜是搭档,一天要摔五十跤,有时候摔百来跤。师傅挨个检查,不对的,师傅会绷着脸说:“重来。”接着,师傅又教我们如何破解,刚才他是如何摔倒对方的,在他发力时该怎么破招。师傅说:“任何招式都有反制,关键是不能让对手发出力来。”
爹铁也不打了,天天跑来观摩,站在一隅看我师傅示范。师傅见我结实,不怕绊跤,就叫我上去。师傅拿我当活跤袋,一招一式地拆开给弟子们看,同时对我说:“刚才我是怎么摔你的,你体会最深,去找人摔吧。”之前我摔杨四喜不赢,可不到两个月,杨四喜再想把我摔倒就难了。又过了一个月,我和杨四喜摔,倒地的多半是杨四喜了。爹看见了,笑得合不拢嘴,回到家,很难得地表扬我说:“你小子有进步。”我说:“爹,你莫天天去要得不?”爹眼睛一瞪:“爹碍你的眼哒?你师傅、师爷都冇嫌你爹,你倒嫌弃起爹来哒你咯畜生。”我说:“爹,别个讲得难听呢,讲你小气,出一份钱,父子俩跑来学功夫。”爹脸都青了,这话戳了他的痛处,问:“是你贺师爷那个拐东西讲的吧?”没人讲,是我讨厌爹天天来武馆,瞎编的。说:“不是贺师爷,是别个讲的。”爹有自尊心,虽然这个自尊心与涎皮赖脸相邻,只隔着一层皮,但毕竟是自尊心,就不好再来武馆了。
有天傍晚,我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吃过晚饭,我搬张椅子到门外,坐到门前吹风。天热,风吹在身上很舒服。娘在灶屋里洗碗,爹望着把腿伸在月光下的我,要检查我武功是否有进展,说:“你小子过来。”爹走到坪上,一颗皎洁的月亮悬在天上。那天的月光很明媚,近距离内人啊狗啊猫啊都看得清衣服和毛色。爹偷偷在家里练师傅教我的摔跤动作,苦于没人对摔就对我说:“爹年轻时摔跤除了输给你贺师爷,再冇遇过对手。我们父子摔两跤。”爹一辈子好胜,过年前还跟棺材铺的伙计打架,嫌摆在棺材铺门外的棺材碍路,把两个讲狠的伙计打伤了,赔了不少医药费。我不愿跟爹摔跤,赢了爹,爹的一张老脸往哪里放?我说:“爹,我们父子莫摔啰,哪里有父子比武的。”爹眼睛一瞪,来气了:“何解,学了几天武就看不起爹哒是吧?”我说:“你是爹我是崽,崽赢了爹,爹不会拿崽撒气?不摔不摔。”爹偏要摔道:“哪来的咯些混账道理?摔。”我叫道:“娘,爹要跟我摔跤。”
娘蓬头垢面地从灶屋里走来,拍打着衣服上的灰:“老何,你几十岁的人哒,跟你崽摔么子跤?”爹说:“你个妇道人家不懂,咯叫切磋武艺。”娘冷声说:“我看你是呷饱哒撑的。”爹对我说:“摔两跤,爹就是想看看你进步冇。”我看一眼娘,娘年轻时在草台戏班子里演花旦,也练过功夫,曾一脚把调戏她的人的下颌骨踢得脱了臼。娘鄙夷道:“你爹就是贱。”爹笑着对我说:“来啊你小子。”
梅子走来,穿着浅灰色长裙,头发梳得很整齐地扎在脑后,月光下都能看出脑后扎的是红结子。对面的日杂店就是梅子爹开的,爹打的农具和菜刀、剪刀、火钳,大多放在梅子家的日杂店卖。梅子比我小一岁,从小跟着我和杨四喜疯跑,追在我们的身后喊“等一下”,若我们想甩掉这个“嗲嗲屁”,她就哭,好像我们欺负了她似的。如今她长成大妹子了,她爹送她去绣坊跟一个湘绣师傅学湘绣。我一看见梅子就欢喜,问娘:“娘,你说我是真摔还是假摔。”娘说:“当然要真摔。”我在梅子的注视下,兴奋地走上去说:“爹,输哒莫发气啊。”爹的手一搭上我的肩,就想折身摔我,我没给爹摔我的机会,一个“撑抹”动作就把爹撂倒在地。梅子“咦呀”一声,是赞许。爹却“嚯”一声,是没想到,眼睛里就有惊异,不服气:“哎呀,被你小子暗算哒。再来。”爹一上手,我又把爹摔倒了,梅子欣喜地说:“打鐵哥,你真厉害。”我特别喜欢听梅子叫我“打铁哥”,梅子不但声音好听,脸也白皙好看。娘开心得直笑,说:“老何,咯叫青出于蓝胜于蓝。”爹原先是经常在街坊面前打不听话的我的,梅子自然瞧见过我爹揍我,我看她时她那双大眼睛满含欣赏,还对我吐了下舌头。我顿时心花怒放,嘻嘻笑。爹十分恼怒:“你小子行,再摔一跤。”我看不起爹道:“爹,莫摔哒,你摔我不赢。”爹不好在梅子面前发作,说:“还摔一跤。”有我暗恋的梅子观战,我就不愿输,又把爹掼倒了。爹还不服气还要摔,于是接连摔了七跤,我跤跤都把爹摔翻在地。我那时好强,不懂应该让爹一跤,和爹一起倒地,给爹在梅子面前留点面子。爹发输气了,月光下都能感觉到爹的眼睛里飙出了火星。娘懂爹,打圆场道:“老何,你该高兴,冇白送你崽去武馆学功夫。”梅子咯咯咯笑,声音银铃般蹿入我耳中,见我爹瞪了她一眼,马上捂住嘴不笑了。爹环顾四周,操起一根半米长的木棍要打我,我闪到娘身后。娘说:“你几十岁的人哒,发么子输气,输给崽是好事,又冇输给别个。”
六
大师兄皮朴每天来跟师傅学摔跤,他武功好,力气大,武馆里找不到对手,他跟师傅摔跤,倒地的都是他。他不恼,但有些气馁。师傅说:“你得找一个对练的。”皮朴扫一眼青年班的人,他摔我、摔杨四喜等师兄师弟随便丢,没一个师弟能入他的眼帘,就问师傅:“师傅,熊局长可以不?”师傅说:“他身为警察局长,公务繁忙,会有时间学吗?”皮朴说:“我问过,他愿意学。”
熊局长是土生土长的沅江人,少年时在街上打架很有些恶名,后来成了小警察,靠身为县长的堂兄提携,一步两跨地坐到了局长的宝座上。师傅晓得熊局长人品差,不太喜欢这个人,但苦于找不到与皮朴身材相仿的人就勉强答应了。熊局长比皮朴大两岁,一米八二,矮皮朴八公分,可在沅江县城再想找一个他这么高的人也难。师傅看着随皮朴来武馆的熊局长,问:“你想学摔跤?”熊局长说:“想学呢,师傅。”师傅听他叫“师傅”,皱下眉说:“练武之人不能恃强欺弱,你能做到吗?”熊局长的眼珠转了圈,答:“弟子能做到。”师傅告诫道:“我们练武人要行善积德,你能做到吗?”熊局长低眉顺眼地答:“我能做到。”师傅晓得熊局长做不到,还是严肃道:“记住你讲的话。”师傅不教熊局长拳脚功夫,说:“你有枪,功夫再好也不抵子弹快。学学摔跤就行哒。”
熊局长一开始热情高涨,来了就换上跤衣,与皮朴对摔。皮朴可不给熊局长面子,把一米八二的熊局长摔麻袋样丢来丢去。熊局长是警察局长,而青年班里的青年大多住在县城,有的青年的父亲就在警察局公干,看着平常着一身虎皮耀武扬威的熊局长倒柴一样东倒西歪,不知有多开心。熊局长要脸面,来了几次后就借故公务缠身,不来了。皮朴去问他,熊局长拍着腰间的手枪:“摔跤冇么子卵用,你再会摔跤,老子一枪就解决你哒。”这话带攻击性,皮朴不惧他,回一句:“你拿枪吓唬谁?”熊局长瞪一眼皮朴,想发作又忍了,道:“我哥讲哒,我再出去胡闹就撤我的职。”
皮朴气呼呼地回到武馆,一脚把一块碎瓦片踢得扎进了墙壁:“咯个杂种,不是靠堂兄提拔,现在最多就是个小警察。在老子面前拽么子拽!”师傅笑:“他不是学武的料。来,师傅陪你练。”师徒俩每天摔四十跤,摔完,皮朴就拿起衣服去绸缎庄忙生意。有天,我们看师傅和皮朴摔,皮朴总是倒柴样倒在地上,无论他多么用心多么努力,倒地的还是他。皮朴困惑不解地问:“师傅,我用你教的动作摔你,何解倒地的还是我?有么子诀窍吗师傅?”师傅说:“诀窍就是师傅比你出手快。”皮朴问:“师傅,我怎么才能做到你咯么快?”师傅笑眯眯地说:“多练多摔,就能随机应变不拘泥招式,反应自然就快。”皮朴那么大的个子,体壮如牛,摔我们跟丢麻袋似的,但他怎么也赢不了师傅一跤。一个下雨天,大家坐在走廊里看下雨,等着雨停。师傅称赞皮朴:“你现在的身手,摔一般的高手冇得一点问题。不信,你可以去北平或天津试试身手。北平和天津的人都爱摔跤,你去那两个城市,会看见一些人摔跤,你要摔跤,一定有人跟你摔。”皮朴看着淅淅沥沥的雨说:“师傅,弟子想去长沙找刘松连摔跤。我听讲,刘松连是个厉害角色。”
师傅说:“刘松连在长沙是有蛮大的名声,你要找他摔跤,千万莫讲跟我学过。”皮朴颇为奇怪:“何解呢?”师傅一笑:“民国二十一年,湖南首届摔跤、散打比武,我夺得了摔跤桂冠。你咯么大的体量,又跟我学过摔跤,他自然不会跟你摔。你要装着不会摔跤而是找他学摔跤,他才会教你。”皮朴嘿嘿两声:“师傅,你跟刘松连摔过吗?”师傅看一眼我们:“我和他没交过手。他自称峨眉派,有些功夫,但远冇得传说的那么厉害。那年湖南首届摔跤比赛,刘松连也参加了,带了几十个弟子来,排场很大。国术训练所里有个教练跟他摔跤,一上手就把刘松连摔倒在台上。刘松连在社会上名声很大,不肯认输,缠抱着那人不松手。裁判说他输了,他说他冇输,要肩膀着地才算输。中国自由式摔跤叫快跤,头、肩、背着地或手撑地都算输。我们比的是中国自由式摔跤,刘松连说的是柔道规则。裁判不干了,对向恺然说:‘向主任,哪里有这样的人,我走。”皮朴问:“后来呢?”师傅说:“没有后来,他和他的弟子闹腾了一阵子,走了。向恺然又宣布继续比赛。”皮朴问:“向恺然是不是写《江湖奇侠传》的平江不肖生?”师傅见皮朴还知道这本书,点头道:“嗯。向恺然是我的恩师,当时是湖南国术训练所的主任,我是国术训练所的教练。”
七
翌年四月,皮朴为检验师傅教的摔跤招式有没有用,去了长沙,穿着一身灰色衣裤,肩上挎个布袋,布袋里装着银元和几身换洗衣裤,一副乡下人打扮,一下船就四处打听。那时抗战胜利快两年了,但长沙街上到处是断垣残壁,都是日军前后四次攻打长沙时炸弹、炮弹留下的罪行。刘松连的名声在长沙盖过了我师傅,不但武术界的人晓得他,长沙市民全晓得他,说他轻功一流,能飞檐走壁,飞镖百发百中。他的徒弟这么一吹,一传十十传百就把刘松连传得神乎其神了。皮朴沿途打听了几人,很快就找到了刘公馆。刘公馆是栋两层的红砖楼房,围了个院子,刘松连中等身高,着一身青色长衫,坐在一张躺椅上,手里端个紫砂壶。几个徒弟坐或站在院子里说话。皮朴站在大门前敲了敲门,说:“我找刘松连师傅。”大家都望着身材伟岸的皮朴,不知来者何意。这几年总是有些慕名而来的陌生人,不是来找刘松连比武,就是來拜刘松连为师。刘松连有两个弟弟,刘老二功夫一般,刘老三功夫不错,见皮朴身材威猛,神经就绷紧了,戒备地问:“你找刘师傅么子事?”
皮朴见有人搭腔,一个拱手打给刘老三:“在下姓皮单名一个朴字,沅江人,听说刘松连师傅武功盖世,特意来拜师学艺。”刘老三看一眼哥哥,回头问:“你学过武艺吗?”皮朴懂江湖人的心理,回答:“跟我们沅江的拳师学哒一点功夫。”刘老三一听沅江的拳师,嘴角就飘着一丝轻蔑。皮朴可不是我等没出过门的雏鸟,晓得人都是见钱眼开的,取下挎袋,掏出一个黑布包,说:“刘师傅,这是我准备的三十三块大洋,我是个乡下粗人,不懂城里的规矩,恳请师傅收下。”刘老三接过布包,感觉沉甸甸的,看一眼刘松连:“哥,收不收?”刘松连放下茶壶,从头到脚扫一眼皮朴,见来者十分高大、壮硕,说:“让他进来。”皮朴大步走到刘松连面前,跪下,叫了声:“师傅。”刘松连问:“你在沅江学的么子功夫?”皮朴回答:“南少林拳。”刘松连说:“打给我看看。”
皮樸放下包袱,把南少林拳打给刘松连看,故意打得不好不坏,打完,拘谨地看着刘松连。刘松连说了声:“还行。你还学过么子功夫?”皮朴回答:“还跟我师傅学过摔跤。”刘松连问:“你师傅叫么子名字?”皮朴抛出了我师爷:“贺新一。”刘松连说:“冇听讲过咯个人。”皮朴装不懂:“我师傅在沅江很有名。”沅江有名的人当然入不了刘松连的法眼,轻慢道:“你跟老三摔两跤,我看你摔跤练到了什么程度。”皮朴望一眼院子,院子很大,地很平整,显然是刘家弟子练武用的。说:“好。”刘松连对一个弟子说:“去拿件大点的跤衣给他换上。”那弟子拿来一件跤衣,皮朴身高一米九,换上的大号跤衣还是有些小,但他没管那么多,冲刘老三抱个拳:“师傅请。”刘老三骄傲的模样走到场地中间,活动了下腰身和脚踝。刘松连说:“开始吧。”刘老三试着把左手搭到皮朴的肩上,逮着跤衣的一角,右手伸过来抓皮朴的手腕。如果不是来拜师,皮朴用师傅教的一个招式就能把刘老三撂个四仰八叉,但他是来找刘松连学艺的,就顺着刘老三的动作走,绊倒在地。第二跤,刘老三把右手搭到皮朴的跤衣上,笑着,突然一折身,用臀部顶着皮朴的腰,左手抠抓着皮朴的跤衣往上和前提,右手抓着他的手腕往外和前拉。这个招式很容易破,但皮朴装不懂,身体顺着刘老三用的力仰倒在地。刘老三比皮朴矮十几公分,因天天练武,很是壮硕,背摔皮朴一点也不吃力。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皮朴,觉得此人是傻大个,说:“哥,他不懂摔跤。”刘松连生性多疑,说:“再摔一跤。”
两人缠在一起,皮朴又顺着刘老三的动作侧身倒地,还故意嚷道:“哎呀,厉害。”刘老三呵呵两声,拉起他。皮朴装道:“我在沅江,冇几个人摔得动我,何解一到你咯里,我就搞不赢呢?”刘老三拍下他的肩,自诩道:“那当然啊,我们是呷咯碗饭的。”皮朴心里冷笑,嘴上却“哦”了声。刘松连问:“你有地方住吗?”皮朴来的路上看见了一家小旅馆,说:“我来时看见一家旅馆,打听了下,还便宜。”刘松连指着一个站在一旁看他与刘老三摔跤的青年:“你跟我这个徒弟睡间房吧,给你省点钱,不过伙食费是要交的。先跟老三学两个月,有进步再跟我学。”皮朴立即答:“弟子听师傅的。”
从此,皮朴每天一早就跟着刘松连的徒弟摔跤,感觉自己随便一个拉扯动作就能把对手摔出丈把远,但他不是来跟这些无名小卒摔的,就装摔不动对手。刘老三过来指教,他笨手笨脚地学,动作不做到位,不是踉跄倒地就是拉着对手一起摔倒,之后遗憾地说:“冇摔好。”吃过早饭,休息半个小时又接着跟这个师兄摔,与那个师兄摔,当然不能赢他们,该上步时不上步,该别腿时不别腿,呆笨得要死的样子。刘老三带他摔时,他总是倒地,又总是佩服地说:“师傅,弟子明明晓得师傅用咯一招,就是防不住。”几个弟子都笑。刘松连摔跤与刘老三不分伯仲,刘老三摔不赢的他不教,刘老三能胜的他才指导。他的武功是弟子们吹出来的,治伤的功夫倒是真的,因名气大,每天来访的人一拨一拨的。无事时他会在一旁看和点拨这个徒弟或那个徒弟,也只是讲两句,来了患者,便给患者治伤。
日子一天天过,皮朴很想看刘松连的功夫,想名声如此大的刘松连一定功夫了得,但刘松连从不露功夫,这让皮朴更加期待。到了七月份,长沙是个火炉子,热得不行,某天下午三点钟,市内的气温高得人不动也热得淌汗。刘松连问皮朴:“你会游泳吗?”在沅江岸边长大的皮朴当然会游泳,说:“会。”刘松连说:“走,游泳去。”一行十几人穿着短衣短裤,来到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湘江边,一个个蹿入河中,向水绿洲游去。水绿洲上有一片耀眼的白沙滩,沙滩后面是一片翠绿的柳树林。十几个人游到水绿洲,累了,坐或躺在树荫下歇气。因没一丝风,柳枝垂下来纹丝不动。皮朴坐到柳树下,刘松连躺在一旁,看着柳树梢。知了在柳枝上吱吱吱鸣个不休,歌唱着那个夏日的美丽。大家都把目光抛到柳枝上,听着知了鸣唱,边说话。刘松连兴致来了,对皮朴说:“你不是想学摔跤吗?来,师傅教你几招。”皮朴等的就是这一时刻,却装萌地看着刘松连说:“师傅,冇得跤衣啊。”刘松连说:“莫蠢啰,你在外面打架,还穿跤衣吗?我们光着膀子摔,咯叫捉泥鳅。”
刘松连走到阳光灿烂的沙滩上。沙子有些烫,但受得住。皮朴跟过去,刘松连左手抓住皮朴的胳膊,右手拉扯皮朴的手臂,同时右腿上前,卡住皮朴左腿的外侧,转身就摔。皮朴迅速破了这一招,反倒把刘松连摔倒了。刘松连十分惊讶,想这个傻大个怕是侥幸胜了他,说:“我冇防备,再来。”两人一交手,刘松连又绊倒在地。这一下,他不敢轻视皮朴了,眼角的余光看见几个弟子都不解地望着他与皮朴。他心里憋着气,再次与皮朴交手。皮朴用师傅教的“牵别”摔,又很轻松地把刘松连撂倒在沙滩上。皮朴觉得自己赢得太简单了,胜负已分,便给刘松连一个抱拳:“师傅承让。”刘松连不太明白地看着皮朴。皮朴也不多言,又给相处了三个月的弟兄们一个拱手:“再会。”转身步入河中,向对岸游去。
八
皮朴只身回到刘公馆,拿了自己的包裹,来到客运码头,买了张傍晚回沅江的票,上了船。回到家是清晨。上午,他忙完自己这段时间丢下没管的生意,下午四点钟,我们正在太阳下练拳时,皮朴着一身白衣白裤地来了。大家都晓得他去长沙找刘松连比武去了,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子就都走上来围着他,我忍不住问:“大师兄,怎么样啊你?”皮朴淡淡道:“还好。”杨四喜好奇地问:“大师兄与刘松连比了武吗?”皮朴没回答杨四喜,望着坐下来的师傅说:“师傅,刘松连别的功夫怎么样我不好说,摔跤还冇入门。”师傅笑道:“也不能这么讲。”皮朴把自己跟刘松连摔跤的全过程讲给了我们听,师傅听毕说:“有的人名气大得下不得地,也就得了个虚名,功夫并不行。”
大家说了会儿话,都为皮朴旗开得胜而欣喜。傍晚,皮朴和师傅走了,我们也回家了。娘见身体晒得黝黑的我,形容道:“你晒得跟蛐蛐样,油光发亮的。”我说:“娘,皮朴回来了,他赢了刘松连。”娘听我说了这事,欣慰道:“到底是刘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崽,好好跟你师傅学,把你师傅的功夫全学到手。”爹小心眼,输了那次摔跤后,看着我就不顺眼,时常找我的茬,说儿子打老子,说养了只白眼狼。娘要我莫计较,说爹还不适应,过段时间自己就调整过来了。爹在火炉前打铁,叮叮梆梆的打铁声传来。爹使唤娘:“堂客,把我的茶端来。”爹那满是茶垢的洋瓷缸就搁在灶台上。娘瞟我一眼,我端着满杯的茶走出来,放到爹面前。爹问:“你跟你娘嘀咕么子?”爹其实有指挥家的耳朵,在叮叮梆梆的敲打声中,能听见我和娘的只言片语。我说:“爹,皮朴赢了刘松连。”爹不信:“皮朴能赢刘松连?”爹也听说过刘松连,在沅江,刘松连被传为原省主席何键的保镖。我说:“嗯。”爹说:“讲详细点。”我就把皮朴的话全盘托出,爹笑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弯转得太快了,脸色一变,喝道:“你小子莫以为爹原谅你哒。爹还冇找你算账的!”我晓得爹还在品尝输给我的滋味,那滋味让爹像食草动物样经常反刍,还要些时间才能愈合“伤口”。我看见梅子站在日杂店门口梳头,就浑身是劲地走到坪上,吸一口气,打拳给梅子看。
娘见梅子靠在门边看我打拳,边吃着西瓜,一笑,对我说:“吃饭哒。”我收了拳,望着梅子。梅子的眼睛大大的,迷人地眨了下,转身进了屋。我心里高兴,坐到桌旁,桌上三个菜,一个辣椒炒肉,一个黄瓜和一个蕹菜。娘夹了块肉吃着,问我:“你喜欢梅子吧?”我脸一红,回答:“不喜欢。”娘笑了下,戳道:“不老实。”我望一眼爹,不愿承认:“真不喜欢。”娘放心道:“不喜欢就好,早两天娘跟梅子娘闲扯,她想把梅子嫁一户好人家。她娘势利,看不上我们家。”爹咽下一口饭,不屑道:“我们家哪里不好?一不偷二不抢,凭手艺呷饭,堂堂正正的。”娘望着我:“你还小,要把心思放在学武上。”我答:“晓得。”
晚上,爹把二胡从墙上取下来,坐在堂屋里拉花鼓戏,一边对娘笑。爹就是靠这把二胡俘虏了娘的心。娘在她那个草台班子里是主角,很多男人都打着我娘的主意,设计了很多半途劫持或夜闯戏班先斩后奏的阴招,但都被我娘识破或成功地击退。当然娘的成功离不开“见义勇为”的我爹,爹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现且临危不惧。有次,爹一个人打三个,被人砍伤了也绝不后退。娘十分感动,替爹包扎,护送爹回家。爹让娘坐,拉二胡给娘听。娘没想到爹武功好,二胡拉得更好,就赞美说:“你二胡拉得比我大师兄都好。”爹说:“这不算什么。”娘喜欢男人勇敢和谦虚,夸我爹:“你是个有本事而不骄傲的人。”爹见娘的眼睛里含着温情,高兴道:“你唱段戏吧,我伴奏。”爹拉着过门,娘禁不住唱起来,于是爹说了句让娘感动的话:“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娘其实是个十分清高的女子,当年那么多人追她,县里好些公子哥儿堵在戏院前,为的是找她搭讪,可我娘硬是不理,但娘见我爹为她负了伤,而且拿针线缝伤口时爹眉头都没皱一下,顿时觉得我爹是关云长再世,就答应嫁给我爹。这是娘说的。爹那天呵呵地说,他让几个师弟扮成劫匪劫持娘,娘奋力搏击而眼看就要被“劫匪”绑走时,爹大喝一声地冲了上去,但跑急了,“劫匪”杨师弟挥刀时爹没收住脚,胸膛缩不回去了,被划了一刀。那把刀很锋利,是我爷爷亲手打的,在我爹右胸上划了道四厘米长、一厘米深的口子。娘叫道:“原来是你布的局啊。你这家伙坏透了。”爹得意道:“不设计个圈套,不流点血,你杨桂花会看上一个打铁的?”
我把爹骗取我娘芳心的故事讲给梅子听,梅子听得咯咯笑,不信道:“不会吧,咯太搞笑了吧。”我说:“真的咧。我爹讲的,娘还骂我爹‘坏透了。”梅子笑得咳起来:“我会笑死。”杨四喜走来,问:“你们讲么子,咯么好笑?”为了证实我没讲假话,说:“正好,我们去问杨四喜的爹是不是有咯事。”杨四喜的爹坐在店堂里喝茶,墙上挂着各种布料的寿服,柜台上搁着大小不一的寿鞋,有的女式鞋还绣了花边,见我们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就望着我们。我说:“杨师叔,我听爹讲爹追我娘时,要你扮劫匪,有冇有咯事?”杨师叔望一眼我,又望一眼儿子,再看一眼梅子,问我:“你爹讲的?”我说:“嗯。”杨师叔说:“咯你也信?你爹瞎扯的。”我不甘心道:“咦,爹还讲,你手里的刀子冇来得及收回,划了我爹胸脯一刀。”杨师叔呵呵道:“冇得咯事,走走走,玩你们的去。”我们来到江边上,我买了包紫苏姜,三个人坐在堤上吃紫苏姜。梅子喜欢吃紫苏,我爱吃姜。杨四喜拈一块黄姜放进嘴里吮噍,说:“打铁,你爹喜欢开玩笑。”我看一眼梅子:“我爹的话,信不得。”
九
十月份,师傅结婚了,娶了谭校长的妹妹。师娘来过武馆几次,不是穿一身红旗袍就是着一身绿旗袍,吸引我们的不是红旗袍绿旗袍而是师娘的长发,那长发垂到腰际了,县城里除了师娘蓄这么长的黑发,没有第二个女人留这么长的头发。比如我娘就不敢这么留,她要烧饭,还要打铁,打铁时娘头上戴着帆布帽,避免溅起的火星落在头发上。师傅娶师娘的那天,从泗湖山镇虎坪村来了四个壮汉,抬着喜轿。师傅没请我们,武馆里师傅只请了师爷、师奶、师伯、师叔。武馆外师傅只请了保安团刘团长和皮朴,请刘团长是刘团长正好那天在武馆,熊局长和县党部几个要员是谭校长请的。一早这些人就很体面地来到谭家,喝着茶,坐或站在门前聊天。我们都晓得师傅今天迎娶新娘,我问杨四喜:“我们去不?”杨四喜迟疑了下,脸呈难色:“师傅又冇喊我们。”我指着从船码头上抬来的喜轿:“我们去抬轿不就可以去哒?师傅那么好的人,难道会驱赶我们?走。”
我们跟着喜轿来到师娘家,师娘在家里梳妆打扮,四个抬轿子的壮汉放下轿子,站在路边抽烟。师傅穿一身喜庆的紫红色衣裤,胸前挂一朵海碗大的红纸扎的大红花;一头黑发打了凡士林就有条不紊,而且油亮亮的;脚上一双崭新的黑布鞋,很精神地站在喜轿旁,看见我们,笑了下问:“你们何解不在武馆练拳?”我说:“恭喜师傅,我们来看看。”师傅说:“回去吧。你们的心要放在武术上,少分心。”杨四喜扯了下我的衣角,示意我走人。我没动,说:“师傅,我们来抬喜轿。”师傅说:“免了,你们回去吧。”
我们没走,在新娘被师傅背进轿子时,我们四个人不由分说地揎开四个抬轿子的乡下壮汉。师傅见状,看我一眼:“是你出的主意吧?”我说:“师傅,是大家的意思。”师傅不恼,待一阵激烈的鞭炮声炸完后,师伯才朗声道:“起轿,走。”我们喜气洋洋地抬着轿子向码头走去,我爹等一些人在轿子后面吹着唢呐,于是尖亮的唢呐声、钹、镲拍击的节奏声欢天喜地地跟在喜轿后面。我娘着一身红秋衫,拿着一对镲,时不时拍一下。爹背着二胡,含着唢呐嘴,鼓着一双眼睛使劲吹。爹除了打铁和会拉二胡外,唢呐、洞箫都会吹,而且还是县城里吹得最好的几人之一。爹是个兴趣广泛者,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并且都拿得出手。爹是承接“红白喜事”班子的骨干。这个班子的人员没业务时都隐匿在各行各业里,打铁的打铁、箍桶的箍桶、卖衣服的卖衣服、扎花圈的扎花圈、织篾席的织篾席,一旦业务来了一个吆喝就聚到一起了,各显神通地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直到东家满意地付了钱才结束。上了船,放下轿子,杨四喜看见我爹娘,碰了下我说:“打铁,你不跟你爹娘打声招呼吗?”我说:“不打,给我一支烟。”
杨四喜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煙给我,他划根火柴给我点烟,再给自己点烟。我刚吸了口,娘冲过来抢下我的烟掷进河里,恶道:“屁眼大就抽起烟来哒,皮痒讨打吧你。”我看着娘,娘化了妆,嘴巴涂得太红了,这是娘要唱戏。我说:“娘,抽烟和屁眼有么子关系吗?”娘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闪到杨四喜的身后。娘说:“回去再打你。”
船开动了,马达声哒哒哒的,朝前驶去。师傅跟县里的几个要员、贺师爷和皮朴师兄及谭校长一家人说话。爹和娘那拨人嘻嘻哈哈的。我、杨四喜和另外两个师兄在他们面前是小辈,就不敢凑拢去搭讪。我们四个人看着清澈的江水,看着秋天里蔚蓝的天空,看着打鱼的船只在河边撒网,一边说着话。不一会,锣鼓、大钹、中镲响起,像开了锅,接下来二胡和板胡拉着悠扬的过门,中间掺和着动听的洞箫声,那是爹面朝娘吹洞箫。娘开唱了,声音尖尖亮亮的,唱《大表妹》,大家都把目光投到我娘身上,就见我娘摇身一变,像个年轻女子样与她师兄王篾匠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爹又放下洞箫,拉二胡伴奏,盯着我娘唱戏。杨四喜碰一下我,称赞我爹:“你爹多才多艺啊。”我回答:“我爹我娘都是花鼓戏迷。”娘唱花鼓戏时,一船的人都静下来听,边笑。娘唱完《大表妹》,又唱《小姨子》,这都是地方戏曲,是我外公年轻时根据一些花鼓戏名曲改编的,曲调好听,也风趣。娘唱戏时,我脑海里闪现了梅子那张白净的脸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娘唱完,熊局长对我娘说:“我娘下个月满七十岁,到时候请你去我家唱堂会。”娘望一眼我爹和师兄:“你跟他们说。”熊局长就看着我爹说了这事,爹嘻嘻道:“冇问题。”
船驶到泗湖山码头,我们把大红轿一抬上岸,站在岸边的师叔立即点燃一挂鞭子,噼哩叭啦地炸了很一气,鞭炮声一落,唢呐声、锣鼓声、厚实的大钹声和清亮的中镲声就响彻云霄,队伍朝着师傅家走去。路上,大人小孩都拥上来看,你撩我我打你地跟着迎亲队伍走。师傅家离码头三里路,好在秋高气爽,心情又好,我们抬着轿子一点也不累。大红轿快接近师傅家时,鞭炮声又一次炸响,师爷师奶站在屋前迎接,脸上堆满了笑。我们放下喜轿,师傅掀开红布帘,牵着一身红衣红裤的新娘下轿。新娘头上盖着红盖头,师傅牵着新娘步入新房时,地上又炸了一挂鞭子,鞭炮声一落,我爹嘴里的唢呐尖尖亮亮地响起来,锣鼓钹镲顿时跟着唢呐声在坪上喧哗个不休。我瞧着爹,爹吹得很卖力,以至拴在那边的牛也好奇地回转头来看。杨四喜用手肘碰下我:“何打铁,你爹的唢呐吹得好。”
一阵锣鼓、钹、镲声热热闹闹地响过后,我娘粉墨登场,唱老戏《闹洞房》,与她师兄你一句我一句,插科打诨的,类似于讲荤段子,逗得来呷喜酒的村民呵呵直笑。我从没见过娘这么野,这简直有些不成体统。难怪娘从不带我看她唱戏,原来她身上藏着一股野劲,也难怪爹跟娘寸步不离。我脑海里又闪现了梅子姣好的脸蛋,就想梅子要是学唱戏,一定比我娘更受欢迎。杨四喜称赞我娘:“你娘看起来一点也不老,不像我娘老得同婆婆子样。”我不喜欢杨四喜夸赞我娘,说:“我娘快四十岁哒,还不老?”杨四喜神秘的样子说:“师爷讲,你爹被你娘害了。”我一惊:“师爷讲过咯话?”杨四喜说:“师爷讲,你爹以前功夫很好的,自从娶哒你娘后就改玩乐器哒,又是拉二胡又是吹唢呐,冇练武哒。”我不爱听这话:“讲鬼话呢。”我看着娘唱戏,又看爹,爹盯着娘,手里迅速换成了镲,时不时锵锵两声。我没想到爹竟是全套子,心里佩服起爹来。不一会菜上桌了,都是一大碗一大碗的肉,还有一壶壶米酒。坪上摆满了桌子,吃流水席。村里的老一辈人先吃,娘唱完花鼓戏,一些人也吃完了,重新摆了碗筷,师傅招手要我们入席,我们坐下,边说话边吃。杨四喜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心里想着梅子,嘴没上锁,不禁脱口而出:“我就想跟梅子结婚。”杨四喜张大嘴巴看着我,我问:“你何解啰?”杨四喜这才回过神来答:“冇何解。”师傅过来敬酒:“辛苦你们哒。”我们齐声答:“不辛苦呢师傅。”
十
我和杨四喜跟着师傅学了三年,学了摔跤、形意拳、拳击和刀枪棍剑,皮师兄以前摔我随便丢,到后来皮师兄再摔我就有些困难了。摔三十跤,我也能赢皮师兄十来跤。皮师兄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对手了,三天两头跑来找我摔,师傅在一旁點拨,我居然能把那么大个子的皮师兄从肩膀上丢出去,当然是借皮师兄的力丢。师傅非常喜欢我,看我的眼神是赞许的,说:“若是和平年代,哪里举办武术比赛,你可以去比武哒。”我听师傅这么说,浑身是劲,真想去哪里比武,检验一下自己所学,可是北方国共两军打得不可开交,没有哪个城市的相关官员还有心情举办比武大会。我说:“等不打仗了,哪里比武,我一定去参加。”师傅呵呵两声:“会有机会的,好好练。”师傅说我们这拨人里,我和杨四喜是最好的,这也是我和杨四喜学了三年武术仍跟着师傅的原因。有的人,学了一年半载就离开武馆了;有的人资质平平就懒得学了;还有的是家里变故,不得不离开。好在武馆里不断有新人进来,也就一直热闹。有天,我正跟杨四喜摔跤,师傅在一旁指导,进来一个着一身黑衣服的中年男人。师傅看见他,很是高兴:“哎呀,周进元,你何解来哒?”
周进元是师傅的表弟,师傅嘴里提到的人不多,但经常讲起周进元。师傅在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集团军总部教导团任武术教官时,周进元也是该团的武术教官,两人在一起杀过日寇。师傅退役前曾问周进元是否一起回沅江,周进元爱做官,时任总部军需处中校主任,就没和师傅一起退役。我们应该叫师叔的周进元,突然出现在武馆里,我就预感会有什么事发生。习武的人耳听八方,我听见师傅叫了周进元的名字,心就一蹦,想何解爱做官的师叔突然跑来了?我看着师傅,师傅对师叔笑道:“周进元,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师叔扫一眼武馆的人,把师傅拉到一隅叽叽咕咕地说了些话,声音很小,听不清,只见师傅走过来对师爷说:“师傅,我恩师向恺然老师找我。我今天要去长沙。”师爷捋着灰白的长须,朗声道:“去吧。”师傅给师爷一个拱手,跟着师叔匆匆而去。
这是一九四九年四月下旬的一天,这一年橘树开花的时间推迟了半个月,四月初就应该开的,直到这个时候屋两旁的橘树才开花,香气袭人,招来了蜜蜂和蝴蝶。杨四喜走到我身边,用肩头碰下我,说:“我爹说沅江要打仗哒。”我问:“打么子仗?”杨四喜嘿嘿道:“共军要打来哒,县城里人心惶惶。”我觉得杨四喜脸上的表情很滑稽,他爹不过开了家生意不温不火的寿服店,又不是国民党官员或保安团的,有什么好惶恐的。我说:“你是说县里的官员们吧?”杨四喜说:“嗯啰,我爹讲他们都急晕哒。”我解下跤衣,换上盘扣衫说:“回家呷饭去。”回到家,爹和娘也在议论这事,讲街上的人说共军要来了,有的大户人家都开始变卖家产了。爹说:“我们是手艺人,靠劳动力呷饭,冇事的。”娘说:“看来真要改朝换代了。”爹问我:“打铁,你师傅的功夫你小子学哒多少?”我答:“师傅的功夫深不可测,我还冇学到十分之一。”爹骂了句:“冇用的东西。”
三天后师傅和师叔又回来了,两人在县城街上贴招兵告示,白纸黑字,招交通警察。我很奇怪,问:“师傅,交通警察是干么子的?”师傅说:“维持社会秩序的。”我说:“我可以报名吗?”师傅说:“可是可以,不过湖南马上要打仗了,这很危险的。”我不怕道:“不危险我反倒冇兴趣。”师傅扫我一眼:“那你去跟你爹娘说,我们是去省城受训。”
爹反对:“不行。”娘也不同意:“你跟师傅学武术,娘支持。你当兵打仗,娘不同意。”我说:“不是当打仗的兵,是当维护社会治安的交通警察。”娘说:“那也不行。娘虽不懂政治,可娘耳朵不聋,国民党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你还去当么子鬼交通警察不是寻死吗?不能去,就在家待着。”我回答:“娘,我长大了,想出去闯闯。”爹冷笑一声:“闯么子闯?莫把脑壳闯搬家哒。”娘不爱听这话,说爹:“你不讲好话。打铁,听娘的,哪里都莫去,跟你爹打铁。你十八岁哒,娘该给你讨个堂客哒。”我反对:“娘,我不讨堂客。”娘笑:“梅子也不讨?娘明天问问梅子娘,看梅子定哒亲冇。”我晓得娘是拿梅子挽留我,晓得我每次积极主动地把爹娘打的农具搬进日杂店,并不是我有多心疼爹娘而替爹娘分担劳动,而是心里装着梅子,想看一眼梅子,但我更想出去闯荡,说:“我不讨。”
我去杨四喜家,杨四喜的爹娘也反对杨四喜当兵。杨师叔说:“你去啰,我砍脱你的脚。”我嚯地出现在杨师叔面前,杨师叔满脸怒气,攥着拳头要打崽的样子,他当然打崽不赢了,吼道:“打铁,你来得正好,你比我崽明事理,劝劝他,咯畜生要去当交通警察,那不是绊哒脑壳?”我笑:“是绊哒脑壳。”杨四喜郁闷地看着我。杨师叔警告道:“哪里都莫去,子弹又不认得人,待在家里。”杨四喜并不怕爹,起身说:“走。”杨母问:“去哪里?”杨四喜答:“去武馆。”杨母追出门说:“四喜,你莫去当警察啊。”杨四喜回答:“你莫管我。”我一脚把一根枯枝踢得飞到了街对面,说:“我娘也不同意。”
我们走进武馆,武馆里很多弟子围着师傅和周师叔,问这问那,积极报名。我第一次瞧见师爷冷着脸,拈着灰白胡须。我叫了声“师爷”,师爷平淡地点下头,没吱声。师傅问我:“打铁,你爹娘同意冇?”我撒谎:“我爹娘讲,跟着师傅,他们放心。”师傅就把我的名字登记了,转头问:“四喜你呢?”杨四喜答:“我爹娘随我。”师傅又在报名册上写下杨四喜的名字。师傅的毛笔字写得很棒,让我羡慕和惭愧,我的毛笔字跟鸡爪子踹的样。师傅说:“你们也不要有太多顾虑,我带你们去会对你们负责的。”我答:“不怕。嘿嘿嘿,我们街上的人讲要死卵朝天,死了变神仙。”这是我小时候,街上的哥哥们说的大话。周师叔拍下我:“何打铁,你是条好汉。”这话我爱听,周师叔见过大世面,能从周师叔嘴里吐出这样的话,我极为高兴和快活:“周师叔,我已经长大哒,是该出去闯哒。”周师叔说:“沅江咯地方庙小哒,天下很大。”我想,周师叔到底当过官,讲话暖心。我看着杨四喜:“你怕不怕?”杨四喜不屑道:“不怕。”周师叔勉励我们一句:“男子汉不晓得怕字怎么写。”
我们报完名,师爷走拢来,拈着胡须道:“杞荣,国民党大势已去,你考虑过后果吗?”师傅扫我们一眼,有点犹豫。周师叔说:“师傅,他们是当交通警察,不会有危险。”师爷有些担心:“就怕他们的爹妈以后找上门来,我无法交代啊。”师爷是站在我们父母辈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师傅望一眼天空,对师爷说:“师傅,咯和您冇关系,您并冇要他们报名,他们是自愿报名。”师爷阴着脸说:“话是咯么讲,但他们毕竟是我贺家武馆的弟子,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师傅迟疑片刻,问师爷:“师傅,您的意思是——”师爷忧虑道:“一定要他们的爹娘同意,否则以后会很麻烦。”师傅答:“我是要他们回家征求过爹妈的意见。”我说:“我爹娘随我呢。”杨四喜也这么说,师爷望我们一眼,不再讲什么了。
师傅、周师叔在县城招了三天兵,陆续有一百八九十人报名,武馆里六十多名年轻弟子都报了名,都想跟着师傅出去闯。另外报名的人有乞丐、无业人员,还有县里的警察和原国军官兵——他们是在长江以北的戰场上随长官向共军投降,领了路费回家的,见家里日子不好过,又来当兵吃粮。其中有个人名叫胡山,当过国军连长,三十来岁,见招兵告示上注明:新兵六块大洋一月,班长八块大洋,小队长十五块大洋、中队长三十块大洋一月。胡山就是冲着三十大洋来的。胡山报名时说他当过国军上尉连长。师傅正需要这样的人,毕竟我们都没搞过军事训练,枪都没摸过。师傅立即封胡山官:“我任命你为湖南省交通警察沅江大队第一中队中队长。”胡山立即敬一个军礼给师傅:“遵命,长官。”我和杨四喜跟了师傅三年,是弟子中的“元老”,而这一两年来学武的功夫都不及我和杨四喜好。师傅也不想把武馆的弟子打散,任命我和杨四喜分别为一中队一小队长和二小队长。师傅严肃着脸对我和杨四喜说:“你们要管好自己的小队。”我们那时还不会敬军礼,但我腰杆挺得很直地答:“会的,师傅。”胡山纠正道:“不能回答‘会的,要回答‘遵命,长官或‘是,长官,还要敬军礼。”我和杨四喜不过是初生牛犊,都愣着。胡山示范军礼给我和杨四喜看,我们一看就会,马上给师傅敬个军礼:“遵命,长官。”师傅笑:“嗬,学得蛮快吧。”
师傅和周师叔在县城里招兵,早引起保安团和县警察局留意了,那天保安团长和警察局长都来到武馆,还带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兵。刘团长脸色很不好看,熊局长也绷着脸,手摁在腰间的牛皮枪套上,随时准备拔枪似的。师傅一点也不紧张,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保安团长以前来武馆,脸上总是笑呵呵的,此刻却绷着面孔说:“刘大侠,明人不做暗事,你们咯是干么子?你一个习武之人何解招起兵来哒?”师傅说:“嗬,冇想到咯点小事,惊动了你刘团长。”熊局长拧着眉头说:“我观察了几天,咯不是小事,咯是大事。”手仍摁在枪套上。师傅扫一眼熊局长,道:“我想二位公务繁忙就冇跟你们打招呼。我也不是私下招募,是奉命行事。”师傅从口袋里掏出委任状,递给刘团长看,说:“我是奉湖南省交通警察总队少将总队长之命,回沅江招交通警察。”
师傅的这张委任状我们见过,师傅被委任为沅江大队中校大队长,不但盖有湖南省交通警察总队的图章和总队长的私章,关键是还盖着湖南省主席程潜的私印。刘团长和熊局长一见委任状,脸色就柔和了。刘团长说:“嗬哟,兄弟有眼无珠,得罪了。”师傅摆手,从熊局长手上接过委任状,放进衣服口袋:“你们也不想想,我一介武夫,又不问政治,哪里来的钱招兵买马?是我恩师向恺然将军把我推荐给程潜主席的。”其实师傅没见过省主席程潜,只见了少将总队长,但少将总队长的名字没几人晓得,程潜主席的大名却在当时的湖南境内畅通无阻。师傅是用程潜的名字压这两个鸟人。刘团长说:“咯都是大官,贵人。”熊局长附和道:“那是那是。”打发走这两个鸟人,师傅对周师叔说:“我猜他们是奉县党部之命来的,我们得赶快启程,以免夜长梦多。”周师叔说:“你讲得对,我马上去包船。”
我去找梅子告别。梅子在绣坊刺绣,正绣着一朵芙蓉花,见我进来,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我说:“我来告个别。”梅子十七岁了,长成个大美人了,嘴动了动,没把话说出口。这时绣坊里还有三个绣花妹,都抬头瞟着我和梅子。我说:“我跟师傅去长沙,也许要一年或两年才能回来。”梅子说:“要去咯么久?”我说:“嗯,不过我不会有事的,你莫担心。”梅子的脸一红,垂下了好看的脸蛋。这时杨四喜钻来了,看见我,脸上有些尴尬。梅子看见杨四喜比看见我自然些,说:“四喜哥,坐。我去泡茶。”绣坊里没有多余的椅子,我和杨四喜都只能杵着。杨四喜转头望另外三个绣花妹绣的牡丹和荷花。我没说话,杨四喜也一时语塞。梅子端着茶进来,递给杨四喜:“呷茶,四喜哥。”杨四喜接了杯子,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末末。梅子又端来一杯茶:“打铁哥,呷茶。”我本来想说“我会要我妈托媒人去你家定亲”,但有杨四喜在,这话就只好烂在肚子里,免得杨四喜在背后取笑。我晓得杨四喜也喜欢梅子,不然也不会来。我们待到绣坊师傅回来才告辞,走到街上,我索性挑明问:“你也喜欢梅子吧?”杨四喜不承认:“冇咧。我是听讲,梅子师傅的崽喜欢梅子。”我脑壳嗡地一响,喃喃道:“我娘讲,好的妹子喜欢的人多。”杨四喜却道:“好的妹子分得我们冇路。”
周师叔包了一艘客轮,因怕有的人领了大洋就开溜,师傅让我和杨四喜把一麻袋银元抬到船上,等大家都上了船,船驶离岸边后先发一半军饷,另一半军饷,从警一个月后再发。我和杨四喜把军饷抬到船舱里,守着。大家陆续上船后,船呜的一声,掉头,朝长沙驶去。周师叔拿着花名册进来,叫一个人的名字,让我们发一个人的军饷,发完一个打一个勾,直到最后一个人领完军饷,麻袋瘪了,周师叔才站起身,走到拿了军饷的人中,提高嗓门警告道:“弟兄们,你们拿了军饷就是军人,交警就是军队,都得服从命令。我丑话讲在前面,不听命令者,军法从事。”大家都望着他,显然有的人不懂“军法从事”的意思。周师叔解释道:“军法从事就是枪毙。枪毙,你们总懂吧?”众人听毕,个个咋舌。周师叔又大声道:“所以,大家都得服从命令。”
师傅把我和杨四喜、胡山中队长和马赢中队长等几个“要人”叫到船头开会。马赢是县警察局治安队队长,为人有些嚣张,与周师叔是表亲,他愿意舍弃那个能捞油水的官职跑来当交通警察,倒真让我和杨四喜意外。师傅的脸色在黄昏的光芒下很严肃,这是师傅要宣布重要之事。他看着当过国军连长的胡山和当过县警察局治安队队长的马赢,开口道:“弟兄们,我们名义上是省交通警察,实际上是湖南地下党领导的起义队伍。”我们都惊愕不已地望着师傅。师傅接着道:“共产党的第四野战军马上就要进攻长沙哒,湖南省主席程潜不忍心湖南的父老鄉亲生灵涂炭,决定和某些退守到长沙的国军将领一起起义。战火一旦烧起来,死的都是老百姓。我们其实是一支湖南地下党领导的起义部队。上面给我们的任务是第四野战军攻打长沙时,要我们做内应,你们明白吗?”师傅这话一说完,我心里一亮,原来师傅是带我们起义,难怪师爷讲国民党大势已去和劝说师傅时师傅脸上略带微笑!
当过治安队队长的马赢说:“长官,我早就猜到了。咯个时候还有谁肯为国民党卖命?我问进元,进元要我莫问,在我一再追问下,进元才对我讲,我会带你弃暗投明。”胡山笑了,笑得胡子乱颤,狡黠道:“我还以为又要向共军投一次降呢,看来不需要哒,起义好。”杨四喜说了句让大家都安心的话:“我们是跟着师傅走向光明。”我脑海里突然闪现了离别时梅子那双柔媚的眼睛,那目光明晃晃的,不正是光明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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