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访客
访客登记屏的指示灯亮了。麦洋摘下眼镜,放到工作桌上,驱动座椅,滑到登记屏下,凑近观看访客的二维信息码。屏幕一直弹出“是否转变为三维信息”的提示框。麦洋挥手,取消三次。可屏幕跟他作对,反复弹框。麦洋只好接受。极管光柱迸射出诡谲的浅绿光线,在前方虚空聚拢成一名成年女性的标准立体形态,并用语音播报其生物码、社会公示信息及自愿公开的个体标记。
看得出来,访客是一名“孔雀族”。这是麦洋对某类访客的定义——他们轻佻夸耀,乐于自我展示,很难容忍生活中的失控与挫败。其他类别还有习惯追随与被动的“鹦鹉族”,崇尚特立独行的“翠鸟族”,回避灯光与话筒的“麻雀族”,等等。他对自己的定义大概是“翠鸟”与“麻雀”的混血。“孔雀”一般都很难缠,他稍作心理建设,回到工作桌前,戴上眼镜。此时镜片仍处于“增强现实”工作模式,影影绰绰的光斑,正播放“灵境”第三代操作系统发布会。他有点扫兴地将镜片切换成日常工作模式,打开桌上的工作站电脑,录入访客的生物码。系统识别出与她有关的亡者信息谱和到访记录。她的父亲、母亲、丈夫和儿子都已亡故。麦洋打开接待室的窗口,换上一副正规的笑容,等待访客。
“您好,我要上传一段记忆。”
她的上半截身子出现在窗口,同时拿出一张屏显纸。她伸手滑过纸上的文件——资料可视化凭证,记忆建档汇编目录及申请人资质说明书。她的声音直喇喇的,没有修饰,听上去像是在责怪麦洋。他按动耳后肌上的内置芯片,启用声音修饰,出口的话变成一段标准的略带温情的普通话声调:
“您好,我是今日值班的墓志师麦洋。请问,您是否有预约?”
“没有,”她在克制自己的不耐烦,“要等很久吗?”
“据目前的工作序列,您可能要等一周左右。”麦洋说。
“以前不是能即时上传吗?”她直勾勾盯着麦洋。似乎“工作序列”这个说法是麦洋为自身和墓志系统的无能所找的托词。
“您大概很久没来了。”麦洋摆出标准的服务型笑脸。
她的到访记录显示上次来墓园上传记忆是三年前。那次她带的是古旧物品使用痕迹。三年前和现在相比,对一段记忆的真实还原所要求的数据运算来说,完全是指数级的差距。就像过去你只能凭吊亡者的二维影像,而今却能进入亡者的记忆博物馆,每一扇门背后都是逝者及其亲属愿意建构的可视化全息记忆。访客可以通过装载有“灵境”系统的眼镜,在墓碑前进入博物馆,身临其境地参观亡者的过去。
每年都有议员提出,维系墓园及一整套墓志系统的成本越来越高,应该废弃,节省下的预算用于环境保护和信息安全。可是这些提案每年都毫无例外地败选。显然,有更多议员希望保留这一仪式感,似乎这是对死亡起码的尊重;还有部分议员不置可否,他们觉得,每个公民都应享有去墓地的自由,同时,也不妨碍他们在自己家建立家族记忆宫殿。但时间无情,亡者日增,墓园的工作量与成本逐年递涨。议会广泛征求各方建议,决定给予每名亡者三千分钟的公费记忆额度;若超出此额度,还想上传更多记忆,所有的资料可视化、记忆建档汇编、墓志管理服务等费用,全部由用户个人承担。
麦洋的工作内容就是配合人工智能,将申请人的记忆材料数据化为虚拟现实片段,同时对这些片段进行审查,确保没有违法乱纪及严重违反公序良俗的内容,再按照汇编名录,将它们上传至亡者的记忆博物馆。申请这项工作的人不多。因为过于庞杂丰富的记忆,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是一个残忍的负累;同时,他们要接受最为严格的审查,如有泄露亡者非公开记忆的语言、对话或压缩影像的情况发生,情节不严重的,会判处监禁三至五年,情节严重的,将被流放至月球,进入“氦三”矿业工作组,在一座又一座举目无亲的月海里,驾驶矿车,重复劳作。
访客无意听麦洋解释什么技术更迭和数据库的重负。她通过语音指令,将自己眼镜里装载的一段云空间加密信息传输至接待室电脑上。她说,这里面有记忆参考片段(亡者的记忆可以在一定限度内作出对人像和环境的修饰。至于修饰程度,取决于申请人的意愿。稍有条件的申请人,会自行制作基础片段,方便墓志师参考;条件稍差的申请人,只能靠语言陈述,譬如屋子不要太乱、白头发少几根、说话语调稍稍温和些云云)。除了参考片段,她还标记出了可公开的记忆片段。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日记本。这是世纪初使用的那种纸张日记本,内页是油笔手写体。一个老古董。现在的人,但凡作日记,不是全息影像就是语音记录。新潮的年轻人会在“灵境世界”里用自己的虚拟形象做日记的主角。无论如何,只有老人或是网络惊惧症患者才会用这种无法即时标记和追踪的纸张日记本记录东西。
麦洋戴上无痕手套,接过访客递来的日记本,像接过一块拥有千年历史的白瓷。访客瞥向麦洋,神态傲慢,愠色不改。她嘱托道一定要按照她的标记,将可公开记忆和不公开记忆区分好。麦洋带着职业化的笑容请她放心:“人工智能的计算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这一句老生常谈,安抚不到她。她催促麦洋快速核算费用。他将日记本端正地放在工作桌上,输入自己的生物码,启动桌面。四面桌角冒出四只光体老鼠,奔向日記本。它们进进出出左右上下,被日记本不断切割成各种光斑。不到一分钟,核算出费用总额。她没有异议。麦洋依照工作流程,通知访客记忆建构完毕后,会发送给她进行验证。一俟她同意上传,墓志系统便会开始工作。整个过程预计会在一周内完成。如有任何疑问,可以随时联系他。工作完成,会自动从她的个人账户扣费。没等麦洋说完,她就走了。麦洋悻悻地关闭窗口,冷眼瞧着那本日记。他手动操作电脑,将日记本的文字扫描过后,进行汉字规范化,建成一部电子书,隔空投送至自己的眼镜。
当天,还有一名访客咨询修改亡者记忆。麦洋要他取得其他亲人的同意书,他才能对记忆做有限度的修改。这个限度是以不违背基础现实为准,适当进行拟物处理、人物隐喻、语言编辑、色彩滤镜、环境美化等。另有两组访客从外地赶来,在亡者墓前沉浸式凭吊半晌。其中一组,待到墓志系统到了夜间固定维护时间才肯摘下眼镜,匆匆离开。麦洋始终用修饰过的声调和笑容,彬彬有礼地接待他们。下班前,他用倍速播放看完“灵境”发布会录播视频,顺势登陆进入灵境宇宙,乘坐飞梭,从家乡出发,途经长江空域和华北平原上空独树一帜的天空大陆,到达位于黄海上的“灵岛”。灵岛是中国服务区的官方服务中心。每个国家都有这样的服务中心,相当于虚拟宇宙中的一个个首府。
麦洋在灵岛的一家“幸福咖啡馆”闲坐片刻,手臂上的皮肤接收器推送了几条消息。其中一条总结了今天的灵境发布会的要点。代号“盘古”的灵境公司中国区总裁宣称,第三代灵境操作系统除了修补上一代的补丁漏洞,还将开放三千万测试名额,测试者可体验神经元链接功能,并计划于未来三年彻底打通人类与灵境宇宙的神经元全链接。“这就是说,未来,灵境将成为第一现实,不止是对生活现实的补充和替代,而且是往前大迈一步,成为人类优选的绝对的现实。”盘古的虚拟人像是基于大众对未来皇帝的想象所取的最大公约数测绘出来的。他讲话的方式,就像随时在颁发一道毋庸置疑的圣旨。没有人知道他的生物码。有人说他是国家的第一领导;有人说他是一个组合体,来自于中国能源、航天和网络三大公司总裁的意志的集合妥协体;更有阴谋论说,他是一名致力于取消政治博弈和国家概念,隐身在一个雷达无法追踪的空间站里的超级富豪。总之,这个人不仅开辟天地,而且将持续掌控人类的所有现实。
麦洋不关心“盘古”,只对跟自己休戚相关的东西有兴趣。比如这个“神经元链接功能”。现在的灵境宇宙已经拥有这一功能的胚胎。只不过用户需要到灵境公司指定的体验馆才可以体验到。麦洋被怂恿去过一次。体验官要他签署一份安全协议后,为他注射了一剂蓝色液体。体验官不愿意跟麦洋多费口舌,只说液体内含有可接收、传送神经元电信号的基本粒子。而这些粒子作出定向标记,可随时响应灵境系统。随后,麦洋就在灵境宇宙的一个实验村庄,亲手触摸到了一只橘猫,亲耳听到恐龙的咆哮。站在他旁边的女郎受惊,踉跄了一下。麦洋顺手扶住她。两人显然都是第一次体验这项功能。他们无法掩饰各自的惊诧:明明只是虚拟世界,却拥有再真实不过的感官体验,可以说和现实生活一模一样。体验官为麦洋注射了一管他戏称为“解毒剂”的药剂后,告诉麦洋,以后再来体验就需要付费了。麦洋临走前特意环视了一下体验馆的来客,大多是男女结伴。这项功能将来一定会拓展《辞海》里关于性爱的名词。
麦洋看了看桌上的虚拟咖啡,想到,也许三年内真的可以在虚拟世界品尝到真实的咖啡。就像盘古说的,他们会采集万事万物乃至整个宇宙的一切客观现实因素,将它们以数据的方式,存储于服务器。他们甚至将购买不止一颗地球般大小的卫星,专门存放这种服务器。在灵境未来发展计划书中,盘古声称,两百年内,他们将逐步实现利用光子凭空造物。他们想成为上帝的野心,从未止步。对此,麦洋不予置评。他所要求的不过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舒适的住宅,一次可以平缓进入死亡的人生。
他闲坐一会儿,不见侦探到来。他留下一条加密信息,交给服务员,告诉他,如果侦探到来,把这条信息交给他。随后,接待室的电脑提示音闯入他的颅骨。他退出灵境宇宙,回归现实,送走最后一组墓园访客,就下班了。
二、日记
墓园在西区郊外,麦洋家在东区的公民格式化公寓住宅。家里没有旁人、宠物和智能保姆。他在孤儿院长大,修习语言、艺术和基础的天体物理和动物学知识,习惯孤独。生活现实中没有朋友,虚拟现实里倒是有几个稍微能说说话的人,一个是鸟人,一个是一棵白橡树,一个跟他一样,是更愿意以人类面孔示人的歌女。他们之所以能偶尔对话,并非是意气相投,只因地理位置相近——他们都把家乡设置在成都平原的一座“一八九五年式村庄”。村庄只有四个居民。那三人知晓麦洋的身世后,都称他为“孤儿”。他的生物码是孤儿院申请的,无法追踪到与之有关的亲属信息。麦洋忖度,也许是因为他的父母注销了社会身份,或故意躲起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麦洋不愿意去想。他想先穷尽其他可能的答案。届时,如果还不能如愿,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迈出最后一步。但在那之前,他会蛰伏起来,不被墓志系统侦测和预算到他的真实动向。
从墓园到住宅拢共不过一千公里。十几种组合交通方式可供他选择。最快的是无人驾驶飞行器,只消二十分钟,可票价也是最贵的。麦洋并非支付不起,只是不想太早回到那个一切都是标准设置的格子间,由于无所事事,他只能在灵境宇宙闲逛,等待侦探的消息。到了觉点,吃一颗无梦的白色安定药片(偶尔兴起,他会换有梦的红色安定),睡到翌日清晨,再去墓园上班,到自己的接待室,等待一位又一位访客。所以麦洋惯常搭乘无人驾驶公车,到达古董地铁站,听着地铁隆隆哐哐的声音,慢悠悠地坐到尽兴,再下车搭汽车或徒步回家。由此,他可以抻出丰裕的时间,在地铁上听书或看一部电影。当然有时也会登陆灵境宇宙。正如盘古所宣告的那样,“灵境”无论是在操作系统、电子设备还是虚拟现实中,都已统摄了人类的绝对现实。
古董地铁保留了世纪初的设计。每一站都设有志愿机器人负责监管、维修和服务。麦洋走进墓园地铁站后,门禁系统自动扫描他的虹膜,确认他的生物码,放行通过。车窗上的广告和象征性的地铁票收入,确保地铁能够持续运转下去。没有议员会想到废弃地铁。人们的兴趣早已投注到空中和深邃的地下。因此选择这种几近淘汰、纪念意义胜于实用价值的交通方式的乘客很少。麦洋每次都能独占一排座位。他喜欢地铁车轨吭哧吭哧地响着。
麦洋坐到自己的老座位上,瞭向远近几节车厢,连他在内,一共五人。三个眼镜亮着乳白色的微光,显然身在灵境宇宙。一个眼镜时不时闪烁着彩色光影,也许是在看一部电影,也许是在全息通话。地铁启动了,语音播报下一站站点。麦洋启动眼镜,选定那本日记,打开镜腿上的语音播放器。一个中速、温柔的女声,开始将日记内容递进麦洋耳道。遇到一些他感兴趣的句子,他会让文字在镜片上显形,沉思片刻后,继续催动语音。有些琐事和纯粹的牢骚,他会快速略过,或是借助智能分析,提取要点。沿路听下去,他才发现,这本日记不是那名访客的父亲所写,更可能是她的丈夫或儿子。亡者资料在墓志系统,他下班后无权登入,所以暂时无法进行对照析判。他回想,这名访客,其面容不过二十五岁,显然是经过医学修饰的。她的实际年龄可能在四十五到五十五之间(人们可以選择隐去生物码上的年龄信息。麦洋仅仅依靠直觉对此作出判断)。日记主人则自称二十五岁。没有人会在这样一个时代选择纸质日记本,并在日记里精心撒谎。这个年龄差,从概率来讲,访客带来的应是儿子的日记。
日记第二十七页,二〇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第一次出现主人的名字——“海子”。他写道:“我感受不到海子,海子感受不到现实,现实感受不到现实。于是现实强迫海子封闭五官,戴上面具,使用模具设计出来的嘴,诉说现实的二维化复制品。鸟不飞了,落在电子和原子的空隙。我救不了它。我甚至都不能描述它。我如此平庸,又如此匮乏。”
二十七页之前的日记,只是在记录他的愤怒。他似乎是一名延迟毕业的学生,刻苦学习语言艺术及其应用。他一直申请前往地球以外的行星旅居,理由是为了观察和体验更为粗糙的、摈弃设计感和标准化的行星表面。可航旅部以他身体不适为由,屡次拒签。他疑心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转而投诉航旅部。接着便出现一系列麻烦——各种名头的审查部门先后涌出,要求他做出陈述汇报,并以维护申诉人利益的名义,审查他的记忆档案、书信资料和灵境宇宙的全部轨迹。他对此感到屈辱,在灵岛公开谴责,并扬言拒绝任何审查。可是灵岛的管理员引用一系列管理条例,合理有效地屏蔽了他的公众声道,限制了他的角色转换功能,并特别标记了他的生物码。这意味着,他在灵境宇宙的所有活动将会受到更严格的定向监管。他写道,注销账号前,他使用隐喻及其他语言修辞(他自信可以躲过最具智慧和最为庞大的人工智能的分析)留下了他的“死亡宣言”。这是他在虚拟现实里的死亡,像是预示了生活现实里的命运。可是翻过两页后,他又沮丧地提到,他以游客身份进入灵境宇宙,寻找自己的宣言时,发现那些痕迹被抹除得干干净净。他低估了灵境系统的智慧和算法。“谁能想到,我将‘鸭子寓指‘权力,‘池塘引为‘秩序,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景观里演化而出的控诉,竟然也被它们绞杀干净。”这里的它们,他愤怒地指出,除了算法和人工智能,一定还有那些追踪他思想和记忆的审查者。他们合谋,连一个童话都不放过。想到自己身在地球,海子无话可说。
日期空白数天,来到二十七页。由于他读的只是资料的扫描电子版,无法确定是否有撕去的纸张。“孔雀族”母亲,也许会因这个失败却固执的儿子,感到可耻,故而撕去几页,破坏他的记忆资料?麦洋需要翌日查证,或不作处理。身为墓志师,所应奉守的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不染指、插手、干涉、共情于任何记忆资料。他没必要给自己招惹麻烦。想到自己不日将审查海子的可视化记忆,那么他也算是海子日记里一并归类并厌恶的“审查者”了。麦洋有些不悦,仿佛受到了冒犯。据他理解,国家和灵境对公民之自由给予了足够的关怀,尤其是在虚拟现实中,甚至设立了可以自由犯禁、残忍杀戮、邪恶性癖及恐怖独裁的黑暗王国。有人渴求王座,就有人愿受枷锁。
之后的日记,持续到二〇七七年元旦,近三周,没有任何叙事及情节描述,通篇都是一些情绪动词、程度副词和混乱的代词。麦洋实在无法忍受这样无意义的语言,只好借助智能分析提炼要点。结果指向三点——其一,质疑一切现实;其二,否定自我存在;其三,显露自杀倾向。眼镜推断他自杀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八十六。如果海子母亲看到这段日记,她不难得出同样的结论。海子最终还是自杀了。这就说明,她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掌控者,没有偷看儿子的日记,同样,也没有申请“自杀保护”法令,禁止海子自杀。或者,另一种解释也许更合理,她疏忽了,根本没有察觉到儿子的煎熬。
麦洋回想她在接待室窗口展露的神态,那种愠色,甚至愤恨,分明是在乎这个儿子的。这一刻,麦洋竟有些羡慕海子。至少他的记忆博物馆还有人在乎,提交资料,进行拓展,甚至为此付费。而他孤身一人,姓氏来源于孤儿院的分配,成年后才取得一个“洋”字,冠在姓后。他短暂地闪过一念,如果今天这名访客是自己的母亲,那么他的人生轨迹与日记里的海子,又会存在多少异同?他大可在灵境宇宙里付费订阅“模拟人生”功能,输入足够多的参数,就可以把那种人生的可能下载成一部拥有确切细节的影像。但他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臆想。
日记终于回归正常叙事。海子提到了母親。他称她为方老师。方老师自研究院毕业,辗转于数个研究机构,从“意识数据化”实验小组,到“意识的克隆体应用”实验基地,后受聘于“定制与设计人体意识”生物智能协会。后来,她退出一线研究,做了一名意识领域的教师。日记里的方老师是温和的,甚至有点无能。海子写道,母亲从未责怪他。在她得知海子注销虚拟现实账号后,她只是怔怔地坐在按摩毯上,任由那些触角在身体四周抚慰颤动的关节。“她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海子说,“叫我无法对她发火。”
海子对母亲的无端指责,令麦洋不悦。一个令人厌恶的神经病患者。也许审查者带给他的压力和他自以为是的不公,只是他的幻想。想到这儿,麦洋开始怀疑日记所载的真实性。人在纸张日记本里自欺的可能性不大,但却无法确保客观。一面之词只是现实的一个维度参考,而这种参考,多半也不牢靠。面对一个在虚拟现实与生活现实里双双自杀的儿子,麦洋相信身为母亲的方老师(抑或说,身为老师的母亲),承受的非议与痛苦只会比海子更多。
麦洋关闭镜腿的播放器,打开镜片导航功能,测算回家时长。随后,他瞟了眼,发现远近车厢独独剩他一人。他赶在下一处站点步出地铁。街道空域的飞行器和无人机熠散出星星灿灿的光点,遮蔽了古老的星空本色。道旁的改良树木,枝叶葱郁,繁花似锦。迎面送来的微风,经过路灯温控器的调节已是和煦怡人。这个精心设计的世界,一切都如此熨帖。他听着最新的颅骨音乐,朝格式化公寓的方向缓缓走去。有几次或有意或无意间地踏入无人驾驶快速通道,眼镜当即收到交通示警,并标记他的行为,一旦验证是故意为之,他会面临相应的惩罚。麦洋只是开个小玩笑。走了一阵,他感觉腹内灼烧。干脆在一处通道站点,乘上无人驾驶汽车,快速抵达公寓。
到家后,眼见标准的卧室、客厅、书房、卫生间,清一色智能家居,麦洋有时也会感到乏味。灵境宇宙里的歌女说,房间从来不会乏味,只会冷清。他抱怨的不是自己免费申领的房子,而是无法纾解的孤独。歌女的口气,总是那么文绉绉的,仿佛每句话都要经过思考去权衡其语法与名词。不过,她并不是“孔雀族”。她没有自我展示的欲望,不然不会把家乡设在那样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麦洋曾经以为,歌女的话有所暗示。他甚至浮想过,自己与歌女在生活现实约会,成为朋友乃至缔结婚姻。向来沉默的白橡树给麦洋发送私信:“歌女是有家庭的。”麦洋又怀疑白橡树和歌女的关系。白橡树嗔怪道:“虚拟现实里的人,也是人,人是有礼有法的,我尊重每一名女性及她们的生物关系。”麦洋向二人郑重致歉。“一八九五年式村庄”至此平和运行,居民再无龃龉猜疑。
肠胃持续发出饥饿示警。麦洋点了一份植物肉营养套餐及一杯红酒,配送时间设定为十五分钟。他走进卫生间,打开自助洗澡机,把自己安置进那台柔软的装置,选定水质水温,打开音乐播放器,完成一次例行的热水澡,换上睡衣,稍稍安坐,直到客厅的配餐柜“叮噔”一声。他打开柜门,从合金托盘上取出晚餐。配餐柜下联通着地下数百万条等宽比的超音速管道,直通各家手工和智能餐厅。想到自己脚下日日夜夜无数食物来回穿梭,时间、距离、温度精确可控,麦洋除了会有一种确凿的安全感,有时也会感觉自己同这些食物无二,从生至死,都处于算法和机器的设计。这种念头一旦涌出,他就会被一种恐惧攫住,亟需戴上眼镜,登陆灵境宇宙,使用私人频道和公共频道,给那位侦探发送消息。消息无法排解内心焦灼时,便会跑到灵岛,去他与侦探初遇的“幸福咖啡馆”,佯装闲坐,实则静候侦探的身影。
饭后,距离他习惯的入睡点还有一小时左右。他躺到床上,戴上眼镜。村庄里别来无恙。歌女不在。也许她在忙于承担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白橡树跟麦洋打了一声招呼便下线了。他的入睡点要早一些。鸟人例行问候:“侦探是否有消息?”麦洋摇摇头。麦洋乘飞梭,来到灵岛。幸福咖啡馆的服务员看见他,如释重负地奉还白天的加密消息。据服务员及他从认识侦探的熟人那里探来的消息,侦探久未现身,也许是失踪了。“也许是注销账号了。”服务员笑呵呵地补充这种恶毒的可能性。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这句话放在生活现实里,等于在说“也许他死了吧”。
当初侦探不知道从哪儿窥得麦洋的职业和来历,也许他有某种隐秘的记忆库,可以根据生物码查阅其过去,为自己的营生谋利。他穿一身黑色风衣,戴一顶黑色礼帽,与人会面,最多只能觑见他的鼻头和嘴唇。他取消了语音功能,只进行文字传输。这种不动声色的冷漠,似是有意为之,专为自己的职业赋魅。麦洋此前从未想过倚助他人解惑。他更信赖偶然和奇迹。侦探对此讥诮道(他当时使用对称加密信息,密钥源自一本二〇五〇年出版的《中国新诗总集》。该诗集总计一千零一卷。侦探每次会随机抽取一卷,依照自己的数学法则,形成当日的加密体系。而后,他会大发慈悲地把密钥和解密法则发送给你,并且邀请你和他在同一体系下对话):“上帝和盘古都不会掷骰子。我们注定要服从时间和因果律。相信我,你的母亲不会凭空消失。”麦洋并未被说服,但不妨将侦探视作他所信奉的偶然的一种——也许他真的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同时,他也在小心防备侦探,在找到侦探所谓的因果律之“因”前,他不会向其承诺任何事情。
只是自从侦探提出要帮他追查母亲的下落,这件事便在他心里埋下种子,日益繁盛,以致成为一种折磨。除此以外,他再无他念。好像自己成了这一迷案的容器,唯一的价值就是等待真相揭露。在人类掌握逃逸时间的技术之前,他只能无望地在时间中被迫缄默、接受衰老乃至迎向死亡。
事实上,过去数年,侦探从未带来有意义的线索。他煞有介事的徒劳,不断加深麦洋对谜底的执著和求而不得的痛苦。他终于在一个“一八九五年式村庄”公民齐聚的虚拟夜晚,对鸟人、白橡树和歌女吐露了自己隐秘的愿望。他故作轻松地在对话中夹杂了一些轻佻的方言口吻和英文词汇,仿佛在谈论一顿无足轻重的晚餐。“也许我是不祥之物,”他说,“以致我的母亲不得不抛下我,以卸下她的罪担。”鸟人、白橡树和歌女都不说话,像是在等待麦洋继续,或是执意沉默以抵抗他这番沉重。说到底,大家在灵境宇宙是为了醉生梦死,自得其乐,而不是分担他人的隐痛。麦洋嗅到凝滞的空气背后可能蕴含的情绪,本想说些别的,像盘古的最新动态或墓园里有趣的访客,但又自觉说什么都不对,只好加入他们的沉默。不过,之后他们慢慢地(很难追溯源头)便将同麦洋打招呼的方式从“近来可好”换成“侦探有消息否”。这是一种恰当距离的关切。麦洋对此唯有感激。
幸福咖啡馆没有侦探的消息。麦洋购买一次性远距传输服务。他从灵岛来到月球,乘坐蟾蜍形态的飞船,来到极北之地培利陨石坑。他独坐在永恒之光群峰山巅,望着虚拟太阳黄金般的光。等到眼睛酸困腫痛,才收束眼皮,刻意眨巴。陨石坑内随之产生星星点点的红绿光斑,附在一块佝偻的岩石上,仿佛一个老人。茫茫宇宙传来温柔的女声,提醒他该休息了。
麦洋退出灵境宇宙,正准备吃安定药片,又想起海子来。日记还有小半截未完,不妨听下去,用朗读之声替换药片催眠。
三、日记(续)
翌日,麦洋心悸醒来,似有噩梦,可一睁眼,梦里黏稠又燠热的影像全部退却,只作用在他的头皮和眼睛上,酸麻酥痛,很难具象描述,却又似曾相识。他顿了顿,反应过来,这是在安定药片发明以前的“失眠状态”。他一直未订购新潮的录梦仪,所以无从探查昨晚袭扰梦境的因子。但肯定跟日记有关。夜里,日记播读至凌晨两点多。他懵懵懂懂以为自己睡着了,实际上,整个人早被那个中速柔和的女声带入日记世界,思维迟滞却清醒,如在灵境列席观众席,欣赏一出旧世的伦理舞台剧,看海子如何屈服,乃至羞愤自杀。
麦洋稍缓过神,匆匆洗漱,吃过便捷营养餐,乘坐飞行器,赶在工作钟点前最后两分钟,坐到接待室。查看今日预约的访客,仅有三位,其中没有方老师。他询问人工智能海子日记的工作进度。人工智能回答,资料读入完毕,正在进行可视化,预计还需六十二个小时。他暂停可视化程序,戴上无痕手套,取出日记翻看,二十七页前没有撕页痕迹,又通篇拨划纸张,没有任何一页减损破坏。他将日记放回桌面,嘱咐人工智能继续工作。待办工作列表里,还有两项任务,一则是审核一位故世近六十年的老人的记忆。这份记忆来自他的古董手机。麦洋在灵境宇宙二十一世纪初的时间轴空间里见过这种手机。这种过时的工具只能用来进行二维信息交互记录。老人的手机里几乎都是子女、太太和情人的短消息及照片。墓志系统已从庞大的数据库中调出手机所涉及人物的三维影像及其记忆,与手机信息进行交感测绘,最终将这些信息可视化为几可乱真的三维影像,经过审核及申请者的验证同意,就可以并入老人的记忆博物馆。另一则工作任务是对一位去世不久的女子记忆进行修饰。申请者是她的丈夫。他的申请资质说明书里,涵盖了女子所有亲属同意修饰的申明。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会拒绝这样的申请书。而他要求修饰记忆的动机,主要出自他的新婚太太。她似乎是一个要求过分忠诚的“天鹅族”和部分程度的“孔雀族”的混血。男人要求缩减墓中前妻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性爱与情爱记忆,同时将非公开记忆中一些表现夫妻生活庸常无趣、毫无来由的争执吵闹与彼此难以理解也不愿意抵达理解的片段,转化为公开记忆。男人提交了详细的修饰要求,并对大量的记忆作出严格的事无巨细的标记,看上去更像新婚太太的杰作。这项工作,麦洋无需劳神,按部就班操作即可。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启动座椅的按摩功能。访客未至,他暂时不想工作,心思不知不觉回落到昨天的日记。他再度调出方老师的亡者信息谱,定位到她儿子的生物码。信息栏只有名字、性别及学历,其他栏目空空如也。他踱出接待室,踩上代步机,将海子的生物姓名“于海洋”和生物码传输给代步机。代步机载着麦洋,悠悠地进入墓园,穿过迷宫似的平滑路径,来到一处墓碑前。
他走下代步车,鞠躬致意,凝视墓碑上书写的二十多个名字、生物码及二维码图。他在最下方找到于海洋的二维码,眼镜扫描后,镜片提示“您即将浏览于海洋先生的记忆”。他连续选择“是”,很快来到记忆博物馆的目录。他的目录编写方式并非按照纪年法,而是采用主题法。麦洋对此见怪不怪。尤其是当下时代,记录记忆的工具越来越繁杂且清晰,几乎每一天都可以成为记忆。但墓志系统对公民的记忆容量是有限度要求的。这就要求公民自己对记忆作出裁剪和归纳。死后,亲属要对记忆作进一步精简。所以“编年法”日益减少,“主题法”愈加流行。海子的记忆有七个主题——童年,学历,感情,成长,纪念,印象,告别。这个主题像是海子和方老师共同作用下的结果。麦洋以高倍速粗略浏览一遍,海子和一个正常人类家庭的孩子无异。
只是有三件事,引起了麦洋的注意。第一是在“纪念”章节里提到的他父亲的死亡。参照他父亲的公开记忆,麦洋了解了来龙去脉。他父亲于宏伟曾瞒着他母亲和其他亲友,偷偷找上一名变形师,进行基因转化。他想长出一双翅膀,化身鸟人。记忆博物馆没提及具体原因。很多时候,人类的某些动机是无法追究一个准确的数学式的原因的。也许是于宏偉的心血来潮,或陷入了官能癔症,总幻想天空的自由。可是,实验失败了。他感染了无法解释的血液疾病——血红细胞疯狂繁殖,无法抑制。整个人像气球一样,膨胀而死。方老师以之为耻,并将这些不堪往事上传至公开记忆。父亲的死亡让品学兼优的于海洋对人生产生了新的理解,并表现出自毁倾向。在“印象”一章里,他和母亲有过平和的争执(这种平和似乎经过了方老师的修饰)。孩子无意中将父亲的痛苦与寻求自救的可笑方式,归咎于母亲。方老师赶着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意识实验,没时间平息儿子无故的怨气。只是告诉他,父亲从不正视问题,一味逃避,是个懦夫。他的失败和死亡,纯粹是自找的。第三件事,并不是于海洋删除灵境宇宙里的虚拟现实账号,也不是他非法炼药自尽身亡,而是一次交通事故。那次事故发生在他去世前两年。他酒后驾驶摩托,闯入无人驾驶快速通道,无视无人机和通勤机器人的警告,最终摩托车被撞得粉碎,他当即脑死亡。后来,近两个月大大小小上百场手术,将他救回。他非但不感恩,反而怨怼母亲。母亲哭着说,她无法再次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之后,他开始自称“海子”,并时不时地提及上世纪末卧轨自杀的诗人査海生。而査海生的笔名,正是海子,同样死于二十五岁。太过惊人的巧合背后一定埋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可是那本日记后半截,并未交代两个相距八十多年的人,究竟有何纠葛。也许这真的只是巧合,只是他恰好从自己的生物名字于海洋中提取出一个“海”字,只是他恰好厌倦了这个时代和所谓的抗争,于是通过黑暗途径找到炼药方式,将自己杀干净,断绝任何救治的可能。
麦洋收到访客信息提醒。他乘代步机返回接待室。该名访客初次到访。亡者是他的母亲,尸骨还未炼化成戒指,归葬墓园。他要求兴建母亲的记忆档案,并称母亲生前是一名城市执法者,对自己的公开记忆和非公开记忆,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临死前还在费心编纂记忆。她采用编年法,大事公开,私事隐去。访客提交了母亲的眼镜。他说,所需信息都在眼镜里了。眼镜取消了生物码验证开机程序,墓志师可以自由进出。“母亲一生光明磊落,”访客说,“她不怕任何人审查她的眼镜。”麦洋收下眼镜,录入工作待办项,送走访客后,思维一时松懈,顿感无趣。他回忆夜里的日记。早上还很清晰的印象,似乎都已存储进麦洋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却又模糊起来。好像自己看了一部古老的二维电影,随着时间推移,记忆会淡化成一种氛围感或几个主观归纳的名词。
于是,麦洋依托眼镜的智能分析功能,快速回顾整本日记。海子删除虚拟现实账号后,与母亲方老师的关系紧张起来。他频频使用主观语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绝望。
在日记第六十三页中间一段,他这样写道:“日复一日地沉沦在自我与非我的争辩之间。我感觉,我和‘海子在逐渐融合。可每当他们靠近,又会同性相斥,彼此嫌恶。在这种争辩之上,有一股强烈的渴望,仿佛上帝的引力,统摄这一矛盾。可是我却看不清,或者说,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渴望。那是一种近乎死亡与超脱的感觉。无论如何,地球上没有我要的答案。我厌恶这个冰封的数学的世界。火星和木卫二,也许更适合我,至少那里是粗粝的,原始的,更接近于一首诗。”
可是,海子若想靠近自己的渴望,就需要向当局妥协。无论如何,没有航旅部的授意,他无法到达火星或木卫二。方老师劝他恢复自己的虚拟现实——在灵境宇宙,像个正常人类一样,学习生活,创造世界,与人为善。她说,灵境宇宙的火星基地已经很逼真了。海子说,可是那毕竟是假的,就算将来能链接神经元,也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方老师看着儿子执拗的不可违背的神态,自供罪状般说她会帮助海子通过航旅部的审核。海子沉默起来。方老师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没想到激怒了海子。他诘问母亲,先前航旅部拒签是不是因为她从中作梗?方老师默不作声。海子说:“就像一年前的车祸,我四分五裂,你都要把我救回来,怎么可能放任我离开地球,离开你?你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随后的下一篇日记,日期推移到一个月后。海子似乎和母亲之间建立了某种契约。他重新建立灵境宇宙账号,使用人类面孔和汉语,完成毕业论文,又应聘进入灵岛的时间轴博物馆工作,负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时空展览。他安分守己,兢兢业业,不发悖逆之言,不做违禁之事。回归生活现实,饮食有度,游泳跑步一样不落,还考取了飞行驾照。他满怀希望(毋宁说强烈压抑自我)向航旅部提出申请旅居火星。这次他们给出的拒签理由不再是敷衍的“身体不适”,而是“意识不当”。他写申请书,质问航旅部何谓“意识不当”。航旅部发回的说辞,机械而冰冷,既回避核心问题,又援引各项证明和律法,营造出无可辩驳的姿态。他以为是母亲作怪,怨恨她出尔反尔。方老师再三发誓,绝没有干涉也不可能干涉航旅部的选择。如是反复三次,海子几近崩溃,向母亲求助。母亲说,先前她是有一些校方关系,能跟航旅部负责签证的工作组长递上话。可是,她在航旅部第二次拒签海子时,就已经拜托过校方朋友周旋。朋友说,航旅部也需要服从更高的意志。那个意志判定海子“意识不当”,基本上就意味着此事毫无指望。至于个中原因,也许还是要从本人身上去挖掘,尽力修正。
在日记第九十七页(距离日记结束还有四页),海子写道:“没想到,这一切只是可悲的轮回。我不过是想去更为原始的行星表面生活一段时间,甚至都没想过定居。为什么他们连这一点小小的自由都不肯施予?我不过是想见识一下原始的草木,而不是一切都经过设计与基因改造后的植物。地球很美好,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感觉体内的海子,始终在怀念旧日的梦,他崇尚废墟、芜杂、荒野和女人脸上的雀斑。他不是我,他又只能是我。莫非正是这种自我的矛盾,使我意识里的混乱,暴露于当局?由此,他们不容我,非要把我囚禁在这个被算法精确统治的世界。这样,我就永生永世逃不开掌控,这种混乱的意识将永远地囚禁在我的皮囊,而无法对社会造成一丝混乱。可悲的是,我无法像手术一样,切割出灵魂中的海子。我就是海子,海子就是我。既然这样,我只好去死,像父亲一样。”
最后四页,海子只是平淡地记录了他与方老师的交锋。
“方老师,请在申请上签字。”
“妈妈不会签的。”
“当一个人做出这种决定,就算社会进化到‘光子时代,也是拦不住他的。这你知道。”
“如果你执意要给我制造痛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成为那个按下启动键的人。”
“你已经是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很清楚。”
不久,海子再次提出,希望方老师在他的“自杀申请书”上签字。她坚定拒绝,嗔怪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海子说:“自车祸以后,你把我救回来,我就已经做不了正常人了。”这是日记,看不到海子说这话时的表情,不知他当时是冷笑,还是带着一种哀怨。也许来日人工智能将这段文字可视化后,会看到人工智能据此分析出来的海子的神态。麦洋不愿深想。他被方老师的无助与海子的痛苦给彻底湮没了。这是违反墓志师的职业道德的。不过他知道如何规避墓志系统的审查。他停止眼镜的智能分析,像给亡者祭奠一枝未经基因改造的鲜花般,虔诚地用无痕手套翻开日记最后两页。
海子知道,应用物理手段,比如像一九八九年的海子一样选择卧轨,是无法彻底自杀的。母亲总有办法救回自己。他在时间轴博物馆,浏览了近三个世纪的自杀方式,发现都没有他想要的答案。就在他陷入一种比深渊更凝重的真空般的绝望中时,他翻到了先前的日记,“像父亲一样”,这几个字提醒了他。想必当初母亲一定乞求过所有的医疗手段救治父亲。可是父亲还是完成了“自杀”。于是,海子登陆灵境宇宙中特设的黑暗王国。他在那里苦苦寻觅,终于找到一个自称“无常”的鬼。无常说,他有一道非法配方,可以让海子像他父亲一样死去。不过代价是戴上链接神经元装置,做他一天的奴隶。海子最后一次让身体发挥功效,换来那個配方。他炼制出一支药剂,终于彻底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四、访客(续)
打发走当日的第二名访客,麦洋让眼镜对日记和历史上那名叫海子的诗人的作品集,进行交叉分析对比,以证实他心中的一个推论。可是,据眼镜分析,日记的创作意识和诗人的意识,呈低关联状态。麦洋请它测算于海洋就是历史上那位海子“还魂”的可能性。眼镜得出的结论是0.0326%。他把同样的问题,提交到电脑上。算力强大的墓志系统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也就是说,麦洋多疑了。
这时,眼镜收到一条来自灵境宇宙的私人频道消息通知。他打开后,发现是一段对称加密信息。只有侦探才会恶作剧似的使用这种幼稚的加密手法。他解密信息后,见到一张电子邀请函。上面标注出一个奇特的坐标。第三名访客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到达。麦洋有足够的时间去听听侦探的鬼扯。于是,他戴上眼镜,登陆灵境宇宙,在自己的飞梭导航仪上输入邀请函坐标。很快,他就来到坐标点。面前是一片纯然的绿色草坪。四周雾气茫茫,时空难辨。从灵境地图来看,坐标点地处旧北京城中央广场。只是雾气掩盖了本该有的虚拟建筑,也不见来往的人。侦探从雾深处走出来。麦洋疑惑,坐标点明明在中央广场附近,可是这里却空空如也。侦探笑着说,这里确实是中央广场,不过是在广场的平行时空胶囊里。麦洋不解。侦探让麦洋操作眼镜,结果眼镜的灵境操作系统处于离线状态。侦探说:“你可以把这里理解成虚拟现实里的孤岛。它使用的依然是虚拟现实的坐标体系,但是在这个坐标点上,建造了另一个更深的离线空间,就像平行宇宙或者说神秘彩蛋。没有邀请函是进不来的。”麦洋这次理解了侦探的目的。他想躲避灵境的审查,所以邀请自己来到这个神秘空间。而这个空间是谁建造的,又有什么目的,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次侦探带来了什么消息,以至于要在这种法外之地会面。
“这是绝密档案。”侦探递过一份牛皮纸档案袋。麦洋打开袋子,里面是七张古老的A4纸,上面有油墨汉字,但时间戳显示,纸张所载内容为二十七年前。那时,当局的办公设备早已进入智能三维时代,怎么可能还有部门使用这种古老的记录方式?而文档所载内容更是匪夷所思。上面提到一对夫妻,姓名、年龄、生物码等基本公民信息俱已隐去。男性代号为“蓝天”,毕业于南洋理工大学及灵境宇宙中的网络伦理研究院。他似乎是一名偏执的研究古典伦理道德及自由律法的博士。女性代号为“云鹰”,毕业于一个技术维修及设备管理的职业技术学院,同时又在灵境宇宙中的野生大学修习了杂学及考古学。他们相识于一次生活现实里的啤酒馆活动。那个活动规模之小,几可忽略。而文档却煞有介事地称之为“病毒之夜”。五湖四海共计十一名参与者,所以又被称为“拾一人小组”。他们聚在一起,喝啤酒,朗诵诗歌,跳交谊舞,谈论如何以喜剧或悲剧的方式推翻灵境系统。他们的想法大多传统而无效,譬如写作、演讲、游行、暴力破坏。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蚍蜉撼树的徒劳。灵境系统是铜墙铁壁,无所不能,是人类缔造的万能之神。他们在烂醉之际,抱怨虚拟现实摧毁了生活现实,并儿戏似的把盘古的卡通画像贴在飞镖盘上,用飞镖投射来自我取乐。酒馆老板说,他们像一群滑稽的小丑。可是老板并不排斥小丑。这世间需要小丑。他乐在其中,并向他们敬酒。“蓝天”邀请老板加入。老板说,他只是一个传统酿酒人,他在乎的只有麦田、水源和收入。“云鹰”连番追问老板赚钱背后的动机,或者说人生的意义。老板恼羞成怒,提出一把古董手枪,要他们付钱滚蛋。“拾一人”的发起人,像个布道者,握住老板的枪管,对他宣讲人生与奴隶云云。老板忍无可忍。一颗子弹穿破颅骨,停留在脑脊液中。这声枪响,惊来街道巡视治安的无人机组。他们(包括老板)都承受了相应的刑罚。“拾一人小组”的发起人经过抢救,恢复大半意识,四肢活动如常。他自愿选择流放月球。其他成员有的安分守己,有的醉生梦死,有的拒绝审查而被监禁,有的存在其他经济或公德问题,接受“病毒之夜”以外的其他调查。至于“蓝天”和“云鹰”,文档里并未交代他们的下落。
“然后呢?”麦洋连翻三页,都没提到他们,便问侦探这对夫妻的下落。
“要有耐心,”侦探神秘地笑了笑,“看最后两页。”
他们接受审查与监禁三个月的惩罚(监禁区内,没有任何网络信号,无法登陆灵境宇宙。人的衣食住行回歸二十世纪初的模式。多数罪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酷刑)。监禁期后,他们在城郊一棵非基因改良的菩提树下,宣布成为夫妻。他们像苦行僧一样,带着全部的行李,推着木头平板车,有时造独木舟,游历世界,寻求未被灵境系统浸染的地方。他们像两粒被放逐的电子,困于稳定的分子秩序,既无法逃逸,又无法回归。他们苦苦寻找,像野人一样生活。一年后的某天,生下一个男婴。由于风餐露宿,婴儿营养不良且未植入防治各类危害人体机能病毒的疫苗,不足一周,染上严重的疫病。这对“蓝天”和“云鹰”来说,是一种赤裸裸的讽刺——他们无论如何都难以回避他们早就被这个社会所深刻改造的事实。而这种改造,目前还难以遗传至下一代。这个未被改造的婴儿如果病故,他们的理念将是元凶。本来,他们希望婴儿长大后,成为他们理念的结晶和示范。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生长于一个没有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的现实。可惜,那样的孩子都无法熬过生命的第七天。
最后一页写到,他们将婴儿遗弃在一座学校门口。学校将婴儿送到孤儿院。院长赋予婴儿新的生物码和身份。而那对夫妻,继续他们的未竟之旅,寻找灵境系统以外的荒野。他们内心笃定,步履不停。其实,灵境系统和城市执法者一直都在追踪他们的行动轨迹。他们不会阻止这两个苦行僧。也许是因为他们也想知道,地球上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抑或他们纯粹视“蓝天”“云鹰”为一个还算不那么乏味的笑话,就像人类俯视蚂蚁的西西弗斯式的徒劳一生。
七张纸,言尽于此。时间戳上的记录部门名曰“盗火族”。麦洋知道“盗火”典出于上古的希腊神话,说的是普罗米修斯盗取天上的火种施予人间,为此遭受宙斯的酷刑惩罚。可是他不记得当局有过这样一个部门。本想借助眼镜的搜索引擎,可是这里又无法使用灵境系统。他将疑问抛向侦探。侦探说:“你关心的并不是这个。”麦洋承认,他想知道的是侦探给他看这份档案的目的。侦探说:“文档上没写,但是那所孤儿院正是你从小长大、赐你姓氏的地方。”麦洋说:“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侦探说:“还不能确定。”孤儿院的孩子,来源大抵有三种——父母遗弃,父母死亡,以及专为某种实验或研究而生的克隆体。麦洋不属于第三种。否则,在他成年后,就会被领进各种机构,无条件接受基于人道主义的研究试验。而对于大多数孤儿来说,可以追踪他们的遗传基因确定其生父母。偏偏麦洋的遗传基因是彻底孤立的,系统查不到任何亲属关系。这并不是说麦洋不是地球人,而是他的父母俱被抹去了生物码。他们在任何现实层面都已经是彻底死亡的人。这样的人,你无从查起,更无从验证和自己的血缘关系。
侦探收回麦洋的邀请函,送他离开。
关闭眼镜的灵境系统后,麦洋怔怔出神。思绪繁杂,不知该想些什么。第三名访客到来时,他如常履行职责,交代一番,直到访客离开,时间已到下班点。人工智能提醒他,墓志系统开始维护,墓志师请离开墓园。他使用搜索引擎,检索“盗火族”。镜片所显示的讯息,无外乎都是希腊神话及该神话的衍生商业艺术作品及相关解读。他将“盗火族”“二十七年前”“病毒之夜”“拾一人小组”“蓝天”“云鹰”等关键词,进行各种排列组合,定向搜索,结果只是被吞没在茫茫的信息海洋中。也许,这一切只是侦探精心编造的谎言——他捏造“盗火族”,使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骗术,用小说手法编织一个故事,撩动选定的读者(即“自己”)的心,从而达到隐秘的目的。侦探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蓝天”和“云鹰”身在何方?他不知道。他们的生物码真的被抹去了吗?他不知道。他有无穷的疑团。那七页纸将这些疑团搅得更加混乱。他感觉到一种来自精神上的压抑与窒息。当他走出接待室时,稍远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穿过墓区,向着由他管辖的墓园深处行去。
麦洋驱动眼镜,追踪闯入墓园的神秘访客。墓志系统显示,访客是一名女性,正像狗一样嗅闻一座座墓碑。她似乎想越过墓志师,寻找什么。麦洋来不及申请延迟下班,急忙赶去。
她的眼镜放射出清冷的黄昏似的灯光,专注地诵读墓碑上的文字,没有留意到向她走来的麦洋。此时,麦洋借助她驻足的脚部和灯光投下的文字及二维码,认出她正是海子的母亲——方老师。“我们已经下班了,”麦洋说,“请您明天再来拜访吧。”方老师转过身来,眼镜放着微光,使麦洋眼里的方老师失去了“孔雀族”的骄傲与自我展示,蜕变成了一只哀鸣的断了翅膀的燕子。麦洋用自己的真实声腔,提醒她墓园即将关闭。“你看过那本日记了?”方老师说。麦洋点点头,并为此表示抱歉。他大可以工作之名,向她解释,自己翻看日记是为了日后审查所需。可是,他没这么说,而是向海子的母亲表示了诚挚的歉意。
“我儿子的悼念记录上有你的名字。”
“我想了解于海洋的人生。”
“这是违背你们的职业守则的。”
“是的。可是我别无选择。”
叮叮叮!墓志系统提醒他们离开墓园。墓园将于十分钟后关闭。
麦洋顺从系统,提醒方老师离开。她关闭眼镜灯光,默默退出儿子的墓碑所能辐射的视界。麦洋驯顺地跟在她身后。走出墓园后,麦洋本想直奔地铁,重复往日的痕迹。可是,他自觉身体无法容纳更多秘密,他想从方老师那里探查日记所缺失的内容。这很重要。一个奇怪的信念,他无法解释。虽然时代已经进化到可以制造出绝对的虚拟现实,能够链接神经元延展人类的五官触角,将部分意识数据化为电信号,甚至开始尝试使用光子缔造万物,如同上帝。可人到底不是数学或物理的清晰,而是一个郑重其事的谜。文明与技术的演化,在解决表层谜面的同时,只是不断地将人类推向更深的谜之深渊。正如人类追寻上帝,学习上帝的造物技巧与赏罚手段,以为能望见上帝的面孔,写下上帝的名字,结果只是无限地为上帝加冕,把他推向遥不可及的宝座,彻底失去瞻仰的机会。
面对自身的谜,麦洋已无能为力。这一刻,他臆想,也许侦探文档里的夫妻真的是自己的父母。他们对这个时代的厌倦,传之于麦洋的基因,就像一个印记。或早或晚,他都会走上他们的路,奔赴一个未被技术染指的荒野。但这些想法,纯粹依赖于一个没有实证的假想。侦探是一个混蛋,或心理大师。他用一份古老的A4文档,就彻底毁了麦洋的生活。
“你要去坐地铁吗?”他失神太久,没有注意到方老师向他走来,用母亲的语气问道。
“我喜欢地铁的声音,”麦洋说,“有点嘈杂,粗粝,未经设计。”
“介意我跟你坐一段吗?”方老师言辞恳恳,似在征求同意。
“呃——”麦洋不大明白,地铁是公共交通,方老师何必问询自己,“当然不会。”
麦洋在前,方老师在后。他们沉默着向地铁走去。麦洋坐到自己的老座位上。方老师坐他旁边。左右车厢空空荡荡,好像整个地铁是为他们才勉力运营,只为成全这一次相伴。麦洋心里的疑问如枝蔓横生,难以厘清,只好继续沉默。一旁的方老师假寐般静坐,一副把身躯随意交付外界的姿态。麦洋偷偷瞥了一眼。她的面孔比自己年轻。面孔背后却是一个家破人亡、独自承受衰老的母亲。麦洋隐隐听到那张修饰年轻的面孔发出轻微的鼾声,像是二维电影里镶嵌在农村土墙上的风扇。地铁还是往日的咔嚓哗啦声,只是多载了一人,车厢的气息便似凝重了一分。麦洋感受着这份呼吸,以为会一直延续到他下车。约莫半途,鼾声止了,方老师睡醒,稍稍欠身致意。
麦洋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问题。他正待开口,见方老师嘴角淌出一丝亮晶晶的涎液。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嘴角。方老师顿了顿,反应过来,擦掉涎液后,勉强地笑了笑。
“您今天为什么来墓园?”麦洋说。
“只是想再看看他,”方老师说,“也许还想找人分担过去。”
“我浏览过海子的公开记忆。”麦洋说。他注意到当他说“海子”时,方老师身体有一种本能的战栗。“我有过一个恐怖的猜想,甚至测算过这种事发生的概率。结果微乎其微。但是这个疯狂的念头,还是挥之不去。”
“你直说吧。”方老师冷冷地说,她正襟危坐,一副受难者姿势。
“一九八九年,有一位名叫‘海子的诗人卧轨自杀。死时,仅二十五岁。而于海洋在日记里自称‘海子,同样选择二十五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惊人的巧合,实在令人不安。”麦洋偷偷观察方老师,她没有要反对或制止他的意思。他继续说道:“日记是在车祸复原后开始的。墓碑公开记忆里也强调了那次致使他脑死亡的车祸。所以,车祸是于海洋的生命转折点。在那以前,他只是难以接受父亲的死亡,并未对自我和秩序表现出不满。可是车祸过后,他体内的‘海子逐步苏醒,并自我拉扯,乃至将自己毁掉。”
“你想说什么?”
“于海洋在日记中多次强调,是你把他救回来了,”麦洋说,“可是他的身体缝织、细胞再生、大脑激活,这些不应该是医生的工作吗?为什么说是你救回来的?”
“因为这是事实,”方老师说,“车祸过后,他的死亡状态很严重,就算修复大脑,也无法唤醒意识。这种现象非常罕见。我们原本以为,人类的意识是有基本单位的,是数学的,粒子的,可以精确建造与设计的。可是,手术后,他的大脑功能和神经传导一切正常,却没有意识,记忆想象、逻辑分析、感觉情绪,这些统统没有。”
“就像一个系统崩溃的眼镜?”
“不,不是崩溃,是没有系统,是空的,就像一副古董眼镜,没有任何功能、只有装饰作用的眼镜。”
“那他之后怎么苏醒的?”
方老师突然陷入沉默。她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地铁短暂地停留一站后,硿硿锵锵滚动起来。麦洋不好追问。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没有理由让别人对自己推心置腹。这时,方老师打开眼镜,镜片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芒。仅仅一站地的工夫,她取下眼镜,递给麦洋。他困惑不已,但还是伸手接下眼镜,戴起来。镜片上显示的竟是方老师关于车祸后的那段记忆影像。她的眼神在说,她累了,如果麦洋还想深究,就自己去看吧。
麦洋置身方老师的记忆博物馆,走进车祸后她的时空档案。于海洋的植物状态令她痛苦不已。她白日无精打采地进入医院,和病床上的儿子说话,却听不到一句“妈妈”。晚上回家,打开电脑,调出儿子的记忆影像,重温他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她在意识领域认识的所有教授专家,对此都表示无能为力。她昔日的导师,意识领域的权威,劝她放下,顺从天命。导师表示,我们都错了,人类的意識是一个堪比上帝存在与否的谜。可方老师不甘心。有一天,她将于海洋过往的记忆强行上传至他的意识脑区。开始,他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机械反应。可是,一个月过去,他的行为特征仍然像一个装载有他自身记忆的家具机器人,执行简单的指令,进行适度的模仿,没有情感依赖,更不会记忆和分析。
尽管方老师陷入绝望,可她始终没有放弃。她遍览权威的、业余的、假想的、艺术的关于意识的理论,力求解决之道。终于,她在一份二十一世纪初的文献里找到一个疯狂科学家的故事。这名科学家毕生研究永生,并且认为实现永生的唯一途径就是灵魂转移——一个人将自己的灵魂导出,租借另一具肉身,侵蚀他本身的灵魂,最终化为己用。有限的肉体,经过灵魂转移,就可以无限地衔接,最终成就永生。但他又提到,肉身是有灵魂印记的,不能随随便便承受另一个人的灵魂,否则会像骨髓配型般产生排斥反应。他用“灵魂相契”定义这一说法。方老师查找后世的追随者。果然,有人尝试做过这种实验。可灵魂或者说意识,如何完整地化作一个芯片,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本身就是上帝造物般的技术要求;另一方面,就算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寻找“灵魂”的配型,概率近乎为零。但是,这个理论给了方老师希望。她将于海洋所有的生物信息、记忆影像及边边角角所有可能的信息,全部转化成数据,与历史人物进行数据对比,发现一九八九年去世的海子,与于海洋的意识最为相配。接下来,她调取历史上所有关于诗人海子的海量资料(包括他全部的作品、朋友的回忆录、传记资料、研究文章等),逆向数据化,最终制造出一个海子的“意识克隆体”。她对自己创造的这个怪物一无所知。唯一确信的是,这个“意识克隆体”拥有同诗人海子高度相似的人格。她挣扎过,犹疑过,最终,下定决心,要将这个“意识克隆体”装载进木偶似的儿子的意识脑区。奇迹出现了。于海洋慢慢苏醒。过去的记忆和海子的人格,在他的意识深处发生了某种反应,最终成就了一个难以统一自我、无法承受现实、渴望逃离地球的海子式的于海洋,或者说于海洋式的海子。
“航旅部屡次拒签他的申请,”麦洋问,“难道就是因为他体内的海子人格?”
“是我谋杀了他。”方老师的眼泪在地铁广告车窗的灯光辉映下,像是一道晶莹剔透的罪己诏,粘在她无瑕的皮肤上。“我的实验瞒不过当局。他们将他标记为最重要的研究对象。整个世界变成他的囚笼。他的现实布满了审视与观察他的眼睛。他受不了,才想要逃。可是,他们不会放过他。这一切都怪我。他说得对,我是一个自私的母亲。是我害了他。”
五、结局
麦洋服下一颗红色安定药片。当晚,他梦见拥有于海洋肉身的海子,走进一间钢筋水泥房。四壁和天花板的基础材料并非砖木,而是眼睛。无穷无尽的眼睛霸占空间,冲海子眨巴。海子渐感窒息,想要逃走。可四周尽是眼睛,难辨门墙。他困在其中,任由眼睛活生生地叮咬他,审判他,最终力竭而死。药片的作用持续发挥,哪怕身体不适,也无法醒来。于是梦促使麦洋变成一只眼睛,嵌在墙面,同成千上万的眼睛一起,注视贸然闯进来的海子。梦循环反复,麦洋时而旁观,时而化身其中,不得逃脱。直至次日药效退去,才驱动腿脚醒来,先是一愣,随后歇斯底里地抽搐嘶吼,几近力竭。
他走进自助洗澡机,打上薄荷味沐浴液,过量冲洗,随后赤身裸体地踱出浴室,站在标准单位的客厅怔怔出神。昨晚,送别方老师前,她告诉麦洋,明天务必撤回日记。她想彻底埋藏这段过去。“如果你愿意代劳,那就销毁好了。”方老师欠身致意,消失在地铁广告窗里。良久,室温蒸干他皮肤表层捎挂的水痕,感觉就像外部的凝视逐渐抽离灵魂的线条,使肉身沦为空壳。这种自我吞噬的虚无攫住麦洋。他感觉悖逆的、窒息的、痛苦的,好像从来不是缥缈的父母或自我撕裂的海子,而是自己。他们的破碎影像凝成一个巨大的阴谋,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游戏,只为激活他从未正视的某个自我的维度。他猛地推开窗子,一股适宜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可与颅腔共鸣的花香。阳光刺来。他的眼睛先是被一阵强烈的光涌覆盖,旋即好像进入短暂的失明。那瞬间,他仿佛照见海子死亡的惨状,听到海子的呻吟与哭诉,仿佛在恳求他承继自己的灵魂。
麦洋强迫自己吃过早餐,搭乘无人驾驶飞行器,来到墓园。他在电脑上输入生物码,反复确认自己的生物信息,审视记忆博物馆里的童年、成长、学历、欢乐与痛苦。他需要大量确切的细节,配合身体的本能感触,来完成对自我的重新确认。他像考古学家似的,轻轻点动工作桌面的屏显,感受手指与智能屏幕的亲密接触,像瓷器一样,这是真的。他指示人工智能以检查身体状态为由,查验自己的身体机能,尤其是查看颅内是否有异常的链接神经元的芯片一类。人工智能告诉他,头皮下植入了修饰声腔和多语种交流功能的芯片,并未查验到别的。人工智能的基础程序迫使它不会说谎。麦洋终于清醒过来——侦探和方老师只是他生命中的两个过客,并非针对他的阴谋设计者。他的自我重新巩固,喝过一杯咖啡后,情绪安定下来。想起方老师昨晚的交托,他中止了海子日记的可视化程序,端详日记,凝思它的命运。
他来到“一八九五年式村庄”。鸟人在村庄的河岸边垂钓。他嘴里哼着世俗的关于爱人远去的流行歌。河里种下了幼鲲的电子鱼苗。他说,他岁数大了,想豢养一条鲲鱼,直到它化为鹏鸟。麦洋问:“然后呢?”鸟人说:“没有然后了,哪有那么多‘然后?”白橡树傲然自立,每次来灵境宇宙,好像只是为了像一棵树一样呼吸,沉默,领受虚拟太阳的永恒光照。至于歌女,她站在桥头,练习《牡丹亭》选段。她说,她在时空博物馆浏览过古典戏曲的表演现场。她喜欢杜丽娘的行头、身段和唱腔,她要苦修昆曲,还礼貌地询问麦洋关于侦探的消息。麦洋说,侦探消失了。她问麦洋以后有何打算,麦洋苦笑着摇头。歌女报之以笑。笑是他们的语言,至于怎么解读,赖乎各自心意。他订购了一座茅舍,选在村东的河湾边。“一键建造”功能,茅屋顿时显形。他走进去,将拳握的海子日记放在木桌上,算是给它一个安身之所。随后,他给侦探发送一条消息,可是侦探没有回应。他应该消失了,像往常那样。这时,茅屋外传来一阵异响,像是病鸟的哀鸣。他推门出去,见门口躺着一个金属态的信箱。四顾一周,未见送信者。他端起信箱。信箱当即转化成一道对称加密信息。他将信息输入自己的眼镜,进行解密。
“只要你签下一次性无条件忠诚服务协议,将会看到两个曾被抹去的生物码。”侦探留言。
麦洋质问侦探,这是什么意思?私人频道里的侦探显示五分钟前曾短暂上线。麦洋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他想删除这条消息,可是又无法抑制内心的想法——莫非这是“蓝天”和“云鹰”的生物码?可是签署服务协议就意味着将来哪怕侦探要他去死,他也只能服从。他犹疑再三,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待室的访客登记屏提示音催促麦洋尽快回到生活现实。他退出灵境宇宙,服务完出现在窗口的访客后,手指颤巍巍地将显现在镜片上的其中一个生物码,输入到墓志系统的搜索框。
系统警告:“该生物码信息已纳入违禁档案,请确认您的查阅权限。”
麦洋输入自己的生物码。系统驳回了他的查阅申请。他输入另一个生物码,同样的情形。他忍着怒火,给侦探发送消息:“你他妈就是个混蛋。”这时,他想起海子的绝望。日记里提到的黑暗王国,特赦的法外之地应该足矣对付一个违禁档案。他来到黑暗王国,缴纳高额费用,闯入其中。两个牛头马面的信使将他带到撒旦的床前。麦洋说出自己的愿望。撒旦提醒他,闯入禁区是有代价的。麦洋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撒旦冷笑地赐予他一行代码。就是这行代码,让麦洋打开了那两幅生物码信息图,看到了“蓝天”和“云鹰”的姓名、性别、社会属性及个人特征,以及他們的结局——就在这时,墓志系统发来强烈示警,要求麦洋立即退出,并向城市执法者作出解释——他们寻找荒野时,确实生下一个婴儿。婴儿短短数日因病去世。他们埋葬婴儿,继续流浪,不知所终。再三示警无效,墓志系统锁定麦洋踪迹,关闭接待室,要他原地待命,准备接受调查。麦洋追查婴儿信息,档案里只提到这是一名女婴,葬于城郊以外,地点不明。麦洋几乎崩溃了。
审讯室惨白一片,像梦抑或云雾。麦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带到这个地方的。他想动弹,可是身体好像被注射过麻痹药,也许是某种隐形的力场在发挥作用,导致四肢松软,连拇指都无法催动。幸好意识如常,还能进行回忆想象,逻辑思辨。吭吭。审讯室发出一个粗粝的男人声音。一名法官,麦洋想。他勉强扭动脖子,四处瞭望,除了他,这里没有任何人。吭吭,那个声音又来了,这次他听得真切,像是链接着他的颅骨,越过听觉系统,直接进入大脑皮质。
“身为墓志师,你是否明白自己的工作守则及城市律法?”
“明白。”
“在你查阅违禁档案时,墓志系统是否曾给予你严厉警告?”
“是。”
“你无视警告,闯入禁区,并停留两分十七秒的原因是什么?”
“我要一个真相。”
“在你的权限范围内,你可以查阅任何信息。超出查阅权限的信息,你应该提出申请,而不是非法闯入。”
“我只是想知道父母的下落。”
“墓志师麦洋,生物码:CHNXY2070CITY1438,你是一名孤儿。”
“难道我是克隆体?”
“不是。”
“我的生物学父母是谁?我违禁查阅的那两个生物码,是不是属于我的父母?”
“无法告知。”
“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谁?”
“你是一名孤儿。”
“难道我的记忆、身份、学历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墓志师麦洋,你有百分之七十九的概率陷入官能癔症。系统警告,一旦超越百分之九十……”
“少废话,告诉我,我是谁?我来自哪儿?”
“系统警告,你有百分之八十九的概率陷入官能癔症……”
“别他妈来这一套。放开我!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你们没有权力审判我。”
“墓志师麦洋,很遗憾地通知你,因非法查阅违禁档案,且无视系统警告,拒绝接受训诫,审讯系统判定你为危险人物。你将接受惩罚。下面有三个选项:第一,抹除与违禁档案相关的全部记忆,标记为特殊观察对象,一年内未有任何违法行为,则解除特殊观察,恢复个体权利;第二,三年零六个月监禁期,可选择监狱、图书馆及博物馆为监禁地,限制活动自由,定期接受思想審查及相应的改造,监禁期满则恢复个体权利;第三,流放至月球,择一处月海,成为采矿工人,完成定量的采矿任务,行动与思想自由,限制登陆虚拟现实,恢复权利期不明。”
“凭什么?我不服从!”
“请墓志师麦洋作出惩罚选择,第一,抹除关于违禁档案……”
“停!”
“审讯系统将循环播报惩罚选项,永生永世,直至墓志师麦洋作出选择为止。”
“那我就自杀。”
“审讯系统不提供该选项。如果发生服毒服药等意外,医护系统将即时救治,确保公民作出选择。”
“我——我要保留记忆!我不接受改造!我选择流放!”
“下面是月海选项:雨海、静海、危海、澄海、丰富海……”
“随便啊!”
“下面是月海选项:雨海、静海、危海、澄海、丰富海……”
“人群最少的,行了吧!”
“审讯系统将为你选择月球背面的东海。你的生物码将被收回,与之相关的社会属性、职业身份及个人财产全部销毁。流放者麦洋,你的流放代号为MOONDH543B,流放时间为翌日清晨六点,登月飞船为普鲁米修斯号。你将在此审讯室等待飞船起飞,直至抵达月球东海。以上判决,你是否有异议?”
“没有异议。”
“第1079号审讯案宣布结束。审讯系统关闭。”
审讯室闯进两名执法机器人。他们递过一份电子文档,要求麦洋签字。他无法驱使手指头。机器人抓起他的手,代行他的意志,签下“麦洋”。
审讯室恢复安静。四周雾茫茫一片,不见墙体和任何家具,犹如置身白色旷野。MOONDH543B疲乏至极,任由脑袋垂下,等待毫秒针飞速转动,一圈又一圈地召唤他再也无力抗争的结局。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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