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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7456
魏市宁

  

其一,苍蝇



  蚊子算不得稀罕物,无非是些细腰细腿的虫,也就一个“瘦”,瘦得像前后患过几次绝症。太阳未落,它们就忙活开了,呻吟着挑一块好肉,迫击炮架子似的把自己支上去,拿吸管扎透皮子,咕咚咕咚喝开了。瞧那饮血的样子,也算专注、卖力、过瘾,拿去给饮品做广告也未尝不可。

  总之不能细瞧,倘若看清楚了,人就跟著犯馋,也想尝尝那血的咸淡。

  晚上起了风,黄叶不落地,化成帆子朝天上起航,电线、天线全都活了,直抽在玻璃上,都想进屋来躲。屋里到底安逸,任它满世界翻江倒海,这边独得风平浪静。

  眼下这三匹蚊子生得秀丽,可算少见,集体把从斑马那儿讨来的黑白丝袜脱下,又披上婚纱,落个红腿白身的相貌,也算仪表堂堂。看过五分钟,也就见怪不怪了。这蚊子还讲纪律,三匹头尾衔接,排成方阵,齐刷刷趴在小肘上开宴。

  她困得很了,一巴掌拍过去,蚊子全跑了,只是自己落个生疼。刺痒也来了,免不了几遍抓挠。嘴骂着,身子却懒得下床。蚊香不点了,眼也懒得再睁开,意识早被枕头抽走。

  再睁眼,已然置身室外。

  嗬!好一座古早花园,还不收门票——这梦算没白做。溪水是活的,一股股裹着气泡流淌;假山是翠的,一座座连成凌厉的折线。亭台陈旧,掉了许多的漆,却极鲜艳,楼阁盖有三四层,一个门楣都没放过,全题了字。她捋了捋头发,准备推门而入,那门却自己开了,吊扇翅子似的一柄大刀伸出来,带出个唱戏的老生。看模样胡子不像假的,应该在理发店拉直过,柔、顺,瀑布一样从鼻下流到胸口,好似很难打理;另有崭新的蟒袍、靴子、头冠,没褶子也没缝纫机的针脚,所谓天衣无缝,是绝美的一身披挂;脑门还插了两根翎子,细细地支棱着,把人装点得像头蟋蟀。

  她打量一通,就一个感觉:浮夸。

  当人面说出来、笑出来到底失礼,她尚未开口,老生就把食指并上中指,朝溪畔铿锵一指。顺着瞧过去,见一匹仙鹤呼扇着翅膀,摇摇晃晃落了地,小心翼翼走进溪水,腿腕子朝后翻,站定了。茶壶嘴似的长喙刺进溪水,吧嗒,衔出一条红鱼,仰头咽下。

  老生把刀伸过来,刃口贴近她的鼻尖:“瞅见没?那可是仙鹤,娇贵,吓着就病,病了就死,难养极了!你甭给我动什么歪心思,听明白没?”

  “明白了,你东北人。”

  “过分了啊,你一小姑娘家甭给我胡猜!”

  说着原地耍了一通大刀,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血压涨到脸上,憋出一团枣红。她笑。刀片子砍过来,没感到威胁,到底露了馅,被猜出来是梦了。

  悠悠醒来,她脸上还挂着笑。腹下一紧,去厕所尿出四两水,人精神了些,在屋里点了盘蚊香,灯忘记关,就沉沉睡去。

  还是那座古早花园,梦续上了,却也没了新鲜感。

  大刀沉在溪水里,不忘晃人双眼,全怪阳光太好。老生跪地上了,似乎打过滚,披挂都脏了,头冠歪着,翎子也折断一根,成了个倒悬的对号。她走近了,见他正咿咿呀呀地哭,怀里抱着一头死鹤。那鹤蹬直了腿,细长的脖子软塌下去,输液管子似的耷拉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这上了公交要让座的年纪,伤心总能换来更多伤心,她也跟着红了眼。

  “你给我憋回去!还有脸噙泪?”

  老生把鹤一丢,捞起大刀,掀起一线水珠。

  她恼怒,叉腰申诉:“关我什么事了?”

  “都是你整的这出!放瘴气?且等着吧,这事儿没完!”

  她把脏话搁上舌头,正要骂,天灵盖上霍然一声长鸣,清澈且短促,如雷。举目仰视,太阳烂白,烫眼。那白里出现一粒黑芝麻,渐渐大了,成了颗扣子,成了块烧饼,成了口黑锅。黑锅越来越不圆,分化出翅膀、钩爪、尾翼……是一尾苍鹰俯冲了下来,落地长过五尺,把钢筋似的爪子挠过来,吓得她匍匐、叫唤、呼救。

  苍鹰扑空,拐了一道急弯,穿梭于亭台、假山之间,洒出浮光掠影,展示着轻盈与凛冽。

  “呔!”

  老生扶正头冠,把蟒袍拍净了,双脚一踮,就离了地。大刀在半空砍过,只此一招,刀影打地面飞掠而过,凡过之处,草也枯死一片。那鹰的确挨个正着,应声炸开一团黄羽,半秃着身子坠下来,跌进溪中,被那道流水欢快驮走。

  老生落地,把刀弃了,逃进楼阁,得胜而去。

  她有预感,这时候高兴那就真早了。果然,再两尾苍鹰从天而降,好似那太阳是一口蜂窝,不停往外派出兵来。双鹰俯冲,还是从芝麻到黑锅那放大过程,只是这回成双成对,降落也并着排,四只铁爪直捣眼窝。

  “哎呀!”

  她捂了脸,没说出半句囫囵话,却也算求了救。

  老生提了弓箭出来,将她护住:“混账妮子!那仙鹤的事儿,你可知错?”

  “知错了!知错了!”

  得了歉意,老生转身迎敌。利索搭弓上箭,好大喜功,一次搭上两根,只是眼神不行了,好一通久瞄。瞄过半天,才知那两尾苍鹰向上逃了,从黑锅变回烧饼,从烧饼变回扣子,又从扣子变成芝麻。穷寇罢了,也要乘胜追击。老生踮脚腾空,小腿肚子一松一紧,把人向上弹开几丈。渐渐逼近了,那双鹰就从芝麻变回扣子。老生把一片薄云踩散了,又升一丈,双鹰变回烧饼。老生接连踩散三片云彩,等那双鹰变回黑锅,这才把箭放出。离弦之后,箭尾渐旋渐疾,挑破薄云,箭镞子如两条毒蛇冲刺,忽然消融进那两口黑锅里。

  伴着两声鹰啸,老生落地,低头整理衣冠。

  噗噗,两尾苍鹰先后落地,羽毛腾起,飘落。

  她咯噔醒来,见一匹红脚蚊子死在枕边,恶心,拿手指弹开了。起床喝水,风声愈大了,门半开着。有苍蝇死在门槛上,抽了片纸巾捡起,共三只,死得奇异:一只被拦腰截断,小腿儿散落着,如个汉字跌在地上,笔画都跌散了;另有两只看似完整,细瞧了,又见胸口留有针孔似的小洞,新奇。她猛抬头,看门神画像上落了些苍蝇屎,此外再无异状。

  苍蝇进了垃圾桶,她把蚊香熄灭,回床而卧,当夜无梦。

  

其二,饺子



  只有巡演马戏班的马车才能够克服无路的障碍,碾过乱石与湍溪,穿越桦林与野竹,风一样闯进下弦庄,在山神庙前空旷的场地上搭起印第安式的尖顶帐篷,装好台湾进口的铝皮喇叭,在韩国流行音乐的聒噪里演绎着祖传的魔术戏法。

  帽子盖球的表演让下弦庄的村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力。帽子盖球今非昔比,兩顶帽子已被一只劈成两半的葫芦取代。葫芦一半漆成红色,一半晒成金黄。绒球形如一颗绿色的海胆,意外地柔软,可以无限缩小。艺人开始表演,两半葫芦同时扣在地上,各盖两个绒球,此时绒球的数目黯然失掉意义,筷子的敲击可以让葫芦被掀开时拥有任意数目的绒球——是薛定谔的猫魂在里面作祟。

  火童站在前排,露出鄙夷的神情。艺人迎他上台,问了姓名年岁,忽然往他的左耳塞进一颗绒球,火童两腮隆起,吐出三颗绒球,此后三天都有些精神恍惚。

  马戏班的马有五种颜色,在夜晚荧着微光,好似胃里点了蜡烛。阳光将直射南回归线,冬至必降大雪。马戏班肢解帐篷,锁进木箱,马像灯笼一样在风中移动,拉着马车走到路的尽头,停顿几秒后,跨入了无路的荒野。火童目送马戏班离开下弦庄,雪越下越大,山神庙里闪动着微光,是一匹被遗忘的马?

  火童跑进神庙,看到墙上恐怖的空白,万神画像被谁窃走了——地上还倒着一个老人,身着戏服,头顶官帽,两边的帽翅均已折断。扣子掉落剩下线头的红色长袍,胸口绣着粗糙的麒麟。老人赤脚无鞋,眼窝深陷,十指枯瘦,正在点燃的断烛前取暖。

  老人手捧灯芯,指缝间溢出攒动的光线。

  看到火童,他双手放开,灯芯被寒风袭灭。

  “马戏班的贼人偷走了万神画像,反而在下弦庄留下了这么个将死的老倌子当累赘。”

  “穿一身破戏服烂蟒子,瘦成根干树杈,话也不会说,抖得像中了风。”

  “下弦庄终究不能让外地人饿死。”

  “马戏班的人都是不请自来,神神道道,这个老倌子肯定也没羞没臊。就让他住在山神庙里,去垛上抱些茅草取暖,饿了就自己来村里敲门讨饭。”

  老倌子往返于草垛和山神庙,像衔柴的乌鸦,抱来五团茅草,揉搓编织,噼啪作响,终于在庙里搭了一个巨大的窝巢。大功告成,猫一样蜷缩进去,在日光的照射下,打起细碎的鼾。

  日头落后,老倌子爬出窝巢,身上挂着草枝,扶正帽子,走出山神庙,如一只破风筝,晃晃悠悠飘进了村里。来到第一户人家,他伸手敲门,惊飞了院里栖落的寒雀。一串脚步声接近,门缝里逗留了一秒钟目光,脚步声远离,屋里的灯熄了。

  老倌子敲熄了半条街的灯,敲到第九家,火童跑来开了门。他跟火童走进屋里,看到火童的母亲满脸愠怒。母亲掐了把火童的屁股,说:“自己那么馋,过冬至还给个老倌子开门。”

  这顿饺子,从清晨开始剁肉,笃笃笃笃,铁刀切榆木,最美味的钝声;从下午开始和面,温水浇麦粉,切团,擀皮,白色完美的椭圆;白面皮裹红肉,捏成元宝,在撒了面粉的案板上摆成方队;深锅煮开石井水,扑簌簌下饺子,沉底再浮出,牛蛙肚皮一样鼓胀,吐出香气,漂浮在沸汤里;桌上备料,四只碟子,绿色的芫荽,白色的蒜瓣,棕黄的陈醋,鲜红的辣酱。火童的母亲开始盛饺子,家人每人一碗,锅里还剩下五只饺子,其中一个碎烂在了锅底。她拿起最大的粗瓷碗,递给老倌子,指了指锅:“自己盛,饺子不多,汤管饱。”

  老倌子接过碗,在锅边提起勺子。火童的母亲愤怒地咀嚼饺子,把目光乜斜过去,见老倌子从锅里提起两只饺子,放进瓷碗,勺子磕了磕锅沿,又提起两只饺子。饺子的形状有些陌生,都进了瓷碗。老倌子用勺子磕锅沿,磕一下她皱一次眉,她生气的时候可以把铝锅摔在地上——她憎恨他用勺子轻轻磕在锅沿上。他再磕两下,把勺子探入锅底,他在打捞最后那只烂掉的饺子——不,他又提出来了两只饺子,完好无缺!

  火童的母亲惊愕地捂住了嘴巴,她丢下碗,把筷子摔在碗上,走过去看。

  老倌子继续用勺子在锅沿上磕,又从蒸汽缭绕的面汤里提出来两只饺子,饺子的形状和颜色和火童母亲捏过的完全不同。火童和父亲凑过去,三个人站在锅边,像马戏团的观众,看着老倌子一磕一提,连续从锅里提出来二十四只饺子,装满了粗瓷碗。

  老倌子提出来的饺子与众不同,饺子皮有麦粉的白色、掺了黄豆面的金色、挤了青菜汁的绿色,饺子馅有红色的猪肉、透明的河虾、白色的羊肉、绿色的芹菜、黄色的鸡蛋、白色的大葱……

  火童吃光了自己碗里的饺子,把空碗捧给老倌子。老倌子放下碗筷,走到锅边,每磕一次提两只饺子,提了十次,把火童的碗装满。

  四个人吃饱了,老倌子又盛满了四只碗,就走了。

  火童的母亲拿勺子在汤里乱提一通,在锅沿磕了半天,只提出来半张自己擀的饺子皮。

  “昨天冬至,庙里的老倌子在哪家吃的夜饭?”

  “火童开了门,老倌子就在他家吃的。”

  “谁是火童?”

  “西边老火家的儿子。”

  “冬至的饺子还要分老倌子一碗,不过了吗?昨天见了怪,一口锅里下了五碗饺子,芹菜拌河虾,盛到碗里就剩四碗半了,要说煮化了,也得留张饺子皮吧?”

  “必然是你忘了上贡,灶神就吃了你家的饺子——赶早去山神庙告个饶。”

  “现在庙里可没有万神画像,就一个搭窝蹭饭的老东西。”

  自冬至到除夕,下弦庄一直会有人吃饺子。

  火童去山神庙找老倌子,歪着头看他,老倌子又聋又哑,蛇一样盘在窝巢里,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看火童片刻,又闭上睡了过去。红色长袍缓慢起伏,仿佛胸口的麒麟也在呼吸。

  日头落后,各户掌了灯,火童的母亲命火童站在门口静候。小孩儿叉开了四肢,欢迎老倌子的到来。老倌子走着细碎均匀的脚步,敲灭了两户人家的灯,来到火童面前。像蚂蚁避开石块,老倌子绕过火童,朝别处走开了。

  火童跟在老倌子身后。

  扁头的脑袋像一只合起的蛤蜊,脸孔是前耸的弧状,眼睛长在两侧,面容愚蠢。扁头站在背阴的雪堆里,看老倌子叩响几户人家的门,室内的灯陆续熄灭。扁头跳出雪堆,跺下一地晶莹的雪粉。老倌子跟在身后,走进扁头家里。

  扁头家传来了尖利的争吵声,扁头哭了起来。

  火童的母亲盛满了三只碗,最后在粗瓷碗里盛了一只饺子,尚不足数,却没了后续。再磕锅沿,刮锅底,也只能提出一勺面汤。火童的父亲举着碗,吃起饺子。

  “倒是少了四个,别说了,都跑扁家锅里去了。”

  “这次少了四个?要我去要回来吗?”火童的父亲放下碗,咀嚼的动作变得缓慢。

  “就四只饺子,跑去人家里要,你不嫌丢人?”

  她把勺子扔进锅里,拍了火童的额头。“吃饺子都邀不来人,你还能干成啥?明儿个接着去邀,拽也得拽过来。”

  孩子们挤在山神庙,围着老倌子的窝巢观察、闻嗅,伸出小食指戳老倌子的脸。“睁眼啦!睁眼啦!”孩子们后退着叫喊。老倌子睁开了一只眼,又闭上,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日头落后,各户掌了灯,各家的小孩子站在门口。老倌子逆行过一条由孩子组成的河流,克服小手纷纷的阻力,衣服也破了,帽子也歪了,脚上踩满了小鞋印,硬是走到了一户从未去过的人家,那户的小孩子发出了胜利的呼号声。

  “别提啦,那个老倌子从来没去过谁家第二趟。”

  “我就知道,后天他要不来,我家除夕也不吃饺子,才不能白白赔一碗。”

  “去你家了又怎么样?来我家那天,整个下弦庄就我一家吃饺子,他来了,也捞不出多一个。”

  “就是让他盛菜打汤,也不见多一块肉,就只会弄饺子。”

  直到除夕,下弦庄没人再吃饺子。

  只有小孩子还在往山神庙跑,看老倌子艰难如风箱的呼吸,听他翻身时骨骼间噼啪的响动。火童摸了摸地上的官帽,惊起了铁丝上的静电,此后三天都食指酥麻。

  除夕,日落后有炮响,烟花在天空释放蒲公英。老倌子手执木棍,摇晃着朝下弦庄走去。瑞雪在疾风中穿梭,老倌子的衣服在街上像一面旗子。下弦庄挨家挨户都挂了灯笼,有的如南瓜大,有的像橘子小,一盘盘光晕在风中涤荡。这是个没有饺子的除夕夜,老倌子走过每一条街道,手杖点在谁家门口,高悬的灯笼便自然熄灭,屋顶的炊烟也随之中断,走过之后,灯笼变亮,炊烟蒸腾。

  老倌子走回山神庙,点亮了一根断烛,十指合拢,捧起烛火,山神庙变成了灯笼。

  初一清晨,山神庙里的老倌子不见了,戏服官帽摆在窝巢旁,或许是他把自己变到了谁家的棺材里。戏服下露出万神画像的一角——这个被马戏班遗弃的老艺人,竟然窃了万神画像来填衣取暖。失而复得的万神画像尚完好,各神在列,唯有灶神发了霉,变成一团青黑,不过画匠已经在修复了。

其三,台风



  云纷纷重了,掉落在地,大风一赶,正是奔腾如马。棕榈树成排站着,风急上片刻,它们就跟着疯癫一阵。街上行人渐少,余下两条野狗相互追着闹,突然对着风吠,要把那空气咬破、撕出血来。趁着断电,谁把电塔当古筝了,不分日夜,一通无休止地扫弦,拨得那四根黑细的电线嘣嘣乱颤。

  防风的经验虽说粗陋,却也马上苏醒,得以应用。诊所只有两个人,手掌共有四把,干枯却灵活,也够用了。拿胶带把窗玻璃贴好,横竖几道,再围贴一圈,诊所就成了一窟蜘蛛巢穴。室外也不能掉以轻心,老医生支起竹梯,吩咐老太扶稳了,自己揣起石头,一趟趟爬上屋顶,把瓦片压紧、压瓷实。

  晌午有小孩路过,伞被大风揪烂,剩下蟹腿似的骨架。她逆着风哇哇叫,把胶靴往水里踩,一抬头,指着屋顶喊:“风把石头刮上屋顶了。”

  两天没见太阳,夜晚来得更急,才过六点就烧起蜡烛。风趁着夜色使劲踹门,左边一脚,右边两脚,门缝忽大忽小,屋里的烛火吓得扭起腰肢,抽动,瑟瑟发抖。诊所不得清闲,聚来一男一女,两人也不看病,管那老医生叫舅。男人递烟,医生接了,用指头破开,把烟丝一点点塞进烟斗,拿大拇指压紧。

  医生抽烟,朝窗外看,得出结论:“风没上午紧了,台风该是绕开了。”

  男人摇头,并不确定:“剛看了天气预报,说这台风一直跳着脚走,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排除刮过来的可能。”

  女人笑:“这台风莽撞,跟喝醉了似的。”

  男人说,是,就跟喝大了一样。

  闩木自发打了个旋儿,屋门轰隆开了,一老头带着风闯进来,下巴撅着,细眼,碎鼻头,高额,正经八百的鞋拔子脸。老头吹过一路风,睫毛粘连,头发、胡子全炸开来。蜡烛罩上玻璃,男人把门关好,合上闩木。医生扶老头坐下,往高耸的额上一摸,咦,真烫,39℃没跑了。张嘴给看喉咙,好家伙,小舌已经肿成了颗熟透的车厘子。问他挂不挂吊瓶,老头似没听懂,叽叽歪歪答应了,等看到一股股滋水的针头,又说吃药吧,怕针,眼里容不下银尖儿。医生并不见怪,吊瓶已然挂好,也不摘了,直接开出退烧药、抗生素,再固执地搭配一盒蒲地蓝,接半杯温水端过去,又犹豫着添了一味止痛酊。

  老头把药吞下,猛灌两杯温水,眼睛一闭,下巴上翘,呛到了,就扑通扑通打着喷嚏。窗外,一面雨雾高墙直通天际,正缓缓移来,血管似的闪电躲在皮后,把那引擎似的滚滚风啸、骨折般的清脆雷声一并招来,试探着世间万物的胆量。

  高墙移近,黑云霍然笼罩,门闩跳动,室内霎时燥热。

  “要走?先避一避吧!”

  医生挽留,老头答应了。女人挽上男人左肩,固执地出门去。风向忽前忽后,扯着衣裳头发,两人把腰猫下,男人搂紧女人,女人捂着盘好的头发,渐渐走远。

  诊所安静下来,再试体温,医生皱了眉:“又高了1℃,真不挂吊瓶?”

  老头嘀咕:“扎不了针,怕。”说着摆手,又使劲摇头,眼瞧那针尖倒挂着,越看越大,几乎变成匕首。

  拗不过,到底挂了吊瓶,客随主便。

  扎针那会儿,老头满脸盗汗,龇了牙,闭上眼,把脑袋朝后伸出老远去,一秒也不敢回看。一斗烟来不及抽,自然烧尽,医生也倦了。大雨伴着冰雹落下,密密匝匝,敲得瓦片一开一合。瓦片全活了,像正在筛水的一片片鱼鳃。唯有那成排的石头岿然屋顶,坐看风云。

  后半夜雨更大了,落水无缝,世界进了瀑布里,放条鱼出去能游上太空。

  老太醒了,从卧室出来,雨衣已经穿好,叫上医生一起出门。损失无可避免,满世界都泡在水里发胀,开始腐败。窝里的鸡老早就上了树,正享受安全,冷不丁又被撇进水里。水牛仰头站着,如个雕塑稳立,两排乳房瘪了,荡在水里。鸭子嘎嘎叫,被那灵活的浪花攥住,按进水里又捞出来,没个停的意思。井在院里吸出个漩涡,把树枝、脚盆、破报纸一并吃了,眼看就要吞下一整排活鸭。老太抱树,牵了医生的袖子。医生推动磨盘,把水井盖上。完事拥着回屋,这时候不该转身,一转身就见坏事——那磨盘被井水顶开,黄水咕嘟嘟涌起,扑哧扑哧,开香槟似的往外倾泻。

  不管了,进屋,那老头又不见了。

  医生喊了两声,没人应,隔着厕所门板细听,拉稀的声音从耳朵直接进了胃。医生差点哕了,逃离时一并哼出小曲,把那绕耳的污秽之声驱散。老头泻完,举着吊瓶回到床上,看样子精神了许多,人却更瘦,显得长了个儿。

  医生屏息检查,见他腿上多出一片片生长纹,刺青似的密密匝匝,怪瘆得慌,好在体温下去了。医生把吊瓶换好,扶他躺下,又给添床被子。

  “四舅!”

  院里一声喊,男人回来了。

  医生出去,见男人扶墙站着,拿保鲜膜把手电筒裹住,四下照着。

  “河水满了,一起去岗上躲躲吧!弄不好上游要溃坝——”

  话没结尾,大风骤起,一巴掌把男人扇进水里。男人扑腾几下,扶墙站起,马上听见一排脆响——街上的棕榈树集体卧倒,众树的脚丫子陷在土里,不及抽出,腿腕子全断了。

  医生穿了蓑衣,叫上老太,拿木棍试探水深,尾随男人走去。半路才想起那老头,赶紧折回。

  浑黄的雨水先一步进了屋,正四下扫荡,把轻物浮起,把重物藏了。老头睡得踏实,随床满屋漂着,叫不醒,推肩、扇脸,招式用尽了,呼噜声竟没断。没辙,抬吧。干柴似的一把老骨头,竟然死沉,两人搬起来纹丝不动。老太跑去找帮手,蹚着水来到岗上,见诸人跟企鹅似的簇拥着,都打了蔫儿。风把话塞回嘴里,老太手舞足蹈地解释,叫动了四个男人。诸人来到诊所,围床凑上去,几双手还是抬他不动。多可恨,难不成这把老骨头是铁水铸的?医生急中生智,见那床还稳稳漂着,正是个现成的筏子,可以载这老头出去。

  这时刻,那老头额上忽起了俩鼓包,正轰隆隆长大,先是两颗枣子,又是一对核桃,最后成了两个婴儿拳头。太新鲜,诸人看看鼓包,又看看医生,期待合理的解释。医生也不懂了,说是组织水肿、癌细胞扩散,都不像呀,哪能长这么快,颜色也变得金灿灿,怪吓人的……医生正作难,那俩婴儿拳头突然竖起手指,划拳似的摆了个“八”字手势,在那老头额上如两簇珊瑚,棱角分明地杵着。

  “成精了!成精了!”

  诸人大惊,携着医生、老太一哄而去,不管他了。

  次日雨停云开,日头把云照散,洪水也没了威风,退进河道扫兴而去。众人下了岗子,并不回家,跟着医生涌去诊所。院里一片滩涂,鸡鸭早没了影踪。屋顶破了个大洞,还零星落着瓦片,像鲤鱼背上尚未刮尽的鳞。水牛断了双角,不知如何上了房梁,哞哞叫着想下地,却是无处落脚。两扇屋门是彻底坏了,成双倒毙在地。窗户竟保存下来,只是玻璃被刮得变了形,凹进屋里,透明锅似的,一块块嵌上窗框。

  沿墙进屋,床还在,那老头却没了踪迹。

  厕所完好无损,医生贴门偷听,这回没人拉稀,只有些刮刮杂杂的噪音,好似几把手指头正挠着门。猛地拉开了,嗬——碗口大的蟹,香蕉般的虾,菜刀似的鱼,或爬或蹦,张牙舞爪的,弯腰打挺的……海鲜们自厕所银光闪闪倾泻而出,只片刻间,便填满了整间屋子。

其四,唱岛



  地震早习惯了,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上午,江镰岛在海面晃了两晃,似牙床上一颗松动的智齿。岛村塌下几间木房,两窝雀子从树冠炸开飞走。喧闹过后,站在院里躲震的岛民陆续抬眼,望见满是带鱼似的云,一截一截挂在天上,组成些白梯子,散乱地随风移。

  地震过后,江镰岛距海岸外滑一米有余。

  这年三月,陆金、陆银相继出生。陆金第一个出胎,接生的医婆子望进眼里,瞧他脸蛋发紫,抿着嘴,脖子上缠了弟弟陆银的脐带。事后自然一番安慰,说这是两小儿争雄,好事一桩。小惊险不误顺产,女人的肚子瘪下去。俩男孩都皱着,拿温水擦净,喂了会儿奶,码到床畔,此起彼伏地哭。

  自有知觉以来,陆金身体常不灵便,总感觉上半身拖着下半身动,像匹活马拖着半架死车。活过三岁,就知道自己与旁人有别,陆金倒也不怯,只是此后时常凶着脸,叫人不敢亲近。再到九岁,弯腰卷起裤管,不必细看,就知左腿比右腿细近一半,像个手腕子,站一阵就发酸,更别提走路。陆银倒是健全,仅是肚脐眼朝外凸,看着瘆人,习惯后也不觉得有什么。

  那日台风刚停,海上泛着混沌,浪也打得无力。太阳方起,正是番茄似的烂红,一艘柴油艇子甩尾靠了岸,坐着两男两女。递了油钱,女孩垂下腦袋,望着爬爬碴碴的海虱不敢上岸。这些人面生,想是内地游客,不等下船,各自摘下塑料墨镜,露出满眼的贪婪,迫不及待要把这岛上的新鲜看尽。近些年里去城区的游客渐多,总有零星几个野家伙喜欢搭艇子上岛,也不怕半途栽进海里。城区建设正兴,六层五花肉色的居民楼站满沿海公路,从海滩朝外望去,浮脊岛距岸最近,杂生着些不怕淹的呆树,夜里一涨潮就没了影踪;铁坞岛、黄岔岛游人最多,每日两趟轮渡,岛上盖了客栈,虽说破破烂烂,倒也成了产业;唯有江镰岛距岸最远,风貌不好,仅住百户,种了大片土豆,满岛绿油油一片,只有渔船往来。四个游客先后上岛,环岛溜一圈,累了便找一片空地驻下,把两个登山包掏空,又四处捡了柴,要自烹烧肉。烤摊子支进树荫里,距陆家百米,零碎的叫闹高高低低,挠着玻璃。

  听到动静,陆家两兄弟跑进小院,也不出门,踮着脚朝墙头上望。陆金看陆银攀着梯子上了屋顶,丝毫不管自己伸高求助的手,便又把它揣回兜里。陆银在屋顶上蹿下跳,像是要踩两脚树梢,纵身跳进云彩。

  当天傍晚,江镰岛上就出了事。

  烧烤吃罢了,留一摊残柴黑在地上。游客往地上栽伞,朝树上拉网床,成双成对睡下。鼾声起来,陆金陆银壮了胆,蹑着手脚跑去偷钱,说要用这收入乘船上岸,浪迹天涯而去。树间的网兜里悬着两个人,女下男上,如两条死鱼叠放着,男的把手搭在女人胸间的沟壑,背包耷在臂弯。陆金的手掏进包里,摸到个玻璃罐头,凉且硬,再摸,指肚子碰上羊皮子钱包,滑而软,像探到个小孩儿屁股。陆银觉得脚下一硌,像踩了一排蛇,知道踏了女游客伸出伞外的手,不等对方惊醒,自己先跑开。地上的女人终于厉叫,四人都惊醒了。陆金瘸走两步,被那男人追上钳住肩膀,拧着耳朵转了几圈,屁股上又挨一脚,腰臀带着脑袋跑,踉踉跄跄趴在地上,之后落荒而去。

  红日西垂了,江镰岛熬着昏沉。

  海风又起,一股子腥气散开,陆父提了鱼篓回家,见陆银的左腿被人割开一道口子,咧着鲨鱼似的嘴,淌出锅盖大小一摊血。彼时人已昏死,躺在苦瓜秧里。陆金从屋里出来,说那四个男女一直在门外逡巡,都滴溜着眼珠,整个下午都揣着坏心眼。岛民倒也听信,三五个集结起来,跑去捉那游客。来到船口,人早没了踪影,隔开宽广波荡的海面,瞧见艇子在那头靠了岸,小而薄,像片指甲荡在脸盆里。

  陆银倒也没死,不过从此就跛了,站在陆金身旁再无优越。

  一九八八年六月,陆铜出生,这孩子天生犯傻,屁股上挨一巴掌,愣半天才知道耷拉下脸,委屈地哭。陆铜十九岁那年,陆父去铁坞岛参加挖笋比赛。赛事进行到一半,他便胜券在握,临到最后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乳间多出道整尺长的镰伤,深入肋骨。三个岛民把他抬到码头,引来一群人张着嘴看。陆父临死喘不上气,就抓挠着空气,把三个孩子都挠伤了。艇子把人载到海岸,尚未进城,他已断气,如条大黄鱼死在海滩上。

  当年十月,黄岔岛的苏喜第一次上门了。规矩自不必提,包时,五张大票买她一宿风流。太阳早下去了,江镰岛满覆潮气,苏喜先陪着陆金折腾半宿,又跟着陆银闹到凌晨。月亮垂了,天上泛着瓦蓝,院里聚满湿气,陆铜坐上台阶,听着屋里女人的哭与唱,男人焦躁的喘与骂。耳朵烦了,他就哼起歌,一首接一首,有词有调地唱着。

  苏喜完事出来,头发已经理好,趿拉着鞋子踢了陆铜一脚,说:“这小孩儿,去,给你姐找个打火机。”

  陆铜跑去厨房,捉了火机,打两下,冒出个绿豆似的火疙瘩,突然觉得这火苗漂亮,多打几次,看够了才拿出来递给苏喜。

  她开始抽烟。这女人脖子细、腕子细,唇间的滤嘴烟也细得像截香烛,唯有胸脯的肉结结实实,肥腴地朝外挺着。苏喜每说一句就往陆铜腰眼上刺一回脚尖:“刚才哼的什么歌?还挺好听。”

  陆铜就答:“不知道名字,每到下午两点,城里就播这曲子,隔海都能听见,你没听见过?”

  “隔那么远能听见个屁。再说了,我白天都在睡觉。”苏喜听见屋里陆金的鼾声,“你哥办起事来不要命,瞧着吧,早晚死到床上。”

  “你别踢我,”陆铜掸了掸裤子,一团灰散开,“你是说陆金,还是说陆银?”

  “你有俩哥?”

  陆铜点头:“你不知道?”

  苏喜叫了一声,知道自己吃了亏,也不好再加钱,就骂了两声陆铜的爹娘。一根烟抽罢,院里安静下来。苏喜走后,地上栽着个烟屁股,陆铜发现她拿走了自家的火机。

  此后苏喜常来,黄岔岛上这类女子似乎剩她一个。两兄弟倒也不腻,隔三岔五凑钱请她渡船而来,管吃管喝管看电视,过成一家的样子。有次完事,还是坐在院里抽烟,苏喜把玩着个银色的煤油打火机,打开盖子,随便一拨,探出条火铸的蛇芯子。

  陆铜问她:“我那个打火机呢?”

  苏喜不理,啪一声扣上盖子,问:“你多大了?”

  “十九了。”

  “十九?模样这么显小——那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陆铜想了想,说:“女人头发留得多。”

  “什么呀!男人腿间长了根草,女人腿间长了朵花,懂吗?”陆铜没有回应,苏喜拿手指戳他肩膀,又问:“哎,你那个二哥的腿怎么瘸的?”

  “不知道,说是迷迷糊糊睡着午觉,突然就给人割瘸了——说是岛外几个游客干的。”

  “瞎说八道——这岛上的事不新鲜,都一样。”苏喜倒不明说,吸了口烟,“我们黄岔岛上有个叫大霞的女疯子,你知道她吗?”

  “知道,半夜里能听到她叫。”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疯的吗?”

  “这我不知道。”陆铜又说,“她不一直都是疯的吗?”

  “哪儿呀,她刚疯的时候还没你呢!”苏喜抬了头,似那往事都藏在夜空里,“说起来,大霞小时候还是我同班同学呢。那年春天省城发了通知,说要招文艺生了。我们那届女孩儿学习不好,就都跟风跳舞。岛上的孩子腿弯,跳不好,只有大霞跳得像模像样,腿直脚大,两个大拇指能点着地走。学校的老师都夸她有本事,将来能跳去城里,跳去首都。大霞妈是个寡妇,那会儿老跟我妈去棋牌室,跟几个老婆子一起打大字牌。她媽上了牌桌,不管聊什么,都要拐到跳舞上,硬是把大霞牵扯出来,翻来覆去地夸。该她出牌了,手里捏着一张,不夸完她女儿就不打出去——也不嫌四围的冷眼。”

  “后来呢?”

  “你先听我说完。那个大霞也烦人,舞跳得好,就浪,就瞧不起人。课间跳舞,走路也跳舞,整天踮着脚,支棱着俩胳膊扭来扭去。现在想一想,她疯了也好。那时候我也跳舞,跳不好,我妈就打我。后来她疯了,我也再没挨过打。”

  陆铜攒着眉心,听不懂的样子:“那她到底是怎么疯的?”

  “这不正要说吗?那年临近考试,正下着雨,她打伞回家,踩着水花子跳舞。街上没什么人,忽然就有个女的湿淋淋地冒出来,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就跑,她听了那句话,伞掉地上,人就疯了。”

  “说了句啥她就疯了?”

  “我哪知道,我要知道我不也疯了?”

  陆铜想了片刻:“你真不会讲故事。”

  “怎么叫故事?都是真事儿。”

  都沉默了。

  陆铜走了神,醒过来,目光刺上苏喜的肚子:“你那朵花,给我看看。”

  “看你妈去!”苏喜站起来,踹了陆铜一脚,也就走了。

  次年元旦,一艘双层大船靠了岸,遍布船身的彩灯都瞎着,染了灰。甲板上挤着些人,大都垮着脸,攥着围栏随波起落。大船气派,左舷画着个锚子,其上另画一支桨,斜着,把锚顶的铁链打断。岛民看到这标记,就知道是薛凯来了。

  薛凯一来,岛上就热闹。

  同是江镰岛人,薛凯在二〇〇一年春天登岸进城,脑子活络,三四年下来,已然是“海盗饭庄”的独资老板。他人比离岛时胖了不少,头发往上梳,挺着肚子,反倒显得体面。“海盗饭庄”的分店遍布全城,统一打着海盗船主题旗号,满堂乱哄哄,下九流的样子,竟获不少游客青睐。店里的服务员多是岛民,脸皮黑且皱,穿着不中不西的水手服,工作热情,私下里脏话不断。店面装潢一律糙里糙气,龙骨一匝匝裸着,似那墙壁的肋条,其上挂着些骷髅头、皮帽子、仿真刀枪。餐桌一律实木,栽着电子蜡烛。大堂中间隆起座山,橡木桶堆成的舞台两米有余,把驻店的歌手抬高,再抬高。大船熄火,一群人推搡着下来,叽叽喳喳地骂。岛上早待腻了,一刻不想回来,如今办场年会,非要添置“回馈乡亲”环节,就被集体拉回岛上。

  薛凯擎着个喇叭,不说话时滴溜溜放着笛声,一喊话树枝跟着颤,撕人耳膜。

  喇叭一响一停,任务发放下去。管事的拿着文件夹分配物资,把那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分配妥当,员工各自取了东西,按名到户,给选中的岛民送去大米、食油、干货。几十号人四散而去,身后跟着些捡漏的小孩儿。果然就有几户出了海,敲半天门无人应,员工把东西撂在门口就奔下一家去。刚走百米,那些礼品已被尾随的小孩儿抬走,回头瞧见了,也是不管不问。

  到下午,人群聚拢回来,都走饿了,回到船上抢似的吃了便饭,开始围着个木箱抽奖。这类热闹,陆金、陆银没兴趣,卧在家里给彼此的病腿针灸。陆铜自己出了门,个儿小,躲人缝里混到船上,也跟着排队。轮到他时,学着旁人模样,把手伸进木箱,摸到张卡片。

  主持人接过卡片,扶了扶眼镜,把喇叭送到嘴上:“可算中了一个现金大奖,八张大票!”

  四周一片嫉恨的骂。

  “领奖条件,我看看啊——”主持人把纸翻过来,“是一首歌,便宜大发了!来来,要清唱啊!”

  陆铜捏着袖口,主持人递过来一个眼神,他就清了清嗓子。刚要开腔,一个喇叭杵进胸口,把他吓得一闪。台下一阵嘲笑,陆铜接过喇叭,闭上眼想了想歌词,刚开口,人群咣当没了动静,叫那歌声震慑了,等着他继续。树上的鹊子被这安静吓怕,呱呱叫两声,拉着黄白成串的稀屎顺电线飞走了。

  江镰岛上万物生,哟,莫贪陆上醉霓虹;

  饱食终日何须忙,呀,孑然孤身骂鸳鸯;

  贫富起落似潮汐,喂,爬过浪尖踏浮萍。

  一首唱罷,岛上没了人声,剩下一鳞鳞海浪碎碎地响。

  驾驶舱开了门,薛凯走过来,摘下眼镜挂到领口:“这小孩儿,你在哪个分店做事?”

  陆铜没有说话,听不懂。

  “薛总问你话呢!”主持人推他肩膀。

  人群里突然喊:“这不是陆炳家的老三吗?”

  又有人“哦”一声,抢了喊:“混上来的,不是咱店里人。”

  薛凯止住喧闹,搭上陆铜肩膀:“你家住哪儿?”

  “那儿。”

  陆铜拿手一指,人群齐刷刷看过去,望到一片石堆的屋顶。

  “你看啊,这奖金不能给你,”薛凯把纸条接过去,丢回木箱,哗啦啦一通摇,“但我能给你个活儿干,你去城里,到我的旗舰店驻唱,我每个月给你开一千五,怎么样?”

  台下满是惊诧的脸,主持人带头拍手,哗啦啦一阵巴掌响。

  掌声停了,陆铜就说:“我会唱的歌很少。”

  “很正常的,”薛凯说,“天生会唱歌的那是磁带。别愁,不会唱的歌,我安排人教你。”

  主持人凑过来,鼻尖要扎上陆铜的脸颊:“想什么呢,还不谢谢薛总?”

  到底没张开嘴,反而撒腿跑开,姑娘似的。

  当天晚上,陆铜收拾了行李,约了个艇子离开江镰岛。那船晚了一刻,陆铜靠在水泥坝上,看着脚下黑成一块岩石的江镰岛,再往远处观望,城里一片霓虹,黄岔岛上尚有糜烂的灯火。大海在坝后震荡,忽然平寂了,暗得像一方砚台。艇子来了,篷顶悬着盏灯,球形的一团光线在夜色里挣扎着摇晃。一平头小孩儿掌着舵,撕着稚嫩的鸭嗓喊他上船。陆铜拎起行李上船,没注意坝墩上探出的铁丝,正打着蚯蚓似的卷儿,把陆铜挂住,撕下一截衣袖垂着。

  陆铜离岛半年,没想过回去。

  从宿舍第六层往上爬,倘若天气晴好,站楼顶能瞧见镶在海面上的几座岛屿,至于江镰岛是哪座,并不去刻意辨认。“海盗饭庄”的工作尚算轻简,到了台上只管照单唱歌,旁事不必操心。完事总有掌声,夹带响亮的口哨,唯有后台唱功欠佳的歌手冷着眼,嘴唇掀动,念出无声的诅咒。新歌学得快,中英交杂,词义不必领会,只管一概唱去。饭庄的员工伙食也不差,中午、夜里都吃大锅菜,扒一碗白饭,配着炖得软烂的白菜豆腐,朝下翻两筷子,总找到三块带毛的肥厚五花,他都吃得习惯。

  有天陆金打来电话,事不新鲜,照旧交代陆铜寄八百块回去。交代完了,一通嘘寒问暖,字儿压着字儿,着急结束的样子。临挂电话,又突然多出一嘴,说苏喜不在黄岔岛了,问陆铜有没有在城里见过她。

  陆铜说没有,城里那么大,哪会见到她?

  ——倒还真见过一回,不想讲罢了。彼时端午刚过,店里放了小假,宿舍里的人互相约了集体去爬独山,唯独把他留下。陆铜上菜市场买海鲜,称了巴掌似的一条偏口鱼,裹上碎冰包好提着,还讨了半个柠檬。回了小区,刚到六层就看到苏喜蜷在门口,托着腮帮子正想着什么,剑似的下巴刺进手心里。

  陆铜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苏喜把鱼接了,拎手里:“还有我找不到的人?”

  “你不在岛上干了?”

  “别提了,几个丑婆子岁数大了,接不到生意,就满嘴屎尿地传疯话,害得我也干不下去了。”

  开了门,先后走进宿舍。陆铜跑去阳台,把一面刚洗的枕巾摘下,铺到床沿,叫她坐上。

  “那你来找我干吗?”

  “过来看看你,不让?”

  “看我?”

  “不光看你,也有别的事。”苏喜就笑,突然客气下来,“你那俩哥欠我一千块,要不,你替他俩还了?”

  陆铜倒不考虑,直接答应下来:“行,我明天取给你,你来拿。”

  苏喜四下环视:“瞧你这大通铺,睡了不少人吧?其他人呢?”

  “节后放假,都走了。”

  “放假了呀?那你怎么不回江镰岛?”

  “不知道,”陆铜望了眼窗外,“就是不想。”

  苏喜绕去门口,把灯熄了,留下满屋乌青。钨丝一点点暗下,人与家具统一丢了颜色,瘦成些剪影。苏喜摸黑回来,抓了陆铜的手腕子送去自家胸口,稍使劲一按,那几根指头就陷进两团肉里。陆铜不知所措,听苏喜的声音凑近耳廓,掺着滚烫的潮气送来一句:

  “你不是想看花吗?”

  次日一早,陆铜醒来,腰腿发酸,做了一夜海面踩水的梦。

  苏喜赤条条侧躺床畔,捧着脸睡,陆铜拿毯子盖了她半条身子,只把明晃晃的肩头露着。他自己穿了衣服,去厨房把鱼煎熟,截两段装进碗里,又挤上几滴柠檬汁,冲一杯藕粉,一起端去。苏喜坐起来,不穿衣不多话,捉碗吃了两口,突然抱怨:“都上了岸了,怎么还给我吃这松松垮垮的海物?”

  一晃半年过去,元宵节后,陆铜回了趟江镰岛。

  回程搭的是同一艘艇子,掌舵的小孩儿唇上生着绒毛,早不读书了,满脸成年人才有的稳重。两人四目相对,互相认不出,一路不再言语。那小孩儿在船尾抠耳朵,单手摆弄着舵把,艇子听他吩咐,在海面上突突地跳,冲散了一团团浒苔。陆铜满耳都是马达的噪响,抓紧围栏,把身子固定好。海风撕扯着头发,不几分钟便靠了岸。

  傍晚六点,陆家三兄弟挤在厨房里。陆银正蹲着扒蒜,嘴里叼烟,也不点火,把烟蒂咬扁了,望着满地蒜皮子突然就问:“还走吗?”陆铜想也没想就说:“明天走。”陆金正切着卤牛舌,听到这话,咣当把刀撂案板上:“干完一年就行了,别没完没了,岛上不也挺好的?”陆铜就说:“有什么好?你瞧瞧四下里,能走的都走了,这岛上留下的净是些什么东西?”

  陆金阴沉着脸反问一句:“净是些什么东西?”

  陆铜指了指自己的天灵盖:“但凡有点脑子的,怎么也不能叫这拳头大小的地界儿困住。”

  屋里安静下来,陆银点了烟扶墙站起,红着脸正要发火,苏喜就来了。她倒也不进屋,单是把脑门探进竹帘里,瞧见陆铜,嘿嘿一笑。

  数月未见,苏喜的脸胖了不少,下巴上多出层肉:“那小家伙,你出来一下,大门口。”

  陆铜解下围裙,穿过院子,未出大门就见苏喜挺着个浑圆的肚子,两条细腿锥在地上。

  “你要生孩子了?”他问。

  “是呀!我檢查过了,是个男孩儿。”苏喜想了想,又说,“这孩子叫陆岛。”

  陆铜并不追问,直接说:“我明天回城里,你跟我一块儿走。”

  “跟你去城里?”

  “是,你以后就跟我住城里。”

  苏喜摇头:“不去,我在城里住不惯。”

  “那我们以后在岛上盖个房子,你想回来了,我们就过来住几天。”说着来了兴致,朝那淡红色的荒地上一指,“你瞧,就在这里盖两层楼,再砌个院子。”

  苏喜听了就笑。

  陆铜问:“怎么,不相信呀?”

  “你要是真能盖个楼再砌个院子出来,我就过来给你种花,把那院子种满。”苏喜分明有些揶揄,手却配合着朝边上指,“那这一块儿呢,你准备怎么规划?”

  “搭个车库,装上电动的卷闸门。”

  “你还会开车呀?”

  “不会。”

  “不会买什么车?”

  “到时候自然就会了。”

  两人不再说话,一起朝远处望着,夕阳轰隆隆从海平面往下降。

  苏喜被那落日余晖抹上一身红,思忖着什么,突然拍陆铜肩膀,说:“以后再说吧,等我生下这孩子——那什么,你不是唱歌好听吗,趁着没走,给我唱两句。”

  陆铜就唱。没来几句,苏喜跟着脱了鞋,俩脚尖一竖,双肩一开,就提溜着鞋子跳起了舞。挺着个圆肚子,苏喜的脚步歪歪扭扭,把芭蕾跳成肚皮舞。

  “你那排骨还炖不炖了——”陆银瘸着腿走过来,瞧见苏喜的肚子,马上瞪大眼,“我说怎么大半年都叫不动你,这是谁的种?”

  没等到回答,就听见苏喜一声骂:“挪脚!”

  陆银往一边闪开,看了眼脚下,又低了头仔细看,问:“怎么了?”

  “你踩到我栽的花了。”说罢一通笑。

  那晚苏喜也留下吃饭,菜上了桌,一盘卤牛舌,一碗海蜇皮,一锅排骨汤。米酒用胶塞封着,陆铜没找见起子,正要放弃,陆金就拿来把菜刀递给陆银,用刀背敲下一半瓶颈,掺着细碎的玻璃碴,咣咣当当倒满几盏杯子。

  两个月后,黄岔岛上的苏喜去打理自家鸡棚,见那草窝里卧着两枚蛋,一颗普通大小,一颗小得像只花蛤。苏喜刚要拾起,就瞧见远处电线上站着只红眼杜鹃,偏头朝这边死死地盯着。她腿根一阵滚烫,知道这是羊水破了,要生产。

  事急,赶不上搭艇子去医院,便请来岛上接生的医婆子。

  那医婆子五十几岁,眼皮塌了,后脑勺盘着蜂窝似的一块发髻。近些年接活愈少,日子过得紧张,她就时刻不忘谩骂白褂聚集的城中医院,无论干吗,都要见缝插针地说出一些恶毒的话来。她满腹怨念,幸而技术却未曾生疏。苏喜的分娩还算顺利,听那医婆子的指挥行事,没遭什么罪,就生下来六斤多一个男孩儿。这小孩儿满身油脂,刚出胎就睁了眼,躺在医婆子的臂弯里不哭不闹,单是伸长个脖子,探出蒜头似的脑袋朝墙上凝望。卧室四方的窗户在墙面割出一片海景,浪里驶过一艘驱逐舰,拉响声声汽笛,拖着一身铁皮进了码头。陆岛朝这海景看几眼,再看几眼,就慢慢沉睡过去。

  屋里太过寂静,令人不安,医婆子展开手掌,托上陆岛的双脚,见他不蹬不踹,又忙把一根食指贴进他的小手,也没见那鸭蹼似的手掌自发攥紧。医婆子迟疑了,把陆岛赤条条剥出襁褓,鼓捣片刻,转了身对苏喜说:

  “你这孩子寿短,没了。”

  听她说罢,苏喜猛坐起来,把孩子抢去,扶着椰壳似的脑袋凑上胸口。陆岛的小嘴并成一片柳叶,到底不去嘬那粉胀的乳头。

  苏喜搂紧了这具冰凉的小躯体,突然闭了双眼,淌出兩串热泪。

  天渐黑下,陆铜始终没来,几通电话拨出去,海盗饭庄、江镰岛上各打几遍,都关着机。好似岛里岛外,除了她,全世界都打了烊。

  黄岔岛不兴给婴儿治丧,苏喜拿个竹篮把小孩儿装了,带去江镰岛找了陆金陆银。两兄弟跟人打过架,胳膊、脖颈上全是新鲜的伤,星星点点。至于这伤的来历,苏喜不问,两人不提。既是陆家的孩子,陆金陆银就让苏喜留下。言语之间,两兄弟脸上不悲不喜,抽了会儿烟,也就把丧事安排妥当。

  当天晚上,苏喜变了心,硬把陆岛的葬礼推迟三天,却也终究没等来陆铜。托人进城去“海盗饭庄”带口信,却说陆铜早在一周前便请了假。那会儿正赶上节假日,全国清闲,唯有娱乐场所独忙,薛凯不准假,那陆铜犯倔,扛着挺大个包袱去了码头,再没回来。这事没有物证,就全凭室友们的嘴,苏喜至此也就放弃,不再等待。

  葬礼万事从简,仅是摆下两桌素宴,也顾不得是白天正午,固执地放了两桶烟花。三人穿着素衣,中午跑了趟鬼庙,把魂儿请进去,下午再跑一趟,把魂儿请出来,就开始出殡。陆岛的棺材小得像架琴,拿两根竹竿架起,由陆金陆银抬着,也不劳烦亲邻。出殡路上,苏喜走后头,陆金、陆银走前头,俩瘸子走不稳,小棺材扛在肩头上下摇摆,一晃,里头就咕噜噜响,像滚着颗椰子。一时间,竹杠吱呀如弦乐,木屐叮咚似木鱼,加上棺材里咕噜噜地配合,竟成了一段简洁明快的交响。围观的岛民瞧那抬棺的小队伍,有人说像马戏团表演的猴子抬花轿,旁人听了都跟着点头。

  正忍不住要笑,棺材里传出了闷闷的歌声,兼有婴孩的哭与笑:

  江镰岛上万物生,(婴儿哭),莫贪陆上醉霓虹;

  饱食终日何须忙,(婴儿笑),孑然孤身骂鸳鸯。

  歌声一起,队伍停了。

  众人惶然愣住,又集体觉得脚下一软,见太阳、树冠、房檐都跟着棺材晃,瓦片扑簌簌落下。久违的地震掀了大海这盆咸水,巨浪过后,码头的几艘渔船倒扣过来。

  巨浪起来难免死人,果然到了黄昏,海滩上就搁浅了些东西,引来零星几尾螃蟹参加宴会似的围着叮食。那东西碎得彻底,肩不成肩腿不成腿,拉拉杂杂漂着,连绵近半公里。民警开车赶去海滩,先封掉附近的第四浴场,又叫来两队人紧急打捞。待那些东西上了岸,七拼八凑一番,就组不成一个囫囵人。除此之外,也有其他收获。随之捞出的还有不少行李,有小孩儿的衣服、玩具,女人穿的裤子、外套,崭新崭新的,挂着吊牌。捞到最后,是一截连带锁骨的脖颈,喉结往上有道整整齐齐的切口,像是柴刀砍的。

  夕阳艳红,洒下余温。沿海公路上驶过一辆洒水车,司机没眼色,路过现场不知道关水,把办案的民警喷成一只只落汤鸡。洒水车扬长而去,滴溜溜的音乐里,任凭那藏青色的小人儿们追在车后一声声地骂。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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