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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7545
林为攀

  

上篇日+日=田



  她死了。她是插在家人心頭的一把刀,现在家人终于把这把刀拔出来了。她生前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死了也只是个死人了。她躺在地上,新死的脸还有怒气。她死了也还像在跟谁怄气。她没有死在床上,她死在了冰冷的地上,刚翻出来的被子还放在床上,她没有用上。昨天夜里,她摸黑下床,又想踹门出去大喊:“危险,快回来。”

  前方离门尚有一段距离,她的脚踢到了水一样的空气里,她摔倒在地。她穿得很薄,倒地不起,就用嘴巴喊。睡在二楼的家人听见了,没当回事,因为她每天晚上都会鬼喊鬼叫。昨夜一时没听到她的大嗓门,家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就想披衣下去看看,走到一半,终于听到她又在鬼叫了,忙转身回去。天一亮,家人做好早饭喊她起来吃饭,推门看到床上多出了一床被子,可是被子里却不像裹了人的样子,走过去用手往里一摸,冷的,把墙头灯打开,看到她躺在了地上,身子跟无人睡的被窝一样冷。

  她的晚年经历过两个重要阶段——到了七十岁不干活的时候,她眼见发起福来了,家人最厌恶这个阶段,因为她只吃不做,还净长肉;第二个阶段是她到了八十岁患上夜游症后,又肉眼可见地瘦下去了。胖瘦拉扯着她的晚年。可不管是胖还是瘦,她的性子还跟从前一样,照样是凶蛮。很多人都怕她,她耕的田会越界,她会故意多收粮,可是那些人不敢找她理论,因为找她讲理的人都会被她用唾沫星子喷回去。家人会背着她赔偿他们,不过缸中有多少米,粮仓里有多少谷,她一清二楚,少一粒都瞒不过她,家人只好赔钱。赔的钱明显比损失的粮食多,许多人就会夸大她作的恶,好在她的家人身上敲出更多油水。这事被她知道了,她放下犁铧,卷起袖子,腿上的泥水还没洗,就去挨家挨户找出那些吸血鬼,让他们把多收的钱吐出来。他们只能照做,地板被踩脏了也不敢吭声。

  对外人凶,对家人也没好多少,她的脾气对内外一视同仁——一九七〇年,遭殃的是她的儿子,她没钱供他念书,就让他上山砍柴交学费,她的儿子每天一大早不是去念书,而是去山上砍柴,上学还不能迟到,只能砍一些朽木和易割的芒萁,可是仍然很重,上学的路上要换好几次肩,每次都掐着上课铃声驮着柴进教室,浑身蜇到的白眼珠就跟衣服上打的补丁一样多;一九九〇年,她的儿媳妇成了第二个受害者,婆媳关系很糟糕,而且还摆在明面上,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谁都知道她和自己的儿媳妇不对付,因为她的嘴没个把门,逮谁跟谁说,好像听的人越多,站在她一边的也会越多。儿媳妇抹了泪,回了娘家,被丈夫求回来了,此后见到婆婆愈发低眉顺眼,几年间倒也相安无事;千禧年,她的孙子开始了与她持续多年的较量。这对祖孙之间的战争一开始她还占据着绝对优势,后来时间站在了孙子那头,她越来越老,他则越来越健硕。力气上吃亏,她就搬出了伦理武器,以长辈之姿让他俯首称臣,可他不吃这一套,以前她用镰刀砍他,他就用竹竿抵御,后来她用嘴骂他,他就会比她还大声。她就这样练出了一副大嗓门,遇到不顺心的事都会扯开嗓子把吃的亏夺回来。可是她的孙子去镇上读书了,家里早没了对手,于是她就把战火引到别人头上。她会搬出一张矮凳,坐在房门外的屋檐下,等待哪个过路人鬼鬼祟祟往门里睃一眼,这样她就会把对方当成小偷,骂得对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从门外过。她会从早上坐到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有时太阳晒得她嗜睡,待醒来看到门外多出了几坨牛粪,又会把所有家里养牛的人骂一遍。她住的房子地势高,看不到过路人的时候,就会把目光放到下方。

  下面有一座老屋,墙身裂了缝,瓦上长了草,可阳光仍旧照不到天井里。那里常年阴暗,走在里面常会后悔没多穿一件衣服。她晚年去过一次就不再去了,她更愿意在新屋墙上晒饱太阳后走到马路上去。马路上多出了汽车,她没有让道的习惯,就站在路中间盯着汽车,汽车只能停下来,无法侧身过,因为路不宽,只能等她走开后再过去。可是她在路面钉牢了,等她好不容易挪动了步子,汽车也耽误了进城办大事。

  “管管你家的老人。”他们找上了门。

  “管不了。”家人说。

  “总挡路也不是个事儿。”他们说。

  “挡路还是好的,晚上你过来听听,你就会明白为什么管不了。”家人说。

  晚上才是她活动的时间,她会跟年轻时一样早早上床睡觉,可不会像年轻时一觉睡到大天光。她上床后,照旧响起了几声鼾声,过来听情况的人看了看她的家人,说:“这不很正常吗?”家人笑道:“别急,好玩的还在后头。”这人只能继续坐在客厅,面前是续了几遍冲淡了的铁观音。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喝,因为怕找不到厕所。没刮白腻子的墙上有蜘蛛在爬,昏黄的白炽灯招来了晚春的飞虫。

  “快听。”家人说。

  这人终于听到隔壁的房间有动静了。她打完鼾后,再次从床上起来,不是起夜,而是径直踹开房门,站在屋檐下指着夜幕大喊道:“为什么这么恶,不让我睡一个好觉?”

  “她在跟谁说话?”这人问。

  “跟鬼说话。”家人说。

  这人吓了一跳,不复多言,与她的家人一起站在大门边,眼睁睁看着她在夜空下骂天骂地。家人早已放弃了劝说,而且第二天准保不会当她面提起,因为她会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还会认为昨晚睡了一个踏实的好觉。

  没人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也许是当她最大的对手——孙子离开家后,也许是她赋闲在家什么也干不了的时候。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辈子都与田土打交道,离开了田就像鱼离开了水,她感到很不自在。而且,她对家人插秧的方式也有意见,不再像她当年那样老老实实地躬身插秧,而是兴起了抛秧——远远站在田埂上,手里托举着一堆秧苗,捏一根往田中抛一根。田里的秧苗东倒西歪,一看就长不成。她觉得世道变了,插秧不再讲究方方正正,就像她本来到了称宗道祖的年纪,却没人跟她尽孝道。她会把抛的秧苗扶正,尽量让它们横平竖直,就像切豆腐块一样,又像用墨斗正房梁。她毕竟老了,家里的四亩薄田没精力都来一遍,只修正了半亩,就把她累得好几天没胃口。

  “不能这么种田,早晚会饿死。”她说。

  家人知道她闲操心,偷偷把被她扶正的秧苗又重新弄歪了。抛秧就是要随意,不能太过讲究,如此才能让所有禾苗都能照到同样多的阳光,只有所有禾苗都长得一样高大,才不会让稗子混进去,吃光田里的肥料。她睡觉时,觉得睡在床上的自己好像要掉下来;她走路时,觉得马路像条翻白眼的草鱼;她吃饭时,觉得饭粒都从她的筷子边逃之夭夭。她走在颠倒的世界迎来了那年的夏收,她倒要看看抛秧到底有没有插秧收获多。她起了一个大早,难得没在马路上堵别人的汽车,她一直往上走,往马路尽头走。

  马路尽头是一座丘陵,汽车摩托车单车龙马车上不去,人牛狗羊鸡才能上去。丘陵上都是农田,每一圈农田都会在灌满水的时候亮晶晶,眼下是盛夏,丘陵一片金黄,风还把稻香吹到她的身边。她嗅到了丰收的味道,不想再往上走,因为稻香告诉她,她输了。她捶着老腿看了一眼丘陵,发现一层一层的丘陵变成了天梯,她再也走不上去了。很多人割完稻子下来,他们肩膀上挑着一百斤重的湿稻,最怕面前有人挡路,冷不丁看到面前的她,还没来得及喊出让一让,就连人带谷都摔下去了,被扎紧的蛇皮袋把稻谷漏光了。有几头牛拽都拽不住,纷纷跑过来吃稻。

  家人不同意赔偿,认为是他们连屙尿的力气都没有,就没必要逞强挑这么重。好在她没事,不然可要他们赔汤药费。他们理论不过她的家人,她又年老多忘事,说不记得有没有去过丘陵,还说她一直在家里晒太阳。他们一肚子的理都被丢到了棉花堆里,连个泡沫都没起,只得马上回去,看看还能不能抢救出几斤稻谷。来不及了,地上的谷子精光了,比被舔过几遍的碗还干净。

  她不再爬丘陵。她好像认命了,终于明白人老万物峭的道理。她现在连家里的台阶都迈不过去。她用起了拐杖,拐杖就像个熨斗,帮她把脚下的褶皱全部熨平了。她有了三条腿,又像从前那样爱上了走路。她走出家门,拄拐笃笃地来到马路中间,她要在放暑假回来的学生群里认出她的孙子。可是她的孙子不想让她认到,一看到她就绕路回家了。看到这些生龙活虎的后生,她感到一阵青春的气息抚平了脸上的皱纹。她把每一个学生当成自己的孙子,可是每一个学生都说她不是他们的奶奶,他们的奶奶不会认错自己的孙子,也不会拦住年轻人让他们无路可走。

  她只好回家去,走到家门口,看到有人站在门槛上抱着碗吃饭,手里的那双筷子像划桨,碗里的饭一粒不剩。这个人很高大,站在门边就像门上砌了一堵墙,她看不到屋里的时钟和黑白电视,就觉得自己走错了家门,准备扭头往外走,这人却比她先走开,他走到了右边的厨房。这时她才认出了客厅左边就是她的房间,因为房门上有许多被拐杖戳出来的印子。她走进厨房,认出了那个在锅里盛第二碗饭的就是她的孙子。她很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却懒得搭理她,他刚长出了胡须,头发也没剪,身上还穿着喇叭裤。他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她不能再用老一套对付他,总觉得要尊重他在学校里念的书,最重要的是,他现今比她高大,也比她有力气。她刚想动嘴巴,就看到他一脸不耐烦,忙把嘴巴闭上。她看到屋檐下的那张矮凳,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坐下去,趁晚照没消失之前再晒到最后一寸阳光。

  她还是坐下去了,因为门外有人正在经过,她要用坐下来掩饰孙子不搭理她的事实。这次她对路人和颜悦色起来了,路人看到她一下子长这么高大的孙子,说道:“长得真快,都可以讨老婆了。”没想到她却把这份夸奖据为己有,说假如不是她从前用调羹一勺勺喂他,他就不可能长得这么高大。

  路人说:“还是你家基因好。”

  “好个屁。”她笑呵呵地说。

  她本人很矮小,年轻时不高,老了更显矮,尤其拄上拐后,就像一个三足鼎。再看她的儿子,也不高,只是壮,好像把该有的身高全往横里长了;不过矮不是坏事,与庄稼打交道不需要这么高,矮才能更靠近土壤与粮食。她的儿媳妇就不只是矮了,还很瘦,可是她干起活丝毫不输男人。现在她的孙子完全变了,变了好,变了将来就可以去坐办公室领工资,就不用再从地里刨食吃。她把孙子长高全归功于自己,一点儿都没给那些牛奶和篮球面子,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家庭有再造之功,以一己之力改良了后代的基因,所以孙子应该对她客气点,至少有外人在的时候给她一副笑脸。她就很给他面子,等路人走了,才端起拐杖骂他没规没矩。她的孙子还是没理她,他把饭碗放到水龙头下,就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水龙头没关紧,她在孙子走后起来去关水龙头,看到碗里的饭没吃干净,像白蚁一样浮在水半满的碗里,就伸手把米饭一粒一粒拈起来,统统搬进自己嘴里,然后再把碗洗干净。碗很油,她感到自己长茧的手好像滴了润滑油。她决定与孙子搞好关系,即便心知肚明,他们祖孙之间的裂痕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补上。

  孙子刚放假回来就去打篮球了,他从她身边走过时怀里抱了一个篮球,她看到以为孙子十月怀胎了,不过这个胎儿很快又弹到了地上,好像她逮着小时候管不住的他一样。她站在水龙头边洗碗的时候,听到篮球在他手上来回跳跃的声音远去了,可是她的耳朵直到洗完碗仍然在砰砰作响。

  她把碗放回櫥柜,来到客厅,从圆桌下拽出一张凳子,准备坐下来看会儿电视。坐了半天,发现电视没有反应,这才知道还没开。她起身去开电视,可是打开后电视依然没有声音和画面,抬头一看,发现插头被拔了,她没有力气把插头插回去。她用拐杖戳了一下地板,说这个家她真是待不下去了,不但说话不好使,电视也不给看了。她决定去找孙子回来帮她把插头插上正确的位置。

  孙子在小学操场上打篮球,她沿着马路往下走,经过两边林立的房屋和店铺。她走路没有靠边的习惯,喜欢走在路中间。她从小就这样走路,那时没有汽车,她做不到给那些没她年纪大的汽车让路。马路上每天都有汽车从县里往返,它们在县里需要等红绿灯,回到乡下还要礼让一个老人,所以它们就很生气,摁喇叭让这个老人走快点。但喇叭声会影响小孩,却影响不了一个老人,她老了,哪里都变得不方便,唯独耳朵变得很灵敏,想听的不管离多远都能听见,不想听的哪怕近在眼前也听不见。喇叭声吵不到她,却会吵到两边房屋里的人,准备晚饭的人从门里探出头,在店铺里搓麻将的人也走出来,看到路上相同的一幕,彼此对望了一眼,又回去继续做饭和打麻将了。

  人们以为她会走进店铺里,可是她不要进店买东西,她还要继续往前走,去小学操场上找她的孙子。汽车扬尘污染了路边飘香的房屋,所以不满的除了那些司机,还有那些围着围裙做饭的厨师。

  她走得很慢,也很仔细,跟她吃饭一样慢和仔细:她吃一顿饭要一个小时,走这段路也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因此她还没走到目的地,她的孙子就打完篮球出来了。

  他满头大汗,看到路上堵了汽车,以为谁家娶新娘婚车排了长队,再一看发现不是,这些车是在等待一个老人用完这条路。而这个老人就是他那个事多的奶奶。他觉得丢人,不想去理,可是有一个开窗抽烟的司机看到了他,忙丢掉烟蒂喊道:“快把你娭毑带回去,出了意外可没人负担。”他只好用胳膊夹着篮球,把她带进旁边的店里。

  店里的彩电在闲放,打麻将的人和进店买东西的人都懒得看一眼。

  她问:“电视整天白放要费多少电啊?”

  回答她的是麻将赢了推倒重来和买东西找零的声音。

  他看到门外那些汽车开走了,便出去把自己的球鞋印和那些车轮印一起留在黄泥路上。她从店里追出来,用双脚加一根拐都追不上他,就用自己的大嗓门帮忙去追:“别再去野了,快回家给我开一下电视。”她把话撂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他是否会照做,紧赶慢赶回到家,发现插头插上了,电视也打开了。她高兴地坐下来看电视,没想到横放的拐杖让刚洗完澡的孙子滑了一跤。

  她捂着啤酒盖一样的嘴巴发笑,孙子从地上起来瞪了她一眼,她忙弯腰去捡拐,抬头一看时钟,快六点了,她的儿子和儿媳快回来了。农忙时,他们就在田里务农;农闲时,他们就去山上割松油。她的孙子既不喜欢种田,也不喜欢割松油,每年夏天,放暑假的他都会帮忙去田里收庄稼,收完庄稼还会帮父母去山上运松油。两者都是卖力气的活,他更喜欢假期在有电风扇的教室里补习。

  割松油很磨人,先要买两把采油刀,还要置办两个盛油桶,最麻烦的是租赁了多少棵松树就要准备多少个双耳松油袋。刀与桶都好说,就是备齐松油袋费劲,需要把一张大塑料袋裁成五十个同等大小的松油袋,对折后两头用蜡烛封口,上山的时候再把它们分别安在五十棵适龄松树上。用采油刀在松树上割出一个Y字形,从树上流出来的油脂自然会滴进提前安在树上的松油袋。待松油袋满了,再把油倒入油桶。到了卖油那天,油商会检查松油的成色,以金黄黏稠为上品,以清澈发稀为下品;还会把油中的枯枝腐叶尽数挑出去,如此一来,一百斤最后能有七十斤的成油就算高产了。

  他帮父母运过油,即把装满一桶的油抬下山。油商已在山下站了有一会儿了,四周的虫鸣鸟叫扰得他心烦,又担心抽烟会把山点了。终于看到这一家三口出现了: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男人,他身上穿的衣服膝盖和肩膀处先烂,可是手提满满一桶油也不吃力;后面跟的是母子俩,他们共抬一桶,比独自抬一桶的看上去还吃力。他們好不容易把装满的两桶油抬到了油商面前,此人还挑剔上了,不过到底对松油的成色挑不出什么毛病,倒是一个劲地在责怪他们为什么这么慢,天都要黑了。

  自从上了初中,他就害怕放暑假,恐惧干农活和割松油,情愿学校一年到头不放假。可是躲不过去,他终究还要去接受农田和山林教育。搬运完松油,除了胳膊会酸到假期过完,衣服上的油斑也怎么都洗不掉,硬且厚,还有股怪味,他不想回到课堂上还被前后桌的同学嗅到。

  父母快回来了,他做好了明天跟他们上山运油的准备。赋闲在家的她看到时钟,才知道自己还没做晚饭,忙把拐杖握在手里,急着出门去,可是门外的夜幕像一声狗叫把她吓了回去,天黑了她到不了菜地摘菜。只好先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剩饭剩菜能对付一顿,好在家人不是嘴刁之人,有什么就吃什么,没菜白饭也能咽得下去,而且累了一天,就想睡觉,说不定饭还没吃就困了。不过转念一想,又骂自己真是老糊涂,忘了劳力者一天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饱餐一顿,现在让他们不吃不喝就去休息,怎么可能休息好?肚饥只会让身体更劳累。

  她走到厨房边,闻到了炒菜的味道,以为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她还没下厨怎么就有菜香了?她的鼻子没出问题,厨房里真有人在做饭,是她那个刚冲完凉的孙子。厨房里的灯很暗,可她却清楚地看到电饭锅里的米饭冒汽了,铁锅里的萝卜青菜熟了,忙进去添把火,但灶里的火已经够旺了,她帮不上任何忙。只好提前把饭碗摆上桌,可是四副碗筷也早已摆好了,每只碗都洗得很干净,拿在手里倒放竟连一滴水都没有。

  门外鸡在叫,家人回来了。她忙前去把他们接进来,转身发现米饭已添进了碗中,菜也端上来了,一切都刚刚好。

  孙子放假回来,她才尝出了闲味。她除了睡觉和吃饭,几乎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她还有手有脚,却干不了力所能及的事,她觉得自己的手和脚像一片落叶那样被扫地出门了。她还是会半夜起来鬼叫,第二天仍然当作没这回事。睡在二楼的孙子有时会披衣走出房间,站在二楼走廊往下喊:“别吵了。”她的房间在他的房间下面,她闹出的动静他一清二楚。

  他去帮父母收松油回来后很累,只想躺着,对她半夜的故态复萌也浑然不觉,因为他吃完饭沾枕即睡。她终于又可以为所欲为了,不仅踹门出去喊叫,有时还会敲着拐杖走到别人家里去。遇到还没休息的人家会好心地把她送回来,遇到已休息的人家就会开灯放狗吓她。但狗不会咬她,冲出来嗅了嗅发现是熟人,就耷拉着尾巴钻回去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狗叫吓不到她,别人骂她也权当没听见,既然这家人不开门欢迎她,她就换下一家。

  很快,几户邻居都饱受折磨。然而人老也有老的好处,他们起码表面上还会尊老,苦的是她的家人。每天都有人踏破门槛找她的家人理论,她的孙子也自知理亏,对来人必敬一杯茶。这杯茶能暂时打消来人的怒火,可是过后又会被她亲手破坏。久而久之,孙子决定对症下药,尝试搞清楚她夜号的原因。

  她已经上床多时了,可是还没起来踹门出来,他以为今夜无事,也准备回房睡觉。他起身把凳子搬进去,好像听到楼下有动静,他停止熄灯,站在门边仔细听,听错了,楼下路过了一条秋田犬,探头出去看到犬眸发出光,疑似流星落地。他回房把灯熄灭,脱衣上床,可是后脑勺还没碰到枕头,楼下就喊开了。他马上起身穿上衣服,迅速跑下楼,发现楼下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忙把檐灯拧开,看到她身上衣正单,拄拐原地转圈,一边转圈嘴里一边骂。

  他站在一旁听了会儿,发现不是骂声,而是与人说话的声音,只不过说的声音大了点,所以听上去像骂声。他吓了一跳,眼下只有他们两人,她不是在跟他说话,那是在跟谁说话?他往四周看了看,确认只有她和他,没有第三者在场,那只秋田犬也早已不见踪影。他没有被眼前的阵势吓倒,也不会像别人那样简单地把她的举止当成撞鬼。除了没有交流对象,她嘴里所说的每个字都像在说话。

  他见到了另一个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她,他与她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他襁褓时期还真是她用调羹?米饭喂饱了他,下地走路后也与她长期在老房子睡一张床。可是她除了名义上是他的娭毑,他并不了解她,祖孙这个名分危如累卵,在他上学后就已形同虚设。他借助这个冷风习习的夜晚了解她,了解这个之前与他只有血缘关系没有精神交流的祖母。他从她房间拿上她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就像他小时候爱踹被,她给他盖被子一样。他不知道她到底在跟谁交流,更不清楚是谁才会让她流露出温情的一面。他从她的话里听到了一个名字,之后剩下的假期,他都用来寻找这个未曾听过名字的人。

  他渴望她继续在夜里起来与对方交流,以期能找到更多线索。可是自从那一晚后,她晚上却不闹腾了,甚至躺在床上连鼾声都轻了很多。这让家人和邻居大喜过望,误以为他们的努力终有成效。邻居给她扰民开出的药方是请大仙来看看,家人因为两家各出一半钱,同意去庙里请神驱鬼。见她踏过火盆,喝过加香灰的热茶后,晚上能一觉到天光,便都把功劳归在了大仙头上。

  他想到了老屋,抽空去了一趟。那里常年没人住,门重,窗破,迈进里面霉气袭鼻,电灯也碎了,屋里很暗,葡萄紫的光需要把门窗剥开,方能看到一张方桌、两张长凳。把长凳挪开,留在凳面的灰尘就錾刻下了他的指印。他拍拍手上楼,木楼梯朽坏了,踮起脚尖踏在上面,不敢用力,手还要摸到墙壁才踏实。来到以前的房间,蚊帐像一张破碎的蛛网,曱甴横走的床上还有一把她从前夏夜摇晃的蒲扇。打开涂了朱漆的衣柜,他小时候穿的衣服再也关不住了,全部掉了出来。他看到自己穿着开裆裤被关在这间房,不能下楼,因为楼梯很危险,会让他像一颗糍粑那样从碗里蹦出来。这间房很暗,他那时还够不到那扇雕花木窗,白天对他而言,比黑夜更黑。他起初害怕,一边拍门一边哭,哭累了就坐在地板上,一抬头就看到碎瓦里漏下了光,再低头才知道裤裆里的凉风是从楼下吹上来的。

  他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张照片。这是个男人的照片,不像父亲,应该是她嘴里的那个人。他揣上照片离开了老屋,看到她坐在屋檐下,眼睛盯着他刚离开的老屋仔细瞧。

  他也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黑瓦褪了色,犹如上了年纪的人白了头,墙壁上的大红标语也残缺不全——“万物生长靠太阳”,最后的“太阳”两字被老鼠钻了洞,看上去就像两个盲眼珠,再也望不见一页页翻过去的旧岁月。

  他没有掏出照片问她这是不是与她夜话的那个人,他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她身边,没有去看她,却能通过她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知道她就在一旁。她现在刚好与小时候的他换了一个位置。

  西斜的太阳照到了老屋墙上,切割出了一道阴影。他也曾在光影里用双手孕育出万物,但都没有太阳来得心灵手巧。他制造的光影精灵在光消失后也会随之消失,而太阳创造的万物却能永垂不朽。

  父母回来了,父母把脚踏进门的那刻,墙上的落日余晖也不见了。他把提前做好的晚饭盛出来,待父母洗完澡后把防蝇罩从桌上揭开,饭菜还有余温。他在吃饭的时候没有找到机会问,因为父母的话题一直围绕庄稼和松油。家人吃完饭,他没有当即起身收拾碗筷。父亲问道:“要钱?”

  “不是。”

  “明天不想上山?”

  “不是。”

  “病了?”

  “不是。”

  父亲急了,摔了碗筷,碎片在地上,人穿了鞋都会割脚。母亲一边清扫碎片,一边急道:“到底怎么了快说啊。”

  他还是没有說话。

  母亲扫完碎片给他解围:“是不是不想这么快出去打工?”他的中考成绩前几天下来了,没有考上县里的一中、二中和四中,如今他的出路只有出去打工。

  他把攥紧的手松开,潮湿的手心里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留着三七分的发型,浓眉,鼻梁上有颗痣。母亲看到照片,说:“你怎么把你爸的照片拿出来了?”他看了一眼父亲,发现他和照片一点儿都不像,父亲的眉毛很淡,头发也脱得差不多了,只有那颗痣像他。

  母亲问:“你是不是把你父亲当成别人了?”

  父亲说:“老子都会认错怎么会是读书的料。”

  父亲把母亲叫进厨房,过了一会儿出来了,跟他说:“本来我们还想交点钱让你去读五中,现在想想读了也是白读,过几天你就去外地打工吧。”五中是县里新开的高中,不管中考分数多少,交钱就能念。

  她吃完晚饭进了房间,此时又出来了,拐杖横在怀里,两只脚踩在客厅一高一低。这回她没从自己的房间直接出去,而是绕着客厅走到了门外。

  父亲说:“这个家就没一个正常人。”

  母亲说:“你怎么把我也捎上了?”

  父亲说:“你也不正常,今天你为什么偷偷把油桶里的水倒了?”

  母亲刚要解释,就听到她在门外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了。想到家里没有冰箱,没有汽车,只有一辆破旧的嘉陵摩托与一台用久的黑白电视,饭菜不能过夜,搁到橱柜第二天准会变馊,父亲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他想要的一切就是累死了也买不起,本指望儿子能读好书,可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更可恨的是,小的扶不上墙,老的又偏来捣乱。

  父亲扬言让他出去打工,但母亲却担心他筋骨脆,受不了苦,就跟父亲商量让他在五中再养大三年,到时出去打工也有力气。父亲同意了,用那辆嘉陵摩托载着他去县五中预交学费,怕读的人多,到时没有位置,提前去占一个名额。

  嘉陵摩托驶出了被群山卡住脖子的村庄,沿着国道奔赴县城。陡坡很多,摩托车总熄火,需要父亲屡次下来推。后视镜里的斑马线像创可贴一样,风一吹就会揭下;再挪几寸视线,他看到了父亲鼻子上的痣,这颗痣在那张照片上停止了生长,现在却变得愈发大了。在回去的路上,父亲的心情很好,因为学校说,成绩好的学生有机会能转到一中或二中。他的成绩在全县是吊车尾,可在五中却名列前茅,非常有希望稍一振作就能飞上枝头。

  “爸,你知道林思是谁吗?”趁父亲高兴,他终于敢问了。话刚脱口,屁股下的摩托车又熄火了,父亲摘下头盔让他下来,把摩托车推到路边,纳闷下坡怎么也会熄火。

  “他是你爷爷。怎么了?”父亲边低头修摩托边问。

  “你知道奶奶夜里在跟谁说话吗?”

  “跟鬼说话。”

  “不是,是跟爷爷说话。”

  “他早死了,不就是在跟鬼说话?”

  “可惜我没见过爷爷。”

  “别说是你,我也没见过。”

  他听到这话吃了一惊,随即明白父亲小时候念书要靠砍柴赚学费就是因为他没有父亲。父亲不像他有爸爸能载着他去交学费。

  父亲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他对他无话可说。家人的话题仍然是庄稼和松油。他应该跟家人一样向前看,而非大踏步后退,他知道,人生这张试卷,也要按时交卷,做错了也无法重来。可是,他依然想知道自己的隔代出题人到底什么样子。

  她除了每夜喊丈夫的名字,对其他事都绝口不提。白天当面问她,她却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时间一长,夜晚她嘴里的“思念”就变成了白天的“日子”——她总念叨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好,以前还能种田的时候,日子至少还像样,可自从上了年纪,“田”组成的日子与日子就散了,最后只落得一张只吃不做的废“口”。

下篇必–刀=心



  这个叫“林思”的男人被记忆的笊篱遗忘了,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对他还有印象。而且,随着她越来越老,提起他的次数也变得屈指可数,有时甚至一年到头都提不上一回。

  五中的生活并不好,每天都有人在教室角落亲热,宿舍里打牌盛行,老师对此无可奈何,只得抓紧时间教个别想读的人。他就是想读的人之一,可是环境不允许他读进去,即便在课堂上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听进一个字。他想退学,退学起码可以省点钱,可是放假回家看到父母对他重燃的希望,他又不敢提了。

  他站在她面前,她却记不起自己的孙子,但嘴里说的又分明是小时候的他。她的记忆出现了欺骗性,说他小时候很懂事,从不会跟她犟嘴。他无数次希望她的记忆能拐到“林思”身上,他不想听她说起自己的过去,更不想执迷于到底过去的哪个他才是真实的。然而,他又偏偏如此纠结“林思”的过去,也许是为现实中的一败涂地找一个理由。

  她仍会半夜起来,可是不再说话,而是沿着马路一直走,有时是往县城方向,有时是往大山方向。

  马路上新装了路灯,黄泥路也变成了柏油路。他悄悄跟在她后面,四周很静,房屋和田野都睡着了,人的呼吸跟禾苗的呼吸都很轻。天上的月亮很大,他们的影子在地上风吹不散。她继续往县城方向走去,四周人烟渐少,就快到车水马龙的国道了,他怕她发生意外,就在胭脂红的黎明到来之后跟父亲打电话,让父亲骑摩托车过来把她载回去。手机刚掏出来,父亲却先打电话过来了,问他有没有看到她,还担心会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他告诉父亲她在他身边,他在马路上找到了她。

  父亲开着摩托车来了,下来把她抱上车,让她抱紧自己的腰,怕她在半路掉下来,可是她已然丧失了抓握力。父亲一只脚撑住地面,让儿子也坐上来,这样父与子就能安全地把她夹在中间。他面露难色,摩托车后座显然没位置了,父亲只好往前挪,已经坐到了摩托车那个像蜻蜓胸一样的油箱上。他坐上去,感到她像一团棉花一样轻。回去的路上人与车多了起来,父亲骑得很吃力,小心地从汽车身边插过去。他通过一闪而过的汽车玻璃,看到了父亲脸上的汗水。

  早起进店铺打麻将的人见了,纷纷让路,怕车上的人摔下来砸到自己。父亲脸上很辣,假如家里有车,现在就不会这么窘迫了。他也在躲避他们的目光。只有她冲每个被她遗忘姓名的人热情地打招呼。回到家,母亲已守在摆好早饭的桌前,听到摩托车声响,忙把防蝇罩揭开,让他们快来吃饭。他一宿没睡,没有胃口,说先睡一觉再吃饭。他走上楼,听到父母在商量着什么。

  她往大山方向夜奔的時候,他没有立即跟在她身后,因为他不知道她已经走了,她一改之前离开时的招摇,变得悄无声息,她有时会提前把门打开,待晚上起床后直接把门推开,这样就不会惊动任何人。她走到前方那座剥壳笋一样的丘陵面前,望着路边似曾相识的丘田。她曾把这丘田改成荸荠地,每年的晚秋,她都会背着竹篓和锄头去地里挖荸荠。

  荸荠叶子很细,像葱,枯萎后烧了可以肥田。荸荠地用水少,到了秋天地里干裂,坚硬的锄头只要挥得好,就锄不坏荸荠。紫红色的荸荠削了皮就是一身白,生吃脆,熟吃糯。她挖荸荠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没有一颗荸荠能逃过她的锄头。他小时候帮她挖过荸荠,但她可不敢让他挥锄,怕他下手没轻没重,把荸荠锄坏,就让他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用手再检查一遍她挖过的土。他会把每一块土都掰开了,揉碎了,确保没有荸荠才会往前挪一步。挖完荸荠,看到整丘田里的碎土和满竹篓的荸荠,她还是不放心,非要再亲自用脚踢一遍土不可,可是有一块不是土,而是牛粪,她一脚踩在了牛粪里,瞪了一眼掩嘴偷乐的他,他就不敢笑了,忙跑过去帮她把竹篓背起来,看到荸荠冒尖,就想给她分担,偷偷拿点兜到怀中。

  她转身说道:“休想偷吃。”他只好把荸荠放回去,看到她的脚步一沉,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道:“活该。”

  如今这丘田不再种荸荠,种回了稻子。她没有力气后,对家里和地里的格局都不再有话语权,一丘田到底种什么,家里的饭桌具体怎么摆,她都插不上话。他追上她,看到她站在这丘种了水稻的田边,月光洒不匀稻田,因为稻穗很密,躲在里面的斑点蛙可以尽情叫,不用再担心被人捉走。她看完稻田,又把目光放到再也爬不上的山上去。她好像知道他在身旁,回头跟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爷爷的往事吗?”

  “嗯。”

  “他就埋在山上,可我上不去了。”

  “我背你上去。”

  “背得动吗?”

  “背得动。”

  她没有看上去那么重。他背着她爬山,爬完丘陵地带,就到了松杉的领域。她让他在一棵最粗的松树前停下来。他把她放下来,扶着树干待气喘匀,看到她用拐杖拨开荒草,一块残破的墓碑就这样沐到了月光。她指着荒冢说:“这就是你的爷爷,他生前个子很高,现在骨殖估计还没有我这根拐长。你爸没钱给他迁坟,也对,他没见过你爷爷,对你爷爷没感情,不迁也是对的。”

  墓碑上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看来父亲的确没认他当爹。那天晚上,她讲起了跟他相识的过程,她年轻时上山砍柴,别的姑娘都避着坟墓,只有她爱往墓前凑,因为墓旁的柴又多又好砍。有一次她掉进了坟墓里,手上的柴刀割到了大腿,鲜血流满了枯坟,那些发黄的枯骨舔到鲜血,一下子重新长出了皮肉,再一看,连五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吓坏了,可是却爬不起来,接着有一双粗壮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向她说道:“姑娘,别怕,上来。”

  爬上坟墓后,她才知道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她没有撞见鬼,是一个好心人救了她。这个人就是林思。他看到了她流血的伤口,将她扶到一片空地,让她坐到一个木桩上,深吸一口气,蹲下来帮她把裤子撕破,往身后扯断一根藤蔓缠住她的大腿,再从树荫下采来一株小飞蓬,用嘴嚼碎了敷在她的伤口上。她感觉伤口一冰。

  她说:“谢谢你。”

  他说:“还能走吗?”

  她说:“不能。”

  他说:“我背你下山。”

  他蹲下来把她背起来,她在他的背上总感觉心会从嗓子眼里逃出去。她感到他的脊背很结实,像躺在床上一样踏实,他的头发又浓又黑,连发旋的位置都找不到。她困在家里养伤的时候,每次都想拄拐去山上找他,可是家人不让她出门,伤好之前哪都不许去。她的身体虽然闲了下来,可是心却久久无法闲下来。

  好在这种日子没持续多久,在那个梅雨季节,她坐在门边看着大雨落在芭蕉叶上,芭蕉叶又把雨水溅到门边,屋檐下没有人进出,却比大雨中央还潮湿,只要雨一直下,这里就会发霉。她眉头紧蹙,又不能出去把那些芭蕉叶给砍了,就想把门关上,阻止那些雨水溅进来。还没把门关上,眼前就阴了下來,一抬头就看到他来了。刚想说话,又看到他手提的礼物,脸就红了:“你……你怎么来了?”他带着礼物和一身雨水来了,可是她却不怕他会把地板弄湿。他说:“这是我走路去县里给你买的礼物。”她对他这句话里的礼物毫不关心,只在意里面的走路两字。那时没有汽车,三八大杠也很少有人有,去县里只能靠一双脚,因为路途远,所以很多人没事不会去县里,去县里一定有要事。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她说。

  “那他是怎么没的?”他问。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可他还硬要上山割松油,就这样发生了意外。”她说。

  “那时你腹中已经有子了吗?”他问。

  “嗯。”她说。

  很多人都说她命硬,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她独自把孩子生出来,一个人把他养大。她的命的确越来越硬,因为命不硬就活不下去,命不硬孩子也无法长大。母子俩都很苦,生活就像被啃光的甘蔗,再也尝不到一点甜头。

  “走吧。”

  “好。”

  此刻孙子把她背下山。她在孙子的背上感到像睡在床上一样踏实,她看到孙子的头发又浓又黑,她也不知道他的发旋到底是在哪边。她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姑娘,别怕,上来。”扭过头却谁也没看见,只听得孙子下完山一边大喘气一边喊道:“快下来,快下来,累死了。”

  父母商量的事是把她丢到养老院。村里有托儿所,也有养老院,托儿所里的是那些父母远在天边的留守儿童,养老院里的是一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现在她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要跟那些身上发臭的老人一起烂在养老院。

  他不同意,可是不同意也没有办法,他还不能赚钱,没钱就说不上话,假如他的成绩能好一点,说不定父母就会听他的话。他在学校里不是读书,而是在熬日子,他看不到一点出路。他的宿舍在六楼,晚上总是缺水,需要下楼取水提上楼。力气大的同学可以提两桶满满的水上六楼,但他却连半桶水都提不上去,提上去的时候往往半桶水都快洒没了,这些水只能用来洗脸刷牙,洗不了澡,又不好意思开口跟同学借水,只得好几天不洗澡,等水来了再洗。他在学校担心她在养老院过不好,更没有心思念书,每次给父亲打电话讨生活费的时候也不敢打听她的现状。他在学校花钱很省,可仍会觉得是自己念书把家里念穷了。父母也会再三表示,他读书很费钱。

  他高考在即,她也从养老院回到了家,还没等她嫌弃别人身上发臭,她就因为夜里起来鬼叫被送回去了。养老院的老人最好的一点,就是精力不够,不管白天黑夜,吃了饭就会打瞌睡,管理他们比管理隔壁的留守儿童轻松,可是她却跟他们不一样。父母看到她被送回来,知道这钱也打水漂了。养老院没有改掉她的毛病,倒惯出了其他毛病,她变得很馋,常会在家人外出的时候买肉打牙祭,然后又会及时在家人回来之前消灭证据。可是对吃久了素的父母来说,肉味丝毫瞒不过他们的鼻子。由于她花的是自己每个月两百块的养老金,他们就是想挑理也挑不出。

  她继续睡在一楼客厅隔壁的房间,这间房打开门就能看到路人来来往往,可是却比那座老屋还冷清。没有人跟她说话,有时只有过路人赶的牛会冲她哞一声。无人跟她说话,她就跟自己说话,而且还把晚上与亡夫的谈话改到了白天。不知道的人以为是这栋两层红砖房在说话,逐渐不敢再从门前过,而是绕到屋后走。

  他高考那天,父母没有来学校看他,也没有打电话鼓励他。别人的父母都对进考场的子女千叮咛万嘱咐,只有他孑然一身,手里揣着冒汗的准考证和圆珠笔。

  考完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沿着汀江河走走停停,走累了就去江滨公园坐坐。公园里有棵茂盛的大榕树,树上最多的除了叶子,就是细长的根须。高中三年,他没有逛过公园,第一次看到树根不用长在地里也能存活。榕树下坐了一对祖孙,爷爷把孙子放到自己腿上,然后把脚跷起来让他坐跷跷板,孙子在笑;另一边是卖气球的商贩,有一个小孩把手里的红气球放跑了,哭着让妈妈给他再买一个,妈妈说“好”。他看到面前有家新华书店,可是一走进去,满目的亲子游戏又让他转身就逃。

  回到家他睡了三天,父母在这期间没有叫醒他,每天早上把饭端到他床头就出去了,晚上回来看到他还在睡,就把冷饭冷菜端走,换上新做的饭菜。三天时间里,他水米未进,而且也没有起来上厕所。他用冬眠的方式逃避高考失利。三天后,他醒了,没办法再用睡觉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之前只是泛泛之交的同学会挨个打电话过来问他考得怎么样,如果只是高中同学打电话还好,因为他们考得也不怎么样,就怕考到县一中的初中同学的电话,他们还没估分,就知道自己九月份将会踏进哪一所重点大学。他不知道在电话里跟初中同学说什么,说恭喜吗?那会显得自己更失败。说同喜吗?又显得自己太不自量力。然而他不接他们的电话也不行,因为有同学跟他同村,他早晚会从家人嘴里或从门外经过的路人嘴里听说谁谁谁考上清华北大了。

  很多初中同学请他去参加谢师宴,他身上没有钱,不好意思去白吃白喝。他接完电话,父母在楼下喊他下来,把一个红包塞到他手上,说:“去吧。”他去了,很多人都很开心,只有他吃了一点先上桌的冷盘就提前回来了。回到家父母跟他说:“我们也给你办一个谢师宴,把你的同学都叫过来,小学的也别忘了叫。”他接同学电话的时候手机来不及发烫,等他逐个通知完所有还能联系到的同学后,贴在耳边的手机就烫红了他的脸。

  喜事跟燕子一样,也许久未登门了,父母要用这场谢师宴给家里冲喜,也想一口气把之前出的份子全收回来。几天后,门上贴上了红对联,门外摆上了大铁锅,上面支了一顶彩条布,以防做饭的时候落大雨。桌椅板凳摆满了客厅,屋檐下也摆了几桌。他房间的凳子也被充用了,他在房里只能躺下来。客人已经到了,在客厅进进出出,手里捏了一把瓜子,一边啐瓜子壳一边去觑有几样菜。

  家里多出来的桌椅板凳让她不适应,她索性也躺在床上,嘴里的唾沫咽了几遍,还是没有人叫她出来吃饭,或把盛好的饭菜给她端进来。

  他躲到屋顶上等家里的客人吃饱喝足离开,有人在楼下的鞭炮声中喊他,他听到了也当没听到。后来这个声音越来越近,他看到她像块肥肉颤颤巍巍也上来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这里,只有她知道。

  屋顶上没有坐的地方,这站立的一老一少像两根被雨打风吹的天线,再也接触不到楼下张灯结彩的信号。屋顶在每年的春风秋雨中,长出了碧绿的苔藓,这些苔藓除之不尽,晒完稻谷很快又会长出来,有时没收干净的谷粒常年被遗忘,也会长出青苗,招来许多眼睛像戴了头盔一样的蜻蜓。

  父亲原打算在屋顶上盖一个遮阳棚,以防屋顶漏水。可是,这里地势较高,本来只有两层的楼房就比别人家三四层楼高,现在再给它盖遮阳棚,那就是高上加高。所以就有人告诉父亲,不能盖,用的理由不是会比他们更高,而是说假如遮阳棚被风吹倒,遭殃的就是地势低的楼房,说不定铝合金还会把在下面楼上晒衣服或收衣服的脑壳砍掉,倘若真被不幸言中,休怪他们没事先提醒。父亲最后放弃了这个计划,只盼以后雨水少点,可雨水少又会影响田里和山上的收成,只好又把这个难题抛回给老天。他的青春就像一个晴雨表,往往能感知到自身反常的气候,这么多年以来,总是雨多晴少,他需要有一个能躲心事的地方。他也不同意在屋顶上盖遮阳棚。

  谢师宴结束了,他扶她下楼捡一些残羹剩饭吃。父母在关了半扇门的客厅拆红包,见到他们,脸色一变,以为是外人,忙用防蝇罩把红包罩上,待看清来人,又伸手把红包掏出来,继续拆。那几天父母的脸色很好,看来红包收益比他们想象中多,可一想到接下来还要给先结婚后生娃的亲戚随份子,又觉得这钱只是暂时存在他们手上,脸色又不好了。原以为办了谢师宴就不用再跟人打交道,可接下来一直到九月份,他又要频繁回答别人问他去哪里上大学的问题。

  “出去闯闯吧,留在家里不像话。”父亲说。

  父母为他出去闯荡准备了行李和晕车药。提前打包好的行李放在他的房间,好像他已从远方归来还来不及打开行李,晕车药也已放到了书桌上。

  最后几天,他都会陪她一起坐在屋檐下,就算不说话,只听听她粗重的呼吸也会感到安心。这对从前最不对付的祖孙,却在他即将出远门的时候握手言和。她好像也意识到他要走,这次的走和之前的走不一样,那时他少则一周,多则半月准会回来。而他现在一走就是归期未定,尤其还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她很快就会变成生锈的听诊器,再也感知不到他的脉搏。

  她扭头看向他,似乎要把他的样子牢记于心。可他却不敢看她混浊的眼睛,也不忍看她脸上的皱纹,他看的是眼前那座老屋。他在她捡起来的讲述里,推开了那扇腐朽的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林思在给她夹菜,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旁边放了一个竹筐,里面放满了她给孩子缝制的尿布,墙上贴的“囍”还没褪色。吃完饭,林思把碗筷端到厨房,对她说:“碗筷等我回来再洗。”她担忧地看了林思一眼,说:“不然今天就别上山了,等雨停了再说。”林思第一次没听她的话,披着蓑衣出门了。门外大雨如注,林思的身影迅速被雨帘遮住。她扶着肚子走到门边,眉头越拧越紧。

  沿着楼梯上楼,房间里的被窝还有余温,她没有躺在床上,床上的孤枕让她不舒服。雨仍未停,且越下越大,木窗外的世界变成了鱼肚白,以往青翠的山林、金黄的田野和皎洁的荷花全都失去了颜色。她戴上斗笠欲出门寻夫,可是脚一踏出去,大雨就像一团火焰,把她烫了回去。她只好放下卷起的裤腿,将斗笠挂回墙壁,继续坐下来缝制尿布,然而手上的穿针引线却再也无法抹平眉间愁。

  傍晚时分,她进厨房洗碗筷,准备先把晚饭做好,这样林思回来就能吃上一口热饭。厨房的灯打开了也很暗,这些被一日三餐熏出的紫茄暗灯光也照不明。她每天有空就擦拭灶台,可是灶台仍会趁她不注意时被涂污,眼下她没有心情擦拭,她要抓紧时间把饭菜做好。厨房也潲进了雨水,淋湿了柴禾,丢进灶中火势不旺,久久煮不熟锅中菜。她只能继续添柴,很快灶里就塞满了柴禾,更是剥夺了让火烧旺的空间,而且,火不旺,烟却不停蹿出来。眨眼的工夫,整个厨房都被烟熏得看不见了。她咳嗽着跑出去,忙去接一盆水泼进灶里,只听得“哧”的一声,灶火彻底熄了。这顿晚饭也就完全毁了。

  这时候,有人匆匆踏进她的家门,对倚门远望的她说:“不好了,不好了,山塌了。”她戴上斗笠随此人出门,踏上满是黄泥水的路面,仍走得又急又快。她扶起斗笠望了一眼群山,脚步登时就慢了下来,林思经常割松油的那座山,有一爿已经被雨水削掉了,裸露出稻黄色的山体。泥石流顺着丘陵流到了路上,上山的路没有了,丘陵上的梯田也灌进了泥水,里面刚插上去的青禾全遭了殃。无人敢上山,也没人知道山上有没有人,现在只有等到天黑吃晚飯的时候,才能知道谁还没回来。她的丈夫天黑后没回来,她走进每一户开了灯的屋里,求他们跟她一起上山去找她丈夫。他们阖家团圆地坐在灯光下吃饭,嘴里吃着可口的饭菜,屁股下坐着温暖的凳子,说他们没空;有些人心里过意不去,说明天等天晴了可以看看能不能上山。她的丈夫等不到明天,她马上转身回家,准备拿上锄头独自上山。远远看到家门口有灯,但不亮,就像被手心捂住的手电筒,忙跑进屋里,嘴里喊道:“林思,你回来了吗?”林思没有回来,是她走出家门时忘了关灯。她从墙角拿上锄头,打算关灯,但最后没关,害怕林思回来找不到家。

  她一边走,一边用锄头开路,嘴里还叼了一个手电筒。她的鞋子越来越重,脸上的汗水越流越多,可丘陵还没爬完。黎明时分,天边出现了酡红的微光,她终于走到了有松有杉的地方。她爬山时没有回过一次头,因为等她的人在前面,不在后面,也就不会知道她硬生生从泥石流中踏出了一条道。

  她看到许多松树都倒了,这些翻倒在地的松树让天空不再拥挤,她看到头顶的星辰逐渐隐去。她在这些松树旁没找到林思,喊出去的声音也没有回应,只有空旷的回响敲击在她心上。在之前林思救过她的荒冢里,她终于发现了他。荒冢太小,容不下高大的林思——他的脚架在冢外,头和身子却趴在冢内。她把林思翻过来,发现他口鼻里满是泥沙,急忙给他清理,还把他的乱发理顺,接着将他吃力地拖上来。她背靠林思休息了一会儿,他身上很冰,她感觉自己像靠着一块石头。天亮了,她笑着对林思说:“我们回家吧。”

  林思曾把受伤的她背下山,现在她也要把没了呼吸的林思背下山,背回到与他共同的家。回到家,她把林思洗干净后给他发丧。亲戚朋友都过来帮她处理丧事,她把林思葬在了那个无主之坟,它如今有主了。停棺七日足够上面受伤的树重新长出新芽。

  父亲出生后,刚会走路就要跟她一起出去干活,过早的劳动压垮了他的腰,导致他后来始终长不高。父亲靠卖力气盖了新房,他们全家陆续搬出老屋。只因她初时住不惯新房,孙子被迫陪她多住了两年老屋,直到老屋年久失修不能住人,这对祖孙才搬进新房。

  父母提前回来了,他们从乌云密布的山上下来,回到家发现家门口仍然阳光普照。这对祖孙坐在屋檐下,在逆光处看不清来者何人,给他们挠痒痒的阳光也被来人挡住了。她挪了挪凳子,他也往旁边挪凳子,这才看清来人的长相。首先吃惊的是她,她忙伸手去墙上摸拐,慌乱之下,拐被她碰到了地上,立刻激起一阵像破折号的响声,她低头捡起拐,立马起身走进客厅,眯着眼睛一看里面的时钟,发现还不到下午四点,又转身出去,手握的那根拐杖在说完话后就成了句末的感叹号:“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呀!”他在她起身之前先跑进了厨房,以为能在父母洗澡之时把晚饭做好,听到她这句话,举着锅铲出来确认了一下时间,的确还不到做晚饭的时候,回到厨房把火熄了,趁倒进锅里的油还没热把它舀回油罐。

  父母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们用手指了指群山。她发现群山之巅有一团乌云,过一会儿风将会把这团乌云吹到这里,雨就要来了。这里的雨很奇怪,不是同时间下满整座村庄,而是先从山里开始下,只要看到群山的颜色由浓转淡了,就知道雨正在稀释山青,使得大山在雨中发白了,这时别看头顶还有骄阳,也要抓紧时间把谷子收起来。下雨之前的预兆就是天上的乌云,有时乌云被风吹斜了,雨就会落到别的地方,但风一般都会把雨准确无误地送过来。闭门不出的人们只要看到门外的尘埃像野马一样奔跑起来了,就知道雨像鞭子一样抽下来了。

  她没有吃晚饭,坐在灯光下吃晚饭的一家四口少了一人,就由“田”变成了“品”。他们仨用不同的舌头尝饭菜,品出了不同的滋味。他机械地往嘴里夹菜,耳朵听着父母对他重复过无数遍的嘱托:“出门在外要当心点,记得时不时地打电话回来。”他嘴里说着“好”,却起身把饭菜端进她房间。她的房间没有开灯,他进去也没有开灯,把饭菜直接放到她的床头就出去了,出来后发现父母把碗筷收了,正在屋檐下的水龙头边洗碗。水声很大,不知是雨声,还是自来水的声音。

  他走上二楼,在自己的房间检查行李,把那片放在桌上蒙了尘的晕车药塞进包里。做完这些,他躺在了床上,他知道雨还在下,因为天花板在渗水。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他睡着了,在正对楼下的那间房,她却醒了。

  她醒来不是因为饿了,她醒来是因为又梦见了林思。她看到林思要冒雨出门,一下子惊醒了,惊醒后发现他走了,立即起身拄拐去追,可是没能追到,前面有一扇门挡住了她。她开不了门不是因为力气不够,而是今夜风雨急,给门加了一重锁。她在里面再怎么用力都推不开。

  透过这扇推不开的门,她似乎还能看到林思远去的身影。他的背影很高大,闯入雨中,好像就会让这个世界少淋几滴雨。她看到林思戴的斗笠不够遮雨,他就在路边的水渠里掐了一片滴水莲,然后放到头上,这样雨就不会淋到他了。她笑了,说:“脑筋真发达。”

  她看着林思上山割松油,腹中胎儿的奶粉钱他要一刀一刀割出来。松树喜雨,油脂金黄黏稠,看来今年松油能卖个好价钱。林思不怕雨还在下,因为绵密的松针使雨淋不到他;也不怕天上雷殛,因为粗壮的树干自会把雷引到别处。她看到雨水像松针刺向林思的身体;她看到闪电哪怕像被掰弯的剪子,也要剪掉他那头浓密的黑发。

  她喊道:“危险,快回来。”

  林思转身冲她说:“等我再割几棵。”雨越下越大,雷电越来越闪。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墙壁也被雷电劈出了沟壑。

  她看到山体在动,喊他快躲。林思也发现了危险,立即跳进那个孤坟。一棵树正好在他身边倒下来。

  她看到林思跳进坟里没出来,心里慌眼里急,可是面前的这扇门依然打不开。她抬脚踢门,可是却踢空了,她重重摔在了地上,拐杖也掉在了地上。原来脑壳着地和拐杖落地的声音一樣响。

  她的死让孙子暂时走不成了。他留下来帮忙处理她的葬礼。很多熟悉和陌生的亲戚都来了,没有人流一滴泪。他流了一滴泪,母亲说:“别流泪,我们都没流泪。”他们——包括家人都把她当成了一把尖刀,现在拔出来了,血就会提早止住,所有人也才会松一口气。只有他知道,她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在她死后终于真正读懂了她,原来“思”这个字既是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又是在给心拔除可怖的记忆——它包含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生与死的法则。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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