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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的枫叶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8326
古年

  



  终于等来她了。那是一个放学后安静的黄昏,她将半个头伸进来往里瞧时,我正在给桌上一盆枫树盆景浇水。

  “请问,这里是心理健康辅导室吗?”她有些明知故问,因为她口里念的就是门上贴着的大字招牌。

  我曾不止一次想象过她来敲门,但是真到这一刻,还是有些意外和慌乱。洒水喷头在手心抖了一下,水洒在桌上。一个心理老师最基本的素质是面对患者泰然自若,保持平常心。我顺起抹布把桌上暴露的尴尬赶紧擦去。

  “请进,我是李老师。”

  对方跨入一只脚,身子倚着门,一副攻守兼备的姿势。感觉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目光里,骨碌碌地在我脸上扫荡。

  她的瞳孔是面镜子,我从那里面看到了真实的自己。踩在而立之年的尾巴上,有一抹让年龄越境的沧桑藏在眼底。嘴角抿出一个没有体温的微笑。我的外貌和举止,看来比心理问卷更让她好奇。

  我没有照例让对方关住身后的房门,而是迎了过去,说进来坐一坐怎样?

  她仍然举棋不定,眼神有些游移,像是蒙着一层清晨的水雾。如果这眼神来自哪个男人,是一种茫然的迷失,容易激发女性的母爱;如果来自女人,会想上去给个温柔的拥抱,生出让她慢慢融化在怀里的冲动。

  好熟悉的眼光。

  “叫什么名字?”我装作不认识她。

  “可以先不说名字吗?”她问。学生不肯告诉老师名字,她还是第一例。

  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名叫萧渺渺。自她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可能要偏航了。她还戳穿了我专攻心理学的一个不可示人的动机——不为治人,只求自救。

  “您别误会,是班主任让我来这的。”她说:“老师告诉我了,凡是班上成绩排名前三的同学,都要来您这里接受辅导。”

  我知道,渺渺肯定是班主任筛选出来的第一批可疑分子。其实,筛选的标准是我制定的。校长对我的提议也大加赞赏,认为方法简单粗暴但有说服力,凡为学霸都是心理健康出问题的后备军,而且一旦出事对学校形象的杀伤力更大。

  我说:“不会误会呀。这里不是病院,李老师也不是藏魔王。”

  “来您这里的学生都有什么症状呢?”她把“症状”二字咬得很重。

  “没什么症状的同学更多。随意来坐坐,想跟我聊聊天的也大有人在。”我在撒谎,几乎没有一个学生会误把我这里当作“奈雪の茶”。

  对方不置可否。

  “你呢?想进来坐坐吗?”

  渺渺这才站直身子,走进来。她有张清澈干净的脸,马尾辫的每根头发都透着光泽,眼睛像个找房的租客一样四处张望。她在沙盘游戏治疗设施面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说:“有意思,这里比任何办公室占地都大,有点小豪华的味道。”

  我知道她没去过校长办公室。

  她在面谈室的单人沙发前坐下,身子尽量后仰在柔软的靠背上,带牙齿似的眼神里的光泽柔和了许多。

  “我不喜欢这个,”她指着对面桌上那盆景:“枫叶,干吗是枫叶?”

  “为什么不喜欢枫叶?”我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好吧,你喜欢什么植物呢?”

  “西瓜,”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有西瓜藤做的盆景,我会养一钵放在浴室的。”

  我注意到跟她讲话要小心,可能随时会考验你嫁接不同物种的能力。

  我倒杯水端给她,随口问:“班主任叫你来这里,仅仅是因为你学习优秀吗?”

  “还觉得我心理有毛病呗,”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初中时我就看过医生,被怀疑有轻度抑郁症。”

  我马上想起了放在抽屉最上层的抑郁症测量矢量表。每个值得怀疑的学生首先回答完这份问卷后就可初步诊断症状的程度了。可是凭直觉我感觉这不适合她。

  “老师,‘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这话您同意吗?”

  她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提问,可还没等我回答,又接着问:“同为女性,您觉得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就会担心自己也患上抑郁症呢?”

  “嗯,这个不一定。抑郁症就像是感冒或奥密克戎,谁都可能患上吧。”

  那天,渺渺似乎是专来面试我的。或者说,认为我是个深藏不露的病人,她是来戳穿真相的。她没有谈任何自己的事情,更别说心理症状,就礼貌地告辞了。出门时,她斜挎书包的背影让我怦然心动。

  “我喜欢你的背影。”忽地记起来了我对初恋情人说过的那句话。

  渺渺还不知道,是先有了我的不幸,才会有她的一切。她来了,我就有了治愈自己的机会。



  渺渺有句话没说错,我占有的这个地盘当属全校最好的区域。能够拥有它还得感谢三个月前一位自杀的初二男生。他从四楼教室的走廊纵身一跃,落地时把整个学校震翻了天。尽管如今学生自杀已经不是稀奇事,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去年就有五十九位学生走了(相当一个超编班的人数呵),可发生在眼皮底下還是很让人震惊。一位下课铃声刚响就会活蹦乱跳吆喝大家去打软排球的男孩突然就没了,死因留下的巨大问号无人解答,这不是啪啪打所有人的脸吗?

  老师同学家长都一口咬定“死前毫无症兆”,心理学家却知道这是活着的人找出的残酷借口。每个自杀者生前都发出过不少于十次的求救信号,每个他身边的人却会找出这一倍数的理由为自己见死不救撇清关系。

  于是刚调进学校才三个月的我一下迎来了高光时刻——校长让我立即筹办了这个心理健康辅导室,包括沙盘游戏治疗室、谈话室,硬件设备一应俱全。

  与我刚调来时相比,校长变得越来越脆弱,也越来越威风凛凛了。据说他的威严与这所学校今年自杀的学生人数成正相关。上半年,年轻女老师还敢跟他打情骂俏,下半年他就整日脸部僵硬,在全校教师会上庄严宣布今后不许妄议领导了。借此事发,他要求校领导班子每个成员和班主任都得在下班前或自习课中去校长办公室单独汇报工作。还在办公桌前竖起一块塑胶大隔板,视每个来者为带菌人员。

  我首次去见他,校长开口就问:“你看全校哪些人是心理疾患的嫌疑犯?”

  好在我没有不假思索地开口即说“就是您”。做过沉思状,我回答这个问题需事先摸清底子,可在全校进行一次心理问卷调查。他拍桌说立马就办,还嘱托问卷上一定要写清楚班级和学生名字,以便日后万一事发,可充当提交上级部门和家长的证据。这一指示带来的结果是,问卷“最近三个月你有过轻生的念头吗”一栏中,学生无人填写“有”,回答出现大量的“说不清”。这明摆着是不想说清,但校长龙颜大悦,说这下可以睡上一个学期的安稳觉了。

  如果说校长是最严重的心理疾病患者,这已是公开秘密的话,那么第二个病入膏肓的人就只有我知道了,那便是我本人。还在读硕士生时我就发现了这一规律——大凡想当临床心理师的同学,基本就是“准病人”。我们同学之间经常惺惺相惜,遇到谁发病就劝慰对方:“果然学(心理)临床比较适合你。”

  我一切心病的源头都始于大学时代那次无果而终的感情。十多年过去了,我知道自己已无药可救,但还拥有一个被治愈的终极手段。从半年前主动要求调进这个学校开始,我就迈出了这一治愈疗程的第一步。而萧渺渺的出现为我开启了一扇走向新生的大门。

  我唯一需要小心的是,不能操之过急,让猎物离开我的视线。



  果然渺渺又来找我了。还带了一位同学做伴,叫小舞。说她俩既同班又是一个大院的隔壁邻居。小舞长得有些袖珍,起风了就会被吹跑的那种身材。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让人担心她小巧的鼻梁不堪重负。

  渺渺又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进来,这次是侧耳听我播放的音乐。

  啊,舞动着带露珠的翅膀,

  时间在动荡的水波中消失。

  (舒伯特《水上吟》)

  “这首曲子听来很熟悉,应该是在娘肚子里听过,”她撇了下嘴角,说:“大人很奇怪。你还是颗胚胎时,他就教你听舒伯特和贝多芬;等到你长大了,他给你放儿歌。”

  小舞无声地笑一笑,望着渺渺。果然她要说的话都由渺渺来转告,告诉我的来意是,她想咨询一下,如果今后希望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老师您有什么建议。

  我说:“欢迎未来的同行。老师能给的建议是,你要对人保持热情和好奇心,最重要的是要学会与人建立信任关系。”

  小舞听完回答,又望一眼渺渺,开始提第二个问题。好像张嘴的开关藏在对方的眼睛里似的。而渺渺显得漫不经心,在玩手机。眼睛在屏幕上游弋,可注意力却集中在耳朵。

  “第二个问题是,老师您会做心理催眠吗?”小舞看着厚厚的窗帘和沙发后面摆放的一根蜡烛,问。

  “会一点。不过请放心,在没有征得对方同意的情况下是不能做的。多数情况下也不需要。”

  小舞眼睛又看向渺渺。是等待对方打开开关吗?我忍不住了,直接问渺渺:“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您是怎样想到要当一名心理老师的呢?”她问。

  “为了自我治愈。”我毫不犹豫地说。要让对方敞开胸怀,必须先自己打开城门。我试图诚恳地回答道:“没有真正经历过心理苦痛的人,怎么有信心治愈别人呢?”

  渺渺眼睛亮了一下,问:“老师经历过哪些心理痛苦呢?”

  我说这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进行时。正因如此,才会对每个人的心理疾患感同身受。

  “可以先听听老师的故事吗?”她立即提议。

  “不行,这违反心理辅导的基本伦理。因为在还没有了解对方的心理问题时就谈自己,反客为主,有误导的风险。”

  渺渺显得有些失望。她点下头,说:“那好吧,下次我再约老师。”说完就去牵小舞的手要告辞。对方好像觉得游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有些想再待一会儿的犹豫。可是渺渺很坚决,拉着她头也不回就走。关门时,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看来,她今天是来继续面试我的。我被她录取了吗?



  几天过后,几乎是踩着下课铃的余音,渺渺又推开了我的门。

  这次是一个人来的。但刚走进门,就说:“我只有三十五分钟的时间,因为父母会定时打电话回家,确认我今天是否还活着。我不想告诉他们来您这里了,这个老师您懂的。”她说。

  我说:“没问题,我们抓紧时间就好。”

  “您看该怎么治疗我吧。”她放下书包,勒起袖子,好像马上要开始的是一场拳击比赛。

  我告诉她:“忘记‘治疗这个词吧。我们先来随意玩个游戏,热一下身。”

  我刚要开始,绕到她身后,她立即倏地转过身来,警惕得像背后窜来了一头黑熊:“您要干什么?!”

  我举起两手做投降状,说:“别担心,要做的游戏安全又简单。我站在你身后,数三下后你试着把身体挺得直直地往后倒,我会稳稳地扶住你。”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她盯住我问。

  我說:“现在告诉你就没意义了。等测试完后再说吧。”

  一看她的脑子就在开始飞快旋转了,她说:“那好吧。其实您要得出的结果都会一样。”

  我刚数完三,她背朝我的身体就直挺挺地倒将下来。快到出乎预料,差点失手没有抱住她。我要求再重复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把她身体扶直后,我有点气喘吁吁,捶着腰,看她正得意扬扬地从头顶俯视我,问:“怎么样?试验结果您满意吗?”

  我说结果超标了。“这是俄国心理学家发明的一个测试信赖度的方法。只有信任对方时,你才会放心大胆地往后倾倒身体。”

  “真无聊。”她嘴角撇出个大写的不屑。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就是我老爸来测我,也会得出他想要的结果。”

  无语。不得不跟这孩子小心相处。因为我猜不透她是人太单纯呢还是识破了谜底,只好放弃自圆其说的尴尬,说:“既然证明你对老师有基本的信任,我就不再顾虑了,想问你有什么要跟老师交谈的事吗?”

  她没回答,低头好像在思考。

  我搬来两把椅子,面对面地放在间隔两米处的位置,然后让渺渺坐在其中一把上:“推荐一个自我心理治疗的方法吧,很简单。你想象对面椅子上坐着的是另一个自己,然后,你开始问对方困扰她的苦恼是什么。接着开导她,谈出你的想法是什么,试着用各种办法去理解她的内心,分担、化解她的忧愁。”

  渺渺一听挑起了眉毛,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那老师您呢?在一旁监听两個渺渺的对话吗?”

  “不,为了让你尽快进入角色,我会暂时离开房间。半小时过后,再进来看看你俩交谈的结果如何。”

  渺渺脸上显得有些失望。她失望的表情让我很好奇,那不该是现在出现的本能反应。因为谁都不想让人轻易窥视自己内心的秘密,她也没有道理这么快就真正信任我。

  我进一步说明了一些操作细节,比如称呼空椅子上的自己时,只能用“你”或“渺渺”,避免用“我”才能尽量将自我“客体化”,像一个冷静的第三者那样剖析自己。她的悟性极好,解释显得多余。当我轻轻关住门时,她凝视空椅子的表情已经变了,像是面对一个站在悬崖边上正欲纵身一跳的绝望少女。



  这日晚上回家吃完饭,我牵着巴哥去湖边散步。和往常一样,一路上它气喘吁吁,像个刚刚翻越喜马拉雅山的老头。才满三岁,却步履老态龙钟,满脸苦大仇深,好似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这点很像它的主人。

  边走,边播放渺渺刚才的录音。没错,我把录音笔藏在对面椅子的坐垫下面了。进入反抗期外加抑郁症的学生对老师戒备心超强,我不得不使用些特殊手段掌握信息。

  渺渺跟对面的自己说话时声音有些夸张地大,好像担心音量不够不足以说服对方似的。

  “渺渺,我知道你心里好苦,有一个忘不了的人。你要如何放下,才能与自己的过去握手言和?”

  她第一句话就声情并茂,直指心脏。

  “其实,在大家眼里你已经算是个赢家,不该有什么烦恼了,连嘟囔一声抱怨一句都显得矫情。可是,你就是不如意,不称心,觉得遍体鳞伤,对吧?”

  “你想过没有?过去受过的伤害,真值得记住一辈子吗?你的心是不是太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呢?难道要把他装在心里一辈子,让其他任何人再也进不去了吗?”

  ……

  巴哥突然停在一条湖边长着鹭草的路上不肯动了,任凭我勒紧它脖子上的绳索怎么拉它都不走。还四处张望,“呜呜”地吠叫,一改往日的低调与驯服,用凶狠夸大了它的丑脸。

  它怎么啦?狗的心理不属于我研究的范围,我只想踹它一脚。

  这时,一只比熊犬和它的主人迎面走了过来。那小美人见到巴哥尾巴摇得像面旗帜,巴哥居然毫无反应,骄傲犹如王子。忽地,我记起来了,巴哥钟情的是一只毫无颜值可言的牛头梗,常常就是在这片鹭草地里跟它不期而遇,上演一幕老鼠爱大米似的情戏。巴哥扑上去,把嘴里流出的涎水涂满对方一脸,牛头梗会钻到它的屁股处,用鼻子在那里嗅熟悉的气味。

  原来巴哥是在这里等待已经数日不见的情人出现。

  狗尚如此,人又怎能轻言放下?我干脆松开颈绳,在附近一个斜坡处坐下。

  渺渺的声音还在继续,就像在安慰巴哥似的。

  “你手放在胸口问一句自己,他的完美是不是你用想象塑造的?生活中有多少事情不是幻觉?所以,恕我直言,你真放不下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你的虚荣和自恋,还有……嗯,你的自欺欺人。”

  “还有跟你说下去的必要吗?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可明白了也没见你醒悟。唉,还能说的只有一句话——我瞧不起你!”

  果然,渺渺的心病跟巴哥类似。这是不少找上门来的学生的共同苦恼。一是学习,二是恋爱,三是人际关系。学生的烦恼无出其右。

  其实,除了学习的烦恼以外,大人又何尝不是被相同的心病折磨着呢?正因如此,听渺渺的开导,我觉得她甩出的鞭子,鞭鞭也抽在了巴哥身上。好像渺渺对面那把空椅上坐着的不是另一个她,而是巴哥。

  亦或是我。

  老实说,我的婚姻混乱不堪。虽然读书的年代懵懵懂懂,无法想象跟渺渺一样把异性装进自己的生活。可是进入大学之后,几乎所有女生都把找男友当作了新生的一堂必修课,个个争当专攻爱情的职业选手。正是在这四年中,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爱与恨,让此后的人生变成了一锅粥。大学毕业后,父母早逝,留下我这个情感残缺的独苗巨婴。于是守着一份拮据的遗产,开始攻读心理学。究其原因只是想把这门学问当作一剂药方,治愈我无家可归的情殇。可入道之后才幡然醒悟,其实最可怕的心理病患者恰好就是业内芸芸众生。因为他们掌握了所有治疗的门道和工具,如若仍然治愈不了自己,就等于身患绝症,无路可逃。

  可惜我的导师直到我硕士毕业时才在课堂上挑明这点。那堂课下来,我发现跟自己一样瘫坐在教室里面的女生占了一大半。

  自那以后,我交往了半打男人。把他们视为一剂剂新开的药方,把自己当作小白鼠,反复加大剂量尝试。我会套用心理学家荣格所说的人格原型理论,瞎编一个追求男人的原始神话。拿自己的初恋男友作为对标原型,把所有男人都按他的尺寸去套。从身高体重到阳具的粗长度都要比对一番。

  我的思维模式很简单——最适合我的就该是第一眼看中又最先失去的那个。

  等到发现小白鼠无药可治时,大学的初恋早成了别人的丈夫。毕业后,只在去年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上见过他。那天去了,全程我没搭讪的同学只有他。期间,大家吆喝着要照一张跟当年在教室里一模一样的合照。待摆好姿势准备拍照时发现他已经走了。因为旧照上的他躲在我身后,在我耳朵上竖起双手做了一对羚羊角。

  结果照片发在同学群里后大家都说与过去别无二致。

  只有我知道,头上少了一对羚羊角。

  就是在这次聚会上,我和一位早早当上幸福妈妈的同学聊天,无意中听到她用羡慕的口气谈到了一个老同学的女儿和自己孩子同校,在学校是如何优秀出众。这女孩的父亲就是从我身后消失的他。不等她聊完,我借口去上厕所,蹲在里面久久站立不起来。我凝视刚刚拍下的同学纪念照,听到了脚下的地鸣。我用十六年岁月埋葬的过去原来是潜行在地幔下日积月累的岩浆,只需要一根牙签戳下去就轰然喷发了。

  此刻,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焦土般的内心滋生——我要夺回本来属于我的那对羚羊角。

  ……

  已经等了整整半小时,巴哥的恋人终究没有现身。我只好蹲下身来抚摸它的脊背,哄它回家,接受和主人一样的命运。

  耳机里又响起了渺渺的声音。

  “渺渺,你要记住,人生最好的活法,不过‘接受二字。”

  她在对着空椅子上的自己背诵哪部西方电影里的台词。我不知道这是说给谁听的。怎么句句听起来都是想治愈巴哥母子呢?

  不过我不赞成使用“接受”二字。我已经悄悄把“接受”换成了“改变”。这也是我不计后果要求调到这所学校来的原因。我还回答不了自己到底要改变什么,但隐约嗅出了里面的血腥味。

  渺渺还在我耳边对着空椅子继续诉说她的痛苦。

  “你父母问,渺渺你到底喜欢他哪里。你说,喜欢他的背影,还有他的左手无名指的指甲,光滑得让人忘记呼吸。真恶心。你在骗自己。明明都把他读到了最后一页,才会观察得这样仔细。你爱得无可救药!”

  我感觉耳机发出的声音震得心脏发痛。我捂住自己的嘴,发现没有在呼吸。

  我也无可救药了吗?

  就因为渺渺的父亲。



  渺渺竟然好几天没有露脸。我忍不住查看她班级的课程表,趁下午一节体育课的时间,去操场转悠了一圈。足球场上是活蹦乱跳的男生,场外被女孩围住,尖叫声淹没了整个操场。只有一对女孩坐在距离操场有三十米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下,靠在树根上看书。我猜里面有渺渺,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

  一见到我,渺渺立即将手里的书藏在身后。不过藏也无用,光凭那蛋白色的硬壳书皮和厚度,我就猜她在读《论人的成长》。那是心理治疗家卡尔·罗杰斯的代表作,每个学临床心理的人都视为圣经,需要吃透他创立的就诊者中心治疗法。

  没想到她在悄悄读我的专业书。是为了自救还是诊断我的治疗水平呢?我装作没看见,只是问她这段时间为什么没来,因为老师的心理辅导还没结束,半途而废会加重病情。她不置可否地嘟囔一句:“其实无所谓,反正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说着,体育老师跑过来了,厉声询问她俩怎么会在这里,你看大家都在积极锻炼,就差你俩参与。我想都没想就走到体育老师跟前,解释说是我叫她们过来的,准备约她俩去做心理辅导。体育老师是体大毕业刚分配来的新人,一看我的表情比他还严肃,马上放低了身段,说:“那好,很好。身体的健康需心理健康做保证,你们好好接受李老师的辅导吧。”

  等体育老师一转身,渺渺趁我不注意,把那本书塞进了小舞的怀里,示意她离开。对方走后,她像个同案犯似的冲我一笑,说:“既然老师您让我逃课,只好假戏真做了。”

  进了谈话室,渺渺一眼看见桌上的枫叶盆景挪走了,换了盆我刚买来的秋菊,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表情。她顺从地坐在那张来访者的沙发上,突然问:“那天我跟自己的对话,您听了有什么要反馈的意见吗?”

  我愣了一下,很快识别了她的狡黠,说:“当时老师不是特意离开了吗?”

  她说:“记得记得,我还以为您会录音呢。”我挥手表示不计较,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等双方平静下来,这才问她:“那天都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可以分享一下吗?”

  “当然,”她似乎并不忌讳,说:“我劝自己放下,只有放下才能重新开始。”

  “放下什么呢?”我问。

  “有一个同班同学,一年前远走高飞了,拿走了我一样东西。”

  “是吗?他拿走了你一样东西。”我重复她的话,使用了标准的心理师对话术——避免马上追问引起就诊者的无谓抵抗,仅仅通过复述对方的话来怂恿她主动招供。

  “是的,他拿走了我一块橡皮擦,”她观察我的表情,继续说:“那是我爸爸上次从日本出差带回来给我的。看去像个富士山造型的工艺品。”

  “对你来说,这个橡皮擦有特殊意义吧。”

  她突然反问我:“那老师您猜,一块橡皮擦会有哪些特殊意义呢?”

  我说:“什么事情的意义都因人而异,被人赋予。我只能猜,那块橡皮擦,还有拿走它的那位同学,对你而言或许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意义。”

  渺渺点点头,这是我看到至今为止她冲我第一次点头。“没错,是我送给他的。可是現在后悔了,好想他能还给我。”

  “为什么呢?”我还是没能忍住提问。

  她把左手手肘放在沙发扶手上,头轻轻地偏过去,脸颊依偎在手心里。我也模仿她的动作,手托住脸颊。心理学上把这种东施效颦的肢体语言称为“镜像投影效应”,可以让对方无意识中对你产生亲密感。

  “因为带走了它,我就无法擦掉和他在一起的记忆。可是他却可以用那块橡皮擦随时随地消抹去有关我的追忆。”

  她的眼神迷惘且失落,无法不相信她是认真的。

  我深深点头,示意完全理解她的痛苦。

  “如果没法让他归还你,那有什么别的办法来取代、弥补吗?比如说,做其他激发自己兴趣的事情来替换这段记忆,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

  “没有,无法弥补,”她收回迷失的眼光,一下看住我,问:“如果这事发生在老师身上,您会用什么办法擦去这段记忆?”

  我有些猝不及防。在我所学过的各种案例中,还没有遇到一个像她这样的治疗对象——每谈一点自己的状况时,马上追问心理老师的想法是什么。我学到的所有疗法都是如何尽量挖掘治疗对象的深层心理,积极倾听他(她)的心声而不可轻易插话。可渺渺一再打破规矩,老是逼着我代替她找开门的钥匙。都不等我弄清门是朝东还是朝西开的,就伸手来掏我的口袋。

  “你有没有问过身边的人,该如何找到你的橡皮擦?比如说……你的父母。”

  “父母?”她对我说出这两个字似乎有些意外。“他们能算是身边的人吗?我指的是精神层面。”

  “他们平时会关心你的精神世界吗?你苦恼时,第一个想要倾诉的对象是谁?”

  “我的维尼熊。”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维尼熊!当年初恋男友送给我的那只都还在每天陪我熬过长夜!我想自己的表情有些失态了,赶紧低头躲过她的视线。

  “老师您呢?苦恼时想要倾诉的对象是谁?”她丝毫不放过我,立刻反问。

  “我自己。”我也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没人能够取代。”

  渺渺深深点下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是的,有时候你找别人倾诉,可能越说苦恼越深。有一次,我实在没法承受了,把自己和这个男孩的事情告诉了父亲。你猜他怎么劝我?说‘你这是浪费时间和感情。你经历过的事情,爸爸早就有过失败的教训。记住吧渺渺,凡是初恋,结果都是一地鸡毛。”

  我尽量不动声色,问:“你父亲教给你的人生教训,哪些是你印象最深的呢?”

  渺渺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了好一会儿,说:“他从一个成熟男性的角度告诉我,不论女孩觉得自己感情有多真多深,其实长大后回过头来看,心智都像个没煮熟的生鸡蛋。听他这一说我好后悔。因为他用一个失败的初恋故事毁灭了女儿刚刚准备尝试的冒险。让我还没体验飞蛾扑火的刺激和幸福,就被他掐灭了一切。”

  她停顿一下,语气幽幽地说:“所以,我希望手上留下那块橡皮擦。它让我放心去尝试做任何事,错了用它擦去就好像从没发生过。”

  我没法继续这场谈话。她父亲的话还在耳里嗡嗡作响,像一块玻璃片划过我的每根神经。好似听见一个声音在嘶哑地呻吟——

  他在撒谎!渺渺,你爸爸在撒谎!受害者就坐在你对面,她最有权力告诉你真相!

  “老师,我爸爸说得对吗?”

  “这要先问问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摇摇头,说:“不必了。父母说的话,我很少去信。”

  我点头,又摇头。心里好苦涩。明明就在谈我的一段经历,怎么却成了我无法插足的回忆?我心里在对自己说——渺渺你等着,老师回答你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终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都从你和家人记忆中抹去。干干净净。

  但绝不是使用橡皮擦。



  治疗渺渺的抑郁症注定是一个混乱焦灼的过程。至今,我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真是患者。因为在我面前她表现出超常的心理稳定与成熟。如果借用她的眼睛看世界,病了的应该是周围的每个人,特别是想要为她治病的心理老师。或许,她之所以还在一次次来找我,仅仅是觉得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块万能橡皮擦,需要把我的妄想和记忆一点点擦拭干净吧。

  当然,这仅限于我的想象。在她面前,我应该还算是个合格的对话者吧。至少,我能够帮助她的维尼熊解决一部分主人的孤独。要读懂她的内心不是憨熊能完全胜任的事情。连我都越来越不自信。感觉有时她跟透明人一样坦诚,有时又像宇宙黑洞一般深不可测。比如说,她劝导自己忘却那个不辞而别去了加拿大的男孩,显出像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怀情少女,可是从她行为举止里我看到的只是个连初潮都没体验过的小女孩,哪有过对异性刻骨铭心的尝试?

  读她就像在读一本完全装订错了的推理小说,理不清头绪。

  为了不让她失望地离开我的视线,我甚至专门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母校,跟导师讨论她的案例。导师听过后,至少多抽了三根烟,然后说:“有意思,这女孩或是另有隐情没公开,或是还没完全信任你。”

  临走时导师只给了我一条忠告:“不要移情太深,否则你会违背心理治疗的基本伦理。”

  果然老师一眼看穿了我的危机。不过,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忠告。因为我在明知故犯,并且准备坦然面对越境带来的毁灭性后果。我变得像个窥视者,需要用偷视渺渺内心的世界来逃离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如同一个瘾君子,需要靠不断加大剂量来填充我胸中越来越大的黑洞。

  这天,下午刚放学,渺渺又来了。她走到那张空椅子前,蹲下身来,抚摸放在上面的一只绒布小动物,说:“您也有一只和我一模一样的维尼熊呢。”

  “它的年龄比你还大。”我说。

  她抬头望着我,问:“这么多年了,您还一直需要它陪伴吗?”

  我没回答,告诉她,这是为她准备的。“今天的空椅治疗,你就把它当作另一个自己来自我疏导吧。”

  她却不从,把维尼熊直接抱在腿上,坐在了空椅上。

  “老师,您的痛苦是什么?如果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个念头是想如何死去,您该怎么办?”

  我一听差点兴奋得有些失态,说:“关于如何对待死亡,这正是今天我准备讨论的主题。”

  “怎么讨论?”她问。

  “是这样,我这里准备了一些卡片,由你想象自己如果真打算选择结束生命,会给亲人朋友留下什么样的遗言呢?想好后写在这上面,再贴到空椅子上去。”

  “让我面对自己的遗言来劝导自己吗?”她立即猜出了我的想法,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开始提笔就写。一下写了四张卡片。她不假思索的流畅让我意外。看得出来,她是有备而来,已经无数次想过怎样告别世界了。

  “好了。”她对自己的遗言似乎很满意,举起卡片朗诵了一遍。我把它们用透明胶一一贴在空椅子的靠背上,问需不需要我离开。她说不用。我悄悄搬把椅子坐在她身后,准备做记录。

  她开始针对每张卡片上的遗言分析自己的心理,再一一开导。我的手在机械似的记录她说的每句话,每个标点符号。我感觉端坐在她正面那张椅子上的维尼熊不断在变脸,交替变换着两个人的脸。

  一个是渺渺。

  还有一个是我。

  途中,我手上的笔完全停顿下来,因为我听到的声音不是发自外部,而是从自己内心悄悄流淌出来的。

  怎么办?我已经不能自已,好像在接受自己的拷问。

  隐隐约约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渺渺的声音。

  “听着,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依恋,你就不该结束自己的生命。”

  真的吗?如果这个依恋就是你想结束自己生命的理由,又该怎么办?

  我听到自己困惑的呻吟。



  如我所料,渺渺的父亲终于送上门来了。不是去的学校,而是敲开了我的单身公寓。当他一声不吭地走进来时,我们连一句普通的问候都没有。好像不是分别十六年,而是早上刚从同一张床上起来的老夫老妻。

  “为了你女儿来的吧。”我尽量不去直视他,害怕看过之后心会化成一汪水。

  “你没变。看来这些年活得还不错。”他分明用眼睛在一张陌生人的脸上寻找昔日依稀的面影,嘴里却不改甜腻。

  “怎么知道我住处的?”我问。

  “什么年代了,还有不能查到的隐私吗?”他答。

  “那好,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和家庭地址吧,省得我去查家长数据库。”

  他的眼光开始四处打量,停在了我枕头旁的维尼熊身上。

  我悄悄把书桌上嵌有大学毕业集体照的相框放倒。没人会在十六年之后还把它供在每日看得见的地方。

  “棕熊的寿命也就二十来年,”他指着我床上的维尼熊说:“该让它寿终正寝了。”

  我“哼”了一声,说:“那只是对你而言。”我没有告诉他,只要我的痛还在,过去就还活着。就像这只维尼熊一样不会闭住眼睛。

  他尴尬地一笑,兀自坐下,示意我坐在对面。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我偏不,倚在窗台看外面。外面是雾雨,什么也看不见。

  他开口就问我转到这个学校来,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女儿在籍。我说你也太看重自己了吧,难道以为我想去你家当私教吗?他不语,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当年,如果不是她妈未婚先孕,出现意外,我们可能是另一种结果。”

  我笑了:“别用道德绑架自己。如果没有未来的岳父母给你提供一个大学就职的位子,你会抛弃初恋吗?”

  他低头,眼里尽显沧桑:“我已经接受过和你分手的惩罚了,不要再让我受伤。”

  我听到了胸腔里化冰的清冽响声,一下全身有了虚脱感。这个男人知道我柔软的那根神经在哪,他又在用充满雄性魅力的嗓音发出弃婴般可怜巴巴的声音,触撞我开始泛滥的母性。

  “渺渺这孩子,其实也很可怜。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成了维系父母关系的唯一纽带。”

  我为之一振,追问:“你是说,渺渺像个输氧瓶,为了维持父母的假面关系充当输氧的角色吗?”

  他一下警觉起来,问:“这是渺渺告诉你的吗?”

  我的兴趣点转到了下一个问题:“她知道我俩的关系吗?”

  “不可能。这也正是我担心会发生的事情,”他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我:“渺渺被她妈洗脑了,认定父母出了问题都是我的错。”

  我等待他说下去。

  “我最不能原谅的是,她把怀了渺渺才留住我的那段经历告诉了女儿。让女儿觉得自己出生就是个错误,需要承担父母凑合在一起的责任。记得那一年,她吹生日蛋糕上的九根蜡烛时,突然问:‘今后我怎样做才能让爸爸妈妈高兴?我们说考进最好的大学。那年开始,她的成绩突然飙升,一直保持班上第一名。”

  我许久找不到回话。“既然渺渺知道你是因为有了她才牺牲自己,怎么会不更爱父亲呢?”

  他朝我走过来,但不是被我所吸引,而是径直走向窗台上那盆枫叶,默默地注视着。正是为了他女儿,我才把这盆景从学校搬回家来的。

  他记起来了吗?就是在猩红的枫树下,他第一次向我求爱。听说他大学毕业后改行读的是植物学研究生,应该懂得一叶一世界,每片叶子都值得珍惜吧。

  他用手拈起落在树根青苔上的一片落叶,将它贴在窗上,仔细辨认上面的叶纹,说:“今天讲的这些事,如果不是渺渺,本来不会再提起的。”

  “当然。如果不是渺渺,本来我们也不会再次见面的。”

  他迟疑一会儿,满脸诚挚地央求:“我们都把过去的美好收藏起来,放感情一条生路,好吗?”

  我说:“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不拿我们这代人的过去影响子女。”

  “怎么,害怕我拿渺渺当作人质来勒索你吗?”

  他不回答,眼睛仍然凝视着那枫叶。

  “让过去的一切都成为美好的回忆,说得多有诗意啊。”我卷起左手的衣袖,亮出手腕朝他眼前伸过去。那上面有我割腕划过的一道道刀痕。其中最深的有两道,一道是分手四个月后,我打掉了腹中他的孩子;还有一道是我得知过去流产次数过多,医生告诉我再也没法当妈妈的消息时。

  “十多年过来了,我从不敢穿短袖,”我说:“这就是你让我收藏的美好,留下的生路吗?”

  他用手托住我的手臂,眼里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种无力的怜爱。然后,然后我的每道刀痕上都有了微湿的吻印。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床边起身离开我,向门口走去。回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放感情一条生路吧。”这才去打开房门。

  他的背影在门口突然定格了。透过他的腋下,我看见另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垫着书包坐在门外。

  “你?!怎么你在这?”

  “……等您出来。”是没有表情的回声。



  “你怎么在这?”

  “不该是我问您吗?”

  迟疑了半秒,他答道:“我来找李老师了解你的心理辅导进行得怎樣。”

  “怎么没把妈带来一起咨询呢?”

  “你妈,她在加班。”

  从半开的门看到渺渺把手机秒表屏幕递给他看。“您一共为我咨询了一节课外加升旗仪式需要的时间。爸您真敬业,对吗?”

  父亲想把身后的门关掉,坐在地上的女儿伸出一只脚顶住不让。

  “我们一直在谈论你的病情。”

  “是我的,还是您和她的病情?”

  直到这时渺渺才朝房里瞥了一眼,我把被子遮住自己敞开的胸口。渺渺的父亲也转过头来看我,他的表情比女儿还要恐惧。因为就在他走向房门的上一秒钟,我还衣冠整齐地坐在床沿上!

  “我并不想干涉你们大人的事情,”渺渺的语气冰冷得不带感情:“只是希望别拿我作借口,也别像在对着一面旗帜宣誓。”

  “我们回去谈,好吗?”父亲只差没跪下去了。

  “好啊。只是忘带钥匙,进不了房门我才出来找您的。”她说:“就怕我们现在回去,妈妈也回家了,想一起参加我们的讨论。”

  她终于把那只脚缩回去了。在关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冻库被打开的声音。

  “今后出门您最好注意把手机定位关掉,也叫我老师把窗台上那个盆景收好。别让我在马路上老远就看到它刺眼睛。”

  那晚我一夜无眠。总觉得门外有一个静静坐着的女孩,伸出一只脚抵住紧闭的门。

  头上的羚羊角被折断的女孩。

  第二天放学,我堵在校门口,看到渺渺出来,迎上去。

  “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她却一挥手,像是驱走一只蚊子:“我说了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只是别拿我当复仇工具,来治愈祥林嫂的病。”

  她的语气并未有我想象的激烈。这应该与她的抑郁症有关,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世界早就只剩下黑白两色,没人能轻易激活处于冬眠期的感情。

  我说:“其实找你的目的是想说一句话。请放心,这该是跟你爸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你的出现,让他和我已经付出了该有的代价。”

  她说:“我告诉过您,大人的话我从来不信。”

  我说:“老师跟你一样,需要有昨天那样的机会,借用一块橡皮擦,把过去擦拭干净。”

  “我提个建议,”她认真地说:“老师,您还是把那张空椅子留给自己吧。”



  渺渺失踪了!

  第一个发现找不到她的是小舞。这时正是中午,班上各个小组陆续回到野炊地,准备大张旗鼓生火煮饭的时候。只见小舞眼镜框上全是水雾地跑过来,报告说离渺渺自己宣布的集合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却四处都寻找不见她的踪影。这里是偏僻的郊外,网络信号不好,电话也联系不上。

  和渺渺分在一组的另外三个同学也聚过来了,他们纷纷声明,虽然跟渺渺同时出发去了对面那片树木茂盛的坡地采集木耳、蘑菇,但是途中渺渺就离开了大家的视线,因为她平时习惯单独活动,所以谁也没在意。

  我叫大家不要惊慌,我们几人先分头再找。小舞一脸惨白,紧随我身后。她和我处境一样,如果今天渺渺真出意外,我俩一定是最先被追责的祸首。因为一个月前,当我根据校长指示,提出组织每个班级开展一次“珍惜生命,热爱自然”的郊游活动时,是小舞提出安排在今日的。她悄悄告诉我,今天刚好是渺渺十七岁生日,如果利用这个活动给她来个惊喜,对她来说正是一堂最好的热爱生命的课程。我被她的提议感动得想哭,因为自从发生上次那件事以后,她再也没来找过我,哪怕迎面而来也会扭头就躲。小舞一定发现她最近哪里不对劲,看在眼里却不明真相,才会想到借今天的活动让渺渺当一次幸福的公主。

  谁知道大家悄悄准备好的生日蛋糕还藏在一个大提包里没露脸,等待吹蜡烛的公主就像风一样消失了。

  我们兵分三路开始寻人。此时天公不作美,秋雨裹着阴冷的风在山雾里肆意游荡,四周一片灰白。本该另选晴日出行的,无奈为了渺渺的生日我才力排众议,带着全班四十多人冒雨就上路了。这里是片绵延的丘陵,因为藏着一座静谧的湖和候鸟栖息的沼泽地,便被围在钢筋水泥建筑里的城市人封神成了世外桃源,一到假日就举家来此求个寂寞。寂寞也就衍生成了喧哗和热闹。今天是淅淅沥沥的雨止住了游人的脚步,除了我们不见人迹。

  出发寻人不多时,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了雨雾。我心头一紧,带着小舞朝哭声方向跑去。穿过一片紫穗槐的灌木林,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片被水雾裹藏的湖面出现在眼前。只见一对男女学生冲着湖面跳脚尖叫。循着他俩视线望过去,我的腿一下软了,搀住一棵树才没倒下。

  渺渺的身体漂在岸边不远处的湖水里,隔着一层薄雨,隐隐约约望见水面上她熟睡般的脸。我无法直视,瘫坐在地上,顿时头脑里一片浑浊,好像失去了知觉。

十一



  这辈子都没想到做心理医生,会面对一个鲜活的少女在自己眼前逝去。

  校长冲我咆哮:“你不是说每一个自杀者生前都有十个求救信号吗?告诉我,都是哪些?!你这是见死不救!”

  我无言以对,无法把最清晰的求救信号告诉他。

  因为它发生在我自己的卧室里。

  最没预料到的结局。好想渺渺的父亲来见我。好想相互取暖。奇怪的是他至今没出现。我的房门是通向地狱之门,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把我当作最大的嫌疑犯了吗?他心爱的女儿是被我带去郊外,在我身边突然消失的。要问我现在的心情吗?连自己都不敢直视,更无勇气回答。白天竭力不去想,夜晚每天她都会回到梦里。哪怕一夜开着灯也会如约而至。

  望着我,从不说话。安安静静,脸上一抹看透红尘的笑。有一次亮出左手的无名指给我看,指甲光滑得像加拿大冬日的冰面。我记得这是她男友的标志。

  直到许多日子过后,她父亲才告诉我,渺渺根本没有过一位去了加拿大的男友。关于讨厌那个国家国旗上的枫叶,关于想用橡皮擦抹去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都是她随口编纂的故事(很可能是看到我桌上的枫叶盆景后即興杜撰)。小学至今,她只有一个关系亲密的女友,名叫小舞。

  这个真相让我脑子里的渺渺变成一副更加模糊的面具,连同她对空椅子说的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像是一幕荒诞的恶作剧。但我还会常常对着窗台上那枫叶盆景发愣,总觉得那里面宿着一个寂寞的魂灵。

  警察很快有了初步结论,推测渺渺的死因是溺水身亡,现场分析的结果是投河自杀。那天报警后,出动了大批警察,把方圆几公里都封锁起来查了个遍。他们发现渺渺挂在湖边一处陡坡树上的外衣,跑鞋却未脱,推断她就是从那里纵身一跳的。检查她的身体也没发现任何人为的伤痕,询问全班每个人都有当时不在事发现场的旁证。

  断定自杀最重要的根据是在她的外衣口袋里发现了字迹工整的亲笔遗言:

  “如果生无可恋,活着就是对自己最不负责的选择。”

  赶到现场的渺渺母亲看到这纸遗言再次昏厥过去。是的,遗言中连呼唤父母的一行文字都未找到,内容听上去正像此刻父母心中万念俱灰的回声。

  而我,最难接受的是她选择的葬身之地。居然是在一棵落叶凋零的枫树下。我不知道她父亲在现场面对眼前这一场景时会作何联想。

  警察给出的结论立即激怒了渺渺的父母,他们绝不相信女儿是亲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清醒过来后泣不成声地诉说,女儿今早临出门时吃掉了她最喜爱的一个六鳌红蜜烤红薯,把另一个更大的留在餐桌上叫她别动。比起生日蛋糕,她更喜欢吃这个品种的烤薯。

  “难道她会揣着遗言,把更大的红薯留着回家吃吗?”

  渺渺的父亲也抓住警察的手臂直摇,泪水一滴滴掉在对方的制服衣袖上:“我家渺渺是个乖乖女,做过最叛逆的事情就是跟爸妈讨论别人家孩子做叛逆的事。她绝不可能拿生命去干背叛父母的事!”

  从专业心理医生的角度来看,渺渺死得让父母感觉蹊跷是再正常不过的状况,更何况是跳水自杀。因为她曾经告诉过我,从小就害怕水,有次看到高耸的水塔溢出的水都吓得魂飞似的跑。没人会在轻生时主动选择让自己最为痛苦和恐惧的死法,这不符合自杀者的心理。

  还有一个连警察都承认的疑点是在湖里打捞到的手机。手机里面除了两张渺渺站在枫树下的自拍照,再没发现任何暗示她即将轻生的信息。手机是现代人一切隐私和秘密的黑匣子,怎么会在生死关头如此缄默无言呢?

  别以为生命抹去的一切就这么消失了,哪怕是橡皮擦,它也是有记忆的。

十二



  渺渺死去的第二天上午,警察就敲开了我办公室的房门。

  一先一后进来两位警官,先坐下来的老警官张口就开诚布公,说经过法官的尸检和进一步的案情分析,没有推翻死者是自杀的结论。所以今天来学校只是例行公事的一环,也是回应死者家属的呼声,叫我不必紧张。

  我说非常感谢两位的尽责尽职。我是组织昨天活动的唯一校方人员,又是渺渺的心理辅导老师,有义务全力配合。

  我毫无保留地介绍了渺渺的病情,以及我在诊断中察觉到的问题。年轻的那位一边记录一边频频点头,三人的谈话似乎在无限接近真相地还原一个抑郁症患者必死无疑的心路历程,那种高度契合的氛围和成就感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就是这一悲剧的共同编剧,那个名叫渺渺的死者昨天只是按照这个脚本演出的主角。

  我有些忍受不了这种近乎完美的作品诞生带来的快感,两位警官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表情,立即起身说打扰多时,告辞了。

  事情的突变就发生在他们起身的那一刻。当年轻警官站立起来,手扶靠背时,他的手被什么粘住了。于是移开手,一下注意到了靠背上无数贴过透明胶的印迹。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这张椅子就是您刚才介绍过的那把自我诊断用的空椅吗?”

  我说:“是的,刚才粘住您手的地方,就是用来粘贴各种卡片的。上面由來访者写下内心的各种苦恼和想法,用来自我疏导。

  年轻警官犹豫了一下,问:“您能让我学习一下吗?这些卡片上都写了什么内容?”

  我刚要回答,被老警官一把打住了,他“啪”地拍了下晚辈的头:“得了,想学习也得看时候吧。别再骚扰老师了。”

  那年轻警官连连道歉。可是出门时,看我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异样的神情。让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刚刚三人高度默契完成的脚本在他那一瞥之中,露出了破绽。

十三



  一早校长就亲自叫我去办公室。他一脸的威严,表情怪异,示意我看桌上的电脑屏幕。我凑近一看,捂住了嘴巴。一张照片赫然撞入视线:

  渺渺的上身裸照!

  湖中漂浮的尸体脸朝上,衬衣大敞,露出松弛开来的胸罩下半扇乳房。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喘不过气来,盯住校长问。这跟我们现场见到的渺渺遗体完全不一样。浮在水面的她衬衣紧扣,安详如刚刚睡去。

  “学校网站管理老师一早发现的,不知是谁昨晚上传到了校网。”

  校长威严的表情里面有一丝隐藏的得意,他一根手指敲打着尸体的胸部,说:“怎么样,这张照片还死者以清白了吧?证明不是自杀而是遭人陷害。”

  校长应该是看到照片唯一暗自庆幸的人了。这样至少可以删除学校一个自杀学生的名单,让他不必接受上级追责。也再次证明我的判断没错,最应该看心理医生的是他。

  “您就不担心凶手是我们的学生,这样责任更大吗?”我轻声提醒他。

  校长一摆手:“绝对不可能!再说,学生真要成了凶手,对不起,这责任当然首先要家长承担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口气喘吁吁的咳嗽声。是渺渺的班主任,校长下意识地压紧鼻梁上的口罩。班主任在我身边坐下时,深度眼镜上蒙着一层雾气。他脸上刻满了斑驳年龄的沧桑,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白发送黑发,他该比我更有失去一个学生的悲哀。

  校长不等他喘过气来就问:“这张照片你也看到了吧?估计警察马上就会来学校寻找犯人。我问你,班上有没有学生跟死者之间心存芥蒂的?”

  班主任满脸沉痛,一声长叹带着京腔的味道:“有。而且好生奇怪,那天跟她分在一个小组的成员,除了一位女生以外,几乎每位都跟死者有嫌隙,好像个个都是专从班里挑选出来的冤家一样。”

  校长问此话怎讲。

  班主任掰着手指历数——分在她组里的一共四人,一个是班上每次跟她争抢考试第一名的男同学;一个是这个学期跟她竞选学习委员,硬生生夺走她当了三年职位的女生;还有一位男同学是她的死对头,当着全班的面质疑她体育成绩不达标,是动用家长关系才评选上学生标兵的。总之,个个都是她的冤家。

  班主任手指头掰完,秃顶上开始冒汗。

  校长愤怒地望着我,问这分组名单是不是我指定的。我说上天做证,组长萧渺渺是我钦点的,组员都是她自己挑选的。

  “不过,我能猜出她为什么把天敌选为成员的动机。因为在做心理辅导时,我曾经提出过一种治疗人际关系心理障碍的‘去敏疗法——刻意与最讨厌的人密切接触,以此消除类似于过敏症的心理障碍。”

  校长和班主任面面相觑。我想他俩掐死我的想法都有吧。

  班主任丧着脸说:“这样一来,组里每个成员都是渺渺的竞争对手。就像美国定义中国一样,所谓竞争对手都可以和‘威胁对象画等号。一个由死者专门挑选出来的威胁团队,个个都可能被警察视为嫌疑人了。”

  校长也感叹:“这下问题复杂了。警察可能对每个不在现场的旁证者都要画上问号,没一个学生能自证清白了。”

  我不得不用自投罗网的方法来安慰两位长辈:

  “请放心,比起学生,我才是警察眼里最大的嫌犯。是我组织了这次活动,选择了活动地点,渺渺也是在我眼皮底下遇害的。只有我是百口难辩,不如干脆顶在前面,来应付警察的调查吧。”

  我没敢把最大的嫌疑动机告诉他俩——如果警察知道我和她父亲有过的恩怨,恐怕抓我就只差一纸逮捕令了。

  校长毫无安慰我的意图,严厉地说要做好保护无辜学生的准备。接着,又指示班主任通知其他校方领导,马上上门去慰问渺渺父母。现在危机应对的第一步是安抚好家长,不要让其来校闹事。

  “李老师,你的任务是马上跟当日分在同组的几个学生面谈,抢在警察之前了解情况。特别要考虑好警察审问时的对策,让学生不要信口雌黄,节外生枝,让学校名誉受损害。”

十四



  根据班主任提供的线索,我首先找来渺渺小组三个最有嫌疑的学生单独面谈。出乎意料的是,三人都异常平静,不但坦承自己具备被怀疑的充足理由,还坚信不怕面对警察的审讯,哪怕接受测谎机的测试也无所畏惧。

  他们不但自证清白,还异口同声地表达其他两位渺渺的对手也毫无作案的可能性。

  “您想想吧,我们这代人谁还没有几个竞争对手,谁会有把对方置于死地的‘精气神啊?”那位跟渺渺争夺第一名的男生首先帮我分析大家的共同心理:“恨一个人,还要让对方从肉体上消亡,这要多大的能量才能做到啊。我敢担保,同学中没一个人有这本事。都早被学习的各种重压伤尽了元气。”

  我从内心认同他的说法。做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心理辅导,我感同身受的一点是——能够大悲大喜去恨和爱的孩子早已跟大熊猫一样是稀缺物种了。这也是校长先生得知渺渺不是自杀后暗自庆幸的缘由。他熟悉当今学生的状态。

  三位同学面谈时透露的另外一个信息倒是让我大为吃惊。他们或暗示或公然表示对小组唯一一位跟渺渺要好的同学有质疑。是小舞。她俩好得有些越境的关系是班上公开的秘密。我问怀疑的根据是什么,三人的回答高度契合——难道还有比爱更能生恨的感情存在吗?如果谁有置人于死地的刻骨仇恨,那不是因爱而生还会有别的吗?

  跟学生谈话,我觉得比听导师讲课还有说服力。

  我要好好和小舞谈一谈。她才是最需要自证清白的那个人。

  出于慎重,我把和小舞的谈话约在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带她走进了一家公园,就近在一座亭子里面坐下。我看她今天背的书包比平时减量不少,但是步履仍然显得不堪重负。

  “渺渺走了,我知道自己是最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的人,可是反成了大家眼里最大的怀疑对象,”她声音柔弱如一缕风,还浸泡在泪水里:“我该怎么办呢?”

  我抚摸她的肩膀,没有说话。知道此刻对她的任何质疑都是残忍的。

  过了许久,待她稍微平静之后,我问:“你相信渺渺真是自己选择轻生的吗?平时她透露过这种想法吗?”

  “不止一次。可是我不相信她真会走出这一步。”

  “为什么不信?”

  小舞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哽咽着说:“因为我知道她有多在乎自己的父母。她不止一次告诉我,如果哪一天自己走了,最害怕的是伤了父母的心。特别是妈,这輩子都是靠着女儿撑住的。因为从她懂事那天开始,父母就总在吵架。我家和他们是邻居,知道这一切。可她从来不会主动告诉我什么。最近一次还听到她劝架时对父母说:‘为什么我要分担你们过错的结果?说自己像根风筝线,一头系在母亲手上,一头系着想远走高飞的父亲。感觉随时都会绷断。”

  我说:“不会吧?根据我帮渺渺心理辅导的感受来判断,她并没有陷入一种了断生命的心理危机。所以,当看到渺渺落水现场时,我是第一个怀疑遭人陷害的。作为她最要好的朋友,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小舞瞥了我一眼,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告诉她是时候将真相告诉我了。

  “老师,听了您不要伤心。如果不是渺渺走了,我本来不会说出来的,”她望着地上,深呼吸一下,说:“其实渺渺在您面前的表现,很多是假装的。比如说她背对您倒下身体的那个测试,其实她知道用意,是有意迎合您做的。还有,她很早就开始读各种心理方面的书,经常为我做各种心理辅导呢。”

  我全身发冷,感觉自己在渺渺面前原来就是裸奔。

  “你还知道她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吗?”我问。

  小舞摇头:“渺渺说我是知道她秘密最多的朋友,可我了解她的只是冰山一角。她是个心很深、很孤独的女孩。”

  我无心再听小舞的诉说,脑子里开始快速回放和渺渺对话的各种场面,想甄别哪些场景她的表现是表演。

  小舞察觉到了我在走神。待我思绪回归之后,她捉住我的目光,说:

  “只有老师您最清楚,那天我吓得神志不清,什么都没做。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好对不起渺渺。”

  我轻轻地搂住她,说:“放心吧。老师会保护好你的。”

十五



  没想到我对小舞许下的承诺第二天就遭遇了严峻的挑战。

  这天中午,两个警官再次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其实今天一大早,警察就找到校长办公室,要求和渺渺班上几个关键证人谈话,一直谈到现在,才来敲我的门。猜他们找我的目的一是想核实学生所谈情况是否属实,二是想通过我这个关键证人实现一举收网吧。

  两位警官今日的神情举止和那天面谈时判若两人,进门就径直坐在了和上次相同的椅子上,但这次是正襟危坐,面露凶光,像在提审犯人。看来事件由自杀变成他杀之后,警官也变成了警犬,眼里所见之人都成了恐怖分子。

  他们甩出一连串质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学生是谁?几点几分报告给你的?你在推定死者遇害的时间和谁在一起?赶到受害现场时,你看到湖里漂浮的尸体是什么样?尸体被拉上岸边时又是什么样?事后有谁接近过她对其动过手脚吗?

  我尽量详细描述记忆里的一切,没有也无意隐瞒任何事实。

  老警官不动声色地朝年轻警官示了个眼色。对方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装在透明薄膜袋里的卡片纸,递到我眼前来,问:“这张卡片你应该见到过吧?”

  看过之后我点头说是。这卡片有四色,我在实施心理辅导时经常使用。

  “字体熟悉吗?”老警官问。

  “像是萧渺渺的笔迹。”

  老警官详细询问卡片的使用方法后,突然凑近我的脸:“你相信这段文字就是萧渺渺留下来的遗言吗?”

  我老实承认没有把握。既然事情的进展证明渺渺不是自杀而是他杀,这段文字作为遗言的信凭性更加令人怀疑。

  年轻警官再一次把那张卡片放到我眼前,嘴里念道:“‘如果生无可恋,活着就是对自己最不负责的选择。这段死者留下的文字您到底看没看到过?”

  我说真没印象。来接受辅导的学生每次做过空椅治疗之后都会带走他们留下的卡片,哪怕遗忘了也会提醒对方拿走,为的是保护好每个学生的隐私。

  年轻警官不再询问,起身后又一次仔细检查身下那把用作空椅治疗的靠背。也不征得我同意,就取出一块刀片来,从靠背上的贴胶痕迹处小心刮出一层粉末,装入备好的塑料袋里。

  老警官一直在注视我的表情,我知道此时脸部哪怕一个微小的肌肉悸动都会成为可疑的新证据。但恐怕让他失望了。我有坦荡面对他们的大心脏。

  两个警官起身告辞,就在将要关门的那一刻,老警官突然转身问:“对了,还有一个问题。那位小舞,据同学们反映,她跟死者关系异常。事发前后她一直在你视线范围之内吗?”

  果然,他又在最后一刻提出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等待我的应急反应。我说没错,大家分小组活动时,我只留下她在集合地点砌灶准备生火做饭。

  “没多留几个人一起做吗?”

  我摇摇头,说:“不用。人若有先知先觉,我只要把渺渺一人留在视线范围内就足够了。”

十六



  渺渺父亲终于来敲门了。这些天他音信全无,想必把我当作头号嫌疑人了吧。他的脸色跟冬日灰暗的天空一样,像是失血后的病人。

  无须隐瞒,我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了一种残忍的快感。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迅速调整好表情,一边向他道歉,一边想要拥他入怀,匀出他的悲伤给我分担。

  他粗鲁地推开我,竖起眼睛问:“先告诉我,渺渺的不幸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你怎么怪罪我都无话可说。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眼色带着牙齿地盯住我,说他女儿见了蚂蚁都礼让三分,绝不可能与人结仇。只有我,为了报复他才有可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我的表情一定在为他的想法悲哀,但是内心却在鼓励他得出了这个结论。让他铭心刻骨地恨我,这正是我需要的治愈。

  “那张她口袋里的卡片,也让人觉得你扮演的角色很诡异,”他在我面前来回走动,像只困兽。“警察已经判明,卡片上的字迹是早就写好在上面的,完全可以推测有人想制造自杀假象把卡片放进她口袋里的。谁手上会留有她写的这种所谓遗言呢?你回答我!”

  我毫不回避他的眼光,问:“难道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吗?如果真怀疑我,为什么不干脆带警察上门呢?”

  他的眼神一下萎靡了,喃喃自语:“除了你还会有谁呢?”

  我請他冷静下来,问警察有没有新的进展通知了家长,要相信他们一定会让案情大白天下的。边说,边为他冲了杯挂耳咖啡,加了一大勺糖。他出身贫寒,从小缺甜食。

  “警察什么也不肯说,一定要等有确切证据以后才通知家属,”他有些站立困难了,走到窗台边上靠住身子。“可是我们每天都在受煎熬,每一分钟都在受折磨!”

  “你夫人现在怎样呢?”我像只黄鼠狼似的问。

  他对着地板苦笑了:“她咬定我就是害死女儿的凶犯。”

  我愣住了,等着他解释理由。

  “她已经知道你进了这所学校,是渺渺的老师。所以咬定你就是杀人犯。”

  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状况。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就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也从未想象过还有一个情敌在暗处虎视眈眈地凝视着她。难道是女人的直觉在暗示,让她十多年过后感觉威胁依然如故,要夺回被她拿走的一切吗?

  “她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说要把你我的过去告诉警察,证明你有足够的动机谋杀女儿。”

  这次轮到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宣示态度了。我说那好啊,让她去告吧,我不怕。我的气势果然镇住了他,他没有看我,而是把视线停留在那盆枫叶盆景上,低头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从盆景上移开眼睛,说:“警察告诉我,他们从女儿的衣服里面只找到两样东西。一张看似遗言的卡片,还有一片枫叶。”

  我说:“她的外衣就留在一棵枫树下面,枫叶或许是随手摘下放进口袋的吧。”

  他脸上抽搐出一个惨笑:“又是枫树!我女儿竟然是在枫树下告别人生的。真是对我命运的讽刺啊。”

  我说“应该说是‘我们”。我知道此刻他一定记起了当年是在枫树下向我求爱的。只是我琢磨不透,他认为渺渺口袋里的那片枫叶,是纯粹偶然的存在还是有意的暗示呢?

  送他离开房间时,我诚恳地请他记住,女儿永远不会活过来了,不要为她再去做无谓的事情,以免失去更多。

  “那要看我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明白这话想要表达的意思,停下来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如果发现你脱不了干系,再无谓的事情我都去干。我会要了你的命。”

十七



  第二天去学校,刚走到办公室走廊,就看见小舞早已守在门外,嘤嘤地抽泣。

  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看我,举起手机递到我眼前。屏幕上有两个女孩在接吻,是渺渺和小舞在相拥而吻。

  “今天这照片被人传上校网了,我该怎么办?”她楚楚动人地问。

  我进门就给电教室打电话,请他们赶紧删除该图片。对方答复,刚刚接到校长指示,已经下架了,只是跟上次渺渺的那张裸照一样,没查出是谁上传的。

  放下电话,小舞已经安静得像只蚊子,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说:“这照片的后果可想而知,弄不好满世界都已经散布出去了。警察一定会追查你和案件的关系,尽管老师相信这是有人想陷害你。”小舞脸上有了青瓷的颜色,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说:“那我别无选择,只能把当天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我摇头,说:“你不要抱希望真相是可以说得清楚的。世上所谓真相都是经过每个人眼睛过滤后的真实,亦或是人们愿意相信的样子。就像这张照片,爱你的人会说这只是两个女孩在表现纯真的亲昵而已;而对心怀恶意的人来说,它就……”

  小舞望着我,似乎从我的表情里读到的也不是前者,而是省略号暗示的含义。

  “我懂了。”她暗淡的眼光里似乎熄灭了最后一丝亮色。

  我伸出手抚摸她的头,感觉手心里是绸缎般的光滑,但没有体温。

  “小舞,我为你感到伤心。这世界上最理解你的人已经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单独面对这个险恶的现实。”我听到自己语焉不详的声音:“所以,除了勇敢,你别无选择。”

  她咬住下唇,嘴角在颤动。

  她的表情让我倏然想起了渺渺口袋里留下的遗言:“如果生无可恋,活着就是对自己最不负责的选择。”我打了个寒噤,结结巴巴地想要再去安慰她,没料她已经拿开我放在头上的手,慢慢向门口走去。快要离开我的视线时,忽然转过身来,弯腰朝我鞠了一躬,嘴角嚅动了一下,似乎说了声再见,然后消失在门外。

  一个多小时后,手机急促地响起来了。我全身发颤,不敢去接。现在我最不敢面对的是镜子,怕看见一张狰狞的脸。

十八



  小舞自杀选择的地点跟渺渺一样。投湖之前她也只穿了内衣,脱下的每件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书包上。书包里面还有老师布置今天上交的英语和数学作业题。我陪校长赶到现场时,她的遗体已经被警察打捞搬走。湖面上还漂浮着一些撕碎的纸片,估计都是小舞不愿留下的日记内容吧。

  站在湖边,我凝视着脚下的深渊。风掠过灰暗的湖面,好似水面下涌动着的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悄悄逼近,忽地揪住我的脖子要把我拽入深不可测的湖底。我抱住岸边的一棵树,害怕自己的身体会自行走入湖心。

  隐隐约约听见风将那位警官和校长的对话送了过来。

  “从现场判断,几乎可以断定她是跳水自杀……关键证人也走了,萧渺渺的案件可能成了无头案……”

  校长不断擦拭着眼镜,对着年轻警官举在他眼前的一张纸条,身体凑近又后仰,调整距离试图看清上面的字迹。我走过去,替他念出来:

  “渺渺,我又来做你的邻居了。我们相互陪伴,天堂一定不会孤独。”

  “……就这些吗?没有留下别的文字?”校长心有不甘地瞪着我,又把头转向警官。

  “从她衣袋里只发现一张乘车卡、两只发卡,再有就是这页纸了。”年轻警官回答。

  校长再次取下眼镜,这次不是擦拭镜片,而是发红了的眼睛。“真的无法理解啊。十六年的人生,告别时竟然只有不到三行的话留给人世……”一旁的班主任泣不成声,一下就蹲在地上了。眼睁睁地看着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两位学生就这么永远消失在眼前的湖里,连个水泡都没冒,老人心里该有多难受呵。我赶紧蹲下去,搀扶他靠住身后的一棵树,他却像个沉重的麻袋,瘫坐在了树下。

  “我想不通啊,这孩子为什么要这样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就是因为看见了网上贴出的一张照片吗?班上马上有女同学做证,那是去年小舞生日晚会上,当着大家的面摆拍的而已!不是什么说不清的事情啊!”班主任老泪纵横。

  我正要安慰老人几句,耳边传来校长亢奋的声音,抬头望去,见他正指着那位见过数次的老警官鼻子在大吼。我顾不上这头了,赶紧过去灭火。

  “你们想过没有?连续发生同样的命案,警察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每个学生当犯人一遍遍审问却至今查不出真相,弄得师生人人自危,结果带来可怕的骨牌效应。就是你们的无能才造成今天的悲剧啊!”

  校长如此发飙还是头一次见到。估计小舞自杀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回校他就该知趣地收拾好校长办公室的行李,准备回家找妈了。

  老警官一声不吭地任其训斥,估计早已习以为常了吧。待会儿他们还将面对死者的家属,少不了陪着校长再当一次挨骂的替罪羊。

  那年轻的警官看见我时,跟老警官交换了个眼神。两人走过来,示意要跟我单独谈谈。他们一左一右夹我在中间,往不远处的那处小山坡走去。我明白,他们又要撕裂我的伤口,把我带回那个不堪回首的日子了。

  三人站住,默默地望着湖面。那年轻人摘下制服帽,立正,向湖里鞠了一躬。他的这一细微举动让我眼睛发热。老警官却视而不见,眼睛瞥向我,冷冷地来了一句:

  “李老师,恕我班门弄斧,也猜测一下心理老师的心理。小舞走了,是不是让您内心轻松了许多?”

  我问此话怎讲。

  “这还用问吗?那日渺渺出事,您不在现场的唯一证人就是小舞。她走了,就无法翻供。您再不用担心跟事件有任何牽连了,对吧?”

  我不回避他的眼睛,说:“您这话显然预设了前提,就是萧渺渺的去世我有重大的嫌疑。这就是你们调查至今得出的结论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老警官干笑了一声,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我们了解到一条重要的线索,就是那天渺渺在湖里的遗体最初内衣是敞开的,上身裸露。为什么我们赶到现场时内衣被重新扣好,看上去像是自杀呢?您作为在场的唯一带队老师,却将这一真相一直隐瞒至今。还让所有学生目击者封口,这是不是有重大嫌疑?”

  “当时看到渺渺遗体我出现应激性心理创伤,意识和记忆都模糊不清,哪存在隐瞒真相的主观动机?”我尽量用专业术语回答他的挑衅:“而大家闭口不谈谁把渺渺衣服整理好了,我想一是为了保护那位同学,二是每个人都不愿受牵连,集体默认了闭口不谈为好吧。”

  年轻警官立即插嘴道:“隐瞒的结果是什么呢?你们让小舞承受了更大的心理压力。她想要公开真相,说明自己是为了保护死者的隐私才把衬衣扣好的,可是迫于你们的压力却不敢承认,直到绷不住了才选择今天的逃避方式。”

  我提醒警官注意,小舞的死因并非单一诱因,而是多种恐惧心理交织作用的结果。今天那张恶意挂上网络的照片更是致命一刀。

  “如果您的推论成立,那我们更有理由怀疑李老师所起的作用了,”老警官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刚追查了死者自杀前的行动范围和踪迹,有人发现了她从老师您的办公室出来的身影。难道就此您没有要主动提供给警察的信息吗?”

  没想到这么快我又一次成了主要嫌疑人。我尽量不回避对方刀尖似的目光:“你们尽可能怀疑我好了。我痛心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心理老师,在小舞求救时没能阻止住她选择轻生的决心。”

  老警官挥手制止我避重就轻的回答,说关于小舞和我见面的详情,还会专门找我面谈。他朝年轻警官做了个手势,于是对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到我眼前。那是一张渺渺遗体的上半身特写。

  “您发现有什么异常了吗?”

  我仔细看过之后,没察觉出什么。

  “渺渺的衣服是小舞重新穿好整理过的,这似乎排除了有人刻意隐瞒真相的可能性,让我们不得不再次分析她是自杀还是被谋杀。不过,现在又发现了他杀的新疑点。这张照片就是有力的证据。”

  “看出来了。”就在要将视线移开照片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发现了异常——渺渺的衬衣少了两颗纽扣!

  年轻警官点头:“这是为什么呢?据家长证实,死者生前是个非常严谨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穿一件掉了纽扣、暴露前胸的衬衣外出。”

  “这意味着可以怀疑死者落水前跟人有过身体接触或扭打,纽扣是被人扯掉的,对吗?”我问。

  年长警官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既然李老师的判断跟我们一致,那就请您协助一下,查明这个可疑人是谁。如果现在回答不了就回去想想,或是帮我们找相关学生调查一下真相。”

  分手时,没想到这次是年轻警官抛出一句强硬的话:

  “李老师,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以包庇隐瞒案情关键证据的嫌疑罪逮捕您。希望您把这次配合当作最后的机会。”

  立功赎罪的最后机会。我明白他的意思。

十九



  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我从公园跑步回家,刚打开房门,就被身后一只手死死掐住脖子,狠狠摔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醒来时,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窗口漏出一线灯光,把盆景苍老的树干勾勒出一个扭曲的剪影。

  床上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陪着他的是那只棕熊。早过了二十年的生命极限,本该寿终正寝的棕熊。

  听见阳台上巴哥压低声音的吼叫。我敢肯定它不是在威胁差点要了我命的那个男人,它只是提醒我到了进餐时间。

  我摸了一下脖子,起身,开灯,从冰箱里拿出巴哥的晚餐,拉开阳台门摆放好,为耽誤了它的晚餐道歉。这只巴哥是条流浪狗,保持着只吃残羹剩饭的卑贱习惯,对我买来的高贵狗食从来不屑一顾。

  当我做完这一切后,才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不一步到位,还留我一条命做什么。

  “我要听到你亲口认罪,承认是你夺去了渺渺的生命。”他说。

  “有证据吗?”我问。

  他从口袋里哆哆嗦嗦地取出一片枫叶来,放在我的眼前。我轻轻托住他的手,叫他手别抖。

  “这片叶子道出了真相,证实了渺渺临死前你就在现场!”

  “怎么证明?”我洗耳恭听。

  “你一直否认去过渺渺遇害的现场,在警察和我面前都矢口否认,说哪怕是发现渺渺的遗体后你也没有接近过她落水的那个山坡。可是,你手上却有一片树叶和渺渺口袋里的那片完全相同,都来自同一棵枫树,就是山坡上靠近湖面的那棵!”

  我问:“这片叶子是你从哪儿弄来的?”

  “别装傻!这是上次来你家时,我从窗台那盆枫叶盆景里面捡到的。它被放在盆景的青苔上,一眼看去就知道和这株枫树的树叶不同,叶子大小完全不同。我立刻想到了在女儿口袋里面发现的那片树叶,两片一模一样。”

  我笑了,说:“你也太自信了吧。作为植物专家更应该明白,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他也笑了,笑得阴森:“你没想到吧,树叶跟人一样,可以通过DNA查出血缘关系来。”

  我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听说,树叶也可检测DNA!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是然后呢?”

  “渺渺被你推下湖之前就是跟你扭打,衬衣上那两颗纽扣是你留下的罪证!”

  我沉默了。

  “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我要听你交代全盘犯罪真相!”

  我点头,望着他。感觉他还是那个充满自信,因为自信得到太多回报而被宠坏的大男孩。

  他真的很少让我失望,哪怕我特意设下的一个微细的线索都没有躲过他的嗅觉——那片枫叶是我有意放在盆景里面的,上次当他走到那窗台前时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跟自己打赌——如果他发现了它,拿走了它,我愿意为他殉情而死,不附带任何条件。

  果然他足够聪颖,没让一辈子爱他的人失望。

  “恭喜你又赢了。”我真挚地祝贺道。我有扑到他怀里奖励他一个深吻的冲动。但是知道又会被他摔到地板上去。

  “你是个如此冷酷的女人,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惩罚,包括要了我的命,”我下意识地摸了下脖子,从床头柜上的镜子里面看了下被他掐出的痕迹,说:“不过今天不行,这个痕迹会暴露你是凶手。”

  “我现在就可以把证据交给警察,让你一辈子在监狱里度过。”他说。

  我说千万别。我受不了那种精神折磨,而且这样会让你在夫人面前坐实是加害者的角色。“那样我会在法庭上为自己拼命辩护的,毕竟现在的证据只能证明我在现场,还缺少推断我就是谋害者的证据链。”

  隔着一张沙发,我都能听见他牙齿咬合的声音。

  “再说呢,你想想跟警察揭露真相会带来什么结果?他们会认为我俩是合谋作案。”我走到床头,拿起枕旁那只棕熊,给了它一个大大的吻,然后冲着它说:

  “我跟你分析一下警察推理的思路吧。我这里保存了和小舞谈话的录音。作为邻居,她证实你和现夫人一直关系紧张,让女儿渺渺十分痛苦。所以,警察会合理推测你想要和我重拾旧情。但最大的障碍是女儿……好吧,是我容不下她。于是在我的怂恿之下,我俩共同策划了让你女儿消失的办法。不料事情出现了败露的迹象,你为了自保就把我给出卖了。”

  他捏紧的拳头发出关节嘎嘎的响声,说:“你这是告诉我,必须由我亲手送你下地狱吗?”

  我点头,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

  “是的,由你判我私刑。我要想出一個办法,让你达到目的还不留下痕迹。”

  我又忍不住要把自己送入他怀抱去了,央求道:

  “就算这是我俩最后的一次合作,完美无缺的合作,好吗?”

  我不能自已,沉浸在将要实施的一次完美结束自己生命的想象之中。

  关键是由我爱了十六年的他来参与共谋并亲自下手。

  “等着吧你,这一天不会太远。”他说。出门时他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看不到是什么表情。

二十



  那晚一夜无眠。我无法阻止自己的大脑高速运转,想象让他采用哪种方法结束我的生命会更刺激,更有快感而又不过于痛苦。

  听到门铃声。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还伴随着越来越响的敲门声。我看了一下手机,凌晨两点半钟。这个时间找上门来的是谁可以想象。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开灯开门。果然是那两张熟悉的脸,亮出一纸陌生的凭证,宣布我得跟他们走一趟。还带来了另外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官,他们一声不吭就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搜寻。那神情跟我家巴哥一样,总觉得屋里到处都藏着它需要的东西,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等他们装满一纸箱可能是证据的东西以后,我也收拾好了随身携带的物品,然后问我该为巴哥准备几天的食粮才能保证它不会被饿死。两位警官显得有些困惑,似乎回答这问题不在他们行使职权范围之内。没办法,我只得把还在打鼾的狗狗唤醒,打开房门让它自由出逃。那巴哥明白我的意思之后,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路狂奔下楼,头也不回,彻底放飞了它流浪血统的野性。

  审讯室里,我觉得自己比两位警官还要头脑清醒,好奇又兴奋。

  那位年轻警官又一次取出写有渺渺遗嘱的那张卡片,说经过比对,发现留在上面的透明胶胶质和我那把空椅靠背上的完全一致,证明这遗言根本就是假的。“我们可以推断所谓的遗嘱就一直保留在你手上,当天是你放进死者口袋伪装成自杀现场的。”

  他还告诉我,经过法医检查,尽管死者上身裸露,但是体内没有留下第三者的体液,渺渺还是处女之身。“而衬衣上两颗扣子被扯掉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很清楚。”

  从他们的口中推断渺渺的父亲还没有把我在现场的有力证据告诉警察,于是再次声明事发前后自己有一直和小舞在一起的旁证。即使没有旁证,凭什么我要去谋害渺渺呢?

  老警官诡异地一笑,说:“你还想瞒天过海吗?”他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照片,推到我眼前。就是那张我大学毕业的集体照。“不用我再提醒了吧?你过去的经历我们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那是一个女孩的高光时刻,她的笑干干净净,像没有被践踏过的天空。可惜,她没想到,三个月零四天之后,照片后面那个男人就消失了,宣告这合影成了她的绝笑。

  “凭借从学校拿到的这张照片,我们让渺渺的母亲开口了,她亲口承认,当得知你调到渺渺的学校,像只猎犬一样逼近女儿时,她不得不把你和她丈夫过去的关系全都告诉了女儿,警告她躲你远远的。但是没想到渺渺会反其道而行之,竟然瞒着母亲主动上门去找你。”

  我胃肠绞痛,花了很长时间来消化传到耳里的话。

  “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投罗网吗?”年轻警官说:“她试图改变你,让你忘记她父亲!”

  我大脑一片空白。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快速回放。渺渺向我提出的一个个追问变成空谷巨大的回音;还有她面对空椅开导自己的那些声情并茂的话语。怪不得句句听来都让我铭心刻骨,原来她在旁敲侧击,一次次执拗地拷问我的灵魂!

  我茫然地打量四周,第一次怀疑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虚幻,自己在做一场噩梦。

  萧渺渺,我被你蒙得像个拉磨老驴,你才是个高明的心理大师啊。

  老警官的声音还在狭小的房间回响。“为了隐瞒真相,你在推她落水时有意扯掉了她的衬衣纽扣,让她看上去像是遭遇了男人的性侵。还拍下了她上身裸露的照片。可是当我们最初推断她是自杀时,你却不甘心这种结局,又把那张照片悄悄上传到了校网,对吧?”

  我低下头,无心回答任何问题。

  “你的心理动机本该由你这位专家来解释,不过我也可以班门弄斧——如果被单纯地判断为一次自杀事件,你觉得没有成就感,你想让死者的父母受到最大的刺激和伤害,哪怕暴露自己就是凶手也在所不惜!”

  我不语。恍惚听到的是自己的回声。

二十一



  拘留满七天之后,巴哥还是等到了我回家。

  这家伙居然就守在门口,看着它留下的一泡泡尿渍,还有瘦了一圈的肚子,我就知道这些天它待在这里的时间不短。还没上楼,它就狂奔下来,一次次往我身上扑,要跟我舔脸亲昵。让我最为得意的是,它表现的兴奋,远远超过了那天在湖边等候牛头梗的痴情。我相信它明白,不管我俩外面有多少情人,最终能够厮守走过人生的还是只有彼此吧。

  不过我比它好一点,我床上还有一只不离不弃的棕熊陪伴。

  没想到我进拘留所动了所有老师的奶酪。连校长大人都拍案而起,第一次放下身段跟在全校老师后面为大家站台鼓劲,宣布造反有理。道理很简单,如果凭借现有的证据就可以让老师锒铛入狱,谁还敢当人民教师?

  老师们抢在警察之前,把我留下的心理治疗日志整理出来公之于世,拿去教育局和公安部门请愿。那里面详尽地记录了每次帮助渺渺脱离心理危机的治疗过程。这本是一个心理老师起码的职业道德。日志还从侧面证实了校方领导为了降低学生自杀率采取的一系列举措和校长所花费的巨大心血。

  警察在我家里收集的几本日记也强化了这一事实。里面许多内容涉及我为辅导学生呕心沥血的心路历程。还有大量读书笔记证明我在专业领域孜孜不倦的探索和追求。日记内容阳光又健康,心理的阴影面积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日记唯一不可示人的对象是我的硕士导师。他一定会很快猜测出这是一本专门写给别人看的日记。

  因为没有一个攻读心理学的学生会有这样阳光灿烂的精神世界。

  反之,死者的日记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渺渺肯定没有做好死的准备。本来,她死前出门时留下的那个准备回家再吃的更大的烤红薯已经基本可作为并无自杀倾向的充足证据要件,可惜一个红薯上不了台面,无法成为推定没有自杀心理的完整证据。而警察在她家发现的日记里面却找到了多处有轻生念头的描述,每次都提到若不是害怕父母悲伤、离婚,她早就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更不幸的是,渺渺被医生诊断患有抑郁症的病历也曝光了。

  其实,哪个女孩进入青春反抗期没有过无数次轻生的念头?何况现在的孩子,大多会夸大其词,说得好像下一秒钟都活不下去了似的吓人。真要信了,你会发现许多孩子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我回学校上班的那天,校长率领全体师生迎接我。那天早上的升旗仪式,是我把那面校旗升上天空的。血红的旗帜在没有践踏过的天空冉冉升起,我一下没止住泪眼。

  渺渺死得很冤屈。不过有太多的死者比她更冤屈。

二十二



  他坐在我特意做的一大桌菜面前,雙目呆滞,表情就是没表情。

  我却像儿时过节一样,欢天喜地,穿梭忙碌在厨房和客厅之间。

  明天还要让时间带着闪亮的翅膀飞去,

  就如同它的昨日与今夕。

  直到拥有飞得更高、更有力的翅膀,

  我自己也将从时间的潮汐中消失。

  这是当年他最喜欢的舒伯特经典之作。我把旋律调到震动地板,还跟着节拍扭腰。可此时他看上去丝毫没有发情的迹象,像只看着孔雀开屏的瘟鸡一样无感。

  今天是我精心策划的一出大戏。他应约如期而至就离成功只有半步之遥了,我对他这副奔丧似的表情没资格不满。我自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定能让他血脉偾张,永远刻在记忆的深处。

  就剩最后一道炖汤没有出锅了。这才是今天满桌大菜中的画龙点睛之作。砂锅是我从昔日的一座官窑买来的。里面炖的是什么,闻一闻满屋的空气就知道了。都是野生蘑菇,有干巴菌、牛肝菌,还有放一株就香气扑鼻的鲜松茸——我想即使是去赴上帝最后的晚餐,能上的高汤也不过如此了。

  这是我刚从云南带回来的土特产。从拘留所出来上了一周班,我就请假去了趟云南。沿途给现在坐在对面的他发了好些云南的风光照,还在玉龙雪山半山腰上,借用游客的手机跟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了我回家的日子,约他在渺渺逝世百日的那晚来我家祭奠,应允会做一桌最丰盛的佳肴,作为我俩最后的晚餐。

  我告诉他,会尝试做一桌与你这个植物学家身份匹配的野味大餐。

  他什么信息也没回复,但我赌他必定赴约。结果我赌赢了。

  我给彼此斟上白酒,然后双手合十,为渺渺和小舞默哀三十秒钟,这才举杯一饮而尽。他却只抿了一小口,眼睛里闪动着警惕的光芒。我笑了,说你放心吃好了,每样菜我都先试尝一下你再动筷子吧。

  等我把每道菜都品尝过后,我知道自己再也做不出像今天这样美味的料理了。原因很简单,这里每道菜里面放的每根葱,每颗胡椒研磨的大小,都是严格按照小红书上大厨网课调配的,更别说鱼肉和配菜的食材、火候的微调这些技巧的处理精细到何等程度了。我要让他用身体的每个细胞记住今天这顿晚餐的美妙。

  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根本无心品尝。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要为他把事情做到极致。为了自己十七年来付出的所有徒劳而极致地再徒劳一次。

  我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有负于你的人付出这么多的徒劳?结果每次的答案都是没有答案。人的爱与恨,生与死,其实没有那么多的理由。就像渺渺和小舞结束了的生命一样,没有太多的理由也无须理由。

  我开始跟他说话,这是我俩待在一起一个多小时后首次开口说话。

  “今晚要答应我一件事。你得等我把话说完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看我一眼,眼里除了戒备就是警惕。

  “我要把一些真相告诉你。不是为了得到原谅,而是为了原谅自己。”我说。他点点头,终于拿起了桌上的筷子。拿筷子不是为了夹菜,而是督促我快讲下去。

  “我承认,我手上有两条人命,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我首先要忏悔的对象不是渺渺,而是小舞,因为她向我发出求救信号时,混乱的心情阻止了我立即全力去挽救悲剧。对她,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发现她天生脆弱又待人忠诚,是个轻生的苗子,自杀或许是迟早的事。”

  “那么渺渺呢?!”他迫不及待地问。

  “渺渺的命运当然与我脱不了干系,”我说:“因为我忍受不了她的幸福。如果没有借她来复仇的想法,我就不会想方设法调来这所学校。可是,和她相处之后,我的想法变了,开始优柔寡断。是的,甚至可以说对她有些难舍难分。因为觉得她的悲剧跟我是同一个脚本,让人同病相怜。所以,每天我想要见到她的冲动跟想要她遭遇不测的次数几乎相同了。”

  “所以,你就对她下了毒手?!”

  “请你耐心听完,”我举起酒杯劝慰他:“首先,渺渺不是自杀走的。她不会自杀,只要看看她手臂上割腕的那一道道伤痕就知道不会。一个真想轻生的人不会留下那么多道伤痕后还活着,留下的伤痕恰恰是用来发出求救信号,呼吁身边的人关注自己。”

  “渺渺手臂上有刀痕吗?”他喃喃自语,神情恍惚。

  “渺渺也不是我让她走的。”我避开他的眼睛,知道听到这话他有多么愤怒。

  我说:“可惜死者无法开口说话。渺渺在天之灵如果能够发声,我希望她能够把真相告诉给父母。这样,至少我可以安心离开你,也让我原谅自己。”

  酒杯在他手上抖动得厉害,泼洒在桌上的酒精的气味甚至盖住了我精心烹饪出的菜香。

  我没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其实,你是不是相信我说的话已经不重要。我在乎的是渺渺怎么想的。如果她的灵魂就在这间屋里,我真想听听她对我良心的拷问……”

二十三



  妈妈,爸爸,我是你们的女儿渺渺。

  死人再也无法开口,这个常识我有。可是只要灵魂还活着,就可以保留生前的记忆。这是活着的人无法料到的,我也是离开那个世界之后才发现——记忆并非属于大脑,而是栖息在灵魂之中。

  既然李老师希望我把真相告诉你们,让我还原真相,那我就把那天发生的一切说出来吧。

  那天的郊游日期定在我生日当天,我该感谢小舞。她是我生前死后唯一的朋友,现在她的灵魂就在我身边漂浮,我们可以互相陪伴,自由交流,再也不懂什么叫孤独。

  其实,那天是我跟小舞说好,让她叫李老师单独来湖边的。我说有事找她咨询,但是没有告诉小舞我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当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但是知道必须作出一个重大的选择,来了断和她之间的一切。我当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为迎接那个特殊的日子等待了好久。可以说是从母亲口中知道她是谁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行动,此刻选择在这个靠湖的山坡上的一棵枫树下见面,更是因为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很快出现在视野之中。看得出来,她也在等待这样一次鱼死网破的机会。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佩服父亲的眼力。這女人颀长的颈项,眼睛里透出一种让你屏住呼吸的忧郁。作为老师,她说话的时候太少了,却总是微微倾斜着头,听你把话讲完,然后深深地点头,好像每个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本永远没有读完最后一页的书。

  如果她不是母亲在这个世上最恨的情敌,我很可能会喜欢上她,和她倾诉内心的各种痛苦。因为感觉她在读我时,特别像在读自己。遗憾的是,那天去她家,发现父亲是从她床上起来后打开房门时,我就知道我俩之间那扇门从此永远关闭了,她成了我和母亲共同的敌人。

  我想让她彻底消失在妈妈的视线之外。因为那天我和父亲去她家并非偶遇,是她将一张父亲注视枫树盆景的照片偷偷发到我手机上的,我才会去定位父亲的手机位置并等候在门外。

  我等着李老师走上山坡。走近我。那天她穿一件粉红色的风衣,在雨雾中像朵盛开的水莲,美得让人忘记呼吸。

  我指着自己身后的那棵枫树说:“老师您不是很喜欢它吗?我发现这棵树的枫叶特别美,红得跟醉酒贵妃似的。”

  她看一眼树,又看一眼我,脸上挤出了笑。笑得有些凄楚。我当然预料到了她的表情。妈妈让我偷看过父亲早年的日记,父亲没有留下他第一次表白的女孩的照片,但是写到了枫树,还在那篇日记里夹着一张大学毕业照。

  我从树上采摘了一片枫叶,插在她胸上,举起手机相机对准她,说给您留个纪念吧。她没有拒绝,只是要求用她的手机来拍,还把那片枫叶含在嘴里拍了一张。

  她也要给我拍,突然提出——你穿得太臃肿,把外衣脱掉,拍一张秀出身材的生日照吧。

  至今,我也无法猜透她提出这个建议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早已算计好了要让我留下一张充满耻辱的遗像吗?

  我没有犹豫就脱得只剩一件衬衣,然后把外衣小心地挂在树枝上。等她帮我拍完之后,我终于等来了至为关键的时刻。

  “我想和老师拍个合影做纪念,可以吗?”

  她说好啊。我说我们靠近湖边一些才能拍到整棵枫树。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胆怯的表情。我知道她跟我一样怕水,于是带头走向坡顶靠近湖水的位置,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说:“来呀老师,为了我十七岁的生日。”

  我站她身后,让她站在靠湖的位置,举起手机自拍。就在她对好镜框的那一刻,她的脸扭曲变形了,因为看见我竖起双手在她头上做了一对羚羊角!

  她脑海里一定快速闪出了我父亲当年毕业照上同样的动作。我知道再也不能等待了,退后一步,猛地冲向她,用尽全力把她推向湖中!

  仅仅是半秒时差决定了我俩命运的反转——她突然转身,躲过了我右手的撞击,反倒一把抓住我的衬衣,借助惯性扯开了纽扣!好在我抓住了她的小臂,没有失控冲进湖里。此刻,我还有足够的机会和力气对她发起第二轮攻击,借助抓住的手臂将她整个身体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那只被我扭住的左手袖口纽扣突然脱落了,衣袖一下捋到手肘,露出了手腕上一道道刀痕!

  天啊,跟我的手臂一样,她也有割腕留下的印记!

  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抓住她的那只手软下来,感到自己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划过那一条条刀痕,最后滑落在湿润的空气之中。这时,我才意识到身体失去重心,正朝湖中坠落下去。

  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我的身体是自由落体似的倒下去的吗?还是加上了对方致命一击的推力后才坠落的呢?伸在我眼前的这只割过腕的手臂,刚才是拼命要拉住我还是顺势推了一把我失重的身体?

  我真不知道。

  只记得在仰身倒下的那一瞬间,我和她四目相视,我看到了那双眼里充满了各种感情——惊慌,恐惧,悲悯和兴奋。

  当我的灵魂离开肉体,漂浮在湖面上空时,我看到了一具敞开衬衣、露出半个乳房的身体。她尚未发育成熟,却美丽得令我的灵魂晕眩。我看见老师消失后又跌跌撞撞返回来的身影。她将一张卡片塞进了我挂在树上的上衣口袋,又掏出手機对着浮在湖面的我按下了快门,然后远去了。我还看见她遇到了来寻找我的小舞,她一直僵在那里没动。

  以后发生的事情,都记录在了警察的档案卷宗里面。其中多数毫无参考价值。或者说正因为死者再也无法开口,那些内容才成为啼笑皆非的真相。

  最后,我想告诉世人的是——天堂确实没有孤独,但有无数孤独的灵魂。

  还有人世间所有想要隐藏的真相。

二十四



  真相到底是什么?

  听得见厨房砂锅发出的叹息声。我和他都陷入了沉默。许久,他抬头问道:

  “如果刚才你说的话有一毫米的真实,为什么要在我和所有人面前竭力掩饰事情的真相?”

  我干完第二杯酒,放下酒杯看着他笑。“这个可以回答你。目的很明确,就是延长你的痛苦,看你的无助,你的生不如死。让你的痛苦因为不明真相长一些,再长一些。还要让你不断找我来讨要真相,更需要我,离不开我。”

  他杯里的酒泼到了我的脸上。我伸出舌头把嘴边的舔去,那味道香醇浓郁。

  是时候进入脚本的高潮部分了。我望着他笑,傻傻地笑,说:

  “现在我把该讲的真相都讲完了,轮到你来登场唱主角了。在这之前,你先去厨房帮我端来炖好的高汤吧。”

  我身体半躺在椅子上,眼睛半闭,刚喝下去的酒精开始燃烧我的血液。

  他许久没动,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进厨房。这是我让他第二次单独进厨房。第一次是在我没有告诉他这一切之前,我装作忘了买酒,出门留给了他和那锅炖蘑菇从容相处的时间。

  一锅浓香上桌了,我的嗅觉被扑面而来的菌香淹没了。等不及他盛入碗里,我举起汤勺就要先喝为快。

  “等等!”他抓住我的手腕。

  我说:“还等什么?这里面有毒菇吗?”

  “如果没有呢?”

  “那我跟你打赌。”我挑衅他。

  “怎么赌?”

  “如果有毒,算我赢,我一人全喝下。”

  “你喝吧。”他面无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犹豫了。但我别无选择,举起勺子大口喝下去。抬头,带着胜利女神的表情看着他,说:

  “你已经确信我会赢了,对吧?尽管我知道毒性需要等十分钟以上才会发作。”

  放下汤勺,趁着毒性没有发作,我吃下一大块红烧肉。看他假装镇定的样子,忍不住又说:

  “不打算感谢我为你创造了完美作案的现场吗?”我用汤勺在砂锅里面搅动了几下,想看看刚才放进的毒菇长什么样。我相信他的智慧,那野生菌一定在云南也能采集得到。这样,连同我事先上传给他去云南旅游的照片就可形成一条服毒自杀的完整证据链。

  唯一让我担心的是,我的胃跟流浪狗巴哥一样强大,毒菌奈何不了它。我开始启动备案——从自己座椅的垫子下面取出一把小刀来,将左手的衣袖一直撸到大臂上,然后刀尖对准腕口。

  我说:“如果我在这里划一道口子,谁都无法不怀疑是割腕自尽了。所以,我保证你可以放心离开这里。”

  他看着我手上的刀痕,还是没表情。

  “你甚至现在就可以清理现场了,让我配合检查一下,看你来过这里的证据是不是都清扫干净了……我走后你也不用担心,因为父母都已作古,没人会为我去烦你或是那两位警官。”

  他冷眼看着我,像在看着一场无聊透顶的演出。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手指有些发麻的感觉。必须抓紧时间了,我把刀尖对着手腕,没忘记叮嘱说:“记住离开时,为巴哥留条门缝。”

  他终于开口了,伴着一声怜人的叹息。

  “用不着。给你吃的只是会短暂丧失意识的蘑菇,要不了你的命。”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手上的刀子无力地掉落在桌上。只见他走进厨房,手捧一个汤碗出来,坐下,看着我说:“另煮的这份本来是为你准备的。里面放有一种特殊的蘑菇,名叫火焰茸。可是,就在我来这里的前一刻,收到了一封信。它让我决定,还是由我去陪伴女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后将汤碗慢慢送到自己嘴边。“是小舞临终前寄出的,里面写有那天她在你身后看到的真相。”

  我想伸手去夺他手上的碗,无奈身体不听使唤。

  真相?世上真有真相吗?只是信的人多了,便也成了真相而已。

  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放心,这种蘑菇产于日本,中国极少见,证明不是你从云南带来的。”

  我还听到伴着笑声,一个磁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你又赌输了,在我面前你从没赢过。”

  这便是他最后留给我的遗嘱。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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